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節 借刀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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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官兵時而在走上街頭遊弋,雖然他們並不理睬糾紛、毆鬥,卻在經過時用嚴肅的目光不停打量路人的臉孔。他們走累了,也會去有酒有茶的地方坐一坐,歇一歇,卻再不像王誌沒來的時候,要吃的喝的,吆吆喝喝,隻是靜靜地盤踞一個桌子。
當然,還沒有哪個掌櫃的不識趣,膽敢把他們晾下不管,也都要適可而止地送點簡食和茶水。
狄阿鳥幾個進來坐下,裏頭已經坐著幾個安安靜靜的士兵。
這一刻,他也看到王誌在短短時日內所下的功夫。
他足以相信,隻要王誌在雕陰一天,雕陰城就不是胡人說拿下就拿下的,因為雕陰城處在關中至北,冷寒近塞,亙古至今的猛將之鄉,從來不缺胸口上長了兩扇厚大肌,身體渾厚敦實的後生,彪悍的民風已讓狄阿鳥切身體驗過一回,而整個地區,除了不斷加強的駐軍,往代紮根的屯戶,還有幾千壯丁,守備力量很足,隻要是軍民融洽,守將剛瞻,就一定是塊夠硬骨頭。
狄阿鳥一早就分析過王誌的。
他覺得王誌首先是位恪守美德的優良軍人,有著軍伍中養成的良好生活習慣,武藝精湛,隻是自己對自己還不夠自信,但在四處求賢問計的背後,深藏著一副果敢堅決的性格,忠誠,剛硬、直爽,承受力很強,曾經得出的結果就是,此人出於行伍,戰爭經驗豐富,能聽進建議,敢打硬仗,因為本人的良好的軍旅習慣和武士信仰,足以嚴於律己,嚴肅軍紀,隻是機變稍有不足,決斷略顯遲鈍。
對於這樣一位守將,放在野戰中,可能缺少捕捉戰機的眼光,但放到守衛關中門戶的位置上,再合適不過。
有人說他也有一個強硬的後台,這位後台把他選拔出來,放到這個位置上作個過渡。
狄阿鳥也一早看了出來,雕陰的位置太重要,而雕陰、黃龍、洛川,再到關中,這個通道是孤立的,在軍事部署完畢之後,就像朝廷曾在隴上設想的那樣,將會變成一個非同尋常的軍事重鎮,不但要具備防守,還要有反擊的力量,非獨擋一麵的將領坐鎮不可,作為王誌,即便已經具備這種獨當一麵的才能,也會因為沒有足夠的資曆,不夠成熟,不能應付複雜的官場,而排除在人選之外。
但是他一旦保住雕陰,作為不可磨滅的功勳,又一定會被提升,提升,隻能在一個具備提升的地方提升,所以他肯定是一個過渡。
過渡的作用往往鬆懈一個人的責任心。
但王誌顯然不是那種計較得失的“聰明人”,他肯給後來者栽樹。
狄阿鳥並不知道那個提拔王誌的人是誰,隻知道王誌稱他為“恩侯”。
這個“恩侯”之所以選擇王誌,除了表現出知人善用的統帥才能,而且還顯得相當氣魄。
敢於推薦一個剛剛提拔上來的新人,而在這之前,並沒有看到自己提拔上來的人有過類似的成功。
除了相當氣魄,也肯定是個可以通天的要人。守門戶這樣的大事,決定權保留在皇帝手裏,而皇帝,需要的不僅僅是對他在忠誠上的信任,他還在給王誌的書信中提到狄阿鳥,讓狄阿鳥有點毛骨悚然,總覺得這是皇帝在背後授意,自己不出力是不忠,出力,則可能會圖添猜忌。
再從官場的角度上看,這個“恩侯”不是倉隴軍係中的一份子,也不是秦綱的嫡係,因為直州和河東軍係不甘心從王牌的位置上跌落,排外情緒高漲,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會容忍外係大員直接插手防務人事。
狄阿鳥曾掰著手指頭曆數自己知名知姓的要臣,均無收獲,今天在這兒被勾了心思,就在心底推演起兩邊的戰爭,此刻,酒已上來,他雖然舉著簡陋的酒碗,沁著唇,頭腦卻全不在酒上,想到自己僅有的一顆小棋子,再算算時日,路勃勃該回來了,城裏要是一直戒嚴下去,他根本回不了城。
他輕輕地歎息,收回神來,是老範反複給穆二虎講他自己和穆二虎誰是誰非,而剛剛認識的劉公明在一旁幫腔,都是說自己送了馬,落不得好,馬被扣了,出了事,怎麽還要找自己算帳,而穆二虎已經很羞愧,吞著悶酒,不停搖頭。
狄阿鳥並不想多喝,也不想久留,見他們一說再說,就揮了揮碗,說“還說這些幹什麽?!都過去了,關鍵是怎麽讓官府把抓了的人放掉,要因為我的幾匹馬,罪及幾位壯士,我也於心不忍。”
穆二虎抬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是喝他的酒。
狄阿鳥又說“穆二虎,我知道你怎麽想的,你想讓我出來承認,這些馬的來曆不關你們的事兒,可你也得想想,我是告訴他們,馬是賣給你們的呢,還是送給你們的呢?賣給你們,你們出這麽一筆錢買馬辦馬隊,屢次要辦,官府屢次不許,卻偏偏私下購買軍械,馬匹,是想做啥?!送給你們的?!我盜軍馬,卻送給你,還是一起獲罪不是,你自己想想,我們的目的是什麽,是想一起下地獄,還是要脫罪?!”
穆二虎連聲說“是!是!是!”
狄阿鳥說“想脫罪,要請狀師,請狀師,不但能讓他們有顧忌,不敢草芥人命,殺良冒功,定你們為謀逆,還能拖時間;其次呢,我要人去武縣開具證明;再次,就是想辦法證明馬匹不是你們買的,不是我給的……”
穆二虎大聲說“那是怎麽來的?!該不是讓我們承認,是我們偷你的馬吧?!”
狄阿鳥笑笑,說“萬不得已的時候,也不是不行,畢竟盜軍馬和盜私馬,罪行輕重,天壤之別,你們那幾個弟兄,不過坐幾年牢,當然,按律是幾年,而我知道,不久之後,天下又會大赦,對於那些偷雞摸狗的,從赦不誤,他們幾人,多則三、四個月,少則一、二個月……”
穆二虎打斷說“你咋知道不久之後,天下大赦呢,天下剛剛大赦,天子是嫁女兒還是一命歸西,哪有那麽好的事兒——”狄阿鳥沒想到他敢當眾這麽亂說,而背後就是官兵,大為震驚,“噌”地起身,狠狠地掄了一巴掌,喝道“你說什麽?!你喝了酒,我隻當沒聽見,你要是不把話吞肚裏,你的屁事,老子懶得理,白給你十三匹馬,你總不能反過來賴上了我。”
穆二虎想怒又不敢發怒,隻好狡辯說“哪有白給人馬的,你沒安好心。”
狄阿鳥冷冷地看著,轉身就走,老範回頭看看,抬頭看看,也起身就走,穆二虎遲疑了一下,起身就追。
劉公明歎了口氣,發覺幾名官兵把視線落在穆二虎身上,起身說“誰都有喝多酒,胡咧咧的時候。”
官兵沒多追究,其中一個冷笑說“我們認得他,穆二虎嘛,除了他,誰有這麽大的膽子。”他一招手,幾人紛紛起身。
劉公明隻當他們要逮人,上前正要阻攔,那個官兵說“到外邊肯定打架,走,跟去看看熱鬧。”
劉公明鬆了口氣,和他們一起出來,隻見穆二虎攔在狄阿鳥麵前,吼著不讓走。
狄阿鳥隻是冷笑著讓他“滾開”,周圍聚攏上許多人,看著這兩個人,見穆二虎狀如鐵塔,狄阿鳥雖然顯瘦,卻還鎮定,勁頭興奮。
一個上點年紀的婦女毫不忌諱地吐露出對狄阿鳥的同情,說“那個不是穆二爺嗎,這後生惹他幹啥。”
老範聽到了,朝穆二虎看看,見喝了酒,發了脾氣的穆二虎活脫脫就是一隻猛虎,那聳肩沉腰的姿勢,蘊涵著極大的能量,雖然有點兒緊張,卻一點兒也不為狄阿鳥擔心,他已經清楚地知道狄阿鳥的身份,他相信這位“博格阿巴特的鄉黨”,不是被虎噬,而是有把握伏虎的。
但是,事情顯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
穆二虎舒展粗臂按上了狄阿鳥的肩頭,死死拽住,鼓乍的棉袍中,怕是肌肉全都綻開了,嗖地一聲,可以把人拎出丈,而狄阿鳥卻還是一絲沒有反抗的痕跡,腳下並不用力,隻是似笑非笑地冷視穆二虎。
穆二虎隨即大吼一聲。
懷疑他要把人扔出來或懷疑他要將狄阿鳥的頭頸窩到地上的百姓紛紛後散。
在他們快速驚退和注視中,穆二虎動了,他展開的兩隻胳膊肘慢慢向下內合,身體繼續下彎,一點、一點地綿軟,竟然“撲通”一聲,跪在午後多泥水的灰路上。
老範鬆了一口氣,連忙朝狄阿鳥看去,在找不到什麽意外的波動之後,心中一顫“他怎麽知道穆二虎是色厲內荏呢?!”
穆二虎哀求說“哥,我求你了,你救救咱家的兄弟吧。”
狄阿鳥挽了他一把,說“起來吧。”劉公明也連忙從台階上下來幫忙,重新把他拖進酒館。這次進去,穆二虎不再吭聲,聽到狄阿鳥說什麽,隻是點頭,或者發出“是”或“恩”的回答。
狄阿鳥也不在有什麽保留,說“別的辦法不是沒有,你可以讓他們說,是為我趕馬。”
他又說“做過官的人都知道,這隻是脫罪的手段,脫得了,脫不了,關鍵還在官,他要是想定罪於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把你的路封死,比方說,直接當成證據確鑿的要案,謀逆案,就能把狀師拒之門外,你不承認自己謀逆,他也可以動大刑,動到你招為止,所以,以前說給你的,隻是在碰運氣,想平安無事——”他看了老範一眼,說“看來,隻有讓王將軍。”
老範碰了碰劉公明,劉公明說“不如,我去跟校尉大人說說情。”
狄阿鳥搖了搖頭,因為他不知道這馬案有沒有背景,是衝著誰去的,因為普通的官兵,誰去追究幾匹路過的馬有沒有烙疊印,誰會一定說烙疊印就一定是軍馬,就算是軍馬,又不是在當地丟的,別的地方也沒派官差來捕盜,用得著這麽較真嗎?
再說,天下剛剛經過動亂,誰能保證軍馬不會淪落到百姓手上?!
狄阿鳥鄭重地問穆二虎“我問你幾件事,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你是被誰攔下的?!”
穆二虎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姓冷。”
劉公明脫口說“是他?!”
狄阿鳥問“誰?”
劉公明說“冷豹。不大可能,他從來不去幹這種事。”
狄阿鳥冷笑說“他肯定是鄧校尉身邊一個比較親近的人吧?!”
劉公明沒有吭聲,沒有吭聲,就等於默認了,狄阿鳥又問“你怎麽沒被抓起來,是被人放掉的,有人,讓你來找我,或者找給你馬的?!”
穆二虎“沒有。”
狄阿鳥從他身上撈了什麽,說“你撒謊,你身上沾的有牢裏的稻草。”
穆二虎麵色一變,說“是的,是他們讓我找你的。”
他痛苦地說“你讓我怎麽辦?不找你,弟兄們怎麽辦?!”
狄阿鳥說“我就知道是這樣,你先回去,就說我不承認那是我的馬了。”
穆二虎說“他們會……”
狄阿鳥說“他們不會殺你的弟兄們的,會讓你來殺我,還會許諾說,事成之後,準你辦馬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