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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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後,夏。
    鬧鈴響了整整五遍,被躺在狹窄下鋪的人接二連三地按掉。
    八點一過,手機自動退出免打擾模式,鈴聲幾乎立刻響了起來。床上的人睡蒙了,還當是鬧鍾,手指準確摸到屏幕下方一按,電話接通。
    “還沒起?”那頭的女人先試探著詢問,五秒內沒聽到反應,立刻閻王催命般地扯開嗓門吼,“葉欽你給我起來!我八點二十到宿舍要是看不到你神誌清醒衣冠整齊就把你從二十樓扔下去!”
    五分鍾後,頂著一頭蓬亂短發的葉欽站在洗漱台前,邊刷牙邊眯著眼睛撥弄自己的頭毛,對鏡子裏沒睡醒的人含含糊糊地說:“早上好。”
    這是他這些年保留下來的一個習慣。縱然夢中的世界再千變萬化多彩多姿,醒來後要麵對的還是跟昨天一樣的現實,說這句話是為了叫醒自己,迫使自己從虛幻的世界中抽離,以良好的心態和狀態投入工作。
    哪怕這個工作他一點也不喜歡。
    十五分鍾後,宿舍門準時被敲響,鄭悅月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走進來,看見在廚房煎雞蛋的葉欽衣冠勉強算得上整齊,這才收斂了氣勢,看了一眼時間,道:“走吧走吧,別管這個蛋了,姐姐路上給你買個手抓餅,加腸加裏脊加兩個雞蛋。”
    葉欽接受了這個提議,然後還是把雞蛋煎好了,敲開房間的門,把盤子放在門口的桌子上,對鄰床還在睡覺的人道:“賞你個蛋吃,回來我要問蛋黃幾分熟的啊,別想偷偷扔掉。”
    床上在毯子裏蜷成一團的人伸出手比了個“ok”,甕聲甕氣道:“好的欽哥。”
    路上,葉欽大口吃加料豐富的手抓餅,鄭悅月老生常談地嘮叨:“雖然這次給你買了早餐,但是你記得盡量不要吃這些油膩的,你二十三歲了,別以為自己還能跟宋?那樣的小年輕比身體,之前因為爆痘丟代言的事你忘了?還有以後有活兒就早點起,不要總卡著點等我給你打電話,你是跟床綁定了還是怎麽回事……”
    安靜如雞地聽到這裏,葉欽不樂意了:“昨天淩晨兩點才收工,我都說了睡不夠肯定醒不來,讓你幫我買包巧克力放床頭……算了。”說到一半,他自己轉換話題,“再說上回那個算什麽代言,祛痘膏?七天永久滅痘?一看就是假的,這不是明擺著欺騙粉絲嗎?”
    “你有幾個粉絲自己心裏沒數?要不是看在價錢好商量的份上,那家公司會找你?”鄭悅月對葉欽的“高思想高覺悟”氣不打一處來,“假的又怎麽樣?不妨礙你掙錢啊,債不是還沒還完嗎?你還想不想回去念書了?”
    這番話說得過於直接尖銳,葉欽愣了一下,餅也嚼不出滋味了,半晌後垂著眼道:“錢要掙的,可是至少……不能昧著良心吧。”
    今天的工作是某雜誌內頁的拍攝和采訪。
    到地方,鄭悅月親自給葉欽化妝,看見他幾層遮瑕都蓋不住的黑眼圈和兩頰隱約的凹陷,心中不忍,繞到身後幫他打理頭發時說:“剛才的話說得有點重,你別往心裏去。今天收工回去好好睡一覺,想吃什麽就給自己買,你跟他們不一樣,吃再多都不長肉。”
    在閉目養神的葉欽聞言睜開眼睛,扯嘴角咧開今天的第一個笑容:“好的月月姐。”
    說好的十點開拍,因為上一位嘉賓的采訪耽誤了些時間,等到正式開始,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多。
    正值飯點,在場工作人員都無精打采,態度自然談不上多好,葉欽本來有三套服裝,最後拍完一套便匆匆了事。
    如今網絡大肆發展,紙媒陷入窘境,這些僅存的娛樂雜誌報刊隻能靠粉絲的帶貨能力維持生計,認真做采訪寫影評的少了,用明星的寫真照博眼球拚銷量儼然成了新出路。以葉欽現在的咖位,雜誌出版後他的粉絲能帶多少本隨便掰掰指頭就能估算出來,沒有足夠的商業價值就得不到尊重,跟紅了才能有戲拍是同樣的道理。
    即便如此,鄭悅月還是十分不滿,說要去跟主編理論。葉欽卻完全沒有意見,大熱天穿悶著一身正裝在室外草坪拍照,任誰都受不了,聽說剛才那位當紅的換了七八套,他就樂觀地想著十八線也不錯,來錢是慢了點,至少不用遭那份罪。
    到采訪環節,記者更是態度懶怠,拿著台本問到一半發現沒開錄音筆,又趕時間去吃飯。在前麵的問題中粗略挑了幾個隨便提問交差,中途還哈欠連天,弄得葉欽也跟著犯困,背到天亮的官方答案在腦袋裏攪成漿糊,花很大力氣才穩住心神,不讓自己嘴瓢亂說話。
    “網上有傳言說您是富二代,請問您進圈的契機是什麽呢?”
    “都快五年了,居然還有這種傳言嗎?”葉欽攤手道,“我要是富二代,為什麽不在家裏喝酒打牌吹牛皮,要跑到這裏曬太陽吃盒飯?”
    記者被他逗笑,繼續問:“聽說您跟同組合的賀函崧關係很好,他這次上《愛的初挑戰》沒帶組合其他成員一起,請問您對此怎麽看?”
    這條是昨天給的台本上沒有的問題,旁聽的鄭悅月騰地站起身,葉欽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揚眉的動作仿佛在告訴她:我可以解決。
    怎麽也在圈裏混了四年多,這個問題下麵埋著幾顆雷,葉欽當然看得出來。雜誌需要賣點,賣點相當於商業價值,他這樣一個小明星不貢獻點噱頭,雜誌社請他來做什麽?喝下午茶嗎?
    其實差不多的套路,葉欽在四年前剛入圈時也遇到過。
    那會兒他不滿十八歲,連日的訓練和背負的沉重壓力讓他的精神萎靡不堪,組合出道的某場發布會上,他被室內的暖氣熏得昏昏欲睡,有記者舉著話筒問他:“聽說賀函崧今天沒有參加組合行程是因為去錄製首都電視台的綜藝了,你們在這裏的其他成員有什麽要對他說的嗎?”
    葉欽當時努力降低存在感還是被人逮住了,加上對賀函崧印象不好,心情很差地回答:“沒什麽好說的,他去哪兒關我什麽事?”
    剛下台就被鄭悅月拉到休息室裏一頓罵:“在這個圈子裏沒有人脈也沒有後台的話,隻能靠自己爭氣。賀函崧自帶流量,你們幾個都得仰仗他的資源,快收收你的少爺脾氣,別再拎不清了。”
    好在公司給葉欽立的是率真耿直人設,按照他的性格這麽說話勉強說得通。然而賀函崧在加入組合前因為兩支廣告已經積累了大量人氣,那陣子葉欽被他的粉絲指責嫉妒賀函崧紅,罵到上熱搜,有陣子連門都不敢出。
    大約就是從那次之後,葉欽變得沉默寡言,工作以外的事完全不搭理不回應,像把自己整個人封閉起來。這個狀態一直維持到前兩年,組合成員們開始各自單飛,團體活動漸少,他才擺脫束縛,重新在公眾麵前敞開心扉。
    鄭悅月也是在去年開始重新接手他,公司高層認為他身上還有潛力,可以再給機會挖掘看看。實際上大家心裏都清楚,若不是因為長得好,這麽些年臉不僅沒崩還越發精致漂亮,身上也沒什麽大是大非的毛病,葉欽早在被賀函崧的粉絲黑之前就被踢出組合了。
    此刻旁人眼中的葉欽收斂了剛入圈時的輕狂傲慢,變得禮貌周到,唯有舉手投足間靈動的少年感不減,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能讓人尋到隻屬於他的、辨識度極高的從容和自信。
    隻見他端起桌上的飲料抿了一口,衝記者眨眨眼睛,道:“崧哥怎麽可能忘了我們呢?他答應過給咱們帶特產回來,今天的晚飯還指望他呢。”
    出去的時候遇到幾個接下班的粉絲,葉欽收了塊巧克力,到車上剝開就往嘴裏送,鄭悅月眼疾手快地攔下,對著窗戶觀察半天,確認沒問題才準許他繼續吃。
    看著他吃得嘴角都沾上巧克力醬,鄭悅月感歎道:“你這孩子,一會兒聰明通透,一會兒傻得一點心眼兒都沒有,以後可怎麽辦哦。”
    葉欽卻因為這塊巧克力心情不錯,舔了舔嘴唇,眼睛笑成彎彎的兩片月牙:“上午還說我已經不年輕了,現在又成孩子了?”
    鄭悅月同時帶好幾個藝人,把他送到樓底下就準備去另一個藝人所在的片場看看。走前叮囑葉欽道:“今天賀函崧可能回宿舍,他說什麽你當沒聽到,別跟他起衝突。”
    葉欽滿口應了,等電梯的時候仰著腦袋看天花板,百無聊賴地回想,四年前若不是賀函崧用帶“媽”字的髒話挑釁,誰樂意多費唇舌?
    如果隻衝著他本人,他什麽都可以忍。
    進到屋裏,一天沒出門的宋?迎上來,給葉欽拿拖鞋的同時,附在他耳邊小聲道:“崧哥回來了,我一個沒攔住就……欽哥你先別氣,那個還有救。”
    葉欽疾步走進房間,鞋子也沒脫就蹭蹭兩步爬到上鋪。上鋪以前是組合的另一個成員住的,那人搬走之後就成了葉欽的置物架。
    看見放在上麵用玻璃罩蓋著的樂高機械組隻斷了中間一根梁,葉欽才把心放回肚子裏,跪坐在上鋪耐心地一塊塊拚回去。
    宿舍不大,組合單飛後常駐人員就隻有葉欽、宋?,還有跟金主鬧別扭就回來的賀函崧。賀函崧每次回來幾乎都是為了給葉欽找不痛快,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葉欽兜裏的手機響了。
    “欽欽,收工了嗎?”
    麵對這樣過分親昵的稱呼,葉欽自是嫌惡:“說過不要再給我打電話,有空管好你的小情兒,別讓他再到我跟前找事了行嗎?”
    電話裏的男人不僅不以此為恥,還笑出聲:“還說不在意?還說沒吃醋?”
    葉欽簡直要翻白眼了,看在這人來頭大得罪不起的麵子上才沒破口大罵,說出口的話也談不上客氣:“先前我還當是賀函崧偶像劇看多了,現在才知道原來是你啊,是不是我不留神瞥你一眼,你都能想象成我愛上你了?”
    男人哈哈大笑,轉而跟他談判道:“偶像劇不好嗎?隻要你答應,所有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你可以接到好劇本,可以紅,我還能保證賀函崧以後永遠不會打擾你,怎麽樣?”
    葉欽冷笑一聲,剛要拒絕,又聽那男人說:“你要是真想拒絕我,為什麽接我的電話,為什麽不換號碼?”
    掛掉電話,葉欽在上鋪坐了一會兒,視線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拚回原樣的樂高機械組,半晌後,將玻璃罩小心翼翼地蓋回去。
    晚上接到鄭悅月的電話,說給他們安排了個真人秀的客串,說白了又是沾賀函崧的光。跟他一起上節目,葉欽自是不願意,可是公司的安排,他一個無名小卒又有什麽資格拒絕?
    進衛生間洗澡前,葉欽聽見隔壁房間賀函崧摔東西的聲音,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假裝沒聽到。誰知洗完回到屋裏,聽宋?說:“崧哥剛才又來咱們屋了,借了個備用機就走了。”
    葉欽回屋翻了翻抽屜,心登時懸到嗓子眼,扔下毛巾跑到隔壁門前,二話不說抬腳就踹。
    門板應聲而開,在裏麵坐著的賀函崧嚇了一跳,手一抖把那手機丟在地上。
    葉欽上前兩步撿起,惡狠狠丟下一句“下次再動我東西試試”,然後扭頭就走,對身後傳來的賀函崧的謾罵充耳不聞。
    回到自己房間好半天後,葉欽才開遲鈍地心有餘悸。
    賀函崧混圈比他早,嘴巴也比他甜,許多圈裏叫得上名字的老板都挺喜歡他,平時聚個會什麽的都愛叫他去。就算現在賀函崧的大金主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看上自己,他也沒底氣在賀函崧跟前造次。
    更何況那男人來一次電話被自己奚落一頓,等到哪天失去耐心,自己的死期大概也就到了。
    葉欽在心裏歎氣,圈裏摸爬滾打四年多,他還是沒能學會完全壓住自己的脾氣,用月月姐的話說,就是“遲早要吃大虧”。
    宋?圍觀他給那隻淘汰許多年的舊型號手機充電,好奇地問:“欽哥你還留著這個破手機幹嘛?這個做備用機都太過時啦。”
    葉欽不理他,開機後先打開相冊,見那些照片還好好地在那兒,不禁鬆了口氣。
    “老照片啊,別存手機裏啦,保不齊哪天就開不了機了。”宋?提議道,“備份到電腦或者u盤裏吧,安全。”
    葉欽盯著其中一張照片入了神:“有備份。”
    “哦,那就好。”宋?湊上來看一眼,問,“這是誰啊?”
    葉欽生怕看太久下次手機就真打不開了,按電源鍵關機。
    等到宋?扭頭忙別的去了,他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回答:“我哥哥。”
    不知是否因為今天提到那兩個字的關係,葉欽又做了那個夢。
    平地而起的風,銀杏樹下的少年,以及想追上去卻不聽使喚的雙腳。
    醒來時滿身大汗,葉欽低頭看自己手心,手指收緊複又張開,如此重複幾次,才漸漸止住戰栗,壓下心頭肆意蔓延的恐懼。
    他又肯出現在自己的夢中了,可是上次夢到他之後沒多久,他就離開了。想到這裏,葉欽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該抱有期待,還是該繼續沉浸在掙脫不開的回憶裏。
    外頭天已經大亮,葉欽下床倒了杯水,手還有點發軟,不慎讓杯蓋摔落在地。這麽大的動靜,隔壁床的宋?還是睡得死沉,動都沒動一下。
    葉欽不禁失笑,心想把這小孩從二十樓扔下去他大概都不會醒。
    在他們名存實亡的組合裏,賀函崧年紀最大,今年二十有四,宋?年紀最小,出道時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上台前能緊張到哭出來,因此葉欽平日裏比較照顧他。宋?從小沒有父母,受到恩惠懂得感激,兩人你來我往就成了朋友。
    今天有個電視劇視鏡,是宋?讓給葉欽的。葉欽本來有顧慮,宋?說:“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現在這個狀態就挺好的,有活兒幹有覺睡,哥你去試試吧,你要是選上了,我也跟著長臉啊。”
    葉欽確實缺錢,想了想便接受了。
    試鏡地點在s市,葉欽跟鄭悅月打了聲招呼,自己買高鐵票去。背上包,戴上口罩,手已經放在門把手上,還是猶豫了一下,折返回來,把抽屜裏的手機帶上。
    六個小時的高鐵,幾乎與他從前坐飛機去國外度假的時長比肩。葉欽在車上想起宋?先前教自己的方法,拿在用的手機開了個熱點,五年前的老手機居然搜到信號連上了。
    登錄微信的時候,他沒抱什麽希望,以為這麽多年沒用早就登不上去了,誰知不僅登錄成功,還加載出一長串未讀消息。
    葉欽屏住呼吸,慢慢往下劃,停在沒有新消息的第一個對話框時,他又重提輕放地將胸腔裏的一口氣緩緩呼出。
    手指還是不自覺點進朋友圈,最後的動態依舊是六年前四根棒棒糖的照片。那時候的微信沒有對誰可見或者隻展示某個期限內的朋友圈內容,自己也沒有被拉黑,顯然這些年都沒人再上過這個號。
    葉欽忍不住自嘲,想什麽呢?他知道了所有真相,隻會恨我,怎麽可能再主動聯係?
    他走得幹淨徹底,所有能聯係的方式全部阻斷,能留下一個可供回憶的地方,證明那段時光真的存在過,已經足夠善良了。
    不過短短幾分鍾,卻好像花光身上的所有力氣。葉欽疲憊地放下手機,靠在椅背上閉眼休息。
    就在這時,老舊的手機突然在手心裏震動起來,葉欽的心髒在睜眼前就迅速做出砰砰狂跳的反應,沒看清屏幕上的字,就條件反射般地飛快按下接聽。
    “操,這麽快!”那頭的周封顯然沒準備好,把鏡頭對準自己的臉,腦袋上的帽子扶正,嬉笑道,“明星的架勢就是不一樣啊,大清早就全副武裝。小弟我剛曆盡艱險逃出戒備森嚴的部隊,不知大明星可有空閑見上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