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研究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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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天剛蒙蒙發亮的時候,鐵鋪子就已經開工了。爐火夜中未敢熄滅,捅完火道一添碳,又是騰騰的熱焰。
    流囚由把頭帶著上工,學徒也被人喚起,唯有狄阿鳥沒人理會。
    狄阿鳥感覺著楊小玲起了身才爬起來的。
    他捂結實阿狗,出來外麵哈口氣,眼前房上屋下白皚皚的,雪鋪了三指厚,上麵紮著幾串腳印,好一副沁至人心的北方雪景,心裏一愜意,他不由伸一伸懶腰,大踏步往柴房裏走去。楊小玲正忙於做飯,在冒著熱氣的水桶中撈來撈去,將一些白菜淘了出來。狄阿鳥笑嗬嗬地過去幫忙,往裏伸手一探,水看著冒汽,卻冰涼入骨,手跟貓用兩溜牙齒銜了一樣。他不敢相信地看一看楊小玲,雙手通紅,連忙團她到一旁去。
    楊小玲便哄騙說“就這一些,眼看洗完了。”
    鋪子也不舍得做什麽好飯菜。
    菜那麽一點兒,加上昨天剛死一頭豬,今兒才剁了幾許豬肉,不過勞力吃半飽也要填幾個鍋蓋餅,累就累在和麵上,要和半個小山一樣的粗麵。
    狄阿鳥於心不忍,剛剛伸了手,楊小玲又嚷他,說人家看了會笑話,讓他去工棚看一看。
    他看楊小玲不讓自己伸手,也就去了工棚。
    天還沒有全亮,工棚裏半邊通紅,有的丁壯已經耐不住熱,甩出一身精肉疙瘩和一朵麻布腰帶結。
    他們右手邊金石交加,大錘、小錘帶著節奏,輪番落氈。鋼鐵在鐵氈上火星四迸。往裏是幾座大風箱,有著幾個年齡大了的“呼呼”曳木柄。進門左手邊是一座高爐,於人半腰而起,烏黑中粘著鐵渣,上頭沒有覆棚,披了身雪,旁邊有土梯到頂,抬頭看看,伸過了屋頂,好似把棚撐穿了一樣。爐下部還走著一條四方管道,下頭鏤空了好多四方洞,烏黑狼籍。
    狄阿鳥第一眼望過去,就知棚中最不尋常的東西就是這爐,去跟前瞧一瞧新鮮,感到那腳下的地都被火燒結實了許多。
    在許多人的側目中,楊二趕了過來,說了句“你來啦”,實在招呼不好,彎著腰跟著笑。
    狄阿鳥倒不需要他招呼,自顧自地繞著高爐走趟趟,問“煉鐵水的。”
    楊二連連點頭,說“恩。煉鐵水。”
    狄阿鳥找到旁邊的風箱口,回頭又問“風箱?!”
    他發覺棚盡頭有幾匹驢騾槽,立刻找到梨木曲軸,問“牲口拉的?!”
    楊二又點頭,說“是呀。”
    狄阿鳥慢慢體味一番,從爐風走向到管道熱風箱,再找到坩堝池。
    不少勞工都好奇無比,停了手中的活看這人來幹什麽,邊於一旁偷偷地瞅,邊低聲說話。
    楊二揮了幾回手也不管用,眼看夥計旁騖,倒也沒覺得狄阿鳥添亂來的,他認為狄阿鳥是讀過書的,能聽得透道理,定是發現這高爐的不同尋常處,便陪同走著,不厭其煩地把各人的活都講一遍,站在另一邊回頭,說“這個爐子是一個老先生幫忙搭的,能回火,燒出來的鐵質韌,打出來的兵器好。要不是人家,這鋪子哪能開這麽大。回頭,你和他認識、認識,你們都是讀過書的人,在一起有話說。”
    狄阿鳥看了看爐子,歪過頭來說“你自己不能搭大爐?!”
    楊二顯得滿麵紅光,帶著狄阿鳥走回去,站到爐邊,讓狄阿鳥看矮幾尺的矮沿內槽“你以為容易呀。這個鐵,用柴燒不出來,要用煤,用碳架著燒,才能燒的出來。你想想看,鐵水出來,是不是能滲滅火?!就是火不滅,鐵水混在渣裏,不也廢了?!現在呢,礦石燒出來,渣在爐膽裏頭,鐵水從一旁的槽裏出來,出來之後,不能任它走,不然,能敲掉三分之一的鏽渣。這人家說火來奪氣,咱就用燒過的熱氣吹,現在敲掉的鏽炸少不說,慢慢褪火,質還韌。”
    狄阿鳥聽著、想著,連連說“好。好。好。”
    楊二說“要是你上心,在我琢磨上幾年,回頭,你跟我妹子,你們也開一個。”
    狄阿鳥聽著味兒,覺得他把自己當成一家人了,心裏大為歡喜,連聲說“那好。那好得很。”
    楊二有感而發,說“到哪都餓不死咱手藝人。”
    狄阿鳥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說“光餓不死不行,你這鐵都賣給誰?!”
    楊二說“還能賣給誰?!多是衙門裏采辦走,營裏的軍士也要一些。”
    狄阿鳥神秘地笑了笑,問“附近有鐵礦。”
    楊二說“鐵礦?!銅礦都有。”
    狄阿鳥心中一動,又問“流囚都是官府撥來的吧?!官府這兒有多少流囚?!”
    楊二擰眉一想,說“起碼好幾千人,這兒人十個裏頭六、七個是發配來的,險山惡水的,不發配,誰來這兒?!”接著問“怎麽?!你問這些幹什麽?!”
    狄阿鳥想說這樣一來,鋪子用工比後方劃算,以應官府采辦的名義討一大批的流囚大冶鋼鐵,回頭往長月輸送,利潤滾滾,說不定能和郭氏一樣經營冶煉,卻不方便亂說,連忙說句“沒什麽”。
    楊二笑了一會兒,一邊誇他起得早,一邊貶低自家不知哪睡著的弟弟。
    狄阿鳥在棚裏混了一會兒,老惦念楊小玲該怎麽和完那麽的麵,等天大亮就回了去,剛進院,大老遠就聽到一聲豬叫,記得楊二嫂容不得這牲口吭氣,眼睛一連轉了幾轉,為該不該去喂豬矛盾。
    到了柴房門口,老楊氏正在跟一個人說話。
    狄阿鳥伸頭看了看,一個穿青襖拖長袍的老先生站在自己前頭,應老楊氏說話。
    老楊氏生過“老鼠瘡”,麵容醜陋,話含糊不清,隻聽清上蒸籠的楊小玲站在鍋後,在那兒說“這麽冷的天,還下著雪,路又不好走,你老還來幹啥?!”那老先生聽到狄阿鳥的動靜,回頭望一眼,說“我已經得了不少照顧,昨天沒有能來得上,今天還能不來麽?!再說,孩子讀書,不能偏廢,下雪唄,這路還好走,就是人老了,腿腳不吃勁兒,滑了一下,也沒摔倒,腿上沾點泥。”
    狄阿鳥還在發愣,已經被楊小玲看到。
    楊小鈴連忙說“這位是老範先生,小虎的老師。”
    狄阿鳥和先生寒暄一陣,方知範先生一開始把自己錯認成楊小鈴他弟弟了。
    回頭去喊許小虎起床時,他還在心裏不忿,不知到底是這先生老眼昏花,還是自己和楊三小長得有點相似。
    狄阿鳥把許小虎揪起來,聽阿狗在嚎嚎,過去一看,才知道自己出來這會兒,阿狗尿了床。
    他氣急敗壞地給阿狗穿上衣裳,見他鬧著去柴房烤火,是一腳勾出去,接著,提著被子去晾,剛到門口,就見阿狗一眼瞅過那老範先生,溜著牆邊鑽了回來,往地上一趴,把頭放在門檻上。
    狄阿鳥都不知道這樣一個土上打滾打習慣了的小人,除了自己,還有什麽能團住他,立刻掇了被子,用腳勾他,見勾不起來,出去往繩上一搭被子,回頭拎了他的背,提截木頭一樣放在腰間。
    阿狗伸著胳膊,遊泳一樣亂拔,大叫“老多打阿寶……我瞅,我要瞅。”
    狄阿鳥一直把他提到柴房,他還在叫。
    楊氏驚歎“他竟然記了事,知道範老頭前天打我們家的阿寶。”
    孩子隻要有大人肯教,記事就會早一些。狄阿鳥心裏有數,知道自己一天到晚教阿狗“斑鳩啾啾”,阿狗現在已經能將這些詩歌唱個遍,自然記事,卻想不明白老楊氏驚歎這些幹什麽。接下來,老楊氏說“他不說,我都忘了。這老不死的,光打我們家寶兒,就是不打你們那小子。”
    楊小玲嚷了一聲“娘”,說“打他是為他好,誰說小虎不挨打。許虎挨了打不吭聲,不像楊寶一樣又哭又鬧。”
    老楊氏沒好氣地撚撚嘴,忽然說“你去求求情,今兒下雪了,讓寶睡個懶覺,好不好?!”
    楊小玲又嚷了一聲“娘。”
    老楊氏再沒吭聲。
    過了一會兒,院子裏,許小虎在喊“楊寶。楊寶。你起來,先生來了。”緊接著,就是楊二嫂的聲音。
    狄阿鳥把阿狗丟在灶後,出來,見二嫂站在院子裏,頭上綁了一道大厚毛巾,大老遠躬身怪許小虎,心說“哪有這樣做娘的。”走過去,說“這麽冷的天,人家先生都在書房裏等著呢。”
    楊二嫂不知道是不是話裏有話,抬頭不看人,嚷道“也是有人說了話塞來的,不幹活就行了,誰也不能再小心翼翼伺候他吧。”
    狄阿鳥沒有吭聲,想他家那高爐,定是這老先生的主意,楊二知道,楊二嫂不知道,就拎了一下許小虎,說“你自己去讀書。”
    許小虎低下頭,規規矩矩地回去,不大功夫,嗚嗚呀呀,就都是聖人言語。
    許小虎沒有上過私塾,小時父親請一個半通不通的師爺啟蒙,到了楊小玲家,楊小玲教他認字,狄阿鳥卻突然覺得,許小虎現在讀的《龍影鞭文》,句讀掌握得很好,好像裏頭的典故,他都知道了一樣。
    狄阿鳥側起耳朵,不知不覺把腳邁過去,他自認為自己從小到大沒好好讀書過,隨著東來西去,常常感到知識不夠用,談吐不夠好,想知道這個老師的水準,看看能不能跟著混幾天詩書,但再想想,自己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了,也不好拉下臉,幹脆在旁邊東搖西晃,時不時送杯茶,說句“先生請用”,時不時進來,問要不要生盆火。
    包子好時,幹脆借送包子為幌子,繞著圈催促著人家立刻就吃。範老先生自己都納悶,眼睛不離狄阿鳥周身上下,正琢磨不透,狄阿鳥轉過臉來,笑得像是一朵正盛的牡丹“老先生,我們研究一下學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