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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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席卷著雪粒的寒風吹開半敞著的木門,碎雪遇到帶著柴煙的暖風,簌簌變成細密的雨點無聲落下,寒風往茶舍裏奮力一撲,昏昏欲睡的客商稍稍醒神,一陣柴灰飛舞,火坑裏燒的棉殼露出猩紅的火星子。
趙二嫂打個哈欠起身,她提起一筐棉殼倒在火坑裏,順手提起大銅壺倒半碗紅棗水咕嚕咕嚕灌下肚。
她往門外看一眼,陰沉沉的天,看著又要下雪了。
戲台上,唱著龜茲民謠的少女緩步退去,庫爾班和安勒搬著腰鼓登台,鼓聲響起,茶舍裏萎靡慵懶之氣迅速撤去,流水一般湧出門外。
火坑裏飆起小火苗,吊著的大銅壺裏咕嚕咕嚕冒泡,紅棗的甜香、薑的辛辣氣混在一起,衝淡了柴煙的味道。
趙二嫂又坐下,她晃著腿,手上打著拍子看向戲台上扭腰晃肩敲著腰鼓的外族男子,她心想這可真是神仙過的日子,難怪家裏的兩個老家夥年年忙過秋收就惦記著來敦煌。
花妞和大壯提著桶出現在門口,阿羌看見,她快步沿著牆根走過去。
“賣鹵蛋了,要不要買鹵蛋?”花妞問。
坐在外圍的鄉民擺手,“我們是本地人,你們去問問坐在前麵的客商。”
花妞笑著應是,她知道靠門坐著的多是本地的人,大多不會掏錢買吃的喝的。但每次進茶舍兜賣,她都會問一問,免得有人挑刺,覺得客舍裏丫頭瞧不起人,賣個鹵蛋直奔客商,問都不問他們。
兩個窈窕的少女在桌椅間的空隙輕巧落腳,她們操著清脆的嗓音詢問客商買不買鹵蛋,大壯抱著桶跟在後麵,不時用木勺舀個鹵蛋放在桌上擺的陶碟上。
一桶鹵蛋賣完,三個人快速退出茶舍,雪地裏寒氣透骨,花妞和阿羌齊齊打個哆嗦,二人讓大壯去送桶,她們快步往學堂跑。
“弟弟,這個字念什麽?”趙二丫問。
小崽扭頭去看,說:“‘竹’,夫子說這是一種似樹非樹,似藤非藤的東西,關內的人用竹子編筐,不像我們編筐用高粱杆或是紅柳枝。”
趙二丫“噢”一聲,“你懂的真多啊。”
“還好啦,老夫子講過的。”小崽謙虛道,他拿起毛筆沾沾水,在木板上寫下“高粱”二字,說:“這三個字你一起寫,以後見到高粱就會想起關內還有一種可以編筐的竹子,它是青翠的,一年四季常青,竹葉形似柳葉,細長細長的。”
趙大郎探頭過來,他跟隋良的年歲不相上下,在老家種地早已當成個勞力在用,繁重的農活在他手上留下諸多痕跡,厚實的繭子、粗大的關節,這造成他的手指並不靈活,拿毛筆的時候手指是僵著的,寫出來的字也是不能看。
學堂裏燒著火炕,小崽坐裏麵還要穿個薄襖,趙大郎穿著三件單衣還冒一頭的汗,夫子授課時他緊張,自己練字時他焦躁,心裏火急火燎,頭上手上的汗就沒幹過。學一個半月了,他能完整寫出來的字還不如手指頭多,甚至是很多字他看著眼熟,但問起是什麽字,他大腦一片空白。
“二妹,你等等。”趙大郎攔下趙二丫,他的目光落在木板上,說:“我多看兩眼,我覺得我快記住了。”
“你讓小崽再給你寫,我要趁著水痕沒幹,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趙二丫覺得自己也快記住這三個字了。
趙大郎撓撓頭,小崽看出他的窘迫,主動開口說:“大哥,你跟我坐一起,你有不懂的就問我,我要是不懂就去問我娘。”
“是三嬸教你的啊。”趙大郎坐下,說:“我種過地,對莊稼熟悉,你先教我麥子、黍米、黃豆、胡豆、高粱和稻子怎麽寫。”
小崽一口應下,他興致勃勃地說:“我娘跟我舅舅都教過我,他們教我認字都是從身邊的東西開始教的,雞鴨魚肉、豬羊馬驢、駱駝和騾子、桌椅板凳……我也這樣教你。”
趙大郎鬆口氣,他叫來比他小三歲的三郎和四郎,都蠢成豬了,還縮在後麵做什麽,快來學啊。
“主子?大人?你們怎麽不進去?”花妞貿然出聲。
隋玉跟趙西平站直了,學堂裏的人聽到聲往外看,小崽丟下毛筆往外跑,眉飛色舞地問:“娘,爹,你們來找我的嗎?”
“我來看看有沒有人偷懶。”隋玉推他進去,說:“外麵冷,你穿的薄,別往外跑。”
花妞和阿羌跺了跺腳走進去,趙大郎披上羊皮襖走出來,他臉上通紅,訥訥地說:“我腦子笨,記不住字,三叔,我去給你打掃牲畜圈吧,或者是鏟雪也行。”
“剛剛跟小崽學得不是挺好的,他願意教,你就跟著學,他教累了,不是還有阿寧和隋良,你再去央著他們教你們。”趙西平說。
趙大郎抹一把臉,趁機把這段日子的苦惱問出來:“我都這麽大了,記性不好,一天不練字,過個夜就忘了,而且學了字也沒用得到的地方,我學了有什麽用?”
“怎麽用不上?至少你知道你種的莊稼是哪幾個字。你知道黍米叫黍米,麥子叫麥子,你熟知它們從破土發芽到果實累累的每一個階段,但這個階段是水、土、肥、太陽造就的,即使沒有人摻和,它們也能發芽長大,開花結穗。但五穀的名字是人賦予的,先人給黍米取名叫黍米,並造出這兩個字,就是讓後人學的。”隋玉開口,“人會的東西不是事事都求個有用,我聽你娘說你打水漂厲害,瓦片能在水麵搓出五六個水花,但這對吃喝住行也沒什麽用,你不是還挺喜歡挺得意的?”
趙大郎一張臉越發紅,堪比滴血的豬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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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學著,你學多了就知道有沒有用了。”趙西平出聲,“隋良從小就跟著你三嬸認字,他現在能自己看懂律法,他這是沒人舉薦,要是有人舉薦,或許能去驛站當個書吏,你覺得厲不厲害?”
“厲害!”小崽在屋裏高聲接話。
隋良回身瞪他一眼。
趙大郎點頭,說:“我腦子笨,想不到這麽多。三叔,三嬸,我進去了。”
“去吧,少胡思亂想,有那閑功夫多練字寫字,多學一點就多個本事傍身,除了認字,你還能跟小崽和阿水學學打算盤,他們算賬又快又準。”趙西平說,“你也知道你爺你奶是從關內遷到酒泉的,種地看天吃飯,一旦有天災,種地的人就是家破人亡。你多學個本事,萬一哪天關外亂了,一家子不能種地了,你謀個當賬房的活計也不至於讓一家子餓死。”
這話說的貼切,趙大郎聽進去了,進門時腳步堅定許多。
隋玉走出屋簷下,趙西平跟她一起離開學堂。二人走後,學堂裏安靜片刻,不多一會兒,不知誰帶頭喊了一嗓子,七零八碎的誦讀聲接二連三響起,一波人誦讀律法,一波人盯著木板誦讀抄寫的詩詞,還有一波人坐在後麵埋頭練字,邊寫邊念。
清脆有力的誦讀聲湧進寒風裏,隋玉回頭看一眼,她挽上男人的胳膊,說:“你們趙家的男人都死要麵子,大郎憋了一個多月,可算是知道尋求幫助了,三郎和四郎還在憋。不過他們都比不上你,你寧肯背著我偷學四五年,也不肯開口吱一聲讓我教你。”
“你寫了一手的錯字,教我什麽啊。”趙西平嘴硬,“我可沒跟你偷學。”
“對對對,就是這個德行。”隋玉踩他一腳,說:“幸虧我兒子的性子不隨你。”
趙西平無言以對,他也覺得慶幸。
大壯從廚院跑出來,嘴裏包著一大口肉,見到兩個主子,他想開口問好,嘴裏的肉又沒嚼爛咽不下去,一時之間,他急得要把肉掏出來說話。
趙西平擺了擺手,讓這傻小子滾蛋。
大壯踩著雪地裏的狗爪印大步走了,叼著豬筒骨的大黑狗又從廚院出來,它舍不得丟下嘴裏的骨頭,嗚嗚幾聲,使勁搖搖尾巴,噠噠噠地踩著碎雪鑽進暖和的茶舍。
隋玉吸一口帶著肉香的寒風,她牽著趙西平走進廚院,兩口子盛碗燉得軟爛的豬肉,坐在灶房隔壁的倉房盤賬。
……
到了年關,隋玉和趙西平牽著駱駝去官府交緡錢,客舍的進賬加上商隊的進賬,交稅都要交三萬二千多錢。
“那不是宋從祖?”趙西平認出人,他喊一聲,“從祖,你也是今天來交稅啊?”
“哎,是的。”宋從祖點頭,他招手讓自家的仆人去幫忙搬錢箱。
“你家今年交稅多少?”隋玉問。
宋從祖比出一個巴掌,說:“四萬七千九百錢,嬸子,你家的緡錢也不少吧?”
“比你家少了一萬五千錢,我們的客舍不如你們的駱駝賺錢。”隋玉說。
“我們兩家是敦煌交稅大戶了。”宋從祖玩笑。
話剛落,官府裏小卒含笑出來,他們殷勤地幫忙搬錢箱。
“我說對了吧?嬸子,你現在進門還能喝壺新茶。”宋從祖說。
隋玉側目,大半年未見,宋從祖看著沉穩許多,往日的浮躁似乎從他身上看不見了。
宋從祖哪能察覺不到她的打量,他羞愧一笑,坦然地問:“嬸子是不是詫異我變了許多?”
“你娘知道了肯定高興。”隋玉說。
“之前不懂事,惹她生氣失望。”宋從祖說,“去年我心高氣傲,蠢得惹人發笑,現在回想下來,我實在是臊得沒臉見人。我娘走後我一直在沙漠跟著老仆養駱駝,快過年了才進城,所以一直沒去跟我趙叔賠不是,去年他好意上門勸我,我不知好歹,輕慢了他。”
“這沒什麽,年輕人多浮躁,我們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能理解。”隋玉說。
宋從祖搖頭,說:“大年初一的那天你們在家嗎?我上門給你們拜年。”
“行,你過來,我們在家等你。”隋玉隨他的意,她想起學堂裏終日不絕的誦讀聲,問:“你年後還要去沙漠養駱駝?還來不來跟著陳老認字?你趙叔老家的侄子侄女上個月過來了,他們也跟著陳老在認字,你若是過來,正好能跟他們一起從握毛筆開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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