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熬夜防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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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鳥反正還得要回去的想法大錯特錯。直到掌燈的時候,大雪還沒有下下來,韃子也沒進一步動靜。
    首腦在行轅開會,內外兵丁接連聚攏,盤結待命,壯丁們都在城牆根子上,翹頭哆嗦,生了一堆、一堆火。城裏青煙衝天,城外也冒火光。
    傍晚時尚不顯眼,到天完全黑下來,篝火遍地,望之星星點點。
    楊二走動方便,回家看了再過來,帶著歪歪扭扭的沒藏,提半麻袋的饅頭過來。
    自己人分完、吃完,上頭才吩咐,讓人用幾口大鍋煮吃的。
    狄阿鳥尋思著頭頭們肯發吃的,一定是爭執出了結果,判斷有大仗打,怕預先不給飯,泄了大夥的氣,他問了楊二和沒藏,也沒聽說誰要找自己,要見自己,心裏有些犯嘀咕,也懷疑自己判斷錯了,敵人是真來攻城。
    冬天攻城,這北方的城牆堅固得跟鐵鑄無二,再下起大雪,吃沒吃,燒沒燒,即便可以解決,也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遊牧人不急不瘋,哪敢這樣跳牆?!
    點了這麽多火,他們,到底有多少人?!難道是拓跋巍巍撕毀和約,大舉進犯?!
    這不可能呀。
    拓跋巍巍現在臣服於朝廷,就是想鞏固陳州,勝是勝了,卻也被捆住手腳,陳州不穩,他就不應該主動騷擾朝廷,否則朝廷就收回名義上的陳州統治權,他又變成了一個外寇。
    當然,放到那些目光短淺的人那兒,戰與不戰全憑一時之興,自然不講究這些。
    但拓跋巍巍何許人也?!拓跋巍巍進陳州,花費了多少心血?他先認祖宗,再肯定雍化,而後為恢複氣力休養生息,先說黃發黑膚乃同源所出,後要為梁國複仇。現在正是他穩定下來,收攏人心的關鍵時刻。他難道要放棄“同源”一說引發的對狗人的戰爭,放棄梁國,將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
    狄阿鳥和家鄉人接了頭,熟悉朝廷,也對拓跋巍巍有一些了解,眼界變得開闊,又在這裏冷眼旁觀,尚清楚地記得一個叫金留真的牧馬人。
    金留真起碼也和拓跋巍巍旗鼓相當。
    他在拓跋巍巍那兒插不下針,才想先統一漠北,現在克羅部和納蘭部結盟,不要命地和高顯打仗,豈不是要為南下立足而拚命?!克羅部都已經被迫南下,金留真自然離統一漠北不遠,誰還能威脅他?!
    他難道忘記了拓跋巍巍這個人?!
    不會的。
    狄阿鳥已經在一定程度上了解過秦綱,深知這個皇帝的可怕,昨天晚上還在大膽推測,認為朝廷不隻是和高顯結盟,而且已經和金留真汗結盟,根據是秦綱對拓跋巍巍的威脅全然不顧,先想著怎麽先向南開戰,表現太反常。而且,狄阿鳥還記得秦綱和自己的一次談話,秦綱憂慮東夏,想從高顯打開自己的側翼,別的隻字未提,但放在狐疑、狐疑的狄阿鳥鼻子底下,一經隔夜,還是有點什麽味兒,那就是拓跋巍巍都在自己家門口,秦綱他為什麽還有心去顧什麽側翼?!為什麽有餘心進攻別國?!
    從這上麵看,拓跋巍巍現在也危機四伏,他不好好喘口氣,他還能出兵亂打?!
    眼前這陣勢肯定不是拓跋巍巍的大隊人馬。
    這種聲勢,或許可以是幾個遊牧人的小王拚湊出來的,但他們就不考慮自己打不贏怎麽辦,到時後繼無力,補給斷絕,即使一人發瘋,難道一大堆人都跟著瘋?!以後都打算不過了,打不贏就用成千的腦袋集體撞牆?!
    狄阿鳥費了好大一陣功夫,先推翻自己的結論,再得出的還是自己的結論——虛張聲勢,他叼個沒吃完的涼饅頭,背著手,左走右走,突然站到楊二麵前,把嘴裏的饅頭摳出來,慢慢抬頭,幽幽道“我今天才知道,朝廷之所以打不贏遊牧人,竟不是因為軍隊,而是因為他們對遊牧人一點也不了解。有誰能告訴我,遊牧人長什麽樣呢?!”
    楊二愕然,抬頭看看他那張故作悲憫的姿態,用粗粗的食指一指自己,問“你在問我?!我還真見過不少,那前幾天,營裏抓了幾個遊牧人,遊街,我看了,頭發亂蓬蓬的,年齡輕輕就禿頭……沒個樣子,那眼睛,毒得狠,看著就看不透,不像咱們,你看看咱們的眼,看著,它就透著人氣。”
    狄阿鳥“哦”了一聲,把沒藏拉到旁邊,找把火把照著看,接著準備擺正楊二,對比一下,楊二跑了,他就拉來一個笑嗬嗬的拎大錘的,怎麽也扶不成正型,勉強去看,再一招呼楊二,好幾個人都過來看,找來找去,有人就說“不一樣,一個眼孔大,一個眼孔小……”
    狄阿鳥看看,用了另一隻手舉火把,那人驚叫“變了,變了,現在他眼孔大,他眼孔小。”
    狄阿鳥再讓他們看,問“還有不一樣的地方不?!”
    楊三小也忍不住伸腦袋,幾個人繞來繞去,都說不一樣,究竟哪不一樣又說不上來。
    狄阿鳥心裏一嘀咕,覺著他們有意這麽說的。
    楊二是真比較眼神,而且他是東家,收買人心,就說“這和往常看的那些不一樣,沒藏保不準是我們雍人的種,那些個韃子,哪個也不會說咱們的話,在那咕嚕,咕嚕,跟烏鴉叫一樣。”
    狄阿鳥再瞅瞅,發覺沒藏眼裏多了一線喜色,也連忙說“我小時候,就差點被人賣掉過,要是我那時被人買掉,現在肯定跟沒藏一樣,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人,不知道自己父母,不知道自己會說什麽話,東學一句,西學一句,不知道跟誰學的。”
    楊二順勢說“咱雍人,還沒有聽誰說自己姓沒藏,也該有個姓不是,要不,跟我,姓楊,以後,我為他討媳婦?!”
    狄阿鳥驚笑“你想得美,當然跟我姓,一個獸,一堆火,這才合我們……”
    他想說狩獵,發覺自己差點把自己劃分出去做韃子了,連忙收回,說“我家人丁不旺。媳婦嘛,娶媳婦還難?!我還給他蓋房子,先蓋幾間,讓老範教書,等找到了媳婦,我把房子給他。”
    楊二知道他家遭變,確實有點兒人丁不旺,不好再說,就說在城蓋房子要花錢。
    天慢慢就飄雪了,跟前日的第一場大雪不同,初下時都是細粉麵。
    幾個人找個背風的地方坐下,擠在一起,一起嘎噠牙關,看周圍的人在那兒鬧騰。楊二有心閑話家常,問“阿鳥呀。這你發來這兒,有沒有個回去的準?!你娶的那妻,都是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小姐,要是搬來,她們受了受不了這又窮又冷的荒地方?!”
    狄阿鳥慢慢回神,覺得黃皎皎,肯定受不了,李思晴,還勉強,至於謝小婉,摸不準,不過段含章肯定能來吃苦,他再一想,自己將來回草原,更貧瘠,要是得不到朝廷的支持,就要一邊打仗,一邊放牧,東奔西走,忍饑挨餓,不在話下,幹脆發愁地歎了一口氣,一揮手,大大咧咧地說“哥,等他們來了,我就好好幹活,一邊幫你,一邊到城外開荒,種他百十畝地,養牛,養馬,養羊。誰吃不住,誰給我滾回家,老子這將來要流放到哪,還沒跟準,她們現在就後悔,還來得及。”
    楊二問“老丈人那兒沒有為你活動、活動?!”
    狄阿鳥本想說,他們活動沒有用,但這麽說,楊二也不會懂,自己可能需要挑明裏頭的道道,就說“誰知道,他們,大概忙著分我家產呢。”
    一大群人紛紛抬頭,都說“你咋不變賣了,帶來呢?!”
    狄阿鳥沒詞,支支吾吾地說“沒來得及。”
    好在楊二不知道他家產膨脹,以為就那楊小玲口中百十畝地,一些牲口,笑道“你那點財產,他們會看在眼裏?你,也沒有讓國丈爺想想辦法?”
    狄阿鳥又被問住了,說“我得罪的人太多。”
    他岔開話題,問“你們說,遊牧人真的要打城嗎,會不會故意點了一堆、一堆的火,天一亮,就搶夠東西回家了呢?”
    楊二說“那誰知道?!你不還說,過一會就讓咱回家嗎?!誰也不知道那些遊牧人怎麽想的,要是咱這當兵的,這天?!誰肯來啃冰城。這遊牧人,就他娘的像狼,上次不也是下雪出兵?!聽說那次打樓關,他們幾天幾夜趴到樓關外的坳子裏,人馬都沒有一點兒氣息,隻等樓關人出城操練,呼啦啦進去了。回來的那些兵不是說,遊牧人都餓得嗷嗷叫,拔著咱那些受傷的就搶餅子,啃著往前衝,他們要是再找不到樓關糧庫,就準備架鍋煮人肉呢。你說,他們咋就還有力氣打仗呢?”
    狄阿鳥感覺到四周不對,坐起來,看大夥都不說話,都睜著一雙、一雙的眼,低沉地說“餓的。都是餓的。人餓到那份上,都差不多,光想著殺進去,搶吃的,餓狠了,人是沒勁了,可要是出最後一口勁,還不是見人就拚命。”
    楊二擔憂地說“要是有朝一日,這雕陰城,它破了怎麽辦?!”
    他吸吸鼻涕,說“家裏娘們都在那嚷,說賺一筆,是一筆,賺夠了,趕緊回家。朝廷裏的事兒哪有準,沾上了,就甩不掉,到時,人家就不讓你走。城東校尉說了幾次,說缺我這樣的工匠,讓在這落戶,這個事,這是早早晚晚,還是非辦不可,這不是派官差,去接的俺爹俺娘,小三他們。就是去找國丈爺,國丈爺也不會說讓我們回去,這天下,不是他女婿的?他拆自己女婿的後台?!誰想回後邊就讓誰回去?!我爹聽我這麽,想去找找人,我沒讓。”
    狄阿鳥問“那當初,你又是為什麽來呢?”
    楊二歎了口氣“生意不好,聽說雕陰城要人,給優待,就來了,那時光知道雕陰,哪知道雕陰在哪?早知道,還不如在家種地呢,咱家還算個富戶,這小三也長成大人,能幫我了。”
    眾人又是一陣沉默,好幾個都揉鼻子。
    過了好久,狄阿鳥淡淡地說“既然來了,就想著怎麽不讓遊牧人破城吧。要是老陳中午就出戰,就是敗,也已經摸輕敵人的虛實,就怕別人不讓去,這樣耗著,遊牧人搶到吃的,還會耗下去,一直耗到我們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