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節 虛言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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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眼看到了下半夜,穆二虎說來就來了。狄阿鳥還光著脊背躺在樊英花懷裏,聽到趙過來傳信兒,一骨碌爬起來。樊英花雖沒有普通婦人的忸怩,也連忙反轉個身兒作掩飾,終是不放心,背對著另一邊說“他纏你們,也是意料中的事兒,我們就要走了,權作應承,啊?!”
狄阿鳥應了一聲,和趙過一起下去,走了一陣兒,聽到她在上頭息梭穿衣。
趙過十二分佩服狄阿鳥,不敢相信地問“睡了她?!”
換作以前,狄阿鳥準在他跟前自誇兩句。
可現在不一樣了,接二連三的磨礪,褪掉了他作為年輕人身上最後一絲的浮華,他對這種攫取了誰芳心的事兒,不但提不起誇耀心,還總擔心自己會因為得到女人的青睞,使得別人心裏不舒服,而且以前也確實發生過這樣的事兒,好好一個楊林,曾為此發瘋發狂,所以內斂得很,一點也不動生色。
當然,趙過不曾暗戀過他家小姐。可是樊英花那麽的部眾,應該會有不少男人在暗中仰慕她,隻是怯於她的威嚴和冷酷,可能自己也不清楚,全轉化為敬畏了罷。他尤其懷疑陸川,陸川戰場上表現不佳,被樊英花放在身邊做個衛隊長,平日接觸最多,光是想想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勇夫,到了樊英花麵前不是扮可愛,就是扮老鼠,就讓人覺得他哪來那麽多的怕,怎麽如此膽小。
像這些人,如果不給他們一個接受的時間和餘地,他們都可能在暗地裏報複自己,要是自己得到了仰慕已久的身體,再張揚得意,實乃傻瓜所為。
狄阿鳥隻淡淡地“嗯”一聲,就把趙過一肚子的話給打消了。
趙過轉言其它,低聲跟狄阿鳥說“哄女人的事,有空了再讓你說。可你給我一個傻計劃,讓我怎麽去跟穆二虎商量。他現在都來了,帶了好些個人,你聽馬嘶。”
狄阿鳥聽著了,訝然道“計劃有問題嗎?!”
趙過著急地說“就憑那老哥手底下那些人……”
狄阿鳥喝道“你怎麽看不起人?!也不怕人家聽見?!”
這麽一說,趙過沒話了,隻好在肚中腹誹。
狄阿鳥扭頭瞅他兩眼,淡淡地笑了笑,說“待會兒我跟穆二虎說上兩句,你們就去一邊論道去,能幹不能幹,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人家說了算。”旋即,他又教訓說“官兵定然抄到了穆家溝,說不定為了逼問穆二虎這幫爺們,還沾了人命,你要是亂說一個字,邪火就會發到咱身上,知道嗎?!現在咱們是同仇敵愾,同仇敵愾。事怎麽整大,怎麽整,要唬住人,知道不?!”
趙過隻好伸出五根手指,在兩人麵前彈琴一樣亂捏,末了,告訴說“來了幾十人馬,一來就要接我們,到處嚷嚷著不讓大夥睡了,上他們山寨去。你給我一個底兒,咱去不去?!”
狄阿鳥苦笑道“他們就是來接咱們的,你能說不去麽?!”
趙過一紮腳跟,回答說“不去怕是不成?!”
狄阿鳥又輕聲說“那你說咱去,就控製在人家手心裏了,能去不能?!”
趙過愁了,想也不想說“那自然還是不去得好,可是這不去不行,去也不行,到底去還是不去?!”
狄阿鳥說“不去是不行,去,也不能說去就去!三顧茅廬你知道?!咱們雖然不去幹那裝腔作勢的事兒,不過,出言拒絕一下,還是可以的吧。這個姿態,做不成功,你我跟著人家走了,屁都放不響一個。”
趙過立刻點了點頭,說“人牽著牛,咋走不怕,讓牛牽著人走,壞事兒。”
狄阿鳥一本正經地說“兄弟倆人一台戲,別演砸了。”
兩個人統一了口徑,還來不及走到人跟前,趙過立刻換上一張笑臉,狄阿鳥則換了一付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的哀容。
上到前頭,大雪底下果然好走人,黑鴉鴉一片。
好幾十人馬,家中草搭了避風雪的地方,都在外頭站著,坐著,到處亂走,心情倒還挺好,到處亂掀帳篷,叫人起床,見了娘們逗娘們,見了小孩嚇小孩,喳喳咧咧,個個一身雪,打過了又落,照樣堆了成堆的鴿子糞。
家裏幾個男的,幾個大點的少年,個個都爬出來了,背弓箭的背弓箭,假意給他們說話的,跟他們說話,暗中卻在提防。
也隻有穆二虎一個人扶棵卵石小枯樹,背對著人,頭低著看腳尖。
造反,狄阿鳥也不是沒有造反過,當年在河東,就發生過類似現在的事兒,當時一說造反,周圍幾十幾個年輕人都歡得不行,一股新鮮勁兒,好像是終於從萬惡的命運中掙紮出來,以後可以天馬行空,幹什麽都不在受人拘束,也就是頭領人物,像自己這樣半隻腳跨到決策權裏的人才感到陣陣發愁。
狄阿鳥多見不怪,上來衝他們抱拳,說“勞煩各位久等。”
周圍還禮的隻有兩三個,大多數都是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個兒,還有個冒尖的陰陽怪氣地問“正在玩女的吧?!”一圈人都笑。說心裏話,狄阿鳥一家多少口人,一看就是他們這些人心裏反感的大戶,這又是晚上黑,來的人也不是經挑選的,可能一說走,上去一大群,人人都想上來酸兩口,何況在人堆裏說話,隻聽腔也不照臉兒,這麽說,也不能不說不是在客氣著,往輕裏寒磣人。
穆二虎還是覺得狄阿鳥也算家逢大變,給人家亂開玩笑不好,連忙舉手製止,給狄阿鳥抱一抱拳,輕聲說“都是群不懂事的鳥孩子,小相公別跟他們計較。”
趙過也來與穆二虎抱拳,轉身等著狄阿鳥帶著穆二虎去帳篷內說話,等過他們先走,隨後跟在後麵。
他們已經挑選好了一頂小帳篷,就等著穆二虎來。
兩人彎腰進去,回頭接了一盞馬燈,掛上,趙過立刻就站在帳篷邊了。一群後生都想往裏跟,到跟前一個,被他攔一個,心裏看他就是不順,挑眉毛豎眼睛的。趙過也從鄉下出來的,剛出來的時候也跟他們一個樣,彪虎虎的,說話,蹦出口的詞一個比一個愣,也不覺得有什麽,隻是耐心地講解“這是規矩,到哪都要有個規矩,放軍隊裏就是軍紀,沒有軍紀,去打仗還不亂套呀?!”
他長年習武不輟,體型板硬、板硬,肩膀小水桶粗,渾身上下擰著一塊、一塊的筋,可是不脫衣裳,肩寬寬的,腰也不粗,倒也看不出來,硬杠杠站在那兒,就是拉風,讓這些後生覺著人鳥得不成樣子。
大夥都覺得不挑釁他兩下,就不像男人,不時有人出言嘲諷“你打——過仗沒有?!問你呢,你打過仗,說得跟真的一樣?!”
聲音扯得老高,中間夾雜幾個年長的勸解,油鹽醬醋全在一個盆裏。
帳篷裏坐的倆人聽得清清楚楚,穆二虎不免尷尬,生怕狄阿鳥瞧不起,衝外麵吆喝一聲“兔崽子”,回頭給狄阿鳥說“這群娃都習過武,小相公,我們這的後生,十個裏頭有八個習過武,就是因為習武,出門就給你找事兒,天性,也是血性,沒求招能管教,我道理講不明白,理道也不能一個一個都理道,學人家兵營,吼一嗓子讓站隊,誰也不聽,就是一團亂笑,真是讓人頭皮發麻。”
狄阿鳥給他擺了擺手,表示這些,自己不在乎,淡淡地問“穆二虎,你當真是被冤枉的麽?!跟我一樣,是被逼到這條道上的麽?!”
穆二虎吸了口氣,大聲說“那還有假?!我就是劫了鄧家往外搗騰的貨,準備搞到官府上,弄死他,也就是劫多了,李大頭,他娘的一個土匪,見裏頭有軍械,有糧食,不舍得,說山上百十號兄弟沒吃沒穿,在我那兒磨嘰,非要留下一部分,我這邊,還沒勸服他,那邊,姓鄧的惡人先告狀,告上了。”
狄阿鳥緩緩地說“你劫鄧家走私的貨物,我沒什麽說的,你和鄧家的仇也不是今天結的,何況我和鄧家也有仇,他家又是走私,該劫,沒弄翻他,是咱們自己失了手。可我怎麽聽說,你給胡虜辦鄉籍,藏寇不軌,有這回事兒麽?!”
穆二虎遲疑了片刻,歎道“我就知道要毀到這上麵,我哪藏寇了,就是,說出來,小相公也別笑話,這胡虜退了,丟下來的有人,有娘倆逃難,逃我們那去了。雖說我答應你,不殺俘虜,可我們也沒打算養不是,見了那些留這兒,卜愣頭發,換衣裳,改說話的,我們不殺歸不殺,我們也不來往。眼看著娘倆摸上門了,都說要打走,可一看這娘倆,娘也周正,娃呢,也剛長牙,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也下不來手呀。再一問,這女的說她是個包衣,當年被胡人擄走的。我一個大娘知道我打光棍,她就給拉進門了。我那老婆孩子,也是給人擄了,人都說死了,死了沒有,我也沒見著屍,見了這娘倆也是一時心軟,光看一群人戳著孩子讓叫我叫爹,心裏喜啥,尋思著,一起過日子,總得讓人家有個身份不,這不,到鄉裏找人辦個戶籍,我日他的娘,不就有什麽藏寇的事兒了麽?!”
他聽狄阿鳥特意提到,覺得自己定然是翻在這一條溝裏,歎道“我穆二虎逃不過陳半仙那張嘴,到底還是毀在一個女人手裏呀。”
狄阿鳥啞然失笑。
不過,他知道,遊牧人這次特殊,能帶包衣出來打仗的人決不是什麽小人物,帶著包衣不容易,帶著包衣生的孩子更不容易。
在那些個講究血統的牧人家,包衣沒有娘家,飽受體格健壯的妻子蹂躪,有了孩子,妻子也未必承認是自己男人與包衣生的,唯恐將來與一個奴隸生的孩子共分家產,手段是很殘忍的,而在那些不太講究的部落,包衣出生於中原,對孩子的嗬護和灌輸都不及紅臉虎背的母親們,孩子被養得嬌嫩,內向,不喜爭鬥,自小就被旁人鄙視。
這個狄阿鳥本人就有體會。
他母親是他父親聘的正妻,據說舅舅鬧什麽財產糾紛生父親的氣,至今也不見一次來往,好像大人們專門為那些頭腦發達的孩子編織的謊言,有來曆不明之嫌疑。用龍沙獾的話來說,你阿媽準是你阿爸打仗搶回來的,我阿媽就是的,說是舅舅老爺在哪哪,一次也沒見到過。阿媽還沒一點兒見識,你要出來打獵,她就怕你碰到狼蟲虎豹,你跟她說,你手裏的弓是幹什麽的,她就皺眼睛想哭,膽量小得很。認識他父親的一些外族人把他父親當成當地人看,婦女們毫不吝嗇口角,在背地說她母親是個包衣,白皙,柔弱,生孩子都能生死,慫恿自家孩子去跟他摔跤,摔怕他。
然而狄阿鳥家境比較好,能吃也不缺吃,剛降生下來,就比一般的嬰兒重,而後被父親錘煉得方,年齡稍長,習武打獵,身邊又不乏名師,小小年紀,既聰穎又強壯,能輕而易舉地摁倒大三、四歲的孩子,弄花了一雙雙人眼。
這些婦女們見他東西亂跑,牙齒雪白,兩眼賊亮,走跤步似鷹似豹,活脫脫一頭虎狼崽子,再看他父親走當地雍部大戶與外族聯姻的老路,為自家老二,老三聘了部族大族的女子,打造家族根基,類比到他母親身上,這才改了口,又說她母親可能不是包衣,是猛人。
當時他小,沒有多餘體會,等長到一定的年齡,才品出味道。
而今閑來無事,通過父親描過的畫像還可以看到一些母親的餘韻,一身裘衣,戴著圓筒狗皮帽兒,兩眼深邃,手持一把馬鞭,也確實不像是中原人。
不過據他阿奶描述說,當初剛到家,周圍人親朋鄰裏一說狄家老大從中原拐來了個花朵一樣的女人,都跑去看,問她哪兒人,她自己也不說,人是格外講究,你給她吃的,她先看半天,好像是嫌髒嫌啥的。
按照他阿奶的話說就是你家那個時候還不咋樣,可人家短刀都鑲寶石,靴子我看過,雖然有點兒舊,可鏤的都是金色的小花。就因為這,人都說她身上中原人的臭毛病多,你伯爺還進門吆喝,老大呀,咋不找個膀大腰圓的,能幹活能生孩子,這不是人家常說的千金大小姐嘛,養著比養金絲雀還累,到時有你受的,有了孩子,更有你受的。我倒不覺得,人細皮嫩肉,認字知書,也沒啥不好,就是出身太高,脾氣顯得古怪,在你父親麵前動不動撒嬌,跟個小孩一樣,話軟綿綿的,膩得人牙疼,纏人,一天到晚粘著你阿爸,一天到晚,你阿爸去哪,她就跟到哪兒,到處跑吆,與你阿爸一走就是半年,一走半年,要不是我在你家,光你家房子長的草都能養牛,養羊的;可到了外人麵前,一臉傲慢,誰也摸不著她的勁兒,惹她生氣了,她也不像有些女的,罵罵咧咧,丟人現眼,就冷眼看著你,兩隻眼,凶也不凶,就是怪糝人。
換而思之,自己家本身是雍部人,母親又是正室,還會換來某些歧視,更別說一個被擄走的女人。
這個被撇下的娘倆,要麽撒了謊,要麽極得男人寵愛,孩子這麽小就帶出來,是被當成家族接班人培養的。
不過,這隻是他思及親生母親,走了個神,他不會無聊到與穆二虎一起談論這個問題,也就說“你也是鐵了心?!”
穆二虎說“官兵去我們那兒抓人,人大部分躲走了,我們是個屯呀,人多,還是有不少人,我一房奶奶說自己年紀大了,諒官兵不敢怎麽著她,非要去講理,結果官兵打她,兩邊幹了起來,兩死九傷,這群畜牲,臨走點了幾座房子,讓限期交人。我知道這是姓鄧的在逼我們,可交人?!交誰?!交個十幾口子咋辦?!本來天一黑我就能到這找你,因為這件事爺們在一塊兒計較,才磨蹭到現在。”
他說“我們那兒窮,本來就活不下去了,個個都肯跟官府幹,說家裏留點年紀大的,年紀輕的都給我走,上山,我本來和李大頭說好了,準備扯杆大旗,反正就是這樣了,轟轟烈烈幹一場。不過,五郎到你這兒,回去說了,隻起兵不造反,大夥又商量,商量來,商量去,還是覺得造反能號召人,不造反,幹綠林,山上養不下這麽多口,也沒出息。我給他們說,小相公是帶過兵的,有見識,說不讓造反,有不造反的道理,你們先不要嚷嚷,我去看看他為啥這麽說,回來再決定,這就來了。”
這倒是實情,一般人都這麽想,不造反,幹綠林,山上養不下這麽多口,也沒出息,造反,十裏八鄉一攏,一片後生,拉個千把人,生存不是啥問題,要是再打贏官兵,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成也快,敗也不過轉瞬,豈不快哉?!
狄阿鳥本覺得穆二虎還可能會有顧忌,畢竟外有強敵,聽他這麽一說,知道了,造反對他們來說,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他輕輕地說“穆二虎,你就不怕遊牧人有機可乘,看咱自己幹上了,趁機又來。”
穆二虎淚眼鬆稀,愴然道“小相公,我就知道你有此顧慮,會給我說,外賊在旁,我們是在幹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兒,可是你別想說服我,我這是幹啥,諾大的一個家,被我賣完了,到頭來品品,我打胡人,朝廷不許,恨不把遊牧人殺完,卻因為保護一雙母子被逼迫造反,這豈不是天意?!”
他痛苦地扯著自己胸口的衣裳,嚎啕怒呼“有人曾經救過一個遊牧人,被當恩人看待,有人在他們莊外樹上掛了一圈東西,凡是遊牧人走在那兒都下馬,鞠一躬,繞著走。遊牧人來搶殺,那是餓的,可是朝廷,我們要保護的朝廷,這樣對待我們,當官的,吃香的喝辣的,做爺爺,我們一個個被餓死,被逼死,讓不讓人活麽?!我穆二虎為了啥?!大夥都是為了啥?!遊牧人來了,官府管不管我們,不管,可我們組織反抗,自己給自己掙條命,他們都不許,奶奶個鳥,一群烏龜王八蛋,這樣的朝廷,它勝遊牧人麽?!還不如遊牧人。我穆二虎對天發誓,不殺鄧北關,我對不起死了的大膽子奶奶,對不起餓死的兄弟姐妹,對不起良心,我就是要造反!”
他一伸頭,湊在了狄阿鳥麵前,咬牙瞪眼,大聲咆哮“小相公,你呢,你看看你,你一個流犯,咱不說,好好一個妻子被人吭死,窩囊不,有苦說不出,你甘心麽?!你要是說一句,一個女人算啥,老子看不起你。我知道官府因為我去抓你,後來又鬆動了,可我看,那是官府引誘你,讓你自己送上門的,就像是引誘我一樣,說三天之內,征召兵役,征召方和姓鄧的不是一個係統的,可我一去,就被人家按了,我吃了的虧,你還去吃麽?!老李哥天一亮,趕著馬車把你弟弟和一個丫頭送了出來,我剛剛派人,把他們接到我那兒,什麽話他們都說了,你這也是無路了的,你給句實話,是爺們,你給句實話。”
狄阿鳥在他咆哮中仰首頓足,聲色俱下地說“話你都說了,你說我能怎樣?!血海深仇,我豈敢不報?!不過,妻子剛剛下葬,心中悲痛,總得讓我緩口氣,再考慮大事吧?!啊?!再說了,我區區一人,與大局無補,也幫不上什麽忙,你這一會兒來請,二回來拉的,不是強人所難嗎?!”
穆二虎一愣,說“你不跟我們造反,你怎麽報仇?!天上還能下刀子,把姓鄧的一家老小給下死?!”
他明白了什麽,說“我聽五郎說了,你不願聽造反二字,把陳半仙給扣了……”
狄阿鳥打斷說“我說什麽,你們會聽麽,罷了,罷了,我們意見不合,能在一起幹麽?!你們都是遠親近鄰的,我算老幾,為啥非來拉我呢?!我就想不明白?!”
穆二虎站起來一敲手,慌不迭地說“這一攤子,你不來做這個大當家的,我弄不了。小相公,怎麽跟你說好呢。”旋即又坐下,緩和說“那行,我們都聽你的,造不造反,不就是名號嘛,其實大夥心裏都有數。”
狄阿鳥起身說“看你說的,這一攤子我就行了麽?!別跟我下套兒,官府正準備北伐,集結兵力,你在這時候扯大旗,豈不是被他們順手圍剿了?!不提造反是不提造反,你別跟我下套。”
穆二虎也再次上前,上前按他的手,他便往外走。
穆二虎追到外麵,趙過知道該他們倆談過了,連忙上前,把他攔住,穆二虎一著急,衝到眾人麵前吼“快,快,給大當家的跪下,求他給答應。”
眾人置若罔聞。
他再三咆哮,頗令大夥為難,這剛一見麵,用不著跪著求人吧,一群人就亂吵吵。
狄阿鳥停了一下,轉過身來,應著“憑啥讓他做大當家”,笑道“這穆二哥為難人,為難了我,還為難弟兄們。”這麽一說,人靜了一靜。穆二虎卻覺得他有真本事,入不入夥,非同小可,自己撲通跪下來,他穆二虎是什麽人,什麽時候衝人撲通屈膝,這麽一跪,本來還想觀望的人,比著也得跪,猶猶豫豫,一個一個蹲身下來。
狄阿鳥連忙上去攙扶。穆二虎便說“你不答應,我們就跪在這兒不起了。”
一群人亂嚶嗡,顯然都是被迫的,連先約三章的條件都沒有,狄阿鳥隻是攙扶了這個,去攙扶那個,一味推辭。
突然,他感覺身邊多了個人來,扭頭看了一看,竟然是卓瑪依,驚奇道“你來幹什麽?!”
卓瑪依躲到他背後,扯了扯他衣裳,說“你阿奶叫你。”
狄阿鳥第一個反應,就是樊英花借故叫自己過去,晃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下,忽然明白,這不可能,樊英花和卓瑪依不熟,這卓瑪依衣裳還有些淩亂,想必是真的,連忙彎腰,向一群人拜兩拜,提腳而去。
一路上,一家人都在往老太太那兒趕,想必是老太太清醒了,可她早不清醒,晚不清醒,怎麽這個時候清醒了呢?!按說,這裏頭沒有一個她認識的人,她怎麽知道身處何地,該叫誰呢?!
他一路走,一路問卓瑪依,聽她言也聽不太清楚,就聽她說“她這兩天,精神一直不大好,半夜,呼騰,坐起來,問我,你是誰……”
他一著急,快走幾步,前麵樊英花也陡然出現,似乎有話要說,他便推了卓瑪依一把,自己留了下來。
樊英花指著鬧起來的地方,低聲問“阿鳥,你該不是起心與他們一起造反吧。你糊塗了,一群種地的,能成什麽事兒,你要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狄阿鳥回頭看一眼,歎氣說“他們這不是來請我當大當家,我這也是逼不得已,我走,我不答應他們,走得掉麽?!我堅持走,對他們再沒有一點兒用,你知道會出什麽事兒麽?!你派人去看看,來了多少人,是不是要強行劫了眾人上山的。”
樊英花大怒,深受握了劍柄,說“他們敢?!”
狄阿鳥嗤笑一聲,去揪她鼻子,說“我看你糊塗了,這一家老小,你去跟他們翻臉吧。”
樊英花軟了下來,埋怨說“你早該知道他們來,怎麽就沒想著,避開,躲躲。”
狄阿鳥哼了一聲,說“說你是女人,你就是女人,盡搗後賬。”
樊英花想了想,幹脆決定說“誰也別管了,你走,你一個人走,我不信他們還真滅了一群婦孺。”
狄阿鳥沒好氣地說“又說胡話。走?!也要從長計議,你放心,我都這樣了,不想走?不走,能去哪兒?!跟他們湊頭起事,唉呀,你也擔心得古怪,我是那麽不知輕重的人?!是嗎?!不是。哦,阿章也一直要走,這樣吧,你去她那兒,找她商量,這邊呢,讓阿過和那個穆二虎攪騰去。”
樊英花說“還是先一起去看看你阿奶,聽說她本來糊塗了,忽然之間,明白了過來,怕不是什麽好事兒?!”
狄阿鳥推了她就走,說“去,找阿章哈,你們商量大事兒,阿奶這邊兒,遲早有你麵兒見。”
樊英花見他推得急,心裏怪怪的,也挑不出什麽明顯的不妥處,一邊走,一邊奇怪,哎,走與不走,讓我去找他妻妾商量什麽?!是不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兒要考慮?!狄阿鳥衝她背影笑了笑,去尋自己阿奶去了。
到了,外頭圍了一堆人,楊小玲牽著阿狗,坐在他阿奶身邊兒,極力為她說明。趙嬤嬤認得阿狗,卻不知道他是誰的孩子,記得她和阿狗他娘還鬧過架,麵前這個,顯然不是阿狗他娘,掐指一算,似乎好些年了,難不成這是阿鳥的又一個孩兒?!她清醒了不假,可這年差,也著實能讓一個清醒的人再糊塗,而她對周圍的事兒還有點印象,昨一盤算,不對,右一盤算,不對,神色漸漸萎頓。
楊小玲看到了狄阿鳥,起身將阿鳥拉到她身下。
她便用自己顫巍巍的手捧著阿鳥的臉,淚盈盈不知說些什麽,最後說“我大限要到了,長生天要收我呢,讓我再看看你。我這恍恍惚惚根在夢裏一樣,一眨眼,你父親,叔叔,我看著長大的,就一個個都不在了,我的阿鳥兒呀,你命苦呀。”
狄阿鳥摸摸眼角,流不出眼淚,模樣似笑非笑,聽她說什麽大限將到,安慰說“你這是好了,什麽大限將到?!”
她想起個事兒來,說“你阿媽給你留了一些東西,你阿爸藏了起來,不讓我給你,我都快死了,你阿爸還先走了,我得告訴你,你阿媽給你留的東西,在……”她發覺狄阿鳥有點兒恍惚,輕輕在他腦門上拍一巴掌,說“我說的是你親娘。”
這句話對狄阿鳥沒有多大的感覺。
那些被別人養大的孩子,一聽說自己親爹親娘的消息,就樂顛顛,不顧養父養母的感受,千裏迢迢跑去看兩眼的,有一些,是好奇,有一些,是覺得自己在親爹親娘身邊會更好一些,有一些,則是對世人編造出的認祖歸宗有想法,動不動說得感人涕下,可實際上,卻並沒有多少感情在裏頭。
狄阿鳥這會兒聽她一說,尤其還說什麽,阿爸藏了阿媽給自己留下的東西,看起來,就像是阿媽跟人跑了,或者阿媽是帶著自己嫁進門的,隻求別爆出什麽醜聞,搞得自己的老子下不了台,連忙說“阿奶,你休息,這個事兒咱不急,改天再說不遲,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你怎麽這個時候,就記著這個。”
趙奶淚盈盈地說“我一直不是在糊塗著麽?夢到你阿媽了,她把我給喊醒了。”
這麽一說,想不信都不行,糊塗好些年了,突然就好了,說是自己親生母親把她喚起來,讓她給自己說什麽。
狄阿鳥背脊有點涼了,往黑處張望,看看到底有沒有魂魄藏身,最後也隻好歎了一口氣,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