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歌·春秋序

字數:7601   加入書籤

A+A-




    3q中文網 www.3qzone.io,最快更新縱風吟 !
    春秋茶樓與忘川酒肆是建業其名的消息靈通之處,前者薈萃大量文人墨客,主要流傳朝堂秘聞,家國政要,後者雲集碟探俠客爭論派係糾紛江湖仇殺。
    此刻華燈初上,兩處燈火通明,相當罕見的,兩處竟然在討論同一個話題。
    “淇水兄,你聽說了沒有,顏大將軍今兒早朝把他藏了多年的徒弟引薦給了陛下。”
    “早聽說了,據說那弟子姓陸名韻字瑾言,長得是玉樹臨風。我爹和我說,我要是有他一半好看便不愁娶妻了。”
    “滾滾滾,你的腦子裏除了女人還有什麽,真丟我們朱家弟子的臉!”一人一臉嫌棄地揮扇,“陸韻此人文武雙全,陛下用義理相問他對答如流,用《六韜》等兵法想問更是妙計迭出,與有昔日‘小霸王’之風的孫籌世子對戰也不落下風,為人又是謙和有禮,當真是……”
    “行了行了你別誇了,”被他罵的那人捂住耳朵,“你們就不懷疑這陸韻的來曆?無親無故,可圈可點。”
    二樓欄杆邊,一個白衣儒生聽聞此句,端著茶杯的時候微微一顫,不動聲色的垂眸一品。它的對麵那個永遠都一席紅衣性如烈火熾烈直率的世子孫籌,正打著嗬欠盯著他,將他的神情動作進數收在他那深褐色的眼中。
    “陸韻,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像我昔日的一位故人。”他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手中的洞簫,垂眸看著洞簫在手中化作一團變幻的光影。
    “韻很想知道世子口中的‘故人’乃是何人。”陸韻微微眯了眯眼,舉起茶杯掩住唇角。都“換骨”了他還認得出?
    “叛臣陸序之子,陸淵。”孫籌盯著陸韻那對瞳色極淺的有如蜜金的鳳眼,一字一頓地說。
    他伸手舉過茶盞淺酌,陽光給壺口淌出的水暈出了金色的光點。陸韻無聲的笑,不知是苦悶還是自嘲,“世子竟將韻同叛臣之子相提並論,莫非世子眼中韻竟是那等不忠不義之人?”
    以退為進,反將一軍,孫籌有些愕然,掩住瞳中一絲銳氣,“並非如此。”
    樓下的人仍然在討論,“是啊,不光無親無故,連唯一知曉其來曆的顏大將軍,還對此事絕口不提,委實可疑。”
    陸韻手中的茶杯無聲無息的化為粉末,他抱劍起身倚欄,看著下麵的諸位書生討論的熱火朝天。
    “任由他們這麽討論下去,對你可非常不利啊。”孫籌在他耳邊吹氣。
    陸韻嘴角微勾,淡淡的回答道“世子最近很有閑心,竟來關心這些瑣事。韻隻需操練軍隊處置軍務,餘下的師傅自會處置。”
    “陸瑾言!你對自己的事情便這般毫不在意?”
    “韻何須在意。”
    好家夥,孫籌被這句話噎得一愣。
    吳宮裏,守門的侍女見到吳王匆忙行禮,吳王揮手讓他們退下。
    這裏麵端坐著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一襲紫色衣裳曳地,在身後拖開巨大的裙擺。吳王繞過從深藍向淺紫漸變的裙擺,走到了女子的麵前。女子雙目緊閉,並不理會他。
    “今天顏熾把他的徒兒引薦給了我。”吳王拿起梳妝鏡前的鏡子,拔下女子的鳳釵散下她的頭發,細細地為她梳起了頭,卻一不留神把女子眉間的朱砂蹭掉,“不要亂動,頭還沒有梳好呢。”
    他把她的頭發挽起,用玉釵固定,取了妝奩為她點上朱砂。他的動作那樣專注,神情那樣溫柔,可她紋絲不動。
    “生氣了?”他撫上女子的臉頰,“我不是幫你補好妝了嗎?”
    她的臉僵硬而冰涼,他的神色轉而哀傷,“我怎麽就忘了呢?你已經回答不了我了呢。畢竟你已經死了啊。”
    那女子閉月之姿凝成了坐像,眉目如生。可以想見她若睜眼起身,會是怎樣的傾國傾城。
    茶樓的一角,有幾個十幾歲的青年正在閑談。其中有一個赫然與陸家現任家主有七分神似——正是陸秩。
    “秩兄,聽說顏大將軍引薦的弟子姓陸,他與你們陸家可有什麽關係?”昔日陸淵念書的水榭書台裏,有儒生這麽問。
    “我沒聽過家族裏有陸韻這號人物。”陸秩沉思片刻,如是說道。
    “陸兄說沒有那就是沒有了,”那人有些悻悻,“明日的大考還要仰仗陸兄一二。”
    陸秩正欲回話,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上邊傳來,“諸位,請安靜片刻。”
    他往上看去,隻見世子孫籌靠在欄杆上挑眉含笑,無視著一邊白衣男子對她的怒目而視,繼續高喊“在下身邊這位便是顏大將軍的高徒陸韻,大家聽他說上兩句如何?”
    “敢問世子為何如此好管閑事?”陸韻咬牙切齒。
    孫籌饒有興致地欣賞陸韻氣急的神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用謝。”
    謝你個鬼!陸韻深吸口氣以平複心情,看向下麵的一群儒生,朗聲道:“小子吳郡陸韻,據家師所言是出自吳郡陸家的一個分支,然而在下所在此處,人丁稀少,無親無故,因此已不可考。”
    那儒生碰了碰陸秩,低聲說,“搞不好還真的是你家的人。”
    陸秩皺眉起身,“敢問這位兄台父係何人,在下或可查閱家譜。”
    陸韻心中一震,垂眸到“實不相瞞,在下乃是遺孤。父係何人……已不可考。”這話也不完全算謊話,遺孤可是真的,父係何人倒是……
    孫籌看似漫不經心的把玩著手中的洞簫,眼角的餘光卻從未離開過他,他握住不斷翻轉的洞簫,千萬光影化而為一。“陸瑾言。”他這樣輕聲喚了一句。
    見風波已過眾人繼續聊天談地正欲轉身離去的陸韻頓了頓,他漠然回頭,眼中古井無波,“世子還有何事。”
    “陸淵是我的人,你,”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陸韻一眼,“也會是我的。”
    隻見陸韻古井無波的眼瞳中翻起巨浪,巨浪收束成針,他竟然罕有地有了一種被看破的感覺。瞬間的恍惚,待他回神陸韻已經就坐,舉著茶杯掩住嘴角一絲輕蔑,“那便看世子可有令韻折服的本事了。”
    孫籌嘴角一勾,目光明晰“遲早。”
    “我等著。”陸韻迎上那人的目光,眼中波光微微蕩漾。
    陸秩盯著他月白的身影出神,直至眼前一隻手掌來回晃動。“秩兄,你怎麽了?”
    “沒什麽。”他揮手道,收回了目光。
    “可是你剛剛臉色有點……”那人還欲講話,被機靈的一把捂住嘴,那機靈的笑著圓場,“沒什麽就好。”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陸韻總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起身從袖中掏出一錠銀置於桌上,在眾人的簇擁中驅車向陸府而去。或許他應該會一會這位顏大將軍的高徒,畢竟……他眯了眯眼,垂眸看向手中茶杯,茶水碧綠而青翠。
    “如何?”顏熾拿起墨塊,注水入硯緩緩研墨。隨著墨塊一點點滑動,清澈的水一點點氤氳成墨色。顏熾收手看著硯中的墨一點點平靜,倒映出陸韻溫潤如玉的眼瞳。
    “孫籌此人……”陸韻沉吟片刻,含恨道,“玩世不恭,非帝王良選。”
    “怎麽?他招你惹你了?”顏熾神色一動,提筆將狼毫的毫尖點於墨水麵,任狼毫一點一點吸取墨汁。
    “他很危險。”
    顏熾揮筆潑墨,須臾之際幾個墨意淋漓、遒勁有力的大字躍然紙上,確是……“輔車相依”。
    “明白了?”顏熾收筆,吹了吹紙上未幹的墨跡。
    “弟子明白。”陸韻輕聲答。
    “那麽,告訴我你的選擇。”顏熾揮筆抹去字跡,將狼毫筆重新插回筆架。
    “弟子還是再觀望一二。”
    “你已出世,如今楚越、北魏虎踞於前,張廣漠伺機在旁,王室緊逼在後,何來時間容你慢慢觀望?”顏熾雖是在笑,語氣已甚是嚴厲,那經過數百次戰爭洗煉出的殺氣悄然彌散開來,驚飛了窗外的數隻竹鳥。陸韻抬頭對上顏熾滄桑而不掩其中鋒芒的雙眼,迎著威壓,神色一如既往的漠然。
    “他孫家的江山……”他忽的一笑,一字一頓地說道,“與我何幹。”
    顏熾忽然有些後悔告訴他父母之事了。
    “父親,你看這陸韻是否是一個可以爭取的對象?”陸秩下車一路跑進陸衍的書房,平複了下呼吸,緩緩說道。
    “陸韻?”陸秩放下手裏的公文,“他與我們本家有何關係不成?”
    “沒有關係,造一個就是。”陸秩意味深長地看向陸衍,“隻要父親您出手,他就是陸家的人。”
    “胡鬧!”陸衍嗬斥了一聲,“族譜豈可亂改!”
    “左右是改過一次了,再改一次有什麽關係?”陸秩滿不在乎地說道,“要不是白茯那禍水,這族長哪裏輪得到我們這支。況且那可是顏大將軍唯一的弟子,父親,你當真不動心?”
    “我們陸家還沒淪落到要靠那些阿貓阿狗來幫襯的地步!”許是被說到痛處的緣故,陸衍拍案而起,喝道“滾出去!罰你三天禁閉,給我把《禮記》抄上十遍,好好學習一下什麽是對父母的禮數!”
    顏熾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開口“也罷,我不逼你。”
    陸韻斂笑,眼中鋒芒重新隱沒到眼中深潭之底,又是一派謙謙君子的溫和。
    “一個月,我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輔佐也好,駕馭也罷,選好你的陣營。”顏熾揉了揉太陽穴,“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謹遵師命,那麽弟子告退。”
    顏熾看著陸韻的背影長歎一聲,不複言語。
    陸韻轉過回廊,迎上了向草軒主的弟子張敬之。他吐掉了嘴裏吹了半天的樹葉,看了看周圍,低聲說道:“兩件事都有消息了,你要先聽哪一件?”
    “曉暮的。”陸韻把玩著手中折扇,扇麵一甩而開,確是一片空白。陸韻依次撫過扇骨,合扇,“你說我畫些什麽好?”
    “不畫最好。你的猜測是對的,當年的瑤光的確是曉暮七星的瑤光。”張敬之罕見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態,表情嚴肅異常“以及曉暮已經和老狐狸聯手,巨門個、祿存、文武二曲皆出入過他的書房。”
    “你這麽叫張廣漠,真的沒問題嗎?他好歹是你的父親。”陸韻皺眉,“就算作為父親,他並不合格,出於他丞相的地位,你也應該對他尊敬些。說來曉暮將我引去吳郡的目的是什麽,以及滅門的目的又是什麽,還是一點眉目都沒有啊。”
    “從他逼婚的那刻起,他便不再是我的父親。關於曉暮的消息言盡於此,關於張家的消息你先確保你不會失態,我才能告訴你,因為那和白茯有關。”張敬之眉頭微鎖,“我可是冒著大風險偷出了老狐狸的手跡。”
    “拿來。”陸韻繼續把玩著折扇,神色淡淡語氣也平淡。
    “那麽,我就交給你了。”張敬之從袖口抽出了一疊紙。
    陸韻接過,“你就這麽討厭顧倩?寧可透露張家的秘辛也不肯娶她?”
    張敬之忽然不正經起來,“因為我心有所屬了,那個人就是你呀哈哈哈哈哈。”
    折扇驟然展開,扇柄玉扣微扣之際扇骨上邊伸出一排銅刺,根根分明地抵在張敬之的喉間。他愕然噤聲。
    “再開這種玩笑,你的舌頭就保不住了。”陸韻瞳中冷若冰霜,卻笑得和暖。
    “哈哈……”張敬之尷尬地笑。
    銅刺又往前抵了抵,張敬之喉間一道血線慢慢浮現,血珠一顆顆滲出,匯聚,凝聚成一整顆血珠滑下,橫平豎直的一個十字。扇骨中鑽出的銅刺上繁複奇詭的花紋被血一點點染紅,透出了妖異的美感。對峙片刻,陸韻垂眸收扇,低聲說了句“抱歉。”
    張敬之微微歎了口氣,用悵然的目光看著陸韻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了回廊,想說些什麽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
    陸韻抽出那疊紙看了許久,眉頭緊皺。他歎了口氣,把紙牢牢壓在了書架底層,從鎮紙下抽出了幾張紙伏案寫了起來。半晌,幾隻雪白的鴿子從這不起眼的民宅中騰飛而起,在夜色的掩護下急掠相四麵八方。
    陸韻擱筆洗硯,然後握住了架上淡青的劍鞘輕輕一抽,合玦劍出鞘數寸,明晰如鏡的劍身下映出陸韻眼中清冽如水的寒芒。他將劍收回鞘中,嘴角輕勾“瑤光。”
    局已布下,你在裏麵撐得了多久呢?陸韻撫過合玦修長的劍身,可別讓我失望啊。
    此刻建鄴歌舞升平,一片歡騰。世子府中,孫籌正在案前長籲短歎。忽然一人推開房門,端著一盆點心擺在了孫籌案前。
    “兄長,你可想得到陸韻……”她淡淡的發香繚繞,纖纖素指輕輕撩起孫籌鬢角的一縷散發,附於孫籌耳畔,吐氣如蘭。
    孫籌的瞳仁驟然一縮。
    “當然。”
    “城南,西街街頭往尾第七間民宅。”她輕輕說,聲音飄渺得不似人間。
    城南,西街街頭往尾第七間民宅,陸韻正和曉暮七星的文曲、祿存、巨門談判……
    “說說看。”
    “用張廣漠的把柄,顏熾的暗中所為以及當年的真相,來換曉暮之首的位置以及天機的合作。”
    “你說的籌碼,現在似乎一個都拿不出呢。”陸韻含笑。
    “成為曉暮之主後,便全都拿的出了。”文曲也笑。
    “空手套白狼?”
    “怎麽會,我們可是很有誠意的。”文曲遞來一份卷軸。
    “當年白茯之死,您的師尊顏熾,可也有參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