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節 十三衙門
字數:7580 加入書籤
揮戈逐馬!
狄阿鳥從王誌喝完酒,有點兒暈。
王誌說讓人為他牽馬代步,他輕易答應下來,哪知道,一牽就不是一匹,而是五十匹,不禁傻眼了。他隱約記得李思晴給自己說,王誌要送自己三十匹馬,然而到了跟前,增加到五十匹,而且不容推辭,人家隻是說“此事已經上報朝廷,你不要,我就隻能自己貪汙,且不要壞了我的清白。”
王誌府上的人知道是將軍拿馬匹送人,心裏個個敬畏,無不在想“將軍榮升,都是人家上門送禮,這狄小相公也太厲害了,似乎什麽也沒見拿就上了門,將軍還要反過來,送他一群馬。”
這一路回家,那就更壯觀了,士兵趕著馬匹一走,半條街走的都是,浩浩湯湯,回了家,都拴不下,隻能再往城外送。
什麽都消停了,他這才在院兒裏坐下,問李思晴付糧款付了多少錢。
李思晴一陣支吾,說“人家不要,怎麽給也不要,一給,就跪下磕頭,還把欠款的還給我了。我也沒見著他們東家,說是遇著事兒,趕著去拜訪田小小姐,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我們沒在那兒等。”
狄阿鳥奇怪透頂,聽說東家拜訪田小小姐,生怕和田小小姐有關,情不自禁地說“不會是有人替我們付了吧。”
李思晴瞪大了眼睛,小聲說“你已經知道了?!”
狄阿鳥隨口說“我知道什麽?!”
他看向李思晴,越發覺得有什麽內情,追問幾句,李思晴不得已,隻好說“他們說是鄧家少爺替我們付了錢,是不是,我也不知道。”
她感到格外地不安,聲音越來越小,眼睛瞄著狄阿鳥,生怕他一生氣,不願意,說“可能是那小子以為,以為……反正人家說了,要付錢,付給他好了。”狄阿鳥想起鄧平,很奇怪他哪來這麽一大筆錢,淡淡地說“你為難什麽?!他自己要給錢,誰能拉得住他胳膊,改天把錢還給他就是了。我還以為是田小小姐,替我們家付了呢。”
李思晴輕輕“嗯”了一聲,坐在他旁邊,詫異地問“你怎麽以為是田小小姐呢?!”
狄阿鳥笑道“他們櫃上的人聯絡趙過,準備讓我去做朝奉,我還沒有答應,所以這麽以為。”他扭臉衝趙過看了一眼,發覺趙過支起耳朵,好像在偷聽,沒顧得回答李思晴,反過來問趙過“把他倆送去了?!”
趙過點了點頭,微笑說“剛剛屯田處來了人,我們果真是越花錢,越分不到好地方,他們幹脆把我們發到樓關以外,好像都過洛水了。”
狄阿鳥愕然,旋即開懷大笑“日他娘,咱要是再多花幾倍錢,不知他們是不是把我們發到高奴去。”
李思晴卻格外擔憂,說“是不是離城很遠,有沒有韃子出沒?!這可怎麽辦呀。你還是答應給田小小姐養馬吧,讓她幫咱一把,發得近一點就行了。”
前些日子,她可是支持狄阿鳥去縣北東山再起的,可隨著認清環境,倒不堅持了。她解釋說“你不知道,田小小姐勢力多大,昨天當地商家暗中指使一幫無賴鬧事,她隻打了一聲招呼,官兵就在半個時辰內進城,抓了一夜人,聽說好多都要殺頭。商販們害怕被她報複,忙著登門送錢,這個糧行的老板也是,聽說為了送錢,資金周轉不開,把自己家的糧食都減價了處理。”
趙過伸長脖子,迫不及待地問“有很多人給她送錢?!”
李思晴說“當然是真的,不光商販,一些無賴子弟的父母也想讓田小小姐為他們的兒子求情開脫,連縣長都說,求情的別找我,我在王將軍那說話撂不響,要找,你們去找田小小姐去。”
趙過嘀咕了幾句。
狄阿鳥卻暗怪自己不能早點兒知道,早知道的話,可以問問王誌,到底田小小姐給了他什麽好處,讓他抓人,他就抓人,讓他放人,他就放人。他就附和說“啊呀,這個田小小姐果然了不起。”
別的人也來和他們議論田小小姐,把道聽途說的事都倒一遍。
正議論不休,鄧鶯卻不聲不響摸上了門,狄阿鳥第一個注意到她,見她兩眼紅腫,高挑的身材罩了身石竹花麵袍,作了淺妝,頗有點珠光側聚,想是帶著什麽目的,就帶著不快,隨口跟李思晴說“找你的來了。”
李思晴也起了身。不料鄧鶯卻冷冷地說“我是來找你,問你點事兒,你能不能跟我出來一趟?!”
狄阿鳥詫異了,往左右看看,不敢相信地說“找我?!”
鄧鶯點了點頭。
狄阿鳥沒好氣地說“有什麽事,你就直說吧。”他發覺李思晴自一旁推了推自己,督促自己答應,不快地站起來,再在頭腦中盤旋一二,覺得自己和鄧鶯從無瓜葛,隻好滿腹疑惑地跟著她往外走。
到了外邊,她突然回頭,問“你到底是誰?!”
狄阿鳥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脫口道“我是誰,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鄧鶯也不見生氣,說“我才知道你是一個人。”她猛然盯住狄阿鳥,一字一頓“你就是博格阿巴特。”狄阿鳥有點驚愕,因為他以為鄧鶯上一次和李思晴一起去監獄,就已經知道了,沒想到她跑過來,莫名其妙地問自己一句,沒有吭聲。鄧鶯立刻激憤地指責“你要是天下知名的英雄,就不該暗箭傷人。”
她伸出一隻潔白的指頭,點住狄阿鳥,一字一頓地說“分明是你打殺了人,且不知是如何做的,反成了我弟弟的罪?!”
狄阿鳥莫名其妙,感覺這種白癡口氣,不像是受她爹指使的,冷硬地回答說“你是不是神經病?!”
鄧鶯冷笑說“我神經病?!還不是弟弟和你女人情投意合,你就報複他,加害於他。我當思晴是我的好朋友,卻沒有想到,你卻這麽卑鄙,無恥,告訴你,我們鄧家也不是好惹的,不怕你。”
狄阿鳥不由笑了,說“回你家,把話說給你爹聽,你是不是神經病,你爹準能知道。”
李思晴聽著鄧鶯的聲音嚴苛高亢,奔出來看看怎麽回事兒,到外邊,聽上一耳朵,立刻氣憤地問“我什麽時候和你弟弟情投意合了?!你不要毀賴人。我也當你是朋友,可你也不該這麽欺負人!”
鄧鶯扭過頭來,大聲說“官府要抓我弟弟,你知道麽?!”
狄阿鳥說“官府抓不抓你弟弟,和我們有關係麽?!”他回頭拉過李思晴就走,邊走邊說“別搭理她,神經病。”
李思晴扭頭看一眼,大概也這麽想,卻還是說“你回你家吧。你說的事兒和我們沒有關係,你們家太過分,有錯也是你們家先錯,你還是回去吧,你什麽也不知道。”
鄧鶯紮了個伶仃腳式,哭出來說“你相公誤殺人,進監獄,我為他求過情,還和你一起給他治病,喂他粥喝,是也不是?!你很快就不再理睬我,也不去找我,我心裏就感到奇怪,現在終於知道了,是你相公好轉之後,你一下轉變了的,你說,是不是的吧?!”
官府放了自己,要抓她弟弟,她就認為官府放自己,是因為自己卑鄙無恥,暗箭傷人,陷害她弟弟,緊接著又做了一個假設,說不然的話,你李思晴不會轉變對我的態度,這都是些什麽邏輯?!
狄阿鳥發覺她這麽一哭,李思晴的情緒有點轉變,心似乎軟了,停了腳步,這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究竟是什麽友誼,一個因為另一個不去找她,就能從中判斷出點什麽,另一個因為一個在門外一哭,就又理智錯亂,把對方當朋友,隻好在心底歎息“女人。都白癡得古怪。”這時,李思晴抬起頭,向他請求“你看她都哭了,肯定不知道她家和咱家的事兒,讓我去跟她說一會兒話吧。”
狄阿鳥不知道人家倆之間是什麽情誼,這麽難舍難分,隻好捏了捏眉心,回到院子裏,再覺得站院子裏難堪,就走到屋裏,在屋裏找張椅子,躺下徹底醒醒酒,躺到趙過趴一邊歎氣,說“他們一起回來了。”
為止,這才吸了口氣,抬頭看看,李思晴拉著鄧鶯一起進屋,跟狄阿鳥說“她晚上在咱們家吃飯。”而那鄧鶯雨過天晴,嘴上勾勒絲笑容,臉上卻還掛著淚珠,進了屋,也不再找狄阿鳥算賬。
狄阿鳥心裏有點哭笑不得,因為看不下去,再一次起身,“嗯”一聲往外走,到另外一間屋子裏去。
到了晚上,這個鄧鶯大概和父母吵了架,吃了飯還不走,紮個要住下的架式,狄阿鳥心裏一生氣,卷身衣裳,奔老楊家去了。
前腳剛到老楊家,後腳李思晴追來了。
狄阿鳥以為她棄而不舍,定是要讓自己回去,不由為躲不讓躲氣惱,正要發一頓脾氣,誰知李思晴迎頭告訴他“明天上午,衙門審理投毒案,剛剛通知到,趙過已經去尋博小鹿,把人證抓起來,讓你先問他一番話,看看他肯不肯老老實實地認罪。”
狄阿鳥想不到案子來這麽快,頓時升了一團火,問她“你那位好姐妹還在我們家麽?!”問到這裏,有點兒無可奈何,咬著牙說“我這是要去告他爹呀,生死攸關,你把她留在咱家裏,來來往往,避得開她耳目麽?!天上地下,沒見過像你一般傻的女人!”
李思晴頓時噙了眼淚,分辨說“我哪知道衙門今天通知到家?!我跟她說,我們兩家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他們家的不對,讓她回家,她給我道歉,向我發誓,和我一起化解這些恩怨,我就……我就問她,她說,隻要能化解兩家恩怨,讓你聘她做小妾都行,她是有誠意的呀,要是怕從她那兒走漏消息,我騙她回家——”
狄阿鳥怒火攻心,咆哮“我稀罕一個小妾?!你混蛋。”
楊小玲一看狄阿鳥發脾氣,一看李思晴掉眼淚,就站到她那邊,就說是狄阿鳥的不是,連忙同仇敵愾地說“是呀。晴兒知道衙門今個通知到家嗎?你吼什麽吼,你以為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麽,一個是貞節,一個是名分,敢答應讓你聘了做小妾,那就是最大誠意。人家也知道自己家的不對了,要化解恩怨。多多少少,咱也試試,看一看行不行?!這也是一個辦法,你畢竟會在雕陰落戶,不能跟城東相公結仇隙,你以為人家能在此地當官,身後就沒人嗎,你說告倒就告倒嗎?!”
狄阿鳥已經不知給李思晴說多少回了,恩怨化解不開,化解不開,這一回頭,她又一頭鑽了回來,而楊小玲也一樣鬼迷心竅,迷信靠自己的誠意,換別人的寬恕,心裏就奇了怪,自己幾次死裏逃生,她們不說什麽化解恩怨,每每等到自己要反擊了,都沒了記性,在自己耳朵邊說,不能跟人家結仇。
他看眼下兩個人一個倒委屈,一個講道理,而自己又氣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生生把一腔怒火遣散,和顏悅色地問李思晴“你說他們家的不對,是吧,告訴她,她父親一再想殺我,第一次下手是什麽時候,第二次下手是什麽時候,是吧?!我問你,李思晴,要是你偷偷謀害我,謀害一次,被我知道一次,後來你想跟我和好,我也答應了,卻說,你上一次謀害我,這一次謀殺我,我也知道,我寬大,不跟你計較,你信嗎?!你不覺得有陰謀嗎?!化解恩怨?!這是化解恩怨?!你等於在通過女兒告訴父親,一筆筆賬我這兒都有,而且也等於告訴她,我們家也有了對付她們家的殺手鐧,所以不怕。”
李思晴臉色蒼白,連忙說“不。不。她不會告訴她爹的,她不會照原話跟她爹說的,你別說了,我回家就讓她走,你等著,我回家就讓她走。”
說完,她轉了身就要走。
狄阿鳥一步趕上,抓住她胳膊,說“人證就要被找來了,明天開堂之前,不能走漏半點兒風聲,不然鄧北關一定垂死掙紮,和我們拚一個魚死網破。現在不但不能不讓她走,還得要……”
李思晴和楊小玲看他嘴角動了一動,身子不約而同一顫,響起四個字殺人滅口。
狄阿鳥掃了她們一眼,說“可以不殺她,但是一定要看好她。要是她想跑,那就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他知道事不宜遲,就這麽說了一句,就回身往外走,回身才注意到,阿狗牽條狗站一旁,兩眼打轉,一人一狗,人矯作直立,狗尾半分不搖,像一兵一騎,而楊蛋蛋兩手按地,屁股後撅,屁股溝大張,兩道膽怯的眼神從褲襠向自己,心想“自己太激動了,沒注意這倆小家夥在一旁,什麽殺不殺的,當著鵪鶉蛋大的他倆嚷,怕是把他們嚇壞了。”
他走,沒帶李思晴一起回去。
楊小玲就出門送李思晴,怕阿狗沒人看著,在家禍害,跟楊蛋蛋打架,出門前拉上阿狗胳膊。
阿狗撅著屁股掙紮,大喊“阿娘,去尿尿。”
楊小玲隻好指個方向,說“去吧。”
阿狗立刻往外跑,他的狗跟著他跑,楊蛋蛋跟著狗跑,楊小玲和李思晴也跟著出來,再一看,阿狗跑得飛快,狗追得飛快,楊蛋蛋跑得更快。
她以為楊蛋蛋要追阿狗亂著玩,順口喊道“阿狗去尿尿,楊蛋,你去幹啥?!回來。”
喊了兩句,她就急了,隻見兩個小孩,一溜煙往不遠的山河會館跑,不知道是不是跑到人家那裏頭尿尿,就追了兩步,最後也放棄了,看李思晴現在提不起精神,就故意緩解“這倆孩子一個比一個饞嘴,天天往山河會館跑,山河會館的東家是女的,雖然因為行走不便,扮了身男裝,卻終究有女人的心腸,不忍心看倆孩子的可憐相,借收他倆做學生,施他倆兩口飯。倆孩子這就一天到晚往那兒跑,學的什麽都有,前兩天說是學風度,阿狗回來讓我把開襠的褲子縫了,還拿回一個小酒盅,一吃飯,就往裏麵放點水,晃著酒盅,背首五言詩,楊蛋蛋也鬧著要改棉褲,他媽嫌煩,打了他幾回,他才不吭聲,他不會背詩,就讓他娘給他找一件收腰小袍,一天到晚跺步,一見阿狗就先鞠上一躬,說‘阿狗閣下。’阿狗也會鞠一躬,白天會說‘楊蛋君,雲打(淡)風輕,好詩好畫。’要是到了晚上,就說‘楊蛋賢弟,良城(辰)美酒,一起看月亮吧。’”
李思晴“噗嗤”笑了,說“從沒見過先生這樣教小孩。”
楊小玲想起什麽,臉色突然變了,說“不好。這兩天,他先生要他們仿人,站在大人跟前什麽氣也不吭,聽你說話,轉身到了一旁,兩個人一個人站這頭,一個人站那頭,就把你們剛剛說的話,做的動作學一遍,顛三倒四的,讓人笑得前伏後仰,這跑他先生那兒,不會學話去了吧?!”
李思晴說“她一個開飯館的,聽了也沒什麽,何況倆孩子又顛三倒四呢,我們還是趕緊走吧。”
楊小玲說“他們站一邊就學了,聽完阿鳥說話,怎麽就跑去找他們老師?!”
她反複咀嚼此話,突然說“思晴,我覺著不對,你說那先生那麽有錢,那麽講究,怎麽就收下兩個髒孩子做學生呢,現在還教孩子模仿人,說不定是——”
李思晴問“是什麽?!”
楊小玲說“我給你說,你別覺得我疑神疑鬼,大驚小怪哈,聽說京城有個十三衙門,一直不知道真還是假,阿鳥說真有,裏頭的人,都化妝成各種各樣的人,在民間出沒,我還不大相信,這一回,不會是十三衙門裏的人暗中監視著阿鳥吧?!”
李思晴扣了她的手,扯了扯,說“我們回去也是惹阿鳥不高興,幹脆去試探他倆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