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節 就是有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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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鳥剛剛走到外麵,老範也心照不宣地跟出門,跟在一邊,憂慮重重地說“鄧校尉沒有說什麽,隻問我,跟你來往之中有沒有摸過你的底兒。在回來的時候,他的長子倒是向我打聽千裏鏡的事兒,呂花生跟著他,像變成了他的心腹,而且這幾天,老在這兒跑來跑去,怕是來探千裏鏡的,你要小心點兒。”
    狄阿鳥沉吟不語,心說“鄧校尉掌管墾戍流徙,更要填籍、造冊,對犯人的來曆最是知底,他這麽問老範,意味像是很深長呀,恐怕不是不清楚我的底,要老範摸我的底,像是在提醒他,讓他切莫和我親近,無緣無故提醒他,會不會知道有人要殺我,或者是,已經和要殺我的人勾結在一起?!”
    老範見他沒吭聲,低聲又說“匹夫無罪——”
    狄阿鳥打斷說“你以前官職有沒有鄧校尉大?”
    老範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連忙說“監天官掌王室書文、典籍,曆法,觀儀天象,推斷運數……實乃天子近臣,不才屬司天台,俸祿,品秩均比鄧相公高一點兒。”
    狄阿鳥笑道“不止高一點兒吧。據我所知,皇家無論家事國事,無論婚喪嫁娶,無論日月之蝕、水澇旱蝗、地震海潮,讖緯流言,兵禍國變,都繞不開你們。古時天官乃眾官之先,雖不知名實是否相符,今日又有不同,然所謂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凶之象,聖王所以參政也,也非彈丸小官可比。”
    老範瞠目結舌,說“小相公怎麽無故提這些?!”
    狄阿鳥微笑不語,心中又說“既然你做過的官比鄧校尉大,鄧校尉問你摸沒摸過我的底,教你怎麽做人,合情理麽?!他一定是知道點什麽,做過點什麽,我以後對這個人要小心一些。”
    老範不知道平日粗魯的狄阿鳥時而心細如發絲,甚至到了狐病多疑,見林嗅味的地步,隻覺得他今天換了個人一樣,渾身的掉渣的土氣不見了,隻留下一潭深水,高深莫測,氣度高雅,再次追問說“小相公怎麽無故提這些?!”
    狄阿鳥淡淡地說“我隻是不想去見他,自己為自己再證實一下,他不過是個彈丸小官而已。”
    老範此刻都弄不清楚,這到底是一個人的古怪脾氣,還是一個人的城府,隻好忽略過去,再次提到自己擔心的事情“不去就不去了,王將軍知道了也不好,隻是這個千裏鏡,太珍貴了,也許會變成惹禍的根源,向往兵戈的武人,誰不想視遠為近,那是傾家蕩產也再所不惜的呀。”
    狄阿鳥有感而發“向往兵戈的武人,誰不想視遠為近,沒錯,我就是一個呀,差一點為它傾家蕩產。”
    老範說“懷璧之罪,不敢說是小事,無往而不勝的戰爭法寶,無論帝王將相,哪個不是渴求至極。”
    狄阿鳥笑了,說“沒那麽神,一個銅筒子,還不至於‘無往而不勝’,用它能看到的,用眼睛一樣看得到。隻是,把它放倒一些人手裏,卻是會讓人產生一些錯誤的感覺,那些沒有體會到戰法真諦的人,確實會覺得一筒在手,什麽都有,實際上,戰爭中你所看到的一切,遠不如你所感覺到,推測到的來得真切。”
    老範帶著嘲諷的口氣說“小相公已經體會到戰法的真諦了,能夠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
    狄阿鳥卻之不恭,點頭“嗯”了一聲,說“是呀。因而倍感對手難求,實在寂寞,咱不能與陛下為敵,是吧?!要是有一天,拓跋巍巍死了,而我還正值壯年,該怎麽打發歲月呀,總不能騎著馬,到處去找人模狗樣的比劃吧?!我們一起祈求一下他們的長生天吧,讓他們的長生天保佑這老兒,不遭火燒,不被水溺,不生病,不嗜酒,不死太早,生兒子生個有嘴臉的。”
    老範看看他,他煞有介事。
    老範再看看他,他還是煞有介事,沒有臉紅。
    老範實在忍怕了,說“小相公,你哪點都好,就是讓人不知道哪一句是玩笑,哪一句是自己的豪言壯語。”
    狄阿鳥抬頭看看晴朗的天空,豎根指頭,往上戳戳,一本正經地說“你快看看天象吧,看透了,就知道了。”
    老範無奈地說“得到世上獨一無二的東西,藏在懷裏,從來不是什麽好事,我在為你擔心,怕那東西遭到別人覬覦,你卻東拉西扯,不當回事,這說到哪兒了,都說到天象上了。你,是不是又糊塗了?!”
    狄阿鳥說“我真的糊塗了,突然間覺得這東西是可有可無的,金留真是靠一筒千裏鏡崛起的麽?如果千裏鏡完全決定戰爭和命運,拓跋巍巍怎麽能阻擋他十數年。現在,我覺得把它給我的那個人也認為這東西可有可無,不管他是考驗我,救我,害我,都騙了我很多錢,為什麽他能騙別人的錢,不騙別人的錢,偏偏要騙我的錢?!是的了,我騙走了他最最寶貴的東西,他要麽救我,要麽害我,反正,他把一切都交給了我,讓我自己選擇。”
    老範真被他弄糊塗了,說“這哪是哪呀。”
    狄阿鳥遺憾地說“我當時沒有領悟到,從頭到尾,他沒有害我,也沒有救我,他隻是讓我快快地死,或者快快地活,不至於毀掉他的寶貝,我和他已經成了這種關係,他還是壓根就不在乎我,這樣的人,根本就是一個無君無父的家夥,不會在乎誰做皇帝,誰做盜賊,這樣的性格,縱使有神鬼之能,也可惜得很。”
    老範問“誰?!”
    狄阿鳥籲了口氣,說“給我這筒千裏鏡的人。”
    他大聲問“老範,天下獨一無二的東西,爭奪者再多,擁有的隻會有一個,你說會是誰?!”
    老範很確定地回答“還有誰?!”
    狄阿鳥又問“你說一個少年人,手持千裏鏡,很會用兵,當他放開千裏鏡,並且從此不再領兵,別人該怎麽認為?”
    老範立刻反問“什麽樣一個少年人。”
    狄阿鳥描述自己說“十六、七,十七、八,貪玩,貪杯,好色。他父親說他成不了大器,他叔叔把他的姓氏從名字中除去,他自己,把好大一份家業送人,噢,對了,他的長相還算英俊,個頭還算高大,為人嘛,勇敢,忠誠,言而有信。”
    老範這才回答“太年輕了,別人會說,他一定是靠一筒千裏鏡,才戰勝敵人的。”
    狄阿鳥仰天大笑,說“雄鷹失翼,走兔不避。”
    他一轉臉,文質彬彬地說“學生沒錢了,從此買馬置業,棄武從文,讀書習字,多做詩文,躬耕以糊口,還望範師多多教導。”
    然後,他一伸手,念叨說“範師先請。”老範隱約明白了什麽,抬腿就走,走了五六步,發覺狄阿鳥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狄阿鳥正雙手揣袖,小步徐邁,詫異道“你怎麽了,閃著身了?!”
    狄阿鳥眼神十分無辜,慢又斯文地說“這是學生步履。”
    老範搖頭歎氣,抬頭看看,到了十字街口,四周經過的人眼神怪異,連忙拉了狄阿鳥一把“好了吧,你。什麽時候都沒個正經,也不怕別人笑話。”
    狄阿鳥頓時原形畢露,四周看一遭,問“哪個兔崽子敢看老子笑話,拔光他的牙?!”
    話出口,老範生怕遭是非,連忙左右張目,隻見南北兩街上各來一人,南麵來的鎏棠葉帽,紅纓輕卷,手扶寶劍,北麵來的破襖爛衫,目光森森。
    他“啊”了一聲,定目於北街來人,提醒狄阿鳥說“那不是穆二虎嗎?”
    狄阿鳥安慰說“放心吧。我再也不會白給他馬,想要,拿錢來買。”
    穆二虎大老遠猛一伸胳膊,指上狄阿鳥,喝上一聲,好像晴天打了個霹靂“我正要找你。”
    街上的人頓時心驚,有的停在路邊,有的繞了。老範也不自覺退了一步。狄阿鳥站在原地,就地變成秀才,畏頭畏腦一欠身,搖頭擺尾吟哦“有朋自遠方來,不就(亦)樂乎?!穆~英——雄!別來無恙呼。”
    穆二虎兩眼冒光,咄咄踏步,當街直走到跟前,又一聲大喝“你這個陰險的小人,誰和你乎不乎?!”
    狄阿鳥很順和地眨眨眼,說“有敵自遠方來,不就悲夫。”
    穆二虎伸長指頭,指責說“老子知道你從京城來,有靠山,那又怎麽樣?!老子殺你,照樣如殺雞,我問你,你為何先給老子十三匹馬,再私下舉報官府,說我的馬來路不正?!為什麽你的馬裏頭,有軍馬的烙印?!”
    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狄阿鳥的前襟,拉上就扯“你給我走,到衙門裏說清楚。”
    狄阿鳥一邊隨著他的勁東倒西歪,一邊斯文地說“別這麽粗魯嘛,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也下得了這麽重的手。”
    他大喊說“穆英雄,你難道就會欺軟怕硬。”
    老範又急又無計,緊隨一旁,說“誤會,誤會,有話好好說。”
    穆二虎停了一下,喘著氣回頭,胡須微動“什麽誤會,你說,他的馬裏頭怎麽有軍馬?!”
    狄阿鳥抻條胳膊向上,文質表露淋漓,看得過路人於心不忍,而後才使勁掙脫,上下整兩下衣裳,大聲說“我的馬就是我的馬,誰說有軍馬。屁股上的印,我不是重新蓋烙了嗎,軍馬,我敢牽來嗎?!”
    穆二虎咬牙切齒地說“那以前的印呢?!你給我說,這馬,到底是怎麽來的,說完馬是怎麽來的,再計較你是怎麽舉報到鄧校尉那兒,陷害我們的。”
    狄阿鳥也頭大,說“別管怎麽來的,總之它們不是軍馬,就是我的馬,至於為什麽大印蓋小印,你別問我,要問,你問它們自己,它們要是在官兵跨下,怎麽來的我家?!”
    穆二虎說“你盜的。”
    狄阿鳥申辯說“私盜軍馬是死罪,我一個讀書人,怎麽可能幹這種要殺頭的事呢?老範,你看看天象,看它們是從哪來的?!”
    穆二虎扯上他又走,他便說“好了,好了,我說實話,朝廷送的。”
    老範又被他折騰糊塗了,著急地說“你好好說,這都什麽地步了,還開玩笑,你實話給他說,把誤會澄清。”
    狄阿鳥也氣急敗壞“能澄清,我還會這麽說?!真是我的馬,我從家裏一路牽過來,也沒有誰說是軍馬,誰說馬身上有軍馬的烙印,就是軍馬了嗎?!”
    他想來想去,隻好說“馬是我嶽父送的,行不,他買馬賣馬的,時常跟朝廷做買賣,可能是朝廷退役的軍馬,也可能是卡了軍馬印,卻沒賣成,容我托個人去問問,好不好?!”
    穆二虎是屯裏的,屯裏的人就是軍戶,對軍馬製度有一定的了解,壓根兒就不信,拖了又走。
    狄阿鳥隻好仰天大歎,說“穆二虎,你不能把我送給官府,送給官府,一定有人要坐實我的罪,你不送我去,我肯定能把你們的人弄出來。”
    穆二虎勃然大怒“你們這群鳥貪官,虧我還當你是英雄。”
    他回身過來,死死摁住狄阿鳥的脖子,大概是想把狄阿鳥摁跪下,向被貪官汙吏魚肉慣了的天下人磕頭。狄阿鳥一陣亂掙頭,保證說“我是叫阿鳥,不是貪官,我要是貪官,我會很有錢。”
    穆二虎一口吐沫噴他個滿麵,說“一出手就是十三匹馬,還沒錢?!”
    南麵而來的那個人幾次欲言欲止,還是站在一邊,靜觀到現在,此刻突然攔到穆二虎麵前,沉聲說“穆二虎。我也不相信狄公子是什麽貪官,也許他有什麽難言之隱,你先把他放了,讓他慢慢說。”
    穆二虎看這人一臉正氣,身材魁梧,胡須垂腰,肯和他說話,回話說“他有什麽難言之隱?!我今天不把他打個爹娘不認,我白在雍川活一回。”
    那人冷笑說“他要是向你動手,還不定誰爹娘不認呢。”
    狄阿鳥認出這人是自己有過一麵之緣的劉公明,分辨說“其實,我還是一個書生,怎麽能做有辱斯文的事情呢?!”
    劉公明說“我正要登門拜訪,沒想到走到這裏碰到了你,穆二虎說的馬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狄阿鳥已經頭大如牛了,怎麽給他們說,跟他們說自己跟朝廷打仗,俘獲來的,皇帝老子都默認是他的了?!
    他狄阿鳥打敗官兵,是禍,也是罪,要是再沒有點自知之明,一天到晚當成戰功,傳去京城,傳去當今天子耳朵裏,你還沾沾自喜,到處炫耀,那還得了?!他隻好歎了口氣,說“別人有軍馬,肯定犯罪,我有軍馬,真的很平常,別說軍馬,軍械我也有不少,後來想想,留著是禍害,就給了官府。你們讓我說怎麽來的,我說不來,但這些馬,真是我的,你把官司打到萬歲爺那兒,他也說是我的,讓他說怎麽去我那兒的,他也不說,說不上來。”
    穆二虎沉沉一哼“你能。”
    狄阿鳥說“不是我能,是官兵太無能。”
    劉公明問“那你,因為什麽被流放到這兒的?!”
    狄阿鳥厚著臉皮說“娶妻太多,一口氣娶了四個,加上前頭一個過世的,一共五個,別人向官府舉報,就給流放了。”
    劉公明笑道“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從沒聽說誰家因為這個被流放。”
    狄阿鳥搖頭歎氣,說“一不小心,沒分大小,按律來講,正妻隻能有一個。”
    穆二虎掏心摸腑,實在是沒法表達,又說一句“你能。”
    老範曾經問過,有人含糊說一句老婆多,有人避而不談。
    他一直以為大夥有忌諱,不肯說真話,這下才知道是真的,確認說“沒錯。別人家也曾遇到過,隻要臨時變通一下,官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三妻之說,也是這麽來的?真因為這條律法被流放的,恐怕也隻有你,這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狄阿鳥就勢給穆二虎說“聽到了吧?!世上什麽的事沒有,你沒碰到而已,家裏沒軍馬,未必沒犯過法,盜過軍馬,家裏有軍馬,未必一定是犯法吧,這樣,我出錢,你找兩個像樣的狀師,你一個,我一個,審案子的時候,讓官府去武縣好好地查一查,看看我家有軍馬,是不是朝廷允許過的?!”
    他覺得理由不夠充沛,想了片刻,又說“我們那兒的烈士多,朝廷沒錢賞賜的,貼了不少軍馬。要是他們不信,他們去查實,他們不去也不怕,我也能派個人,回去找老父母,來證實這件事。”
    劉公明激動地問“你真是武縣人?!”
    狄阿鳥笑道“那還有假?!”
    劉公明說“我聽說朝廷把博格阿巴特這樣的好漢安頓在那兒,而後又把他流放到咱這兒,你該不是……”他遲疑了。狄阿鳥發覺他和老範的眼神變得不對,心說“壞了”,連忙說“沒錯,我是他的鄉黨,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休提,誰也不要提。”
    劉公明張口結舌,最後醒悟到什麽,遲疑說“兄台是他的鄉黨?!對,對,鄉黨。”
    狄阿鳥順勢要請大夥喝酒,扯了劉公明,要穆二虎一同去。
    他答應給穆二虎請狀師,開證明。
    穆二虎也沒了心勁,一路上衝博格阿巴特發泄了去“他也就是半個韃子,有一群敢拚命的弟兄,有幾把子氣力麽,官府和士紳太沒用,就談虎色變。這勞子當官的,朝廷在他們手裏,遲早敗亡。”
    老範朝狄阿鳥看了一眼,說“朝廷不是無能至極,博格阿巴特也不可能是穆兄弟所說的那種流寇、盜賊,老夫覺得,隻憑借這幾起戰事,他也躋身到名將之列,要是真被流放到這兒,那就太可惜了。”
    穆二虎說“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我要是有他那麽多敢拚命的弟兄,未必不如他,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等著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