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節 夜中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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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第二天一大早,狄阿鳥的病情突然現出轉機,光看眼睛也比以前亮了很多,也讓人覺得他已不再是癡癡呆呆,李思晴來到看他,卻也沒有什麽欣喜和奇怪的,隻是獨自坐他身邊兒,喂他吃了一碗粥,中間夾雜著告訴他家裏的事情。
    事兒自然想往輕裏說,可家裏畢竟死了人。
    李思晴支支吾吾,仍然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說給狄阿鳥。
    狄阿鳥卻很平靜,隻是閉了會眼睛,深深地呼吸,像是在為亡魂哀悼,旋即睜開眼,充滿憐愛地看著李思晴,將她的手握在手裏,一遍、一遍地撫摸。
    這時畢竟是在牢裏,多餘的話不好講出口的,可李思晴還是分明地感覺到他對自己的憐惜和疼愛,忽然間覺得自己做什麽都值得,眼淚便撲簌簌想往下掉。狄阿鳥撫過從她嫩滑的臉蛋上滴下的眼淚,想起狄阿田,覺得自己定能借她的手報複這個申老板,情不自禁地說“阿晴。你做得對。姓田的不就是一個買賣糧食的惡棍麽?!打殺他髒我們的手。可我們姓狄的也不是好欺負的,這個仇肯定要報。你回去之後,把糧錢給他,別管他是不是以漲價為由,要多少,給多少,錢,他肯要才好,他要了,咱將來才好理直氣壯地跟他算人命帳,上百倍、上千倍,甚至上萬倍地討還回來。”
    李思晴隻道一過這個節骨眼,他就會殺上別人家,將人命帳上百倍討還,頓時起了身冷汗,連忙勸他說“相公,你糊塗。咱家的人是自盡去的,和人家,也沒有直接的關係……要是殺了他們,咱往哪跑?!”
    狄阿鳥冷笑說“跑什麽,不跑。”
    他發覺李思晴的變化,連忙說“喪事盡快操辦,借著服喪,發回武縣安葬,你回去告訴趙過一聲,讓他從段含章那裏討要路費,看她給不給,不給,那就是奸惡,你們也別再討要。她‘有所受無所歸’,犯‘七出’而不能休,隻有犯奸惡可休之,讓她好自為之。”
    李思晴大為吃驚。
    她恨段含章,還有點兒怕段含章,可狄阿鳥一開口提到的“休妻”,本著‘先姑息後除惡’的手段,帶有誘騙性質,似乎太不念夫妻之情,不敢答應,隻是說“我好好跟她言,她會給的。”
    狄阿鳥對段含章的厭惡到了極點。
    他知道樊英花和她的主張差不多,暗中還有舉動,卻隻對段含章敢到厭惡,糾其緣由,自己也說不上來,也知道有點兒理虧,看李思晴心地善良,要“好好與她言”,也就罷了。
    他考慮到自己針對鄧家的反戈相擊,慢慢把一夜的構思告訴李思晴知道“阿過給我說,指使獄卒投毒的是個年輕人。我有一種預感,也是從之前獄卒的反應上下的判斷,那個年輕人知道食物中下了毒,一旦被抓住,立刻就能牽扯上姓鄧的。鄧北關隻知給我送飯的獄卒猝死,卻不知道阿過見到指使的人,未必記得滅口,而那個年輕人聽說趙哈死了,可能關注著衙門,而自己卻不會跑,即使要跑,他一個沒有成家立業的人,也未必有跑路的錢。阿過能畫像,讓他試著畫幅小畫,借喪事兒把咱們的人聚齊,把畫分發下去,去找給我訂飯的小子。找到之後,先不要打草驚蛇,弄個生麵孔接近他,看好,保護好。博小鹿不是回來了?!讓博小鹿去。”
    李思晴連連點頭,問他“為什麽要先接近他,看好?!”
    狄阿鳥吃吃笑笑,低聲說“我是個流犯,現在又有了案子,不好向鄧家發難的,即使找到那個年輕人,想告鄧北關,過程也太複雜,不免給人家足夠充裕的時間,人家時間充足,殺人滅口也要,消弭證據也好,都來得及。鄧北關要是不能一下倒台,繼續行使他校尉的權力,被得不顧一切了,肯定能給咱們帶來危險,對咱們來說,機會一半一半,隻能靠運氣。所以,咱們得快一點,得避免任何打草驚蛇的可能,你們這幾天,往死者家跑一跑,暗中糾集他們去告官。鄧北關隻道我們告他的證據也不充分,往死者家跑,還隻在追尋誰投毒,而這邊我一好,兩案並審,這時死者家屬突然告官,直接指向他,他定然防不勝防。”
    李思晴很快領悟了,說“畢竟死的是小人物,萬一奈何不了他呢?”
    狄阿鳥已經很熟悉官場,很有把握地說“不可能。平民也是人。他謀我性命,走著官場的程序,有著官場的內情和合理,放在咱們眼中無法無天,卻有著某種合理性。可這一下造成三個無辜的獄卒死亡,證據確鑿,就不好脫罪了,何況這是衝衙門裏的差役投毒,惡意投毒,有民憤不說,還公然挑釁三法司,造成官府內部的恐慌心理,會讓整個公門震驚,上下官府震驚,縣內縣外震驚,情節之嚴重,可以讓他死好幾回的。不是官員,肯定是斬立決,是官員,肯定三法司會審,定他個永不翻身。這會兒就是他再長袖善舞,人長得再好看,那也夠他立刻失去校尉一職的。他做不成校尉,對我們還有什麽威脅?!老子不打壓他就是他的運氣,他還能置我們於死地?!”
    李思晴這才醒悟到自己覺得又硬又憨的狄阿鳥,官場上的生存能力不下自己父親,一旦凶狠起來,根本不給對手一點兒餘地。
    她大致體會到事情的緊迫性,沒有敢多留。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卻擔心“伸白鶴”再一次上門,就想先順道把錢付清,然而走一陣兒,眼看糧行快要到了,不由想起他們那些人的凶神惡煞,又一陣兒猶豫,覺得還是該等趙過回來,讓他去,這就和棒槌裹一裹頭巾,衝糧行望幾眼,準備離開。
    一轉身,差點撞到幾個人並排走著的圈子裏,抬頭一看,為首竟是一心避開的鄧平。
    她戒心很重,呆了一呆,正因為如此,隨口打一聲招呼“鄧少爺上街呀。”說完,就當客套,拉著棒槌就走。
    鄧平折身跟上,不顧幾個痞子的噓噓聲,跟在後麵說“姐,你是不是要買什麽東西?!我帶你去,便宜。”
    棒槌撇撇嘴,幾次低頭回掃,都能看他跟著,就有心阻攔他,停下腳步,說“大白天,你跟著我們幹啥?!”
    鄧平笑了笑,說“我又沒有跟著你。”
    李思晴連忙拉了棒槌一把,加快腳步。
    鄧平有點沒趣兒,看著旁邊有個小轎,又說“姐,我給你叫個轎子吧。”說完,連忙跟轎夫招手。
    李思晴隻好停住腳步,回過頭說“鄧公子,你別再跟著我了,要做這做那的,省得別人誤會。”
    鄧平嚼著一段皮板筋糖,攔到前頭,吃吃笑笑“別人誤會有什麽,也沒什麽不好,不是嗎?!”
    李思晴漲紅了臉,回過頭來,幹脆再往糧行的方向走。
    走不幾步,糧行恰好出來一個夥計,看到了,一邊給裏頭的人喊,一邊上來攔,大聲說“唉。你不是還欠我們家的錢麽?!正要去你家呢。”
    李思晴大吃一驚,剛想跟他一起進糧行,給錢,鄧平凶神惡煞上來了,推夥計一把“要什麽錢,你他媽的客氣話沒有,上來攔人家女子的路,招打呀。”
    夥計連忙鞠躬,說“鄧公子。”
    李思晴看他們糾纏上了,連忙往前走,夥計又想追,卻被鄧平一把拽回去。
    李思晴急切走了十多步,不放心一回頭,鄧平竟當街拿著那夥計,打開了,糧店上來好幾個人拉,拉不開,連忙再扣扣棒槌的指頭,走得更快。
    兩個少女生怕其中一方追上來,一路上小跑,快到家了,才停下來喘氣。
    棒槌幸災樂禍地問“他們不會打起來吧?!”
    李思晴說“我怎麽知道?!”
    她假意推推棒槌,說“你想知道,你想知道,那你回去看看呀?!”
    棒槌尖叫一聲,就往院子跑,到了院子,也不管是不是多了人,隻一個勁拍打小胸脯,連聲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鄧平打那糧店裏的夥計,很快引來了“伸白鶴”。
    “伸白鶴”托著一個罩了皮套的花鳥籠子正逛街,一路遇到不少打短工的,問上一問,什麽京城來的田小小姐要蓋倉,同行是冤家嘛,他就帶著身後的賬房一路走去,到了一看,乖乖,這啥倉,大得有點兒誇張,分明是官倉的標準,衙門裏頭的人跟著人家的夥計屁股後麵,一路量地,一大片空地劃個精光。
    他趕上問一問,鬆了一口氣,原來是放養馬的雜糧,再問問,這田小小姐怎麽這麽肯花錢,官府上的人又告訴他,倉由官府建。
    這家夥一聽,嗨喲,妒忌上了。
    他帶著賬房回來,一路都在不服地說“你養馬,養馬?!走私馬,粗糧,誰知道你粗你細,還讓官府給你蓋上糧倉了?牛哇。”
    賬房頭也不抬,一路說著“是,是,是。”忽然記得什麽,刮一刮腦門上的頭發,說“爺。人家是京城來的。”
    “伸白鶴”當時就火了,大聲說“憑什麽他京城來的就能明目張膽來養馬,老子隻能出地攤子賣糧?!”
    這話,賬房沒什麽回答的,可是他知道“伸白鶴”是什麽一個意思什麽養馬,養馬在哪不行,來我們這兒,要走私麽?他走私,老子也走私,憑什麽官府給他蓋倉庫,明目張膽,而自己,卻偷偷摸摸,擔心著被殺頭?!
    往遊牧人那兒走私,得靠著茶和糧食。
    他“伸白鶴”在這兒買賣糧食,走私商還都靠著他,正因為如此,人說雕陰城鄧校尉如何了不得,偏偏他“伸白鶴”就是少數不怕鄧校尉中的一個,因為他知道鄧校尉在走私,他紮得有根,不怕鄧校尉殺自己滅口,鄧校尉反而得敬著他。
    賬房跟著說“是。是。”旋即提他個醒“這個事兒,不知道鄧校尉知道不知道?!”
    他叫囂著田小小姐來這就是走私,還真拿不準人家是不是走私,隻是明白長年的糧行生意一直在圍著走私,那田小小姐不管是不是走私,靠著這糧倉在這兒立下腳,就能被人主動找上門,分一杯羹,就會搶走自己的生意。
    賬房的提醒,他不免嗤之以鼻,但是卻冷靜下來了,說“姓鄧的,就非得跟你我做生意?!這田家,你也看著了,人家也有人,通天的。”
    賬房倒吸一口寒氣。
    “伸白鶴”又說“不過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他能不能站住腳,還要看鄧老爺。”
    他捏捏自己的兩根指頭,耐心地說“我們,還不算地頭蛇,隻是個地頭草,隻能給蛇障一障眼。”
    賬房對這話也有數,肯定地說“沒錯,關鍵還在鄧老爺那兒。”
    他還要說什麽,“伸白鶴”牽牽他的衣裳,抬頭往前麵一示意,他一看,鄧家的小公子正揍自家的夥計,圍了十幾個人在一旁看,這就說“爺,咱還過去?!”
    按賬房的意思,這您不正在提他鄧家的重要嗎,鄧少爺打個夥計,咱就不去看了,別觸這個黴頭。哪知道“伸白鶴”反而笑了,說“咱還不能不過去,得給夥計們撐著。”說完,一掀前麵的袍裙,冽出大步,一路鶴行。
    到了跟前,他“哎呀”一聲“這不是鄧少爺呢,幹嘛衝小的們發那麽大的脾氣。”
    鄧平還真不敢不理他,一邊掄巴掌,一邊說“這小子沒眼色,我今兒,我今兒,就打他個沒眼色。”
    別的夥計連忙擠過來,小聲地告訴“伸白鶴”是怎麽回事兒。
    “伸白鶴”眼睛亮上一亮,當即就凶狠地說“把他給我拉住了,拉好了。”
    賬房嚇了一跳,想提醒來著,又不知道從哪下嘴,見自己家膀大腰圓的打手上去別鄧平胳膊了,兩下擺胳膊,“哎”,“哎”直叫。
    鄧平也大大想不到,往一個打手臉上掄一拳,回頭就喝“姓申的,你想幹什麽?!你他娘的,敢情是不想混了你。”
    “伸白鶴”皮笑肉不笑地說“鄧少爺呀,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剛才那個娘們,買了我的糧食,沒錢給你知道麽?!你把她給放走了,敢情,這個賬你認哪?!我給你爹說去,我看你爹怎麽說。”
    鄧平沒想到他口口聲聲要告狀,還有送自己去父親那兒的架勢,大聲說“你他娘的敢?!”
    “伸白鶴”當即偷梁換柱,說“你不讓我們給那小娘子要錢,這個錢怎麽辦?!這糧店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好幾個東家,你去問問你爹呢。”
    糧店確實往外張了幹股,究竟多少,誰也不知道。大庭廣眾一說,就把鄧平架上去了,你不是英雄嗎?你不是為人家弱小女子講話嗎,這個錢怎麽辦?!
    鄧平心說,老子就不信,你敢來撕破臉,跟老子要錢,這就咬一咬牙,說“我認。”
    “伸白鶴”不讓,說“別,這個錢不少,得跟你爹說,你不行。”
    他越說不讓,鄧平越覺得沒事兒,非要認。
    “伸白鶴”迫於無奈,碰了碰賬房,為難地說“那你也說認,你到櫃上簽個名,給她做個保得了。”
    鄧平這就到櫃上簽字,由著賬房一找,加個一開頭,而後再一杠算盤珠撥,伸過去讓“伸白鶴”看,這錢,那就添了三、四倍,另外還滾了幾分利,足足兩、三千,“伸白鶴”也頭上冒汗了,實際上,他心裏還嫌少。他當著鄧平的麵,咽了幾回吐沫,說“少爺,算了,這筆帳算了,你簽個名,讓股東們知道,不是我貪下的得了,我也不找那娘們要了。不就是點兒錢嗎?!咱爺們日子久著呢。”
    鄧平就知道是這結果,滿意地笑笑,看也不看下筆,笑著說“申爺,我今承您的情了,吃飯得了。”
    “伸白鶴”連連推辭,大叫一聲,又從櫃上開出白銀十兩,給他去吃飯。鄧平剛承了人家那麽大的情,也不好意思要,推托了就帶著幾個痞子走。
    “伸白鶴”望著他的背影笑到一半,回頭就抽賬房,罵道“怎麽才兩千多,怎麽才兩千多?!”
    賬房也委屈,說“我隻來得及加上個一,就是一千多兩,這才幾天?!再滾利,也隻是兩千多。”
    “伸白鶴”怏怏地說“好了,好了,錢真要太多,這小子怕是還不肯簽他自己的名兒呢。明個你去打聲招呼,跟他提提咱的難事兒,讓他找一幫人,去姓田的那兒打場子去,另外,讓小七開把利刃,趁亂捅兩個要緊點的人,讓他們結上點兒仇,這就不用怕他們往一塊湊了?!”
    賬房有點心疼“兩千多兩,才讓人去打一架。”
    “伸白鶴”冷笑說“心疼個啥,最好讓小七刀快點,把田小小姐給我捅死,那咱就是二千多兩買條人命,買塊官府給不出去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