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孩子吹牛

字數:5281   加入書籤

A+A-




    揮戈逐馬!
    冬天夜長,雪又不住下,熬得人都半截身兒沒知覺。壯丁們勉強嚼些分發的食物,吃完,擠擠扛扛,橫七豎八湊一起取暖,約莫著剛把填進肚子的熱氣喘幹淨,不知從哪起了一陣騷動,說是城外火堆熄滅不少,一傳十,十傳百地在人堆裏散播,好一會兒,上頭傳令,挑丁留宿,讓其餘的回家,狄阿鳥和楊二一商量,和兩個拎大錘的大工留下,揣張破棉被,背著牆根擠到天明。
    那雪是越下越大。
    天明時,人坐在背風的城牆根窩子裏都埋進半個身,圍著幾個搭就的簡陋棚子,擠得水泄不通。狄阿鳥鑽出來抖被褥,見上頭的雪成塊下掉,剛撲撲自己身上的雪,把幾個夥計蹬起來,聽人在一旁喊“凍死人了”,一扭頭,是幾個人馱了個僵硬的小夥子,奔得飛快。
    營裏撥人起炊,一人發一碗熱湯。
    狄阿鳥領完,和幾個人一起回了家,就想著暖和、暖和,吃頓熱和飯,楊二一大早出了門,光見楊二嫂在那堵門口“人家不是管你們吃的了嗎?!這要打仗了,人家把城一圍,糧食沒糧食,生意沒生意,以後不省著點怎麽行?!要不,你們去睡會兒?!”她這麽一吆喝,不讓人吃飯,大夥隻好抖得跟衰糠一樣去炕上擠。
    楊小玲偷偷給狄阿鳥揣了倆熱饅頭,狄阿鳥吃罷,也就偎炕上讀書了。
    到了中午,他正愁自己摸不到軍情,聽到院裏動靜大,問問許小虎,才知道呂花生被放了回來。
    院子裏,大夥攏過去,這個問了那個問,原來人家是真給他吃頓肉。
    呂花生牢房不是白蹲,不但受到校尉相公的接見,耍了幾手能耐,吃上了肉,更比大夥知情,跟大夥講,敵兵夜裏繞過雕陰撲黃龍,搶一夜,城中夜裏不敢輕出,上午開城出戰,跟回來的韃子在城外幹了一仗。
    狄阿鳥對這些都不感到驚訝,隻想問陳紹武出城沒有,爬爬出來,硬了頭皮去搭訕,見呂花生也是抬著頭,愛睬不睬,隻好作罷,回頭跟楊小玲念叨“你看這小子抖成啥呀,他吃頓肉,還不是老子成全的?!”
    這還僅僅是個開始,過了一會兒,呂花生也沒有想到,門外來了兩個捧綿甲的兵,眾人眼裏噴著熱光去問,這又知道呂花生補了個良長,送到一副衣甲,一個院的人都追了瞅,呂花生是合不攏嘴地笑個沒完。
    呂花生來戍守,要是循規蹈矩,從伍、什到良,哪一步都要有像樣的戰功?!而他這一越數級,幾乎跟講武堂出來的武士一樣,前途自然不可限量,眾人一時眾說紛紜,不在話下。
    呂花生找楊錦毛父子感激,楊家父子也預備酒肉,在堂屋擺開慶祝,楊二嫂是跑來跑去張羅。裏頭正喝著酒,驚歎著世事,隻聽得羨慕聲聲,外頭又來了兩個兵,這一次捧來了一把寶劍,牽了一匹上好的煽馬,說校尉相公誇呂壯士好武藝,怕他沒有趁手的兵器,沒有坐騎,解劍相授,下馬推讓。
    楊氏一家無不驚訝校尉相公的大方。
    他們比較前日狄阿鳥所受禮遇,覺得呂花生身家清白,和狄阿鳥擺臭架子不同,說這說那。
    狄阿鳥見工棚也沒開工,他們這般歡喜,把堂屋擠得滿滿的,想陳紹武還沒有消息,不禁惆悵,也沒去湊熱鬧,出來走了一圈,見院外挨工棚的地方放著幾隻浸兵器細腰大水甕,裏頭半甕水,外頭撲滿厚棉被一樣的雪,就尋了一個,彎腰一攬,抱起來,從這邊兒挪那邊兒,來來回回,挪個幹淨,接著又一個、一個挪回來,隨後,卻又從兵器架上挑起一杆金瓜,尋了個地方旋舞,蕩得身邊雪飛舞走。
    幾個吃過午飯來玩的小孩從僻靜處來,瞅到了他,都睜大了眼睛,狄阿鳥無奈收了兵器,聽到一人擊掌,回頭一看,是個戴了鎏棠大葉帽的人插槍遠觀。
    這人見引起了狄阿鳥注意,大步流星走上前,抱拳道“壯士好武藝。”
    狄阿鳥停手看他,自覺營中人都在應戰,他有閑情在這兒逛遊,定不是軍士,笑道“你是不是要借地方晃一晃槍?!”
    那人說“在下豈敢獻醜?!聽說官兵開城應戰,準備出去,提一、二首級回來而已,見壯士武藝了得,何不結伴而行,殺他個人仰馬翻?!”
    狄阿鳥聽這話豪邁,見其人身材高大,麵如紫銅,胡須低垂尺餘,大為驚奇,卻道“殺韃子,有官兵夠矣,區區流囚之身,還是算了吧。”
    那人道“官兵中無出壯士右者,這番話卻未免讓人小覷。灑家劉公明,是早先來此地投親的。”
    狄阿鳥也淡淡抱名“狄阿鳥。要打仗,你趕緊跑快點,別跟我這個流囚磨蹭。”
    來人往北看看,說“既然壯士無心報國,灑家去也。”
    說完,轉手拔了他那槍,從腰下結下一個酒葫蘆搭上,挑過背膀,往北大步而去。
    狄阿鳥瞅著他離開的方向,尋思說“小小雕陰,同樣藏龍臥虎,這劉公明,到底是什麽來頭?!”
    撓頭間,迎麵又有人來,定眼一看,是李多財縮了個腦袋,他來到一旁,看了看,站住,說“少爺,你在這兒呀。”
    狄阿鳥“嗯”了一聲,連忙向他打探消息,問“你知道,老陳是什麽時候出的城?!知道不知道?!”
    李多財說“昨天,就是昨天,聽說他是抗命走的,回來,還不知道要怎麽著呢。”
    狄阿鳥皺起了眉頭,說“那今天早晨城外作戰,是王統領領兵?!”
    李多財說“沒錯。是統領大人出戰的,送死去的,夜裏就聽說韃子繞城而走,奔往黃龍,這天一亮,黃龍那邊不告狀?!營裏的兵都說,韃子引誘他出城作戰,我看呀,雕陰城難保哇,今兒來,就是想跟少爺您說說,讓您心裏也有個數,別到時城破,咱一點防備也沒有。”
    狄阿鳥覺著有這麽一種可能,但是很小,就說“韃子引誘他的可能不是沒有,可韃子引誘他,不也冒了更大的風險,他若是不往黃龍方向追擊,返過來截敵歸路,敵人豈不是進退兩難?而且,他是天明出的城,追擊也可以和黃龍方麵的兵馬前後呼應,合擊敵寇,所以,這一仗,誘敵的可能不大,我看,韃子們是窮瘋了,隻是想繞了城,抄一氣,就回去。不是說,仗已經打起來了嗎?!”
    李多財苦笑說“人家打起來,勝負也不會把信報給我們這些當兵的,是不是?!”
    狄阿鳥過去摟了他的脖子,輕輕地說“老李管家,你這個火頭夫,別幹了吧?!”
    李多財一怔,大聲說“為什麽?!我真把我那點爛賬都跟我們校尉說了,他沒有怪我,真沒有怪我,反而更相信我,給我說,這裏麵的油水,哪個幹夥夫的不是拚命地撈?!像我這樣實在的,沒幾個。”
    狄阿鳥說“不是因為這個,我有一件事想讓你去辦,除了你,別人,我哪一個也不放心哪。”
    李多財扭過臉問“什麽事兒,少爺你說。”
    狄阿鳥把他的脖子壓下來,輕聲嘀咕了好半天,李多財抬起頭來,不敢相信地喊“那麽遠,這天氣,那不是……”
    狄阿鳥說“要不,你再找個信得過的人跟你一起?!”
    李多財苦笑說“不是呀,我也不認得路,要是用這兩條腿邊走邊問,走到哪年哪月呀,明年開春那也未必回得來,不是反而耽誤了大事嗎?!”
    狄阿鳥嘖了一聲,問“你難道不能找匹馬?!”
    李多財說“少爺。這個事兒,您還是多考慮考慮,考慮齊全了,再去辦。因為這馬呀,還真不好找,這雪往後就不會再消停,真的不好走。”
    狄阿鳥想一想,自己的確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想周全,特別是這個雪,要按自己的想法,誰知道這漫天的雪會不會帶來大麻煩,隻好歎了一口氣,念叨說“我看哪,你們這些狗日的,沒有一個能指望得上。”
    李多財失了音地說“這不是……我不知道路呀。”
    狄阿鳥把他攬回院子,徑直回到自己那屋,楊小玲一邊張羅著招待李多財,一邊給李多財解釋堂屋的人為什麽那麽多,別有所指地說“你看看人家小呂多上進,阿鳥呀,他就是沒正經,心裏有啥想法,有啥抱負,都不跟賞識的人說,你看,今天打仗了,那王統領,就是不見再來。”
    狄阿鳥隻好歎一口氣,給李多財使眼色,李多財連忙說好話“哎呀,我的大奶奶也,你可不知道,隔壁那小子,那樣的,他和我們少爺一樣呀?!人家給他匹馬,給他寶劍,那是讓他去賣命的,我們家少爺呢?那和王統領之間,是不一樣。王統領要是給俺少爺一個良長幹,他自己都說不出口,別說是良長,他就是給個校尉,他也張不開那個口,俺少爺是給他臉,替他保城的。”
    楊小玲信了,心裏很滿意,卻笑著奚落“你們這麽說他,他呀也就沾沾自喜,到處跟人家吹,沒個正經,昨天,你知道我二哥怎麽說?他抱一塊石頭,不知怎麽賴給了小呂,害得小呂挨人家的鞭子,抓走蹲號子,要不是校尉相公識人,咱家那不還得慌著把人家小呂扒拉出來?”
    狄阿鳥隻好一扭頭,說“他還是承我的光,要不是我舍身挨他一腳,賴他說‘他說敵人不攻城’,人家校尉相公去留意他一個兵呀?!做夢吧,結果這小子不知好歹,回來把頭抬到天上,別說念我的好,都不搭理人。”
    楊小玲沒好氣地說“你就好好地吹牛皮吧,阿狗可是什麽都學了去,天天給人家吹牛,說他家裏養了好些兵,比幾百還多幾百,個個帶西瓜一樣的頭盔,和他一起去打仗,你要問他自己人在哪兒,他說他抱一隻小狗,在一輛小車裏睡覺……你一說他說謊,他就急,嚷嚷說,不信,你去問阿瓜呀。”
    狄阿鳥瞪大眼睛,申辯說“孩子說的都是真的。”
    楊小玲擺擺手說“他滿打滿算才四歲,吹得讓幾十好幾的人都傻眼。反正你們爺幾個,就是能吹牛,那許小虎也是跟人家吹,人家說打鐵拎大錘的本事,有勁,能打好幾個人,他就說他幹爹武藝好,全國也找不出來三個比他幹爹武藝好的,這二個比你武藝好的,一個是萬歲爺,一個是誰,世外高人,還跟人家說,神仙不算數。他還知道神仙不算數。”
    李多財“噗嗤”一聲就笑,笑得直咳嗽。
    狄阿鳥隻好也跟著笑,喃喃地說“按說,我最不擅長的是武藝,這小子咋能這樣吹牛呢。”
    楊小玲說“他倆天天跟人家吹,你沒看楊寶和楊蛋兒都怕你怕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