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節 捉人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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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安縣長帶著人,跋涉去見到齊蛟。
見到齊蛟,齊蛟也弄不清那個突然敢截縣長車駕的是不是本地人,雖然一口推諉、否認,還是心虛地答應縣長,自己一定發動百姓,盡快找到田小小姐。安縣長為了讓田小小姐的人安心,順勢逼他下軍令狀,隻等他無可奈何地一應,立即就腳步不歇地回縣城。
在他們之前,那個挾裹人質的盜賊正在相反的方向奔馳。
田小小姐被他提溜在馬上,心底怒氣衝天,卻是腹貼馬胯,晃得像是一把稻草,除了嗚嗚啦啦,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後來,連麵紗都飛了,飛到那盜賊身上,被那人順手一扯,揚長後拋。
這種掛在馬上的滋味不是一般的難受,五髒六腑整個兒翻江倒海,再加上血氣逆行,頭顱起伏不定,頭也懵,腦也漲,呼吸也有幾分困難,那剛剛吃的羊肉,全都翻騰到嗓子眼,田小小姐雖然嬌氣做作,畢竟在類似馬上的生涯中長大,受到過種種訓練,別看平日慵懶,卻極耐折騰,否則早就顛背過氣兒了。
當然,背氣才是她這會兒最想要的,背了氣兒,至少不用清醒地享受這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好不容易,那個盜賊才記得一絲惻隱,把她掂掂,往回掛掛,讓她舒服上一些,她這便得了機會,嗷嗷呻吟“阿嗚,我疼死了!”旋即大叫“巴牙狗兒,你看看,我是誰!”
盜賊理也不理,把她掙紮起來的頭重新按下去。
田小小姐想讓自己像平時受到委屈一樣哭哭,發覺眼角沒一丁點兒眼淚,隻有苦笑不得的氣憤,隻好“啊啊”咬下牙,在心裏念叨氣死我了。阿哥在哪兒找來的這一個巴牙,早知道他笨,卻想不到他這麽笨,可憐我這個天下最最聰明,最最傑出的小富婆,偏偏遇到極致的蠢貨就走厄運,每一次都被他拎皮囊一樣,提上就走。
這也太無視偉大的,英明的,神武的長生天閣下了,怎麽讓這種對比鮮明、鮮明的事兒發生呢。
她漸漸服從命運安排,不時疑惑不解地用小手扣扣自己的腦袋,安靜在隨奔縱起伏中。
不知忍受了多久,馬蹄漸漸慢了下來,能讓痛苦的她數得清落蹄數目,她迅速清醒,尋思,發覺麵紗沒了,請求說“我,我是阿田小姐啊。那個誰,巴牙兒(狗),阿哥,放我下來吧,再過一會兒,你就後悔了,我就,我就散了架了。”
她知道自己一直帶著麵紗,這個阿哥的人很可能認不出自己,自己得告訴他,自己是誰,然而嘴巴張得大大的,才知道自己忘了這人的名字,不全是忘記,自己是故意不記,以表示這個對自己無禮過的人的蔑視,現在是無比後悔,後悔自己和對方多次見麵,卻故意傲慢得不記對方名兒,想不起來,不能用來解困。
給他說“阿田小姐”,他知道阿田小姐是哪個?!萬一不記得呢,那怎麽辦?!
怎麽讓對方認出自己?
怎麽讓對方下馬道歉,磕頭認錯,將鞭子交到自己手裏,任自己抽打?!
田小小姐百忙中找到法門,丟掉做作,大聲呼喊“我是狄阿鳥的阿妹,你再敢這樣對我,我讓我阿哥拔了你的皮!”盜賊仍然不作搭理,轉去了一條小徑,田小小姐甚至聽得一個村口路邊,走路的兩個人小聲嘀咕“這個後生真膽大,單槍匹馬,搶回個大戶人家的女子。”
田小小姐該喊的也喊了,此刻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阿哥是越長越沒手段,他阿媽天天罵他,他該不是沒有我那樣讓費丫兒俯首稱臣的手段,使這個手下一時肚子餓,一時貪圖富貴,背叛了他吧,是呀,不然,他聽到我的名兒沒反應,聽到我阿哥的名兒也該有點反應吧?!而且這一慢下來,風也不對呀,如果是我阿哥授意他把我帶走,到哪個地方見麵,他也該去縣城才是,怎麽往北跑。
她當即嚇了一身冷汗,心道“不好。這家夥背叛我阿哥了。”
她求神抱佛,喃喃念叨“求求你了,長生天,可別說我阿哥曾經多次地、無禮地、殘暴地虐待他,不給他飯吃,不給他衣穿,鞭打他,毀他的容……隻要不是這樣就好,他就是存有什麽目的抓我,也不會活活地折磨我。我還是個聰明、可愛漂亮的小女孩呢,長生天賜我做女人的魅力,長生天賜我看透凡人的欲望,長生天賜我幸運,讓我知道這個卑微無恥的人到底需要什麽,想得到什麽,有沒有仁慈之心,保佑我抓住他的弱點和欲望,利用他的愚蠢與無知……”
綿綿不斷的虛擬假設像一條河,在她的腦袋瓜中流淌。
一刹那功夫,她已經不愧於自己自誇的頭腦,設想三種可能,並初步地做出應對策略第一種,這個人要去投靠某個部落,碰到自己的那支隊伍,忽然記得阿哥對他很不好,報複地把我抓走。我呢,自然得像他區分我和我阿哥的不同,表現我的富裕,寬容和給予的大方,利誘之;第二種,他和我阿哥還有什麽條件沒有談攏,抓我的目的,也許是向我阿哥索要錢財,討價還價,那麽,我就不能露富,應該引導他,為他出謀劃策,幫助他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並讓他知道,要好好對待我這個俘虜,不能讓我少根毛,才好順利地達成他的目的;第三種,他根本就沒有什麽目的,一開始,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亂跑,亂抓,因為背叛了阿哥,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噢,這樣呢,最好對付,也最難對付,首先,我得表現出一些誠意,讓他相信我,聽我的建議。
正是她如火如荼,絞盡腦汁的時候,馬停到了一片曠野,盜賊下了馬,順手把她提了下來。
她頭暈眼花地蕩幾個圈,往四處張目,隻見這裏荒僻無人,四周千溝萬壑,山坪像是雨後拔牙,張望一陣,找找人家,沒見著,恐怕十裏也不會有一戶。
雪雖然停了,天卻蒙上一種讓人恐懼的黃。
田小小姐立刻感到寒冷的侵襲,加上擔心和害怕,有點兒發抖,卻把自己的微笑抿上嘴角,連忙打上個哈哈,親熱地摟上對方的胳膊,笨笨地跳動兩步,提前先說“這位阿哥,見到了你,好好(倒黴),高興,你一臉的嚴肅,心情,心情自然不好,沒喝酒?沒喝酒,那就沒有頭重腳輕,仍然明理。遇到什麽事兒了吧?!肯定遇到了,先不要告訴我,先聽聽我,一個仰慕您的聲音?!我,我一直覺得你好勇敢,好壯,好強大,我的那個阿哥我知道,他生在駱駝群卻沒有胼胝(掌墊),長於馬欄,卻股生膏腴,成事不足,能有今天,絕不是他的功勞,是的,絕不是他的功勞,他那些見風就吹走的威名,是建立在您,一個真正巴特爾的彎刀閃爍的光輝之上。一直以來,我都感到委屈,這回您往北走,正是最最英明的選擇,是不是要投靠哪部的英雄呀?!正好可以一塊兒去,我會五至七種語言,無論咱們一起到哪兒,都可以做您的向導。你沒有帶刀吧,帶了,別,別,別摸給我看了,我見了它頭暈,我這是提醒您,到哪兒,一定要刀不離身,是吧,刀不離身。啊,不要這麽奇怪地看著我哦,我狄阿田,和我阿哥不一樣,也沒什麽關係,當我的阿哥們齷齪地勾引馬中最醜陋的那匹跛腳母馬,欺負羊圈最小的那隻羊羔之時,就已經有了一顆純潔善良的心願,希望能輔助一位像您一樣的巴特爾……”
趙過愕然,問“你不是——”
田小小姐立刻打斷說“我不是。雖然你認為我是,其實我不是,你看看我的臉蛋兒,我是嗎?!”
她踮了腳看後腳跟,她抓起裙看尾巴,說“你認為我是什麽?!我什麽都不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哦,能是什麽?!”
趙過搶不過話,隻好後說“你不是阿鳥的阿妹?!是怎麽說你阿哥呢?!”
田小小姐覺得情況有待觀察,一收腦袋,把彎勾食指掛上嘴角,皺了皺眉,想到對方認不準,自己可以糊弄過去,又舒展說“你認得我?!我可是田家唯一的千金小姐哦,你不是我阿哥的咳咳,那個年輕有為掌櫃?不是?!我阿哥,叫田——鼠,你是?!”
趙過眼皮跳動,似乎想把對麵莫名其妙的小女孩看清,卻還是看不清,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就說“我沒做過他的掌櫃,也不知道他還有個名叫田鼠呀,你確實是個小小的女孩,什麽都不懂,這和我想的一樣,被人利用了。肯定是被人利用了,他們到底給你說什麽,難道惡意(中)重傷阿鳥,告訴你,他以前勾引,勾引,勾引馬中最……肯定不是真的。”他說不下去,隻好問“哦,對了,你阿哥不是把你送走了嗎?!你怎麽還在長月,現在又到了這兒?!”
田小小姐張大嘴巴,迫不及待地問“我阿哥沒和你鬧翻呀?!你也沒打算另投名主?!天哪,那你一直往北走?!”
趙過想了想,說“你阿哥前兩天和我吵架,你不在呀,怎麽知道的呢,是誰跟你說的吧?!看來,我們的提防,並不是沒有道理的。”他解釋說“我往北走?!是為了讓那些追兵誤會。我見過黑明亮,也不敢保證他的人不認識我,擋著臉,也還是怕他們看我眼熟。我要是往別的方向走,他們就會從他們覺得身影和人熟悉上判斷,我要往北走,官府就先判斷我是北虜,或者是北鄉馬客,就是黑明亮線索,他們也半信半疑,對吧。”
田小小姐舌頭耷拉出來,牙齒橫抵,輕輕地問“巴牙阿哥,我蒙著自己的臉,你,一直沒認出我來?!”
趙過撓撓後勺,說“我抓了弓騎,問他了。”
田小小姐急切地問“什麽也沒問出來,是吧?!”
趙過笑著說“他是什麽也不知道,可是我一問,就什麽都知道了,我問,姓田的賊丫頭多大,他說了,我問,她長什麽樣兒,他說不出來,我問他生活習慣,他說了,我問了……”
田小小姐和善地追問“還問了什麽?!”
趙過說“什麽都問了,問了之後,我就有一種直覺——”
田小小姐笑道“什麽樣的直覺?!”
趙過說“熟悉。”
話還沒說完,一道飛快的人影便衝了過來,趙過“咦”了一聲,就見數不清的拳腳和甜甜的故作散慢的聲討“直覺吧。靈敏吧。”
田小小姐的拳腳,對他來說,無疑於撓癢,但他實在想不明白,抱頭鼠躥一陣,氣急敗壞地說“我直覺不準麽,不就是你麽?!隔著車廂聽聽,後來再看到你的隨從,我就知道,肯定是你。”
田小小姐停下拳腳,氣喘籲籲地指著他的鼻子,潔白的食指就像一截象牙,她指著,指著,爆發出一聲“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早就知道是我,為什麽還這樣對我?!摁上我的頭就往外拽,掛到馬上就走,你把我當成什麽了,把我弄壞了,你賠得起麽?!”
趙過悶頭悶腦地說“你都看到了,慢一點,就被弓射到啦。”
田小小姐使勁給自己扇風,讓自己不生氣,卻還是問“半路上,我喊你了沒有?!說我是我阿哥的妹妹了沒有?!你沒長耳朵呀——”
她想說趙過可以把她放在馬鞍上,抱著她,卻覺得這個時候,自己凶悍一點兒好,無理一點兒好,而人家是中原人,確實講究什麽男女有別,就又上來,使勁用腳踢,一邊踢一邊問“把我掛壞了,你又賠不了。”
趙過發覺這個小女孩不是一般地難纏,應付了一陣兒,記得還有正事沒問,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說“你最好別鬧了。我問你,你阿哥不是讓你跟阿孝一起走了麽?!你怎麽又回長月了了?是不是途中遇到了什麽事兒?還有,你現在到底被誰控製,侵占你阿哥的產業,到底是誰的主意,是誰指使你的?!”
田小小姐一抬頭,不屑地說“幹嘛要告訴你,你不過是我阿哥養的一條巴牙狗兒,你以為你是誰,管得了我?!”
趙過實在生氣,“你”了半天,口齒倒越發伶俐,說“人家一攛掇,你也背叛你阿哥。你說,你阿哥什麽時候引馬中最醜陋的那匹跛腳母馬,欺負羊圈最小的那隻羊羔了?!做那樣的事兒,還是人麽?!你說呀,你什麽誌向呀,有你阿哥不輔助,要輔助其它的人。你有沒有良心。你阿哥對你多少,拋家棄業,為的是什麽?不就是想讓一家和睦麽?!你阿哥為什麽不聽他阿媽的安排就逃回草原,他逃回草原,再差,也不用腦袋別在別人刀上,再不濟也能找個無人煙的地方逍遙自在,他怎麽不逃回去,不是隻擔心麵臨數倍的仇敵,還害怕要麵對親者痛,仇,仇人快的自相殘殺,他回去,你們家那些親戚願意麽?!找他打仗,他得應戰不?!他全是為了你們幾個,在等機會。你可好,聽別人說些什麽,就第一個造反了。”
田小小姐撇了撇嘴,“哇”一聲哭了。
趙過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她,回想剛才說的話,覺得太重了,這樣一個小女孩,十多歲,知道些什麽,連忙嗬責“別哭。”
田小小姐收回胳膊,在兩隻眼睛前團手掌,卻並沒有眼淚,她哽咽說“阿爸死了,阿媽跑了,我阿哥許諾的話也不算數,還不相信我,誰想過我呀。我今年才十四歲,哦?!少說了一歲半歲,也還是個孩子,都沒有人管我,現在呢,一個巴牙兒都欺負我,摁著我的頭,拖得像條死狗,還把我扔在馬上,差點兒顛死,我還沒說兩句,他又準備打我,胳膊都給我抓腫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