第309章 知世故而不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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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已入夏,洪池嶺山下的大河進入豐水期,隋良還沒出秦嶺山脈就聽到了奔騰的流水聲,水聲濤濤,他心想這大概與老夫子所說的瀑布流水聲無異。
“宋當家,小隋掌櫃,出了這座山,我們就不送了。”打頭穿著皂衣的卒吏說。
宋嫻聞言,麵露感激道:“好,出了這座山就是大河水域了,過了河就上洪池嶺,洪池嶺上有官兵把守關隘,後麵的路不易生匪寇,我們自己走也無妨。”
“哥哥們,這一路勞煩你們辛苦護送,你們留個地址,我們的商隊再出關遇到好東西,去長安的時候給諸位送一些嚐嚐鮮。”隋良曾為罪奴,有過跟卒吏打交道的經驗,又在客舍迎來送往多年,深諳打點最能得人歡心。
果然,五個身披浮塵的卒吏聞言,麵上的緊繃之色散去,顯而易見地鬆快下來,他們紛紛打聽關外有什麽好東西。
隋良看向張順,張順思索一二,在宋嫻說完關外皮貨和毛毯的品相不錯後,他接話說:“去年開春我們從大宛回來,他們那裏的馬奶酒滋味不錯,我們主子款待校尉大人就用的這個酒,校尉大人非常喜歡,說是什麽酒香醇厚,醉酒了也不頭疼。再一個就是路過龜茲的時候,我們遇到一隊安息商人,他們手裏有虎骨酒,據說酒勁十足,還能強身健體,買來兩罐我們主家都沒舍得喝,用來打點人了。往後我們出關再買到虎骨酒,去長安的時候給幾位官爺送家裏去。”
“哎,我們就愛好酒,往後去長安,關外的馬奶酒羊奶酒什麽的給我搬幾壇子去。”打頭的卒吏點了點鞭子,高聲衝隋良說:“虎骨酒,別忘了,遇到這稀罕東西可要想著哥哥們。”
隋良痛快點頭,“忘不了,下次去長安不是明年就是後年,到時候一定登門拜訪。倒是哥哥們別不讓我們進門,把我們當做叫花子打發了。”
“少說屁話膈應人,哪家的叫花子腰纏萬貫?”走在最後的年輕皂吏從鞋底摳坨泥砸向裝滿銅子的木箱,說:“這玩意是假的不成?要不我費個勁幫你開箱檢查一二?”
“小六!”打頭的卒吏拉下臉斥一聲,這個商隊跟左都侯關係好,討錢討到他們頭上,這是眼睛被屎糊住了?腦子進水暈了頭?
“我渾說的,還沒喝酒先醉了,小兄弟別見怪。”叫小六的卒吏不情不願地改口。
“改日一定送好酒上門,定讓小六哥喝個痛快。”隋良麵上一派純良,宛如沒看懂他們的眉眼官司。
宋嫻沉默地落後一步,她望著隋良細條的背影,心想老天真是偏心。她想起一件她從未向旁人道過的心事,她爹死前說她執迷不悟,看不清自己,明明不是圓滑的性子,既無商人能說會道的嘴皮子,又缺能屈能伸的心性,更是缺看人的眼光,若是從商能發點小財就不錯,走不長遠。一直以來她想起這番話就不服,覺得她爹是存心打壓她,對她有偏見,到了現在,她算是勉強認同這番話。
隋良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少年,在隋玉的口中以及路上看到的信箋裏,宋嫻了解到他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心性純良,不諳世事。這個念頭在離開敦煌時似乎得到了驗證,出城就哭,夜裏露宿的時候也常見他掉眼淚,一問就是想家想姐姐想外甥想姐夫,托商隊捎回去的信,多半承載著他的思家思親之情。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成熟的孩子,他又不懼跟外人打交道,在跟左都侯見麵時,他像隋玉一樣不卑不懼;在跟花大當家遇見後,他熟稔地打招呼,親熱得宛如久別重逢的親戚;在這些兵油子麵前,他能隨口插科打諢。不像她思前顧後,一句話出口前要思量再三,就怕說錯話得罪人。
宋嫻驚就驚在她能看出隋良的稚嫩,在談生意方麵,他是稚嫩的,遇到不懂的地方,他總是下意識尋求奴仆或是她的幫助。這恰恰說明了,他在應酬方麵的能力是天生的,生來熟稔跟人打交道的彎彎繞繞,像是個天生的商人。但跟商人相比,他又多一份坦蕩,如果他是個大官家的少爺,宋嫻能理解他不缺底氣,但他不是,甚至他的家世是他的劣勢。
宋嫻哀歎一聲,若說龍生龍,鳳生鳳,隋玉和隋良姐弟倆得祖上血脈,生來聰慧,她爹也算得上一個能人,她怎麽就像堵了一竅,跟能人站一起,襯得她愚鈍不少,年歲在她這裏不顯長進。
刺眼的光暈撲來,宋嫻抬手遮掩,商隊出山,沒了樹冠的遮擋,天一下子放晴了。
“你們是從哪裏渡河?上哪座山?”打頭的皂吏問。
“這條河叫麗水,沿著麗水向上遊走一天就到了大河的渡河口。”張順解釋,他從懷裏掏出木板和炭條,說:“官爺,你們住在哪個坊市哪條巷子?全名叫什麽?小的記一下。”
趁著卒吏報住址的間隙,宋嫻驅著駱駝靠近隋良,臊著一張臉問:“良哥兒,要給他們塞錢嗎?”
“宋姐姐覺得呢?”隋良不敢一個人拿主意,畢竟他不想一家承擔這筆錢。
宋嫻:“……那就給?”
隋良就等這話,立馬應承說:“我讓小春紅去拿五十貫錢,這個數少不少?”
“我再拿五十貫。”宋嫻說。
“行,走的時候我讓李武遞給他們。”
“小兄弟,我們再送你們一程,等你們過了大河我們再返回,我粗略地打量了幾眼,這附近林深樹茂,地上的駱駝糞幹結了,這條路應該是有段日子沒有商隊路過,讓你們獨行一天,我們有些不放心。”長著絡腮胡子的卒吏說,“若是因為我們兄弟偷懶讓你們出事了,左都侯饒不了我們。”
“那就勞煩諸位兄長了,哪天到敦煌來,你們去長歸客舍,我們一家殺豬宰羊招待各位。”隋良說客氣話。
皂吏們明知他們這輩子不可能去敦煌,但也笑著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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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隊在山腳歇息一個時辰,人和駱駝吃飽喝足,商隊再次上路。
夜裏沒趕路,商隊在隔天傍晚才到大河河畔,河兩岸沒有商隊,對岸隻有三個小子在樹下守羊皮筏子。
“小子們,來生意了。”張順高聲喊,“去喊你家大人,我們要過河。”
“今天天晚了,等明天。”
“那就等等吧。”宋嫻說,“我們今晚在河邊過夜。”
“問他們認不認識老栓,跟他們說我們雇老栓家的羊皮筏子。”隋良還記得他姐的囑咐,若是虎骨酒有用,老栓一家就是他們在大河沿岸的人脈。
張順高聲傳達,又聽對麵問他們是哪個商隊,“隋”字一出,一個小子麻溜跑了。
在晚飯煮好時,對岸來人了,除了老栓一家,還有一二十個船夫,他們撐著羊皮筏子過河,還沒上岸就七嘴八舌地打聽虎骨酒。
有卒吏在側,隋良一口咬定就得了兩小罐,並承諾來年出關一定為他們尋摸。
“小掌櫃,吃過飯早些歇息,明早天微亮就渡河吧,這時候也就天亮之前水流緩一些,羊皮筏子行得穩當。”老栓終於逮到空檔開口,“我回去找些人,明早湊夠一百艘羊皮筏子,最好能一趟把你們渡過去。”
隋良連聲道謝,再一次承諾:“明年我就讓人給你們送虎骨酒來,不,我今年跟回關的商隊打聽打聽,若是他們得了虎骨酒,我跟他們買下來,今年就托過路的商隊給你們送來。”
老栓暗暗笑了,這小子還是嫩了點,敢給一句準話,保準是他家裏有存貨。
……
次日雞鳴四起時,天還沒亮,此時大河兩岸已經熱鬧起來,羊皮筏子入水,濺起的水聲蓋住了林中的鳥鳴。
商隊渡河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隋良帶著李武找到準備返程的皂吏,他好言好語說在馬奶酒和虎骨酒沒送過去的時候,他和宋當家先請他們喝兩壇好酒。
李武遞出裝了一百貫銅子的包袱。
皂吏們沒要,不是不想要,要是沒小六之前的一番話,他們也就接下了,問題是他暗示讓商隊給錢,這意味就變了,若是告到左都侯麵前,他們辯解不了,不落好。
“在裝貨了,你們過去盯著,別讓人順手牽走什麽好東西。”絡腮胡說,“以後去長安尋我們,閑話不多說,忙去吧。”
李武看向隋良,隋良點頭,他收回遞出的包袱。
“哥哥們,再會。”隋良拱手,“下次再去長安,我跟我姐帶我外甥登門道謝。”
船夫們在喊了,隋良不再多說,他趕忙跑過去。
“小掌櫃,你來坐這艘羊皮筏子,老漢撐船穩當,保準不讓你落水。”老栓吆喝。
隋良帶上甘大和五箱錢上船,宋嫻則是帶著仆從坐另一艘羊皮筏子。
“小掌櫃,你家裏還有虎骨酒吧?”離了岸,老栓低聲問,“去年你給的兩罐虎骨酒喝完了,我這老腿最近又開始疼了。”
隋良看羊皮筏子離岸越來越遠,河麵的流水聲也是越來越響,他歎一聲,說:“老爺子,你是真不厚道。”
“老頭子說話算數,保準不讓你掉水裏,我不是忘恩負義的混蛋。”
隋良不信,他隻好鬆口說:“我回去了就讓人給你送一壇過來,或是讓過路的商隊給你捎過來,先說好,往後不能再這樣行事。”
“行行行。”老栓再無二話,並承諾說:“往後你們的商隊過河隻管來尋我,我們一家包你們安全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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