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節 家賊難防

字數:6052   加入書籤

A+A-




    揮戈逐馬!
    人散時,狄阿鳥有意識地將幾個幹練的家人留住。
    老範已受狄阿鳥所托,自然知道他要做什麽,提筆俯案,勾勾畫畫,替他說“聖上建元的明詔已發往各地,各地官員都在為進賀做準備,小相公感念聖上的恩德,也籌備了一些賀禮。”
    狄阿鳥點了點頭,找一個木匣,向老範伸手。
    老範立刻拿出一個銅筒子。狄阿鳥將它放到匣子裏,封好,說“這是一件。另外一件就是我那匹寶馬。它已跟隨我多年,征戰撕殺,為了它,我遭過罪,殺過人,可我以後再也用不到它,也托你們把它牽走獻給陛下,讓他賞賜給位忠勇的將士,以免此馬埋沒於槽櫪之下……”
    他的聲音越來越傷感,幾個人抬頭,分明地看到他的眼角,已經掛上一滴眼淚。
    楊漣亭動情地說“主公,陛下也不缺一匹馬,您還是留著它吧。”
    狄阿鳥搖了搖頭,說“不送我視為性命的愛馬,更無長物。”
    正說著,門“嘭”地一聲敞開。
    段含章站在那兒,她看看屋子的人,問“你是不是說你為了我們母子,要留在縣南?!”
    狄阿鳥沉重地點了點頭,給她揮了揮手,說“你回去吧,我還有事兒要給他們說。”
    段含章扭頭瞅瞅屋子,聽了一耳朵,又冷笑道“你說什麽,你要把你的愛馬拿去取悅你的仇人?!”
    狄阿鳥結結巴巴地說“你說什麽?!”
    他正竭盡全力地表現自己的忠君愛國,措手不及,也不敢相信之極,連忙往幾個手下看,見他們傻呆呆地聽著,一旁老範已經驚呼,就猛地跳起來,往段含章衝去,希望能及時捂住她的嘴。
    段含章卻反抗了,一邊且戰且走,一邊說“你父親,你叔父,他們的在天之靈,怎麽能得到安息……你這個銷毀了他們意誌,膽怯時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來推委的紮烏剔,你怎麽就不知道,你隻有跨上戰馬才能夠活命,你隻有到了縣北,在對遊牧人的作戰中才能恢複自己的氣力——”
    狄阿鳥實在是忍無可忍,橫向仰掌,“啪”地一聲,重重打在她的臉上。
    他大聲咆哮“你這條醜陋的母狗,你要幹什麽?!”
    段含章倒了下去,他卻不放過,抓起段含章的頭發,往屋外拖去,像拖一條死狗,毫不留情地往外拽,口中念叨說“我們是一族人,我才娶你,我以為你會知道,什麽是君臣,什麽是父子,你這個卑賤的母狗。你這條毒蛇,你想盡一切辦法,無時無刻,玷汙我的靈魂,就像一坨屎,擦擦不掉,我受夠了,我真受夠了。”
    段含章也不甘示弱,反手抓住他的頭發拔,大聲說“你因為膽怯,連你的父親都能忘掉。我真是瞎了眼,才一心輔佐你,為你生兒子,你打我,打我,打呀,最好為了向你的主人獻媚,殺了我。”
    狄阿鳥手腳卻因氣憤而沒有一絲力氣,前腳跨過門檻,後腳卻絆在上麵,一跟頭栽倒在地。
    段含章得到機會,披頭散發地爬起來,舉著雙手一陣狂笑,大聲喊道“我以先汗王之英魂起誓,你將一無所有。”
    狄阿鳥爬起來,又一巴掌將她打倒。
    屋子裏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兩人的狂態,直到老範猛地從案幾兩旁向前揮手,才爭先恐後地往前衝去。
    狄阿鳥不知從誰腰上奪了一把短刀,咆哮說“我要殺了她。”
    幾個人死死地攔他,他還是在段含章身上掛了一下。
    厚厚的棉袍被鋒利的利刃從當中豁開,綻開一牙潔白。幾個人都有點兒腿軟,段含章也不再動嘴,站在那裏,一個勁兒顫栗。
    眾人隻看到她一個勁兒吸氣、吐氣,也紛紛感到呼吸艱難。
    狄阿鳥在沉默中獰笑道“我二叔狷狂自大,不守臣節,給家國帶來不盡的災難,於是上天懲罰他,毀滅了他,他有何英靈,可以讓你憑借他的名義,使我一無所有?!你一個婦人,一個奴隸,沒有我把你從毀滅的邊緣帶出來,沒有我給你妻子的地位,你有起誓的資格麽,而我對皇帝的忠誠之心,是你一個女人動搖得了的?!”
    他舉手一投,短刀直奔庭院中的大樹,釘到上麵。
    楊小玲奔到跟前,正好與短刀擦身,當即驚了身冷汗。她並不知道情急中的狄阿鳥投出這把短刀,就為了嚇唬她,不讓她跑過來摻和,站在那兒責問“狄阿鳥,你被泥巴灌住心,成了一條瘋狗麽?!”
    趙過本來還想跟狄阿鳥繼續賭氣的,看這光景,也賭不下去了,走到跟前,拖了他往大門外走。
    狄阿鳥並沒有固執地堅持留下,跟老範說了句話,就跟他走了。
    兩個人到了外麵,趙過就迫不及待地說“打老婆用刀的人,我一個也沒見過?!你是嚇唬人,還是殺人?”
    狄阿鳥咬咬牙,說“她要再鬧下去,我今天就真殺了她!”
    趙過說“我是,是不知道輕重。我不知道你為啥打老婆,也不知道你咋甘心躲到縣南,更不知道,你為啥白給人家十三匹馬,這年頭,兩條腿的人好找,四條腿的馬不好找,十三匹馬,就是十三騎……”
    狄阿鳥沒好氣地說“你什麽都不知道,還來跟我講?!”
    趙過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才問你呀。”
    狄阿鳥往一旁一坐,往一旁拍拍,等趙過一起坐了,問“你今天碰到了陸川?”
    趙過說“碰到了。”
    狄阿鳥問“他沒有讓你帶話給我?”
    趙過繃了繃嘴“你知道?!他說小姐讓你去見她,你又不是我,不是她的臣下,不能叫你去你就去,我想好了,不用理睬他,就當我沒有傳到話。”
    狄阿鳥橫了他一眼,伸了胳膊摟摟他肩膀“她是女人,咱們男的,讓著點兒哈?!”
    趙過笑道“你老婆是男的麽?”
    狄阿鳥頭疼地說“你能不能不再提她,你知道我——”
    趙過打斷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為啥打老婆,也不知道你咋躲到縣南,更不知道你為啥給人家十三匹馬……”
    狄阿鳥擺了擺手,往四周看了看,說“咱們身邊有朝廷的眼線。”
    趙過不敢相信地說“除了張奮青,還有別的眼線?!”
    狄阿鳥沉沉地說“我把他趕走之後,朝廷就不能收買別人了?!朝廷能放下心,不監視你和我?”
    趙過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原來如此。”
    狄阿鳥問“段含章狂言悖行,逼我做大逆不道的事兒,我不揍她,還表揚她?”
    趙過問“那你為什麽不把有奸細的事兒告訴她?!”
    狄阿鳥冷笑說“她有多少城府,我還不清楚。告訴她,她說不定要找這個奸細呢,她,一個淺薄卻又自以為是的女人,今天會說是你,明天會說是他,怎麽得了,找不出真的眼線,她就能把咱的人弄散了,要是找到了呢,不是逼咱和朝廷決裂嗎?!我知道有眼線又能怎樣,都要裝作不知道,不敢聲張,即使有一天,知道眼線是誰了,還是要裝作不知道,對不對?!”
    趙過點了點頭,說“你以後盡管用刀劃你那些老婆,大不了,我站遠一點兒。可你咋非要去縣南呢。你想安居樂業,我也想安居樂業,可安居樂業得了嗎?!”
    狄阿鳥笑了笑,說“鄧校尉是要殺我的人之一,他管屯田,我要是到處給人塞錢,要留在縣南,他就一定把我們安排到縣北,對吧?!阿過,我們身邊有朝廷的眼線,我一心留在縣南的心思,是不是能讓朝廷放心呢?可今天,你們都不願意到縣南落戶,你們都不願意,隻有我一個人願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做給朝廷看的。”
    趙過沒有想到,輕輕地說“我明白了。”
    狄阿鳥說“你還有疑問,對吧,十三匹馬,你心疼是吧。阿過,你知道路勃勃突然消失,去哪了?”
    趙過說“我知道,猜得出來。”
    狄阿鳥問“那我問你,我讓路勃勃招他來幹什麽?!”
    趙過尋思片刻,說“打雕陰。”
    狄阿鳥哭笑不得,說“就憑他那幾百人?!打雕陰,要是打雕陰,我還用得著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麽?!”
    趙過補充說“我是說你想讓他先到對麵,然後一起打雕陰。”
    狄阿鳥搖了搖頭,淡淡地說“我要他到對麵去,卻不是為了打雕陰。他先到對麵,積攢力量,而後向朝廷示好,接受朝廷的扶植,成為高奴王。”
    趙過震驚說“阿鳥。你想把朝廷養在咱家裏嗎?!你想讓誰做高奴王,誰就成高奴王嗎?!”
    狄阿鳥說“拓跋巍巍利用了思達明,也利用了別人,他能利用,朝廷為什麽卻一定要損兵折將地去打仗。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中原文化燦爛,國君的軍隊眾多,宮殿富麗堂皇,即使邊遠的遊牧首領,也認為他才是真正的天子,朝廷的使臣都是飽學之士,說道理時滔滔不絕,引誘人時天花亂墜,義正詞嚴時令人膽寒……朝廷如果派出使者,出使各部,同拓跋巍巍爭奪這些散亂的散沙,並扶持他們,是有利還是有害呢?!中原不缺糧食,布匹,銅,鐵,而遊牧人,有馬匹,有牲口,卻抵禦不了天災,需要茶葉,糧食,軟和的衣服,中原朝廷要是在出使的時候,把這些東西拿出來賞賜,能不能抵過拓跋巍巍的空言呢?!我不是正在教朝廷的大臣們,怎麽隻把箭掛在弦上,去使用他們的舌頭?!他們要想在這裏派出使臣,說了讓人覺得算數的使臣,讓人信任的使臣,就得有一個平和的環境,如果這裏的農民,見了俘虜就殺掉,不分辨敵我,就無法促成這種使臣奔馳的戰場。穆二虎也許不算什麽,但他在北鄉人中的威信很好,又要辦馬隊,如果他不殺俘虜,帶頭交給官府,別人也不會再盲目地殺俘虜,是不是?!我十三匹馬白給了嗎?至少換了他一句諾言,而這句諾言,就是從此不殺俘,不殺,就是促成使者往來的條件。”
    他又說“不僅僅如此,阿孝隻有幾百人而已,有什麽資格取代思達明呢?!他來了,首先要憑借個人勇武,為思達明立下戰功,故意在聯合作戰時殺掉那些二心的部族首領,思達明自然會將這些部族中一部分的百姓分給他,表彰他的戰功,但是這不夠,遠遠不夠,他根本沒有成為高奴王的條件,沒有兵員,沒有實力,對不對,他想贏,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把我們雍人當成他的兵員,和穆二虎搞好關係很重要,和你家小姐的關係也很重要,現在河東正在清剿,你家小姐可以幫助他,把那些河東的土匪,罪犯都招過來投奔他,而到了他向朝廷示好,得到朝廷扶持的時候,他可以直接招募雍族軍隊,甚至調動雍族的軍隊為他打仗。他用雍族人打仗,朝廷也會很放心,朝廷會放心地看著拓跋巍巍的附庸滅亡,一個新的附庸崛起,以為他們取得了勝利,其實呢,是咱們的勝利,因為阿孝夾在兩大勢力之間,朝廷不敢試圖控製他,控製他,就會導致他倒向拓跋巍巍。
    “這裏和西隴不一樣,兩條狗之間的骨頭,可以向北壯大,先打上郡,再圖銀川,我的三嬸母那兒有大量的夏侯家的百姓,阿孝是我叔父的嫡長子,他要和我三嬸母角逐這些百姓,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
    趙過問了一個問題“他會不會把你忘掉,自己稱王?!”
    狄阿鳥哈哈大笑,卻又壓低聲音說“阿過,我們倆就像親兄弟,你自然可以問,要是別人,哼哼。你想想,我那時已經被朝廷放回了家鄉,也有一支軍隊,我們兩兄弟像兩個拳頭,形成夾擊銀川的勢頭,打下銀川,不就光複父輩們留下的家業。至於誰稱王?肯定是我呀,你不覺得我更像大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