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節 暗中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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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癩蛤蟆,蚯蚓,水蛭,蝸牛,家鼠,生肉,加上蝮蛇、蠍子,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河裏遊的,不管樣子多醜,看起來有多麽惡心,狄阿鳥都能抓起來就吃。
尤其是蝮蛇。
四歲的時候,他因為什麽都吃,生過蛔蟲,肚子疼,夜裏咬牙,他阿爸知道了,就給他服用蝮蛇膽打蟲,算是讓他學會了怎麽抓蝮蛇。到了七、八歲,他滿世界抓蛇,抓到了,挖去毒腺,再摳吃蛇膽,拔去蛇皮,穿起來烤,剁幾截燉,吃得段晚容和餘山漢看著都心驚肉跳,背地裏都叫他“饕餮”,有次風月拿他收集的蛇膽換酒喝,結果一賣,回來穿了一身名貴的灰鼠裘。
要說忌口,不能吃的,怕也就是雞蛋。
他小的時候就開始吃生肉,喝生血,生雞蛋,趙嬤嬤也是雍人,習性矜高,看不得他和那些野外蓬頭垢麵地流浪者一樣吃生,曾故意在雞蛋堆上擺過倆壞的,想著等他磕開時聞到惡心,就不再去摸。
哪知道這家夥偷吃熟練,兩手一掰,聞也不聞,一仰頭,倒嘴巴裏了,當時是一下被臭得將蛋液噴出一尺高,差點兒被雞蛋嗆死,回頭一吐就是好幾天,從此就對雞蛋多出一種恐怖心理,被人逼著吃,讓著吃,都是說謊話“我不能吃,我一吃,就出不過來氣兒,胃了抽抽。”
這一說謊,就持續了多年。
直到後來來到長月,一個院住的楊小玲動不動拿豬油煎雞蛋,香味飄幾裏,使得他那點兒少得不能再少的烙印讓路給肚子裏的饞蟲,他就跑去人家跟前吃了兩回,聽人問起,謊話謊說“我阿媽說我不吃雞蛋,吃了暈,吃了吐?!這是雞蛋,真是雞蛋?!太好了,雞蛋,我吃呀,還特別喜歡吃。她出於客氣騙了你,怎麽煎的,你教一教我好不好?!”
這不隻是他的一個好吃的惡習。
這是遊牧人品嚐百草的口感記憶。
狄阿鳥也是個口舌敏感的人,他留意李郎中的每一次用藥,李郎中去他家沒問到什麽,回去之後,歎著氣坐到狄阿鳥身邊。狄阿鳥掛了一耳朵,從他和別人說的話中知道,他從哪兒回來,看他這回的模樣,不僅僅沒有找到讓自己好轉的法子,還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同情,頓時多了一種預感。
蒸騰的藥味從一旁彌漫過來,藥又好了,該喝藥了。
行館中調來的官婢煎好了藥,知會李郎中一聲,待他挪動,把藥送到跟前。
“解毒湯”裏有好幾種藥,像甘草,綠豆、金銀花,茅根,都有古怪的甘味兒,再配上白糖,熊膽散劑末子,滋味嘛,喝下去,隻是讓人一個勁兒想吐,狄阿鳥並非真的中毒,自然不耐喝這個,看得官婢自己先抿一口,而後把勺子送至嘴邊,不禁為之躊躇。
李郎中眼看他遲遲不見好轉,家裏出了情況,一個多好的媳婦難成那樣,又得一人麵對上吊而死的家人,心裏也不是什麽滋味兒,尋思著病人再恍惚,給他說說話,也能刺激到他的內心,讓他多出股掙紮的勁兒,就自官婢身邊探身,大聲說“喝點藥,好了回你家看看,成啥樣了,再不好,多好一個媳婦,隻能受人家欺負?!”
狄阿鳥頓時擔心起來。
他看得出來,李郎中是個好人,至少是個有慈悲心腸的人。
這一刹那,真想冒險抓住他的手,向他坦白自己的苦衷,讓他告訴自己,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
可是,他忍住了。
他雖然在牢裏,還是知道,戰爭,不隻是拚殺一次那麽簡單,打了勝仗要歡慶,要勞軍,要為傷員治傷,要安置俘虜、移民,要快速地、不失警惕心地,將防禦工作完善,安縣長,王誌,事情太多,而鄧校尉,卻有機可乘。
外麵有人喊李郎中,李郎中起來出去,一個婢女伸伸頭,回身小聲跟另一個婢女說“又是王將軍的人。”
另一個婢女連忙湊到她那兒,小聲說“一會兒來一趟?!……”
後麵的話沒說,兩人心裏都特別明白,這個人跟王將軍肯定不一般。
她們從而也多出一點期盼。
官婢的生活都是非常地下的,平日日子很苦,還要接受聲樂,醫護等等的訓練,時不時被派出去,大多是豬狗一樣遭受蹂躪。
不少官婢也沒什麽心願,很少想著自己這些人有什麽出頭之日,命已經是這樣了,誰還能怎麽辦?!但她們總看到那些出去伺候人的同伴,有時因為把人伺候得好,琴彈得漂亮,懂得那些士大夫的情懷,得到憐憫,被抬籍,轉籍,要走,到一個新地方,生活比著以前得到很大改善,漸漸的,就把這當成一個努力著的期望,希望自己也有那麽一天。
眼下這個中毒的年輕人,是王將軍重視的人,而王將軍,又一再為朝廷下大功,前途不可限量,誰能說,自己在這個年輕人最需要照顧的時候盡心照顧,日後不會因為他的一句話,就改變了悲慘的命運?!
她倆小聲地說話,發覺病人暈頭暈腦要下炕,連忙上去,一左一右上去把他攙扶。
狄阿鳥自然不是莫名其妙就起來,他是用尖尖的耳朵,探聽到了“王將軍一直派人來”,當然,王將軍一直派人來,可他知道的卻隻有一兩次,聽兩個婢女互相咬耳朵,就假意起身兒,用心聽聽她們還說些什麽。
不料兩個婢女卻來擁他,毫不吝嗇身軀,用軟綿綿的胸脯抵在他的胳膊上,將略為發黃的臉龐湊得很近。
狄阿鳥感到遲疑,拿不準自己是不是突然好過來,跟她們說話,收買她們,再想到叫李郎中出去說話的人就在外麵,不由在兩女的攙扶下下地,口中念念有詞“茅坑。”
一個婢女連忙把便桶拿來,放到他跟前。
他卻搖了搖頭,要求說“茅坑。”
他也一直這樣,兩個婢女並不感到奇怪。
她們見過,聽說過許多道貌岸然的儒生,上官,表麵上遵守禮節,私下沒人時,卻會讓自己侍奉著洗澡,大小便,甚至迫不及待地摸胸,探褲襠,做別的齷齪事兒,按說他們本身就有權勢,在家在外,都飽經男女之事兒,習慣於把女人當成玩物,算不上沒有羞恥,但她們這些也在學習種種知識的人也總明白點儒家的思想,卻感到不可思議,而這一次麵前的這個年輕人不同,即使渾渾噩噩,也不願意在陌生的女人麵前脫褲子,更不讓人握著掏雀兒,對著便桶一陣“嘩啦”,看起來骨子裏具有一種強烈的羞恥之心,從而可以判斷,他好著的時候是個大大的正人君子,也就不作勉強,這一次,更像以前一樣,柔柔哄著“茅坑?!我們去茅坑走一走。”
三人慢慢出來,要去監獄外頭的茅坑。
這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兒了,服排毒瀉火的藥,再多喝些水,那就是屎尿多,獄卒一開始還跟著,時間久了,也就懶得管了,就讓這兩個婢女一左一右,扶著他,穿過監牢,到外頭的茅坑。
狄阿鳥就這樣出來,就這樣,看到了幾個身穿衣甲的人和兩個文士,拱著李郎中,聽他在那兒說話。
他們說什麽呢,營裏受傷的人多,缺藥,缺人手?!
他反正中毒,精神恍惚,幹脆一個眼愣,直直往跟前闖。
兩個婢女哪裏肯用力拉他,又哪裏拉得住,隻好一邊“呀呀”提醒他去的方向不對,一邊,無可奈何地順著。這時,李郎中回過頭,也看到了他們,立刻跟身邊的人說“看,他還是這樣兒。”
一個副將模樣的武官立即大聲說“上頭有命令,無論如何,也要趕快把他治好,聽明白了。”
狄阿鳥朝那個武官看去,發覺自己竟然不曾照和他過麵,沒一絲熟悉,再借裝傻看看,兩個文士都同情地看著自己,看模樣,不是參軍也是官員,一時驚駭,心說,這些是什麽人?王誌的人?不像呀,難道朝廷派人來,要我回京?!不對,不對,朝廷不可能這麽快,可,這怎麽回事兒?!
他想不明白,見李郎中低頭作捧,一個勁兒接受幾人的命令,又覺得對自己無害,就收了勁兒,讓兩個婢女重新扶回茅坑方向,晃晃蕩蕩地向前走。
他進了茅房,像往常一樣,第一件事兒就是脫掉自己的腰帶,掛到茅坑一邊的院牆上,讓掛狼頭扣的一邊對外,然後蹲下來,焦急地盯著,像在期待什麽。
茅坑挨著縣衙東牆,翻過這個東牆,是幾家稀疏的住戶,其中一家,總供酒茶之物,為常客介紹窯姐,時常會聚集一些走夫小販。
狄阿鳥始終相信,自己的人會想到在那兒望風,所以一來茅坑,就先做同一件事,把狼頭腰帶解下來,扔出去,讓有心之人知道,自己出來拉屎了,可惜的是,至今為止,一直沒人肯來敲敲牆,咳嗽一聲。
今天,他又掛上了,迫切等著有意外出現,然後蹲了好久,還是見不著,隻好解決完事兒,把腰帶收回,胡亂紮紮。
實際上,過了這道牆,對著的那家小酒館有人。
前幾天住了個人,幾天來,一直在那借居,嫖了不輕易給人上床的女主人,讓她盯著,看狼頭出牆,而到了傍晚,自己就會到別的地方,去辦點事兒。
這一天也一樣。
那人很快就走了,到了一處人家那兒,進去不一會兒,又出來回頭再回酒館。而那一處人家,過上一會兒也出來一個人,在街上亂逛,逛夠了,才去目的地,見他的主人樊英花。
這天天掛腰帶,也說明不了什麽問題。
坐到一邊的鍾長老,發覺樊英花笑了,而自己絲毫看不出什麽,不禁迫切地看過去,像是在詢問。
他們從趙過那裏了解到,出兵樓關是狄阿鳥在背後推動的,又得知王誌已經打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勝仗,已經就狄阿鳥的事兒磋商了很久,都覺得這一仗,不管對朝廷是什麽影響,已經足以完成了狄阿鳥的自我挽救,因為這一仗大勝,使得王誌更加看重狄阿鳥的分量,對他被迫打殺個無賴的事兒,隻會有意開脫。
這樣一來,樊英花設法促成狄阿鳥陷入絕境,不得不出逃的計劃暫時失敗。
狄阿鳥不會有什麽性命之憂,但是樊英花冒著將己方在雕陰埋下的勢力暴露給十三衙門的危險,不惜代價地關注縣牢,除了一些無奈的表情,既沒有衝手下表露過不快,也沒有顯現出高興。
她知道狄阿鳥一天進茅坑十多次,冒名奇妙地開懷?!
鍾長老知道樊英花不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她看出來點什麽?
鍾長老望著她,發覺她沒打算相自己解釋,隻好開口“他這是?!公子是不是看出點兒什麽?!”
樊英花點了點頭,說“沒錯。前兩天他上茅房,都沒超過六次,今一天一上,就是十多次,不是告訴我們,他急了,不管他出於高興也好,擔心也罷,抑或被什麽事兒促使的,他,已經沒了假裝中毒的耐心。”
鍾長老一直佩服樊英花,他弄不明白樊英花一聽說狄阿鳥中毒,立刻就說是假裝的,果然,監視縣牢的人回來,證明了這點,他每次上茅坑,都掛出一隻腰帶,要是一個神誌不清,中毒頗深的人,怎麽可能做出這麽反常的舉動?!
這回,他也相信了樊英花的判斷,隻是卻不明白,狄阿鳥沒有了耐心,會發生什麽。
樊英花滿足了他的好奇心,說“毒,很可能是鄧北關下的,他一直假裝中毒,是在醞釀著,怎麽對付鄧北關,一旦沒了耐心,就會對鄧北關動手,看起來,鄧北關反而被動,而實際上,他隻要一暴露意圖,鄧北關就會察覺。鄧北關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麽好顧忌的,誰能說生死較量中,他狄阿鳥不會被魚死網破的鄧北關逼得無計可施?!”
這些很老成的話,頓時讓鍾長老歎了一口氣。
他一直在京城李玉和她之間來往奔波,並不知道樊英花盯雕陰幹什麽,但相當肯定一點,這兒曾滲透了那股相當忠誠的力量,因為不是以家臣為骨幹,一定是樊英花苦心經營的,自己的力量。
可現在為了逼迫狄阿鳥走,樊英花親自涉險。
不僅如此,她準備在必要時犧牲為數不多,完全屬於自己的親信力量;準備犧牲有與雲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合作的關係;鄧北關已經信任陸川,讓陸川為他開辟走私的道路,樊英花已經可以通過走私的證據,在將來的某一天控製鄧北關,這是一個朝廷的地方校尉,控製了他,就是半座城。
自己,親信,盟友,半座城,隻為了換狄阿鳥一個決定,就算成功了,值得大家夥高興嗎?!
這太可怕了。
兩個團體合作,相互合作,隻能是受到利益的驅使,而非兩個當家的人友誼和情感。
樊英花卻徹底地拋棄了它,她原本應該是為了一種最高利益,舍棄親情,愛情,而這一次,她將之犧牲,將最高利益犧牲掉了,現在又要犧牲她的一切力量,包括自己泄露身份,將會帶來的危險,對己方何益之有?!
鍾長老雖然沒有違背她的意願,看著她去出嫁,送出,甚至不得不去支持,卻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一種無比的悲哀和失落,默默地懺悔“列位皇考,我們完了,李氏王朝徹底滅亡,後輩們所苦心經營的一切,從此將改為他姓,包括你們的女孫自己,也都要拱手送人。”
他忍不住看看掛個笑臉,新奇地等著別人說點什麽的陸川,心中相信,這個頭腦簡單的武夫,恐怕還在高興。
樊英花不知道他都想些什麽,排斥些什麽,發覺他又走神,淡淡地說“鍾叔叔怎麽又歎氣?!”
為什麽歎氣?
告訴你,你已經把一切祖宗基業都葬送了嗎?
鍾長老虛假地說“我擔心你為人家所做的一切,過後人家不但不會感激,反而會恨你。”
樊英花倒不在意這個,淡淡地笑了笑,跟陸川說“我們得對兩邊的動作都了然於心。你去,去鄧校尉那兒,聽他有什麽吩咐?”
陸川應了一聲,站起來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