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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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伴隨著冰消雪融的除了綠草抽芽、萬物複蘇,還有葉家紙包不住火的危機。
    開學後葉欽幾乎不怎麽出去玩,學校上課以外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裏,與家人相處的機會也就多了起來。
    首先發現的是來家裏做客的人日益增多,最多的時候一天能聽到五六回敲門聲。
    有一次吵得他沒法睡,他跑下樓去,看見一排西裝領帶的黑衣人站在客廳裏,羅秋綾麵容焦慮地跟他們說著什麽,看見葉欽下來,忙衝他揮手:“上去睡覺,把門鎖好。”
    後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淪落到聽見敲門聲都不敢開門的地步。每天上學前羅秋綾都會讓家中阿姨到外麵探視一番,還叮囑他中午和晚上不要回來吃飯了,下晚自習會有車去接。
    那會兒葉欽隻當葉錦祥惹了什麽人,畢竟葉家公司的前身是羅家,首都赫赫有名的中草藥世家,百年傳承,根基穩固,就算到了他們這一代人丁不夠興旺,公司主營業務也跟不上時代需求,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不至於破產倒台,大不了他平時少花點錢。
    況且這是葉錦祥該考慮的事,葉欽還是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學習上。他想考進c大,等到程非池回來的時候,至少有個能聊天的正當話題。
    哪怕葉欽知道,程非池大概不想再見自己了,提分手那天就是他計劃中的最後一麵。
    “你這臭小子就是欠收拾,應該去我家聆聽一回老孫愛的教育。”孫怡然聽說程非池出國了,以為都是葉欽給氣的,“你是從小順風順水長大,沒人敢當著你麵說你一句不好,要是程非池說那些話讓你聽見了,你會怎麽想?”
    這些葉欽早就想過了。而且他放任自己往深處想,漸漸明白除了所作所為,更加過分的是他的動機,在這樣一個目的不單純的前提下,所有的舉動都成了惡意,哪怕是甜蜜美好的回憶,最後也變成刺向心口的刀。
    所以那些話對程非池來說並不是他想的那樣不痛不癢,而是致命一擊。
    孫怡然見他雙目失焦,頹然無措的可憐模樣,不忍心再繼續責怪:“哎呀也別這麽失魂落魄的,想當年姐姐我追他沒追上的時候,也覺得天都要塌了,全世界屬我最慘。你至少還追成功過,欸,跟校草談戀愛的感覺怎麽樣啊?”
    明知孫怡然是在安慰自己,葉欽卻笑不出來,硬是扯開嘴角,比哭還難看。
    孫怡然捂住眼睛大喊“何方妖孽”,隨後歎息道:“我看你很在意他的嘛,那幹嘛要說那種話啊,傻不傻?沒事啦,等到他回來了,好好道個歉,做不成情侶,還能做朋友嘛。”
    可是他隻想跟他繼續做情侶。
    這個想法自腦海中飄過的同時,葉欽自嘲一笑。
    程非池大概連普通朋友都不想跟他做。他們倆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現在連那層自以為存在的血緣關係也沒有了,合該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誰也遇不上誰。
    從前的葉欽自詡樂觀,程非池走後,隻剩下滿心愴然。
    他每天上學,吃飯,睡覺,看似與平時無異,隻有平時與他十分親近的人才能察覺出一點與從前的不同。
    時間步入四月,周封約他去y省玩,美其名曰考前放鬆。葉欽不想去,推說嫌那邊地處高原氣候寒冷,周封說廖逸方也去,隻有兩個人沒勁,葉欽想了想便同意了,他擔心班長受欺負。
    誰知臨去之前,發生了一件震驚全校的事。
    周封和廖逸方的關係不知怎麽被老師發現了,教務處當天就把雙方家長叫到學校。辦公室大門緊閉整整兩個小時,葉欽聞訊趕去的時候,人已經散光了,兩個當事人的手機也都打不通。
    幾天後,周封做賊一樣打電話給葉欽,壓著嗓子道:“阿欽你那個私家偵探的聯係方式快給我一下。”
    葉欽以為他要幹壞事,問他要這個幹什麽,電話那頭的周封為難好半天,如實交代:“找圓圓。”
    從他口中葉欽得知班長自那天後就沒來上學不是因為被關在家裏出不來,而是轉學離開六中了,連家都搬了,走得不聲不響,杳無音信。
    葉欽覺得甩手離開不像廖逸方會做的事,問道:“那天到底怎麽回事?”
    周封在電話裏深呼吸好幾次,做足準備才說:“他當著一屋子人的麵,把所有責任都扛上身了,說他勾……勾引的我。”
    葉欽知道周封家裏的情況,聽到這裏心裏也咯噔一下,接著問:“他們都信了?”
    “沒有。”周封道,“我咬死了說我們倆隻是好哥們兒,沒有他們口中的‘不正當關係’。”
    這話聽著涼薄,可在當時的情況下的確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校方既然敢把家長請來,尤其是周家那樣的背景,隨便出來一位身份地位都舉足輕重,可見這事必定有所準備,不可能輕易被揭過去的。
    “說不定就是我爹搞的事,他成天就想著怎麽整治我能讓我嚐教訓。”此刻的周封褪去平日的玩世不恭,憤怒中不乏冷靜的分析,“隻是沒想到他會拿圓圓開刀。圓圓肯定傷心壞了,我想找到他,跟他說聲對不起。”
    周封遲來的後悔多少讓葉欽有點感同身受。不過這回他不再剃頭挑子一頭熱,理智地思考了通過私家偵探調查的可行性,認為這個時候最好不要輕舉妄動,私家偵探能調查出來的東西,以周家老爺子的本事說不定更早知道,現在忙著找人,說不定會打草驚蛇,對班長更為不利。
    周封思考片刻,對他的見解表示讚同,決定暫時放棄這個念頭。掛電話前略帶遺憾地說:“y省去不成了,咱們幾個以後有機會再約吧。”
    不知為什麽,葉欽隱隱覺得這個“以後”短時間內不會來了。
    總有這麽一幫少年人,覺得必須讓全世界都圍著自己轉,方能顯出英勇無畏的氣概。等遇到這樣那樣不順心的事,才知道組成人生的不是瀟灑快活,而是無可奈何。
    最近家裏氣氛緊張,羅秋綾也疲於在外奔波籌錢,好幾天沒有坐下好好吃頓飯。昨天還又提了一次出國留學的事,被葉欽拒絕了。
    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不想離開家,現在家中有難就更不能走了。
    何況他還要等那個人回來。
    晚上葉欽跑了趟嘉園小區,把留在那邊的東西整理好裝進包裏。羅秋綾說這套房子很快會被賣掉,臨出門前,葉欽最後看一眼這間充滿兩人同居痕跡的小公寓,抱著那隻擦得透亮的玻璃罐,將門輕輕闔上。
    回到家,遠遠就看見院門大敞著,有穿著工作服的人把裏頭的東西往外麵抬,包括葉錦祥悉心收藏的那些寶貝古董。
    從坐在屋裏抹眼淚的羅秋綾口中,葉欽終於知道他們家的公司遠遠不止資金鏈斷裂這麽簡單。葉錦祥去年開始跟那個女人炒股票,買期貨,投資……但凡有風險的東西他都沾了個遍,還去澳門賭錢,被灌了迷魂湯似的,渾然不覺中被那女人騙光全部家當。
    如今公司隻剩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架子,銀行已經在對葉錦祥的個人資產進行結算,羅秋綾今天才知道他們住的房子早就被抵押了,不日便會被銀行收回拍賣。
    等到屋子裏值錢的東西被搬得差不多了,葉錦祥灰溜溜地回來,進門就被撲倒在地狠揍了幾拳。
    葉欽呼吸粗重,目眥欲裂,仿佛等這個機會等了很久。他還做不到像大人那樣喜怒不形於色,除了給委屈這麽多年的母親出氣,也在為自己無處發泄的痛苦尋找釋放口。
    發泄完了本該覺得痛快,可空虛和茫然的從身體裏絲絲縷縷滲出,自內向外將他整個人密不透風地包圍。
    打了又能怎麽樣?媽媽能不哭嗎?房子能不賣嗎?時光能倒轉嗎?
    ……程非池能回來嗎?
    葉錦祥縱然有錯,他自己也不能獨善其身。
    是他放棄正麵對峙,選擇暗中報複;是他心存偏見,對程非池百般刁難踐踏;是他幼稚蠢笨不知心動,還自以為是地把這一切都當做一場表演,卻不知道那些發自內心的歡笑和痛徹心扉的眼淚,都因為他早已入戲。
    若不是因為他入戲,程非池也不會投入真心,最後走的時候也不會如此決絕,那樣溫暖善良的人,連最後一次機會都不願施與。
    五月份的某一天,周封終於得空出來,跟葉欽約在校門口的餐館見麵。
    見到的第一眼,葉欽差點沒把人認出來。不知家長下了多重的手,周封臉上青紫斑駁,在這腫成豬頭的節骨眼上還剃了個寸頭,幾乎是貼著頭皮剃的,隻留了不到一公分的青茬。
    “我爺爺給剃的,說部隊裏師傅的手藝不見得有他好,削破皮以後就禿了。”周封有些不好意思地擼了把腦袋,“其實看著也還行吧?畢竟哥哥我長得帥,就是猛一陣風吹過來頭頂涼颼颼的。”
    葉欽早在電話中得知他準備入伍的事,起初自然是驚訝的,就在兩三個月前,這廝還因為不想被押去當兵而埋頭苦讀。
    周封當時沒在電話裏細說,這會兒碰上麵,才吐露真話:“你先前說的,我回頭又琢磨了好幾天,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在這個節骨眼上,必須得聽我爸的話,不然圓圓那邊怎麽辦?我不能再讓他受到牽連。”
    小飯館門朝陽,窗戶大開,沒了封閉的會所包廂裏那紙醉金迷的馨香氣味,反而更讓人頭腦清醒,能坦誠地直麵心中的真實想法。
    “你跟班長……”
    葉欽剛起了個頭,周封就像知道他要問什麽似的,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求別問,這幾天我媽我奶奶我外婆追著我問我跟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我都快聽吐了。”他喝了一口涼白開,接著道,“我就覺得吧,咱們還是太年輕,之前又過得稀裏糊塗,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現在隻想他好好的,別再被我拖累,不然我真是……”
    最後一句即便不說,葉欽也明白他的意思。
    這世上有太多事情對他們來說還沒有足夠分明的界限,不吃一次虧,不摔個狗啃泥,就不知道是非對錯,也不知道會造成什麽樣無可挽回的後果。
    點了三個炒菜,邊吃邊聊。
    不過一月未見,兩人之間便彌漫著一股老友重逢的微妙氣氛,以及離別前略顯沉重的寧靜。
    周封給葉欽滿上一杯茶:“還在找他?”
    葉欽點點頭,又搖搖頭:“找不到,先不找了。”
    前些日子,他把能問的人都問了個遍,包括程非池教過的學生,甚至輾轉聯係到程非池在師大附中的校友,通過他們聯係到那個叫張佩瑤的女生。
    張佩瑤已經在上大學,接到葉欽的電話,聽他問到關於程非池的事,起先非常警惕,說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說的,讓他別想從她嘴裏撬話。
    葉欽在聽到她聲音的瞬間就確定她是他要找的人。他說明來意,表示自己隻是想知道程非池現在去哪兒了,以及當年的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張佩瑤見他態度誠懇,才慢慢放下防備。
    關於他的提問,前者張佩瑤表示愛莫能助,她跟程非池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了。後者她模糊說了個大概,大意是自己當年不懂事,追人不成,就聽人挑撥出損招散布謠言說程非池是同性戀,沒想到會逼得他離開師大附中。
    時過境遷的現在,再羞於啟齒的事也變得不那麽難以坦白。最後張佩瑤還警告葉欽:“事情我已經交代清楚了,不管你是誰,都別再騷擾他了啊,他不想被人打擾。”
    想到這裏,葉欽不禁苦笑,他哪裏是想追過去,他隻是想確認程非池過得好不好。
    周封不知他在想什麽,歪著腦袋琢磨片刻,附和道:“那就先不找了,等我到部隊裏表現好,讓我家老爺子幫你查。”
    葉欽應了,喝了口水,突然拋出一個無關的問題:“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到對他動心的?”
    周封一愣,有點摸不著頭腦:“對誰、誰動心啊?”
    “誰都行。”
    周封放下筷子,鄭重地回憶了下,說:“就……就跟化學反應差不多,看見他,看見他眼裏有我,心裏就咕嘟咕嘟吐泡泡,熱氣從胸口升到喉嚨,然後漫到腦子裏,每根神經都浸泡在裏頭似的,整個人快冒煙了。”
    對這番毫無美感的解釋,葉欽權當臨別前緩和氣氛的玩笑,轉臉便忘到腦後。
    這天晚上睡不著,他拿出手機上校園論壇,翻到瀏覽過許多遍的那幾個帖子,將別人偷拍的程非池的照片又看了一遍。
    他沒把這幾張照片存在手機裏,因為這不是他眼中的程非池。可他眼中的程非池是什麽樣的,他自己也無法用那些扁平的詞匯描述上來。
    次日下著小雨,小貨車裝不了太多東西,司機不耐煩地讓他們速度快點,說待會兒還要去另一家運貨。
    成箱的日雜廢品被扔到垃圾堆,葉欽最後剩下的行李大多是衣服和書本,衣服裏麵裹著玻璃瓶,書本上麵堆著一小塊尚未被拆掉的樂高機械組。
    車子啟動的時候,他猛然想起什麽,不管不顧地跳下車,跑到垃圾桶邊上蹲下翻找,對身後母親的呼喚恍若未聞。
    好不容易從那堆七零八碎的雜物中將去年淘汰的手機找出來,按下電源鍵的時候葉欽緊張得心都快從胸膛裏跳出,看到屏幕亮起,才呼出堵在喉嚨裏的一口長氣。
    開機後,他憑著記憶,很快翻到那張照片。
    書桌,窗戶,冬日的陽光,還有被偷拍的少年。
    葉欽近乎貪婪地看著這張照片。他本來不想哭的,這陣子哭得夠多夠丟人的了,可周封說的那什麽化學反應,還有什麽泡泡熱氣,熏得他鼻子發酸,眼眶發脹。
    還有這惱人的春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但也要感謝這連綿的雨,衝走了他心底沉積多日的悔恨和怨懟。
    他含淚擠出一個笑,嘴唇動了動,把沒來得及送出的祝福說給眼前的人聽:“你要好好學習,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每天都要開開心心,不要,不要再……”
    不要再碰到壞人了——這句話葉欽努力幾次都說不出口,因為他自己就是壞人中的一員,他自私,愚蠢,狂妄自大,囂張跋扈,不僅比旁人多了一項恃愛行凶的惡行,而且時至今日還在妄想回到從前。
    抹開落在屏幕上的細小雨點,葉欽久久盯著照片裏的人,像在透過屏幕與他對視。
    少年微微擰眉,嘴巴半張,因為事出突然而有點呆傻的表情,掩蓋不住他帥氣又溫柔的眉眼。
    那一刻,他們的眼中隻有彼此,一切還是最初、最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