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謫戍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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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十月天高地闊,朔風日寒,夜中高吼,上千人兵卒男女,應兵事往雕陰去了。
    車馬夾道,漫野枯草正長,逐了人背。
    幾溜隊伍人都縮著身兒,跟幾道逆雁似的,眼看漸漸走了個遠,剩下後頭彎著一叢、一叢的野畢穗兒,披了一層霜,梭梭搖晃。隊伍一個高大的少年,騎了一匹馬,頭發裏插個筆,屁股後懸個竹筒,時不時下來,趴到馬上就寫字。
    他不在役夫和流徒的隊伍裏,總和官兵走一起,對一般的官兵也不怎麽搭理,弄得眾人心頭奇怪。
    呂花生剛過十八,是從嶺北發來的壯丁,正年輕,出丁時轉辦的軍籍手續還有點問題,心裏擔心,見官兵們對這人都忍氣吞聲,見麵像見將軍老爺,點頭哈腰,“鳥爺”、“鳥爺”叫個不停,以為他在隊伍裏最大,竟直接找了去,這時才知道眼前竟是一位流囚,連他這個兵壯都不如。
    呂花生就不平衡了。
    他一天到晚瞅著這人,監視人家的一舉一動,動不動給人說“官家人犯了罪,還是官家人,家裏有錢就能高人一等?!”
    時而見夥食不夠,他就帶頭鬧個事兒,聚攏同鄉吆喝“人家流放的騎著官家的馬,吃著肉,我們是當兵,怎麽不給頓飽。”
    了好幾回,官兵還是日日敬著那人,恨得一群良家子弟牙根癢癢。
    呂花生再一次活躍,不知撬誰的嘴,回來說“告訴你們,人家的嶽父一個是當朝一品,緊挨著關照;一個嶽父是有錢,出京前往每個兵身上都塞了錢,他那媳婦出來送,一個比一個漂亮,勾人魂兒都走了……”
    他這麽一說,大家更覺著看這人不順,看他一舉一動都不舒服,動不動就給了個眼神,挑釁、挑釁,讓他去跟身邊的軍官告狀。
    那人卻不加理睬,好像跟看不到似的,一天到晚笑眯眯,白天舉個小銅管四處伸,晚上一宿營,就繞幹草叢子,揪揪掐掐,好像裏頭藏著的他媳婦。時而,他仍然會從短頭發把裏拿出一支筆,從屁股後頭摸出一筒墨,在一個形狀像大官所用玉片子的竹板上塗抹。
    出長月往雕陰也不遠,眾人也沒覺得太久,且容忍了。
    眼看到了雕陰,繞道經過黃龍山區的邊上,遠處穀峪上站了一隻獐子看人,那人不知怎麽看到,眾目睽睽之下取了陳校尉的弓,追了個不見。
    眾人都失了神,無不心說“這哪是流犯,就是這麽走了,也沒有人攔不是?!”
    這人倒沒走,不大工夫馳騁回來,拋了一隻牙獐,砸得地上生塵,到晚上,肯定又能改善生活。
    眾人愈發惡他,然而見他身材高大,馳馬走弓,可左右雙開,坐兵士叢中,指點卒子搏鬥,卻又懼他,幾個與他接觸過的兵壯好沒出息,也有事沒事地圍著他轉。呂花生見和自己坐而唾棄之的人漸漸少了,忽然想鬥一鬥此人,提一提名氣,便尋個借口,當眾指了笑罵,不料那人淡淡一笑,看也不看就走了過去。
    倒是一名凶悍的老兵大哥,回來給了一鞭。
    呂花生的心氣更加難平。
    眼看到了雕陰縣鎮,一門城廓子上早早站了人張望,門前排了好幾十個人,這邊人一到就抖紅花,敲鑼鼓捶,軍官、驛官、縣官上來,也錯認那人,以為是新來的陳校尉,奔去親熱。
    呂花生在不遠看起笑話,隻等著官老爺識破,給他一鞭。
    卻不料,陳校尉卻不生氣,比劃來比劃去,不知說些什麽,人家就把那人也接進去招待了。其餘流囚,新丁都在一條大場麵子上嚼吃的,到一個胖頭夥夫為首的小桌前要湯,那人卻吃了酒肉,打了咯回來。
    呂花生忍不住勃發一股義憤,卻不好吭聲,端著一碗熱湯迎著走,準備失手潑他,眼看前腳就到了跟前,一碗熱湯一撒,就是一聲尖叫,後頭多了一隻手,猛地把在呂花生肩膀上,把呂花生推開,而一碗熱湯,大半瀝在呂花生手上,燙得鑽心。
    呂花生不忿扭頭,見那個夥夫頭子笑得跟一朵花一樣跳上來,一邊喊“公子”,一邊吆喝。
    東南站了十好幾個人,呂花生以為是在那兒閑站的,這會兒全奔到這邊,把那人擁在中間,個個說“來了好。來的好。”有的人甚至跪地下抱頭哭。那人攙了這個,挽那個,就摟開了,抱一個瘦漢子時最不成樣,好似團在胳肢窩底下,通過說話,呂花生這才知道他們有的為了來接人,跑了十好幾裏。
    他明知自己惹不起,卻偏偏想招惹,表現自己的無所畏懼,怏怏讓一邊兒,趕去跟鄉親王驢子說“你看他刁的。”
    王驢子有二十幾歲,卻一臉的滄桑,眯著眼,合不攏嘴盯著,不答話,隻管看,尚未看夠,來倆孩子,一大一小,大的喊叫“爹”,小的喊叫“阿狗”,大的跑得快,過去摟了人,小的扭來扭去,“撲通”打個滾,落在他倆腳底下。
    兩個人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隻道這泥坯孩子他娘揣出來的味道,忽而聽到輕喚,才知道一位少婦趕了上來,一把扶起那孩子,儂語問話。
    她穿件淡綠印花布棉祆,青布大腳褲子,相貌端莊瑩靜,窈窕動人。
    一隻毛茸茸的泥鰍狗傍著他倆。
    狗還不大,尾巴亂撥,被小童搓了幾回頭,嗅到王驢子腳上。
    王驢子怕狗,嚇了一跳,連忙後退。
    呂花生不舍得動一動,看那小腰襖往下一束,曲線畢露,都神迷了。
    少婦轉過頭來,跟王驢子說“這狗不咬人,就是見人伸鼻子。”呂花生隻當此地隻有一條、一條光棍,沒料得到一來遇到的女人就這麽水嫩大方,魂不守舍,彬彬點個頭,結結巴巴地說“沒事,沒事。”
    腳下的孩子已把那少婦的褲子拽直了,吵嚷得厲害。
    少婦牽著他往前走。
    呂花生就是看不順的那位年輕流囚拖著身邊的大孩子走得很快,一過來,後頭還跟著人。
    少婦就在他跟前站住了,抬手扶一扶他額前的頭發,是脈脈含情。呂花生的心猛地一酸,耳朵側出去,隻聽說“你這一路上來還好吧。怎麽就不能老老實實地過日子。這才好幾天,又發配來幾百裏,你父親泉下有知能瞑目麽?!”
    呂花生略為鬆口氣,心說“原來她還是很不滿,很不高興的。”
    繼而,他耳朵一跳,聽到幾句大逆不道的話“我阿爸泉下不會知道,他就是知道,也休想再想管老子。”
    呂花生聽到這裏,心裏是一陣急跳,這人如此不孝,怎會得佳人垂青,然而沒來得及高興,大孩子叫了一聲“娘”,小孩兒也叫了一聲“娘”。剛才他們中的一個是叫那少年叫爹的。
    他不相信大孩子是人家兒子,專門瞅小童,隻見那小童抬著頭,咧著雪亮的牙齒,笑得走不穩,一轉身,撅了屁股,抱著狗頭啃。
    少婦輕輕拍了他一巴掌,把呂花生的魂,也徹底拍走了一半兒。
    他越發地覺得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非是這少年善哄女人,花言巧語騙了人。
    他的魂都不在了,都在抽抽。
    眼跟前,那囚徒把小孩抱起來,交給大孩子,攔腰將少婦托起來,不顧又捶又打,笑出震耳的聲,大步就走。
    呂花生真想衝上去救一回美,但百分裏頭一分的把握也沒有,原想欺個官家人虎落平原的怯,哪料人一到,已經一夥鄉親狐朋。
    他隻好扭過頭,盯著他們的背。
    隻見幾條趾高氣揚的漢子一邊走一邊捋袖子,夥夫頭手裏還拎著一隻大油勺,像是挽長劍一樣,在手裏靈盼地悠蕩。
    他跟上一步,遠處鬧咧咧起來,擋著這些人的去處。
    前頭場麵兒外道上一個兵用鞭子抽一個囚徒少年。
    那囚徒少年避幾避,被惹惱,反抓過去,掯了那兵的脖子,摁到一棵大榆樹樹幹上。
    幾個兵老遠見流囚敢這般撒性,急急來跟前,上槍就刺,紮了那少年一身紅。
    呂花生心裏寒蟬著,和王驢子一起圍上去,隻聽那抱著少婦的驕少年頤氣指使,大聲嚷“算了啊,都是為朝廷打仗的,殺一個豈不少一個,外人還沒打過來,怎麽能自戕?!”
    呂花生雖然覺得血腥,卻不同情韃子,想要不是這些韃子來中原殺人,誰也不會怎麽樣他,“自戕”?自戕個屁,這本來就是個韃子,他們跟北虜幹仗,那才叫自戕呢。
    那幾個士卒卻是好生聽他們“鳥爺”的,停了手。
    少年低頭看看,“哼”一聲,要求說“你們幾個給他止一下血。”
    說完,就帶著一大堆人繞行,倒是那韃子少年一個人還瞪著。
    王驢子不知怎麽的,不由自主就準備往上趴。
    呂花生拉了他一下。
    他才清醒過來,覺得自己糊塗了,無端端就聽命令,吐了口吐沫,說“說誰呢?不理他?!”
    抱那少婦的少年走了大約十來步,回了頭,正是王驢子反複吐吐沫的時候,王驢子心一驚,就往呂花生後躲。
    那少年卻沒有聽到,把耳朵湊在少婦嘴邊,片刻之後,就把少婦放了下來,走回來說“都愣著幹什麽?!怎麽說也是條人命吧,老子都不再念那些個過結,你們是要幹什麽,快給他止一止血。”
    呂花生覺得是那少婦心軟,說了什麽話,這橫人回來,自己也看在那少婦的麵子上,慢吞吞蹲過去。
    少婦也來了,他們那幫人中也有人上來,胖夥頭彎腰就撕布,說“這伢子年齡還不大,怎麽跟公子有過節?!”
    呂花生頓時想怪不得那些兵想也不想,就紮這個少年韃子,還不是被收買?!
    那橫人卻揉了揉小腹,說“過節。過節。也不算過結,老子把他主人幹死掉了……不過,他也算是老子的鄉親。”
    他仰頭看著,像是在發感慨,繼而說“這小子也可憐呀,被人塞來頂罪。”
    呂花生正發著愣,少婦急忙說“你這個後生怪好的,照顧他一下,過後阿鳥他一定不忘你。”
    那橫少年就說“是呀,等方便的時候,我回來把他帶走照料。”
    呂花生心想“這惡棍都要裝出惻隱之心,我不照看,人家定然看不起我。”
    他點了點頭,托那韃子少年的頭放到自己的腿上,說“姑娘放心。”
    少婦臉紅了一下,小聲分辨說“我早成親了。”說完看呂花生一眼,又說“你先看著他,有什麽事兒,往東走,有個打鐵的大院子……”她不再說了。
    呂花生覺得少婦話裏有話,言不盡意,身上軟綿綿的。
    他看著幾人離開,發覺懷裏的少年在看自己,“哼”了一聲,罵道“臭韃子。”
    少年沒有吭聲,他也就不再說話,隻是往一大群人離開的方向伸頭。
    過不一會兒,陳校尉交接回來,把人集中起來,讓一個軍官分配人頭。
    軍官大聲念名,分哪人去哪營,很快就將王驢子分到城西草料場,再念道一個“狄飛鳥”的,不見人回答,就說“狄飛鳥。哪一個是狄飛鳥。”一群丁壯轟轟笑。陳校尉也就側過身來,說“分到哪兒,我跟他說。”
    軍官又念幾個人名,停住不往下念,跟校尉商量“老楊家鐵鋪子裏剛剛來人說,說自家人手不夠,想要幾個囚犯和丁壯過去,這也算該有的名額,您老新來,看看是怎麽個給法?!”
    陳校尉說“把狄飛鳥劃過去。”
    軍官點了點頭,找兩眼,說“誰受了傷?!還有一個照料他的呢。你們也去打鐵鋪子,到那兒,跟著打鐵。”
    呂花生想在叫自己,猛一下站起身,大聲說“我來戰場殺敵,不去打鐵。”
    陳校尉往他看看,陡然抽了一隻長劍,說“出列。看看這把劍。”
    呂花生連他也敵視,硬著脖子走出來,發覺陳校尉把劍扔來,一把接住,說“我習過武,不信將軍試試。”
    陳校尉笑了笑,說“我讓你看看,這劍是幹什麽的?!”
    呂花生倔強地說“殺敵用的!”
    陳校尉嚴厲地說“好一個殺敵,要是讓你赤手空拳去呢?!”
    呂花生愕然,說“哪有不帶兵器就去打仗的?!”他聽懂了,隻是爭執說“可是……”
    陳校尉不給他分辨機會,輕聲說“你是不是說了狄飛鳥的壞話,怕他?!放心吧,他不會跟你計較的。”
    呂花生渾身一震,這才再一次醒悟,麵前的陳校尉也總是對那橫少年恭敬有加,說不定要合起來坑死自己,立刻顫聲說“我叔叔是呂大先。”
    一旁的軍官看了看陳校尉,解釋說“呂大先是咱這兒的提尉,幾天前中了流矢,正在養傷。”
    那陳校尉卻又是點了點頭,溫和地說“去吧。我會給你叔叔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