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節 帝王崇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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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信還是要寫,扔了筆還要再撿回來,他再將幾叉筆毛伸到墨池中,翻轉了兩遭,蘸滿屏息,壓下筆鋒。
    想嶽父、舅兄手捧書信之日必是英雄氣短,淚目稀鬆,筆下橫撇鉤捺更是擔了千斤一般,最後寫道“嗚呼!婿舉家以避荒山,生死不知,隆冬歲寒,雪染草木白,四野多瘡蒼,家無棺槨可載,唯掬黃土一抔,堪藏五尺之軀,思及爾女身前家有阿娘寄目棲霞,阿父思盼,思及身後,土冰透骨,積吞弱軀,孤野魂潦,離鄉千裏,婿亦掎裳悲慟,潸然拭目,恨己偷生!”
    野風極寒,隔了道山壁怒號,五指僵張握筆,如同折割,耗了不知多久,才將信寫完。
    這時,夜幕即將降臨,隨著嗚嗚的風聲,雪片穿梭織擲,狄阿鳥不知道家中禦寒之物是否充足,看他們知道自己難過,也不敢走近打攪,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從上往下看去,隻見一顆、一顆的白點兒從頭頂斜過飛舞,往山穀中紛墜,一個刹那間,營地裏拉起的擋風牛氈,就都成了白毛雪幕。
    他忍不住回想起樊英花的話,回問自己,我真的錯了麽?!
    殺妻煮子,食糞問躬,不惜自己被殺,自己有哪一樣能做到?!
    要是做不到,遲早得放棄。
    早放棄,自然比晚放棄要好,自然要比晚放棄的好。
    他回去討一把榔頭,一把鐵鍬,在穀中猛刨,頃刻間,上下就是一身白。雪越下越大,空中綻了個遍,天也越來越暗,雖不見黑,卻看不多遠了。
    天寒地凍,地硬如鐵,再加上穀中土薄,小石作梗,是挖是跑,都咯噔作響,半個時辰才掏一個長方形的淺洞,他喘口氣,哈了會兒手,又繼續往下刨,再掏半個時辰,撬出好幾塊盤子大的石頭,才把洞擴深到腿。
    這時渾身熱汗,跑回土台,攤開被褥,坐到裏麵,隻求能再多偎依妻子喘一會兒氣。不大會兒,楊小玲過來送飯,帶了阿狗和阿瓜爬上來。阿狗一上來,就跑去他身邊,一頭鑽進他懷裏。
    狄阿鳥用手指撓撓阿狗。
    阿狗憨聲憨氣問自己“你把阿嫂抱回的,還是背回來的?!”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權作回答。
    阿狗又問“她那麽大,不沉麽?!”楊小玲有點後悔帶阿狗來,連忙張開兩手,讓他回來,說“別鬧你哥,到阿娘這兒來。”狄阿鳥給她搖一搖頭,一招手,讓阿瓜坐到了自己身邊。阿瓜一坐過去,就連忙跟阿狗說“阿狗,你別亂說話。”阿狗卻不肯,又問“她怎麽一直睡覺呀?!”
    狄阿鳥木然,說“讓她多睡一會兒,不行麽?!”
    “不行。你把她喊起來吧,我阿娘說貪睡就是懶蟲,該揪耳朵,你快把她喊起來,我給她說話哈,我跟她說幾句話,問問她,給我買糖了沒有?!”
    “買糖?”
    “嗯。她去看偶,答應偶和楊蛋蛋。”
    “她再也不能給你買糖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你隻記得吃麽?”
    “還有讀字呀,我答應她的我會背了,臨池,臨池見蝌鬥,嗯?!木耳(羨爾)曰(樂)有餘(有魚)。不憂網與釣,幸得免為魚。且願充、充文字,登君尺書(素)書。”
    “不是魚,不是魚,就能免得了網與釣麽?!”
    “嗯。嗯。你喊她,我背給她。”
    “不喊。”
    “你不喊她,都牙牙哭呢,喊她起來,大家都不哭了,都笑。喊呀。”
    “你不就是想吃糖嗎?!告訴你,以後都沒得吃。”
    “我不吃糖了,就怕她死了,跟我阿媽一樣,死了,一問,睡著了,一問,睡著了,找也找不到,你還說睡著了,你也找不到了,可還說,睡著了。睡著了,一喊就喊醒了,你喊一喊呀。”
    “你就是個兔崽子,給你說睡著了,就是睡著了!她死了,你能怎麽樣呀?!”
    “唔。報仇。長大了,拿一把這麽大的刀。”
    “拿你娘個腿。”
    “我不拿我娘的腿,拿刀去報仇,把仇人殺殺,頭一砍,掉了,讓他流血。”
    “抱你娘個腿。兔崽子,就知道哄人高興。”
    一大一小就這樣說話,讓人絲毫也插不進嘴。
    說著話,狄阿鳥眼淚成行,全凝在臉上成冰成雪。楊小玲蹲下來,用手捏住阿狗的鼻子,叫了聲“哼”,待阿狗一使勁,揩去一團鼻涕,趁孩子一個無話可說了,小聲問阿鳥“阿鳥,咱要造反麽?!我怎麽覺得咱無路可走了呢,要造反的話,把俺爹、俺娘他們提前接出城行不行?!”
    狄阿鳥木然道“我看都一溜煙跑官府,告發我不可了。”
    楊小玲以為他說玩笑話,給了他一下,繼而發覺他一把抓了自己的拳頭,扔在一旁,不像是開玩笑,連忙辯解說“你說什麽呢?!不至於,你要不接他們,真想等官府知道了,把我們一家幾口給滅門了?!要不,我回去一趟,讓他們跑……”
    狄阿鳥沒說話,不時翻手搗火,搗得爐火上火花飛舞。
    忽然,他把阿狗塞進楊小玲懷裏,起身走了,一縱跳進穀裏。
    楊小玲想他生氣了,喊了兩聲,不見人吭氣,一轉身,拎著兩個孩子從一旁往下走,傾著身,一口氣到穀底,卻見他人扛了一隻鋼鍬在雪下挖土,頃刻間就披了一身雪,連忙丟下倆孩子,扯住後衣襟,問“你幹什麽?!我哪說錯了話,你就是要造反,也得先,先……”說到這裏,停頓時一頭撞在狄阿鳥背上,哭道“把我爹、我娘接出來。”
    狄阿鳥一轉身,兩眼直勾勾盯住她,一手推在她肩膀上,把她推坐在地上,大聲吼道“怕連累,回你家去,滾,給我滾。”
    楊小玲氣極了,口中說道“你讓我滾,讓我滾哪兒?!”自後拽他,大聲說“你挖坑幹什麽?!你該不是想這樣就把人埋了吧,這棺材沒準備,天又這麽冷,你把她塞進去麽?!她可是你明媒正娶回來的,埋這荒山野嶺,你將來連個墳頭都找不著。”
    這句話卻是被她不幸言中了,他埋下妻子,後來又埋下兒子,十多年後從此入關,本想找到老婆孩子的墳修一修,然而派出數千人,上下搜尋,都再也找不到自己當初拍打的一大一小兩座孤墳了。
    樊英花碰巧走到這兒,一眼見他二人扯拽,旁邊站著倆傻了眼的孩子,怒聲大喊“狄阿鳥。你到底要幹什麽?!你六親不認了麽?!”狄阿鳥提在楊小玲腰上,順手一投,把她丟到樊英花懷裏,一揚鐵鍬,掏了團硬梆梆的泥土,自己則回過頭來,大聲吼道“我不把她埋這兒,埋哪兒,你告訴我,埋哪兒?!我不想接你爹你娘,你哥你嫂子出來,我怎麽去接?!”
    他猛地往頭頂一指,咆哮道“下雪了,你看看這雪下多大?!不盡快把她埋了,一家人都得趴在這裏,等著被雪埋了。”
    樊英花大喜,說“阿鳥,你答應了?!”
    狄阿鳥更添怒火,咆哮道“給我滾,你也給我滾,都滾。”樊英花拖著楊小玲回去,阿瓜拖著阿狗走,楊小玲被拖走了,阿狗掙脫阿瓜,往後跑兩步,站到一塊石頭上,用手一指,大聲說“阿哥。我不用走。”
    話沒說完,他從石頭上摔下來,紮到地上,磕得嗷嗷大叫,哭兩聲,在地下一邊打滾,一邊分辯“我是阿狗,嗚嗚。”
    狄阿鳥看他的模樣,隻好往下一插鍬,奔過來把他提起來,給阿瓜說“你回去,別管他,呆會兒,我把他一起埋了。”
    說完,看著阿瓜跑走,在阿狗臉上上下摩挲,擦掉兩把泥,冷笑說“你是阿狗?!”
    他一推阿狗,指了沒雪的地方說“是阿狗就該站在那兒。”
    阿狗立刻跑過去,跺腳一站,站了一會兒,隻聽到自己先生回來了,站在下頭說話,伸伸頭,連阿哥的人頭都看不到,又覺著冷,又索然無趣,想了一會兒,決定說“我去喊阿嫂,給她背詩。”
    他跑去自己阿嫂旁邊,鑽進去,爬到阿嫂臉邊,想了一想,把蒙臉的布掀開了,喊一會兒喊不醒,覺得阿嫂像是跟自己開玩笑,但還是有點兒毛骨悚然,幹脆趴臉上親一下,感覺到臉很涼,忽然好像是明白了死是怎麽一回事,就睡在她旁邊,想了好一會兒,說“阿嫂,你別不理我,我害怕。”
    他越來越怕,一骨碌坐起來,再看一看阿嫂,雖然看不清,卻總覺得阿嫂臉上黑青,有一種說不出的猙獰,眼睛也閉著,想了好一會兒,把手指放到自己鼻子下聞聞,學樣放到阿嫂鼻子下,說“氣兒呢?!”
    他覺得還是沒明白,忽然感到自己身子一輕,驚叫一聲,看到了阿哥臉色發白地提著自己,連忙說“別打我。”
    狄阿鳥生怕他被死人的模樣給嚇著,罵道“小兔崽子,誰讓你掀她的臉看的?!”
    阿狗也覺得自己做了錯事,默不做聲,兩腳用力並攏,低頭站著,過了一會兒,抬了一下頭,隻見阿哥將阿嫂抱了起來,使勁用被褥卷,忽然明白下頭挖出來的洞是幹什麽的了,怪不得阿娘說“埋”,原來是把阿嫂丟進那個挖的坑裏,兩手一伸,大聲說“不讓走。”狄阿鳥懶得理他,抱走了李思晴,感覺著阿狗在跑在自己的腿邊,停了一下,問“且願充文字,登君尺素書。阿狗,你不是會背了麽,去,去找你阿娘,將你阿嫂給畫下來?!”
    阿狗準備抱他的腿,看他一直不停,害怕一抱上,自己也得倒,跑到了樊英花跟前,感到先生把自己抱了起來,緊緊摟住,自己被摟住不讓動,連忙掙紮,掙紮著,掙紮著,眼看阿哥把阿嫂扔進那個洞裏,一層、一層往上撒土,突然覺得土好涼,撒在身上壓著也好難受,心裏好難過,好難過,心說“這就是死了麽?!”
    他便不掙紮了,屏息凝視,隻見阿哥不停埋土,往裏撒得一團一團,一直撒,後來隻見泥土,不見阿嫂,又驚又懼,再想想自己,放在裏頭一定憋得出不來氣,又是一陣難過,可是,阿哥,為什麽把睡著的,死了的阿嫂放裏頭呢,他看自己的先生肅穆看著,想問一問,卻沒敢問。
    這樣肯定難受,他幼小的心靈一直這麽想。
    一陣哭聲傳來,他回過頭來,更證實了這個想法,家裏一下來了好多人,好像都來了,都在那兒哭,哀求,於是,他也哭,哭著,看著,感到先生將自己遞給一個女的摟,蹬兩下腿,不願意。就在阿狗怎麽也想不明白,用哭聲表達的時候,狄阿鳥將鍬交給旁人,帶著休息好了的史萬億往上走,到了上麵,把自己寫好的第一封信、第二封信交給他,想了一會兒,又給他一隻牛角,說“他日王將軍派你來找我,或者你自己想見我,你就在我出沒的地方,吹響這個牛角。你走吧。”
    他和趙過一起送史萬億走,順手給了史萬億一盞馬燈,說“能走便走,不能走,到明處歇腳。”
    送走了史萬億回來,他帶著趙過進一所帳篷,小聲說“謀反,謀反,不反不可謀,一謀便得反,官兵找我不著,肯定去了穆家溝,若不是今天下雪,穆二虎準到,我們不能和他一起謀,自己必須先謀。”
    他憑借記憶,畫了曲曲彎彎幾條線,指了一個地點說“這裏是俘虜營,派人潛入,必要時,讓穆二虎運一批兵器,藏在這兒,再用騎兵一衝,裏外接應,我們一瞬間,就可以得到一千多人的人馬。起碼也有一千多人。”
    趙過點了點頭,說“可是,這裏離騎兵營很近,騎兵們可以飛速馳援。”
    狄阿鳥承認,說“廖司馬倘若率騎兵馳援,一千多人,哪怕兩千餘人,武器都未必分發得完,更別說編製,自然必敗。”
    他微笑看著趙過,輕聲說“不過。這是常規思維,可是換一個角度看,一支騎兵衝入騎兵營了呢?!他們瞬間就能將數百匹戰馬趕往俘虜營方向,俘虜們起事,豈不是更有希望。”
    他按著樓關,說“現在朝廷把兵力前移,重兵都在樓關,所以一旦打下俘虜營,我們反其道而行,向雕陰推進,可有望打下雕陰,即使打不下,也足以調動樓關守敵,倘若這時能策反陳紹武部,策反史千斤部,決戰的話,勝算四成以上,如果沒有他們,我們也可以先在雕陰外埋伏一支人馬。官兵馳援雕陰之際,奪雕陰之虛兵回頭,以數百騎兵之力迎頭猛衝,潰其大部,威脅樓關,城門若開,伏兵可奪,這時控製樓關,再與朝廷打戰,就可進可退了,你覺得呢。”
    趙過給了三個字的評價“太冒險。”
    這肯定是實話,問題是到了那一步,你就得這樣硬來,不冒險得幹,冒險也得幹。
    狄阿鳥說“大當家我得拿到手裏。有了它,我也就不怕了,交給你琢磨著,咱們不能謀反,謀反是傻子,要反就反,不碰頭亂謀,必要時,逼到絕路上,咱就這麽實行,你和穆二虎商量著,穆二虎來了,給了大當家是一碼事,不來,我們再作打算。”
    說完,他按按趙過,說“穆二虎來不了,明後天官兵準到,下一次就不是上一次那樣,撲不到人,因為沒有兵力搜山,就退了的。所以,我們要先走,無論雪下多大,隻要到下半夜還不見穆二虎,我們就得走,提前一走,到時在山裏,往裏頭摸個百兒八十裏,雪一下,什麽痕跡都沒有了,山裏又鑽得深,隨便找個地方一藏,咱百十口子人,這一冬天就他娘的過去了。”
    狄阿鳥圍繞穆二虎下半夜是否如期趕到,以及對方能與己方形成什麽樣的關係間接言明了三種應變可能,第一種可能,穆二虎如期趕來,並讓出決策權力,趙過與穆二虎私下交了個底,大夥不必再先謀後反,別的人隻須一切按照一個大致的計劃,聽令行事;第二種可能,穆二虎如期趕來卻不出讓決策權,狄阿鳥沒明說,但按照“官兵找我不著,肯定去了穆家溝”的說法,穆二虎已經在被官兵攆著跑,所作決策,無非就是躲,藏,跑;第三種可能,因為雪大,或者被官兵糾纏,穆二虎來不了,一家人不能死等,下半夜開始出發,到深山中找個合適的藏身地,再候機與他聯絡。
    能想到的都已經想到了,可說合情合理,但趙過卻還是得到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覺得這裏頭有點兒不對勁兒的地方。
    他從剛剛的一番話中挑剔不出什麽,一時說不上怎麽會有這種感覺,皺著眉頭盯著狄阿鳥留下的幾道曲線。
    將武器運送到這兒,然後?!然後,從騎兵營下手,闖入騎兵營,趕出馬匹……可是,怎麽接近騎兵營?!
    夜間,對,夜間。己方夜中過河,奔下遊河灘,騎兵營在河內灘,為了放馬方便,地勢開闊,根本無法作以提防的,倘若天亮以前殺進去,驅趕馬匹奔往俘虜營,衝擊俘虜營,完全可行,太漂亮了。
    他用重重一敲,明白哪裏不對勁了,整個計劃沒有一丁點兒問題,問題是作戰人員。浮橋、渡頭,都有官兵把守,河灘大堤漫長,主要地段肯定有官兵巡邏,現在隆冬到來,天氣驟寒,河兩邊結冰漸厚,穆二虎挑偏僻處擺渡,也是有著固定的地點,來回也不過一、二筏次,倘若換成上百人馬,如何來回飛渡?!
    當地百姓明知要出大事兒,還肯予以協助?!
    騎兵駐紮的營地在河下遊,要想不被發現,最好從更下遊處渡河。
    更下遊的地方,人煙比較荒涼,平日渡河的人不多,河冰也未曾敲開過,作最壞的打算,就是士兵和戰馬的體能起碼要經過一段冰河的消耗。
    渡過河去,隻能靠紀律,靠人和馬所接受過的嚴格訓練秘密行軍,悄無聲息到達指定地點潛伏。
    倘若成功襲擊了官騎駐地,能不能殺散官騎是關鍵。騎兵的營地,必然會有一些柵欄,鹿砦,除了指揮者能夠預見地形,馬隊還要能分散聚合,進了駐地,要分成小股,要散得到處都是,以口哨、號角相互聯絡,視抵抗相互救援,出了營地,又成了一隻拳頭。衝開俘虜營,將胡虜們放出來。
    一起起義,也不是戰鬥的重點,這樣做的目的隻是取得一定的力量去完成接下來的作戰計劃,倘若有一批嗓門大,拳頭大,咆哮有力,組織得方的低級軍官,一陣拉拽,將胡虜們組織到各個戰鬥單位中去,一旦實現順利,接下來幹什麽都來得及,搶占雕陰,回擊倉促救援的步兵,勝算在五成以上。可穆二虎的烏合之眾能做到這些,那就見鬼了?!
    趙過從中隻得出一個結論,雞肋。
    這分明是一個雞肋計劃,作戰計劃籠統而誘人,別說外行人,就是內行人,也可能會經不起誘惑,眼睛裏閃出小星星,怦然嚐試,可實際上,計劃對參戰戰士條件要求太高,至少穆二虎的烏合之眾連冒險的資格都沒有。
    阿鳥怎麽給出一個這樣的計劃,高屋建瓴,大手一揮,讓自己去與穆二虎商量?!
    有問題,裏頭肯定有問題。
    穆二虎,穆二虎知道什麽?!
    他做個土匪頭子還行,對於計劃的是否可行,沒有一點兒評估能力,和他商量,商量出來什麽?!
    趙過糊塗了,起身尋找狄阿鳥,營地裏靜悄悄的,大夥都在抓緊時間休息,想必狄阿鳥也休息了,找了一會兒,他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俘虜營裏有己方的人,派人聯絡,提前串聯俘虜,能增加一些勝算,是了,問題就在這兒,派人去聯絡,就可以減少一些起事的困難,阿鳥怎麽不提?!
    這麽一想,就不像是他的疏忽了。
    好像是他有意而為,給出一個前景良好,而實際並不可為的計劃。
    是呀,每次有什麽作戰計劃,他都小心翼翼的,按他的話說,就是事關生死,不可不求萬全,馬虎不得,這次就給了自己幾條蚯蚓線,和一篇闊論,與往常大不一樣,倒像是在考驗自己。
    趙過糊塗了,然後到處尋找,卻找不到狄阿鳥本人,狄阿鳥就像在營地中消失了一般,外頭下著大雪,他能去哪兒,人呢?!
    對,小姐那兒。
    趙過不由分說,往樊英花那兒去了,站在外頭喊了一聲,裏頭息梭作響。片刻之後,樊英花揭開簾子,鑽了出來。趙過借著雪光看她穿戴,打量一陣兒,才小心翼翼地問“阿鳥不在你這兒?!”
    樊英花發覺他眼神不對勁兒,紅雲轉逝,怒道“不在。你少瞎想。裏頭都是婦孺,不信你自己看。”
    趙過猶豫了片刻,沒敢看,說“那我再去別的地方找找。”說完,拔腿要走。
    樊英花喊了他一聲,問說“你找阿鳥幹什麽?!”
    趙過不敢兩下通氣,撒謊說“問問他,官兵雖然不可不防,可人也不是鐵打的,下半夜真移營呢,還是假移營?!”樊英花認為他撒謊撒不順溜,信以為真,笑道“你們常玩真假不分的遊戲?!話都傳開了,到了下半夜再說是開玩笑,你覺得合適麽……你回去吧,我去尋他,尋了之後,自會問個清楚。”
    她自然猜到了狄阿鳥在哪,起腳邁出了一步,督促趙過回去。
    趙過一看她去的方向,立刻追悔莫及,埋怨這麽一個易見的去處,自己怎麽沒想到,不過這個時候,樊英花去了,他倒也無奈,隻好一邊追看,一邊回去,回去再想,放出胡虜,一同起義的計劃。
    樊英花往營後走去,果然看到一個雪人在李思晴的墳邊坐著,自言自語。她覺得荒唐,這都是什麽時節,什麽處境,一旦凍病了,他再一橫,躺在擔架上,或者馬車上,豈不是束手就擒,立刻就是一腔火,駐了一下腳,隻聽得他說“你怎麽這麽傻呢,貞操比命還重要麽?!”急蹭蹭上去,一眼掃見得狄阿鳥貓身扭頭,雪臉亮睛,猴屁股一樣,抬手就是一巴掌,問“貞操?!你這個王八蛋,還提貞操說呢?!”
    狄阿鳥縮回頭去。她
    自後趕上,一腳踩到背上,踏了狄阿鳥一個滾,自後趕上拎了狄阿鳥的衣裳,試圖把他拽起來,突然,感到腳下一輕,被狄阿鳥摟住雙腿,一屁股坐在地上,連忙掙出一腳,蹬在狄阿鳥的肩膀,掙脫了往後爬。
    狄阿鳥自覺沒有惹她,無緣無故被她打,往前一撲,撲了個空,半跪在地上,大聲問“你為什麽打我的?!”
    樊英花氣喘籲籲,先一步爬起來,冷笑說“為什麽打你,自然是要把你給打醒過來。”說完,上前又是一腳。
    狄阿鳥這回有防備,就地打了個滾,讓開了,樊英花跟著他,接連用腳去踏,見他一直打滾,就是踏不住,眼看滾到遠處,就要站起來,縱身一撲,“砰”地一聲,撞在什麽上跌了下來,原來狄阿鳥不待站起來,就來撲她的,兩人撞在了一起,滾成一團。狄阿鳥與她翻滾角勁兒,逐漸占了優勢,兩臂立刻自肘下使勁,牢牢攤起她的兩隻胳膊,一腿跪在地上使勁,另一條腿去纏她往上翻的腿。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喘息兩聲。
    突然,樊英花一打轉,翻起半個身兒。
    狄阿鳥連忙用臉頂住胸口一側,軟軟一團,趴在上麵,彈跳十足,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而且很有用,摁一摁,樊英花就似笑非笑喘兩聲,軟了下去。
    對方的兩隻胳膊要脫圍,他幹脆丟了一隻手,轉個方向,擦著對方的臉過去,突然間,帽子鬆了,耳朵一涼,一條舌頭打探一下,牙齒刺刺的,鋸在耳葉上,凍疼了的耳朵受熱一嗬,尤為敏感,頓時又熱,又癢,又麻,自己半身酥軟,更怕對方一口咬下去,不敢再動一動,隻好呻吟著求饒“和平。和平。”
    樊英花推開他的頭,打一打身上的雪,說“阿鳥,你剛剛囈語些什麽?!你妻子為你守節而死,作為一個男人,也許會感到痛苦,可是作為一家之長,父子兄弟,妻妾子女,皆盡其節,何嚐不是萬幸?!你來告訴我,你是想讓子孫後代以她為楷模,千秋萬代皆頌揚她的英烈呢,還是想讓她苟且活著,受眾人唾罵?!你剛剛作小人語呀,你?!再踐踏死者之靈魂,我聽見一回,打你一回。”
    她抬起頭,輕輕地說“倘若你的妻子個個不貞,為你生下一堆別人的兒子,你就快活了嗎?!你死了,你的妻子還年輕,母壯子弱,不甘孤寡之苦,丟下你的兒子,跑去嫁人,你就快活了?!倘若有一天,你的騎士為了活命,在戰場上向敵人投降,引劍割下你的腦袋,你感到欣欣然了?!都快是為君的人了,絕不能以一己之好惡棄世界之大道德,屈從俗情,壞世風化,知道嗎?!”
    狄阿鳥大聲發怒“你少胡牽亂引,不讓我一會兒好過。”
    樊英花找到他耳朵揉捏,附耳說“你很快就會回你的故鄉,建立一個王國,到時,你豈不是國王,你喜歡什麽,就有人靠什麽本事吃飯。若說女人的性命比貞操更重要,我第一個同意,我也是一個女人,可是這些話,藏在你心裏就可以了,不然,以後你的臣下想懲罰他們紅杏出牆的妻子,懲罰前都會想,國王認為人比貞潔重要得多,我如果因為妻子失身殺她,會不會讓主公覺得我沒有人情味,從此得不到他的信任了呢?!為了一個女子,去得罪自己的君主,還是算了吧。百年之後,你部下的兒子們,恐怕都是通奸所生的私生子,毫無高貴可言。”
    狄阿鳥毛骨悚然,喃喃道“這怎麽會是一回事兒?!”
    樊英花翻身把他壓住,在他臉頰上撩來撩去,哈了一口氣,唇尖橫掃,曖昧地說“然而,對於一個女人,再沒有你在她耳邊說這些更能讓她怦然心動的了,阿鳥,你真是我嘴邊的一棵嫩草哦,這也是我藏在心底的話,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她托起狄阿鳥的腦勺,扳至唇邊,用牙齒碰碰,伸出舌頭,卷過唇邊,緊接著,又卷過幾顆雪片,放上去,啜了上去,燙得人心底打顫。
    狄阿鳥真想因為生氣,一把推她不見,然而從沒接受過哪個女人這般的挑逗,情不自禁地捧緊她的帽子,一邊索吻,一邊喘息。
    一個柔軟的手掌伸進他衣裳裏,不斷摩挲,又冰涼又舒服,差點讓他呻吟,頃刻之間,撚在他胸口敏感處,他“啊”一聲叫了出來,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尤物,脫口道“你?!”
    樊英花吃吃笑笑,說“才感到冷呀。”
    狄阿鳥絕非是冷,雪雖然下著,他卻一身火熱。
    樊英花請求說“起來,抱著我。”
    狄阿鳥兩腿駐地,爬起來,生怕她跑了,傳過她的肋,牢牢抱住她,發覺她真是讓自己抱著她走,連忙托在下麵,站了起來,緩解緊張,輕輕地說“你真重呀。”
    樊英花嗔道“她們都很輕?!是不是?!”
    這倒是實情,她長年習武,身子結實而有彈性,個子也高,自然比別人重。狄阿鳥聽著口氣不對,不敢承認,連忙說“你個兒高,骨頭大了一些。烹出來,經得起啃。”樊英花也粗重地喘了一聲,把手臂搭過去,摟住狄阿鳥的脖子,輕聲說“所以才讓你抱著我,你要不是抱不動我,我一輩子也不能被人這麽抱著了。”
    狄阿鳥一陣心跳加速,自己把她抱哪兒,抱到土台上頭,上頭還有一床被褥呢,然後?!他想到這兒,就已經迫不及待了,生怕中途生出意外,竟然抱了個人跑了幾跑,上了一顆大石,再縱身一躍,自穀地跳上了土台。
    這一舉動把樊英花嚇了一跳。她隻感覺著神魂一晃,就發覺自己憑空升高了許多,越升越高,刺激地尖叫一聲,看到了狄阿鳥的落腳點,忍不住笑道“你真是有做野獸的本領,竟給跳了上來。”
    狄阿鳥回頭看看,光是從土台到那塊大石表麵就足足一人多高,自己不托著樊英花,想跳上來就已經極困難,卻想不到剛才想也沒想,那麽一縱,竟上來了,這到底是怎麽做到的,這不是說,自己也有了飛簷走壁的本領?!
    他回憶一下剛剛的感覺,因為雪光反照,自己往土台看去,看著並未有多高,想也沒想,就跑到那塊光滑的石頭上,往上跳了,跳的時候,也沒感到怎麽使力,就是腳下微微打滑,自己一時緊張,毛孔驟緊,渾身鬆動搖擺,把勁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腿上,一弓一張,就上來了。
    難道這就是飛簷走壁的訣竅?!
    如果不是抱著樊英花,他真想跑下去,依著剛剛的感覺再跳幾次,不過這個時候,還是充一充好漢,這就輕描淡寫地說“這算啥,我小時候,有次一跳,跳了幾丈遠,把一群人全嚇傻了。”
    他自然不會說破,那是攆麅子攆急了,沿著一棵橫在水麵上的大樹杆跑到頭,縱身往對岸跳,不過沒跳到對岸,紮在剛剛跳過的麅子身上,一人一麅在水裏滿地找牙,一塊追麅子的夥伴們自然個個嚇傻了眼。
    他把樊英花輕輕放到被褥上,自己趴在一個角上,一邊偽善地裝出嗬護,一邊在牙齒深處研磨。
    樊英花自然明白他要幹什麽,坐了起來,向他伸出了指尖。
    這是一個極為貴族化的禮儀,狄阿鳥笨手笨腳地握住,傻笑著搖了兩搖,逮著就吻。樊英花淡淡一笑,含糊過去,與他熱吻在一起。兩人熱吻,撫摸,狄阿鳥漸漸忍不住了,開始去褪她的衣裳,不料,剛剛脫了一件,手就被按住了。
    樊英花輕輕地說“阿鳥,不要——”
    狄阿鳥不知道這句話是來真的,來假的,看著她的眼睛,隻見她閉了去,又輕輕地說“不要嫌棄我,我身上有傷疤?!”
    狄阿鳥把她拔幹淨在被褥中,攬了她的背,才知道為什麽,一條幾乎將她撕裂的傷疤,從後肩一直到臀部,凸凹的傷口有一指多寬,與之比起來,自己身上的傷收斂得好,全都小巫見大巫了。
    狄阿鳥不知是愛是疼,心裏一酸,埋在她胸口上哽咽。淋的眼淚濺入心房,燙得她渾身發抖,她便撫摸著狄阿鳥的頭顱,一遍,一遍,柔聲呼喚“從今之後,無論是甘是苦,我們一起品嚐。”
    狄阿鳥慟哭道“我失敗了,害死了阿晴,仍然是失敗了,我不甘心呐。”
    “放棄吧。”
    樊英花在心底說“放棄了,隻要回到草原上,你就是一代天之驕子,等你擁有足夠多的控弦之士,你再回來討還你的血債吧,到了那個時候,任何人都抵擋不住你的意誌,任何仇人,都會在你腳下化成一片片的灰燼。”
    她抬頭看夜空,淚眼模糊,又在心裏說“我早就知道,哪怕那時候你還像個孩子,我就深深地愛上了你,我知道你一定會成為我的丈夫,雖然我還沒有在你這個狼不吞,狗不食的一個家夥看到任何一絲高貴之氣,可我一直都知道,你有著廣闊的胸懷,無人能比的膽略,身上時時流露出真誠與勇氣,擁有足可征服一切的意誌和靈魂,今天,你征服了我,也俘獲了我,而明天,你必然征服你的國家和子民,踩得大地戰栗。”
    她在心底大喊“父親呀,列祖列宗呀,這一位就是我的丈夫。我一定讓他能成為繼承先太宗太祖之大業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