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節 上門逼債

字數:7726   加入書籤

A+A-




    揮戈逐馬!
    這位“白鶴”兄,瘦是瘦點,身上卻有點武藝,動不動提了綢褂紮了白鶴形的身兒,腿“嗖”一下,就又快又狠地踢了上去,前幾年和街上痞子狗咬狗,站在自己家丁後麵,時不時偷襲一下,就那樣給踢出了名。
    他為了護好米行,放貸,養了十來個練把式的夥計。別的地方有放高利貸的,都是放錢,到了他這兒,改放大麥貸,小米貸,逢到災荒,疾病,人禍,家炊難繼,就貸出去一袋,半袋兒的糧食,不幾日催你來還,沒錢,小孩,閨女,媳婦,一擺手,讓人拉了就走。他的勾當都以討債為借口,和鄧校尉之間有說不清的貓膩,在黃龍那邊兒還有點兒門道,縣衙也拿他沒轍。
    靠著刮拔勾斂,他逐漸有了雕陰的基業,從此收斂很多,輕來小去也不再親自出馬,這兩年也隻做一件用半袋米換人的事兒,換的還是他看上眼一心要收的五房小妾,但身上仍沒一點兒善相。
    今日看到他坐在這裏,李郎中立刻有種不祥的預感,可人命關天,事關狄小相公的生死呀,怎可到了就避,也隻當不認得這人,往李思晴走過去,聽到李思晴打招呼,應了一聲,把話給說了“狄少奶奶,狄小相公平日有沒有什麽要忌口的東西,現在是反反複複不見好轉,要是再找不出原因,那不是眼瞎就是鼻子歪。”
    老範要來跟孩子們當先生,今天過來,站在前邊,就是作為一個當過官的,有點兒交涉手段的文化人跟糧行的老板說話,壓根不知道狄阿鳥中的毒有多嚴重,見他來了就說這個,驚訝地問“還沒好?!”
    李郎中也沒多想,剛剛也已經是往輕裏說了,此刻不禁歎了一口氣“被人下了毒,哪有那麽容易好,能救回來算命大……”
    一句話,把狄宅給掀了。
    李思晴一直把狄阿鳥的話記著,絕口不提狄阿鳥中毒的事兒,即便有人問起,也都輕描淡寫地說“大概吃啥吃壞了肚子,沒事兒。”
    這一回,郎中跑家裏一嚷,人心就亂了。
    前幾天,李思晴去照顧狄阿鳥,回來就要賣馬,堅決要賣馬,而狄阿鳥一個不在,產後這病那病的段含章突然病好,爬了起來,不讓賣,兩個人鬥了一架。
    李思晴始終記得狄阿鳥的叮囑,見段含章果真阻撓,就先給人說好,再讓人來牽馬,在兩人第一次爭鬥中贏了。
    旋即,李思晴按照狄阿鳥說的,趕去買糧,段含章無端端又不許,兩人又鬥了一架。鬥了之後,段含章買通一個女仆,摸到李思晴放錢的地方,提前把錢搶到手裏。
    仍用舊招的李思晴先讓糧店送到了大批糧食,糧食運家裏了,才知道沒錢結帳,急得要哭。
    申白鶴就是這個賣給她糧食的,眼看把把糧食給了,拿不到錢,糧食的價格往上猛漲,要把糧食弄走。
    趙過自然不肯,帶著自家人阻攔。
    出於前幾日的事兒,申白鶴對狄阿鳥有點兒顧忌,隻讓賬房來鬧騰,最後還是做了和解,給出兩天付款的期限。
    趙過向段含章討要,討不下錢,隻好向樊英花開口。
    樊英花二話不說,給他了一筆錢,他剛剛拿回這筆錢,交給李思晴,出去看看自家打仗的人回來了沒有,王小寶上門了。
    王小寶為阿鳥的事兒,把櫃上的錢花了好多,現在櫃上拮據,他跑來張口,希望找點錢,先墊一墊。李思晴覺得人家已經對自己家有恩,自己不能虧了人家,咬咬牙,爭一口氣,什麽也不管,把這個錢給王小寶了。
    按說王小寶那兒有啥擔心的?!
    他東家其實還是姓狄。
    可他不知道呀,李思晴也不知道,她做夢也想不到田小小姐是堂親小姑,隻知道有人給話,說王將軍答謝狄小相公,要送來三十匹馬,就把希望寄托在上頭,等這三十匹馬的到來,覺得這馬就快牽來了,也沒跟趙過說一聲,結果兩天過去,馬還沒有送到,收賬的來堵門來了。
    趙過這會兒找田小小姐也來不及,隻好讓人家再給半天時間,讓自己出趟門。
    糧店的人就在那兒等著,等著趙過找錢回來。
    這時,李郎中到的。
    李郎中本是為了好心,找治療狄阿鳥的辦法,放出來的卻是驚雷。
    大家一聽司長官中毒,性命堪憂,那不是天要塌了麽?!
    李思晴買這麽多糧食,沒錢還買這麽糧食,隻有一種可能,或者和大家一起回武縣,或者打發大夥回武縣。
    段含章身邊的一堆人想到這一層,登時感到李思晴是為大夥買的糧,沒理由再支持她,有的轉身兒跑到李思晴那兒,有的趕緊勸她把錢拿出來,把該付的款付了。
    狄阿鳥出事,段含章也一霎那,暈了一暈,她也幾乎感到天要塌了,卻更不肯。
    一旦狄阿鳥有個三長兩短,她除了一個師兄,連個娘家人都沒有,不攥把錢在手裏,她甘心麽?!
    可眾人勸她交錢,也不好不答應。
    她心中頗恨,為了轉移大夥注意力,隔著整個院兒,朝對麵的李思晴發難,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賤人,一天到晚撒嬌發嗲,根本沒安好心,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怎麽就瞞著不說?!啊,你。”
    她氣勢洶洶地討伐,還有衝上去的勁頭,徹底點燃眾人的不安。
    孩子們和女眷無去處,聚成一堆,嚎嚎大哭。段含章終究也被人攔住,也哭上一陣兒,最後捂著孩子坐那兒走神兒。
    申白鶴本來就不是個善人,一看這家男人要死牢裏,兩房媳婦,似乎都有心賴賬的,渾無顧忌,捋了袖子就罵。
    老範到跟前,幫助賠不是,被他一揚手,“啪”打在臉上,隻好有心無力地捂著臉退了。
    一家人本來還在自己鬧騰,就見討債的在院子裏蹦開了,立刻亂糟糟地回應。
    申白鶴本來就是橫人,心說,你們不給老子糧錢,還有道理了,這就獰笑一通,支使個家夥出去叫人,人一到,上來就要捉李思晴,說就找她要這個糧錢。
    眾人和他們爭執,就在院子裏打了起來。
    這都是一些老弱病殘,像樣點兒的還不在這個大院裏住,糧店打手一來,隻有吃虧的份兒。一個瘸著腿兒的本來想靠自己的殘廢,上前來嚇唬他們,讓他們不敢開打,卻不想,這都是群擅場欺負老弱病殘的惡棍,當即被人摁下去一陣齊踩,踩個半死。鑽冰豹子算是狄阿鳥家裏最老的家人了,雖平時不大說話,卻把大夥看成一家人,急於搶人,上前和他們動了手,但畢竟身體沒長好,又勢單力薄,被幾把扁擔架上,拍得直吐血。他姐姐卓瑪依和他奶奶趕忙來保護他。
    幾個打手看出來一個漂亮,奇特的番邦美女,頓時一陣壞笑,扯上卓瑪依,撕扯她衣裳戲弄,要帶這個金發奴隸抵所謂的“騙人費”,再跟擁上來的人搶奪,凶性更是大發,隻管往死裏打。
    少年們都要提刀跟他們拚命,李思晴卻害怕再鬧個人命關天,死死攔著他們不丟,因為站在最前頭,也被一個粗壯的大手抓結實頭發,甩在地上拉。
    李思晴反正就是不肯讓人動手,隻等那打手丟開,立刻往地上一蜷,反而顯得平靜,閉上眼睛說“打吧,打吧,哪個也不許還手,讓他們,周冀,去,喊咱們的人,到營裏找你陳叔叔,讓他帶著兵來。”
    她就這樣,又讓小孩兒去叫人,喊的有名有姓,在哪哪哪能找得到,而實際上,李多財,石骰他們大半是軍人,隨軍而去,更不要說莫藏,陳紹武,現在都根本不在城裏。
    申白鶴看他家這麽多孩子,女人,殘廢,還有刀械,也知道狄阿鳥是個流犯,據說身後有背景,再看看那個要拉扯講情的郎中也是城中有臉麵的人,一臉義憤,也感到心虛,自然吃嚇,為了掩飾心虛,胳膊一伸,嘴裏說著“他找誰也沒用,給我打。”然而,待打手上來就重重地跺了李思晴一腳,他就不敢再撐了,因為李思晴是女主人,打別人,勢頭不對,有和結的餘地,打她難說,這就改口,讓人打砸東西,最後本來要扛走的糧食也沒扛走,推倒一麵牆,跑了。
    他們一跑,李思晴立刻就是一身酸軟,癱倒下去,被汗水浸得濕乎乎的頭發,全糊在臉上,更使得發白的臉上染上一層驚嚇過後的黑青。
    她初為人婦,還時不時在狄阿鳥麵前撒嬌,鬧著要這,鬧著要那,在疼她的人眼裏,還隻是個孩子而已,以前在家又被一族強橫的父兄護著,和姐妹一起到處跑著玩,隻要提一提父親和哥哥的名字,即便是土匪也要繞著走,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忽然就嚐到生活的殘酷,想到第一次經曆這樣的事兒,第一次被陌生而凶狠的男人拽著頭發,一甩一軲轆,心裏別提什麽滋味,不禁抱著幾個拱到懷裏的小孩,和他們一起嗚嗚大哭。
    段含章來問她狄阿鳥到底怎樣,不耐煩她的哭泣,到跟前就扯上她的頭發,表情凶神惡煞。
    她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想因為對方的無禮抓對方兩把,胳膊都軟綿綿的,要不有周馨荷和自己的丫環棒槌,她還真不知道,這個雖然同為人婦的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會不會也打自己。
    大夥不是郎中,都是窮人出身,平日哪接觸過毒,隻知道吃了,非死不可,被毒蛇咬中,也非死不可,回頭再去想司長官被人下毒的事兒,都覺得狄阿鳥一條命去了半條,個個兩眼發黑。
    幾個年紀大的老人一直都是段含章的人。
    他們心裏一直有本帳,段含章是先跟了狄阿鳥的患難夫妻,還生了個兒子,母以子貴,那就是大,平日也知大體,那就是賢,要說近來橫豎不是,也是因為狄阿鳥娶了李思晴他們幾個小,這才跟狄阿鳥不合,所以無論是心裏,還是行動上都向著段含章,此刻看她,隻看到自私自利,此刻再看李思晴,卻為大夥買了一堆糧食,因為沒有錢,被人拉著頭發,打得堆在地上,個個心中羞愧。
    他們想著司長官一旦死了,瞎了,剩下兩個少妻,幼子,還要顧著這些人,沒錢買糧,到處借錢,人家追著討債,一院孩子女人,個個頭破血流,而自己這些人隻能白吃飯,多占糧食,不知何時是個頭,還曾站錯位置,一起把李思晴為難得要死要活,就在一塊兒說話,抹著眼角哭上幾聲,回了屋。
    人們也沒有餘心注意他們。
    偶爾有人推了他們那屋的門,發覺門被堵死,也作了罷。
    趙過到阿田那兒,哪知道自己前腳走後,後腳就出事兒。
    阿田有意識地避博格阿巴特的嫌,不肯見,他硬闖進去的,才從阿田手裏拿到幾張上百兩的銀票,拿到銀票,是如負重釋,匆匆趕回去,本以為,最快的速度回來,免得人家討債的久等,哪知一進門,抬眼看看,先看到兩個衙役,一問,是打架了,心一驚。推開他們站到眾人麵前,隻見短短兩個時辰不到的功夫,本來好好的院子裏一片狼藉,傷者傾頹,悲著痛呼,院子左側的牆倒了,趕來的楊小玲攙著李思晴,老的,小的不是撲簌簌掉眼淚,就是咧著嘴一個勁兒哭。
    這哪裏是哭?!
    他們經過饑荒,戰亂,遷徙,走過幾千裏的路,哪裏還有眼淚,還能哭。
    這是絕望,是對再也無法反抗的悲痛。
    他像是做了個噩夢一樣,悲從心來,渾身一下冰涼,一直涼到腳底,嘶啞大吼“這是咋的了?!”
    “咋啦。司長官中毒了。賣糧食的一聽說,就打我們!”
    “他們還打主母,看主母的頭發,那時拽的,身上的土,是在地上拉的,還有,那腳印。”
    ……
    趙過握了拳頭,五指“啪啪”作響。兩次了,上一次,在馬市,自己正好出城,這一次,在家裏,自己還慌著去給他們找錢,前腳一走,他們……因為聽說阿鳥中了毒,竟在家門裏頭行凶。
    身前的景象全部聚集在他眼中跳動的火焰上。
    他痛苦地“啊,啊”,頭腦中隻有一個聲音我怎麽跟阿鳥交待?!這就一句話也不說,直奔廂房,去拿自己藏著的短刀。
    到了廂房門口,一推不動,勃然大怒,退得兩步,一頭撞了進去。
    剛剛抬起頭,他驚呆了,隻見五個上了歲數的老人在梁上排成一排,腳下微微晃蕩,走著陰風。他“嚎”了一聲,衝出門來,嘴合不攏,怔怔地站在院子裏,把所有人都嚇得一呆,終於,記得一聲衝破喉嚨的大喊“快來人呀。”
    眾人七手八腳,把幾個人放下來。
    他們的舌頭有的伸長,有的吞咽下去,牙關發硬,在鼻子下放下指頭,已無氣息。
    趙過衝圍在一旁的人吼了一聲“滾。”不等被吼的人明白,迫不及待地攘開前麵擋路的,擠進裏麵,在榻旁的馬鞍一翻,從中取出一把解腕牛角刀,扣在掌下,回身就走,不及眾人反應過來,已在避讓出了廂房,腳下生風,迎麵碰到楊小玲,隻是頓了頓足,就一繞而過。
    楊小玲扭頭一看,隻見他已經走近了院門。
    他衝著站那兒的衙役一聲大喝“你們是衙門的人。”
    衙役剛剛回答一聲“是呀”,他手一揚,一記響亮的耳光,在衙役捧臉後退中,揚長而去。
    楊小玲大老遠看到,因為想不到,都呆了呆。
    不敢去廂房看的李思晴卻知道他這一去,怕是要出大事兒,連忙衝楊小玲問了一句“他手裏拿的什麽?!”
    說完,匆匆往外跑。
    剛剛挨打的衙役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再怎麽說,自己也是衙門裏的人呀,攔住了她,因為剛剛地巴掌太重,還有點兒暈頭轉向,問“他,他怎麽打人呀。”
    楊小玲反應過來,也連忙往外追,見李思晴被衙役糾纏,也沒有敢停,到了門邊兒,看到前麵的趙過,拔著門邊兒,驚恐地喊他“小過,你要幹啥?!”
    趙過背對著她停了一停,又往前走去。
    她連忙再追,哭著說“你別幹傻事兒?!你回來。”
    楊小玲再往前攆,隻覺得自己的腳底發軟,有點兒邁不動,忽然感到一隻手抓上了自己的胳膊,扭頭一看,是李思晴,失色道“你快叫他,不能讓他去。”
    李思晴張了幾張嘴,不知道怎麽喊好,忽然覺得身邊不對勁兒,看到了周冀,提著狄阿鳥給他的刀,看到了幾個半大少年,提槍掖刀,越過了自己,伸出胳膊,離得遠,抓不住,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陡然大喊“你們都給我站住。”
    前頭,趙過不吭聲,不回頭,隻是把短刀再扣幾扣,步履堅決,殺氣騰騰;後麵,是終於等到了可以讓自己跟著上的少年。
    她迸著眼淚,拖著、攜著楊小玲往前追,走前兩步,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起伏半晌,終於一聲大喝“相公放我這兒有話,他不在,誰也不能出去惹事。我看你們,哪個再往前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