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節 罪證可確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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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狄阿鳥替人家運柴,擔柴,後來又劈柴。
人家良長都看在眼裏,覺著這兵雖略顯瘦,卻有武藝,大捆、大捆的柴,背在身上,跑得跟飛一樣,劈柴,看都不看,“嘩”,就開到底兒,人也豪爽,實在,相貌也不一般,百裏挑一,要不死,肯定建點功業,再不濟也能混個兵尉幹幹,一定要留他在食堂吃飯,說“今天聚議,當官的都來了,沒見著人,也該聞到肉香。你就在這兒吃頓飯,呆會兒呢,和你們校尉一起回去。”
狄阿鳥的耳朵和眼神都奔著大帳去了。
他尋思著還不是硬闖的時候,見人家留自己吃飯,而自己吃飽了,才有力氣,就在夥堂大嚼開了,放開猛吃。
良長廚子出身,四十多歲,管著油水也沒見肥,人又瘦又黑,兩截撇須拉裏拉茬地耷拉著,心腸卻極好,平日也比較愛護晚輩,既然下頭的弟兄都鬧著留人家吃飯,當然不能按普通的夥食,就把當官的飯菜舀走許多,給哥幾個放上。他也不覺得狄阿鳥這般吃太不識相,隻覺狄阿鳥這麽個大飯量,在兵營裏當兵,肯定是吃不飽,想及自己夭折的一個兒要活著也二十多了,眼眯眯看著讓吃,心裏一直想這當官的多,鋪張一頓,他就是再能吃,能給人吃個顯少麽?!
大夥這麽給招待著,狄阿鳥怪愧疚的,也不知道龍事後知道自己這樣混進來的,會不會拿哥幾個出氣?!幹脆直接說“這該是違反軍紀的吧?!要是有人問,你們可別說帶個人進來。”
良長不當回事兒,說“怕啥,今早晨,都有人擔挑進來賣油餅呢。誰管了?誰也沒管。”
這麽一說,狄阿鳥放心了,心說“這兒看起來怪森嚴,也是皮表老虎,賣油餅的能進來,我還穿著一身軍衣,混進來了,過後誰他娘的追究?!”
他也吃了個差不多,說“那我能往跟前去去,看看我們校尉什麽時候出來不?!”
良長笑著說“行。”還要指給他個人一起轉悠,他不說也有人願意陪著,幾個人都笑吟吟著,要帶他走動。
狄阿鳥跟他們出來走一圈,拉了泡尿,蹲了回坑都沒有把哥幾個甩脫,頭皮都愁疼了。正覺得沒機會,身邊幾個弟兄約摸最後幾道菜該出鍋了,告訴他說“當官的要吃飯了,我們回去忙和,免得椅凳不整,觸了黴頭。你別亂跑哈,要是等你們校尉,就站這兒等著。”
狄阿鳥也不再說幫忙的話,連忙讓他們回去,等他們走個不見,往轅門走近幾步,猶豫了一會兒,正好健符派人去取屯田處的冊薄回來,他收收行裝,單手托起自己帶來的竹筒,跟著行裝各異的幾個人,大步往裏走。
幾個人見他模樣,手裏舉個竹筒,隻當他另取他物回來,而執戈士兵攔了為首軍士一問,當成派去取屯田人證物證的,想也沒想就放行了。
眼看就進門了,狄阿鳥還有閑心偷想將來自己領兵,這樣絕對不行,放出去人辦事兒,也不給個驗防令箭,別說什麽刺客,賣油餅的想跑裏頭吆喝,豈不鬧笑話?!與他全然不同,二個屯田處來的人渾身都打著哆嗦,到了門口,縮著不肯走,他便在後頭踢著人屁股,大喝“走呀。”
陳紹武最熟悉他的聲音,也知道他會出現,聽了就打個戰栗,抬抬頭,就說“護軍大人,能否,借上一步。”
他想給健符提前說一聲,可是哪還有時間,健符一歪頭,想知道他要給自己說什麽,就聽得一個人在門口笑開了“哎呀。大家都在,幸會,幸會,怎麽?!營中碰頭,也不叫小弟一聲。咦,這怎麽跪一個躺一個,別慌,讓我看看,跪這兒的,不是頭牲畜嘛,哎呀,哎呀,哥哥哎,這牲畜怎麽還頂著顆人頭呢,你說話,不怎麽算數哈。”
鄧北關驚了一驚,旋即扭頭,一邊往前爬一邊咆哮“博格阿巴特,反賊,快把他拿下。”
史千斤和王誌眼前一亮,旋即有點兒慌神。
龍卻分不清是夢是幻,按著帥案,幾乎站了起來。
周圍眾人本該責問衛兵,可是看氣氛不大好,誰也沒有吭一聲,就見一個小兵,托聖旨一樣托著一筒子黃竹筒,立刻朝健符看去,看這個人跳出來打攪,他該如何暴跳如雷,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健符轉過身來,意外卻意外,卻是有種喜色,慢吞吞地道“我知道你會來,卻沒想到會是現在——”
狄阿鳥笑笑,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龍驚了。
狄阿鳥要是說上句話,也沒什麽,大夥理論,動的都是口角,可這話也不說一句,舉了什麽東西上來了,刺殺自己?!手裏什麽?!聖旨?!他使勁睜了睜眼,發覺周圍的人都傻了一樣,強忍著慌亂說了句“賢侄。”
他不說“賢侄”,執杖士兵定然阻止他,他喊了一聲“賢侄”,好像是默認了,讓這個人靠近他,那,誰還自討沒趣。
眼看狄阿鳥就上來了,私兵一個也不在身邊,左有王誌,下有健符,他就一手扶椅,一手往腰上摸了。很遺憾,為了讓軍官主動解劍,聚議的時候,主帥也會把自己的劍擺到衛士麵前。麵前的狄阿鳥還是不停,一步一步,漸漸隻能看到上半身。他一個慌張,笑容俱無,不由自主問了一聲“你想幹什麽?!”
他要是鄧北關,自然知道狄阿鳥來過這手,可他不是,真想一推椅子站起來。
他要是當著各位將官的麵去逃,真比受死還難看,自然不會推了椅子,起身後退,隻好大喝一聲“你們都站著幹什麽?!他是反賊,快給我拿下。”
儀仗衛就在帷幄邊,這才向狄阿鳥靠近。
狄阿鳥站在案角邊,轉過身來,也喝了一聲“沒看到我手裏拿的是什麽?!哪個敢上前一步?!”
眾人再次把目光集中到他手裏,一個竹筒,人人都想,這是聖旨麽?!
博格阿巴特手裏怎麽會有聖旨呢?!
應該是聖旨,不是聖旨是什麽?
不是聖旨,他敢硬闖進來?!不是聖旨,他敢這麽囂張?!
健符也感到糊塗,心說“難道他手裏真有聖旨,或者是保命的玉劄?!”
誰也沒敢動一動,狄阿鳥轉手把竹筒往龍臉上慢慢搗伸過去,笑著說“阿叔。聞聞。”都到鼻子尖了,龍隻好聞聞。狄阿鳥問“聞出來了?什麽味道?!”他收回竹筒,一邊打開,一邊說“所以說,你們不能撇開我聚議。這味道古怪吧,還有點香,這是出自大內的薰香,阿叔沒有聞出來麽?!”
龍怎能有他那樣的鼻子?!
可是,你敢懷疑麽?!
假冒聖旨是要殺頭的,不認聖旨,豈不是抗旨?!狄阿鳥討出裏頭的東西,把竹筒放在胳肢窩裏,把幾張紙又伸向龍鼻孔。
龍嗅不得紙張,打了噴嚏,將紙刮了彎兒。
狄阿鳥順勢告訴他“聞著了,宮廷味道。”說完,他雙手將幾張宣紙伸開,大聲說“這是什麽?!這是平高奴之策,平高奴之策,從哪來,你們還用問我嗎?!”
龍懵了,宮廷的,平高奴用的策略,不是聖旨,但是,天子把這個給他,就是讓他參謀軍機的呀,我的天呀,打狼打到虎嘴上了,自己朝他下手,不是硬撼天子麽?!
幸好,幸好自己還沒有鋌而走險,把他弄死,龍揩了揩頭上的汗,問“陛下什麽時候把這個給你了?!”
狄阿鳥覺得,秦綱把這個給自己,那是覺得自己和龍的關係好,龍應該把自己放到他身邊,到時自己借助於這地圖,借助於送來的資料,獻上個平高奴的方案,如果可用,或者說可以完善龍的作戰方案,皆大歡喜,卻是失算了,沒有想到龍向自己下手,不然,他幹脆給自己一道聖旨得了。
再說句實話,這個東西來曆不明,拿在別人手裏,交出來一看,什麽呀,圖紙,你說天子給你的,誰信呀,還真沒有一點用,但是博格阿巴特就這樣跑來了,自己拿著,讓龍聞,故弄玄虛這麽一把,人人都肯定,這東西,就是陛下給他的,同時安排的還有話。鄧北關趴在地上抽抽,死也不肯讓眾人相信,站起來說“你撒謊,這不是,這不是。”
狄阿鳥笑著說“這是不是,你說了不算。”
他回過頭,麵對龍,說“阿叔說了嘛——”眾人期待,期待他說“才算”,不料他玩味一下,說了句“也不算。”狄阿鳥展開,讓龍看看地圖,看看書麵。
龍也看不清具體內容,可是能看到地圖,他信了,因為秦綱在他來之間,提到過博格阿巴特在雕陰,這種暗示意味很強烈,他也沒有非要抓過來看,因為若是密旨,搶密旨,那也是不輕的罪名呀。
他眼睜睜地看著狄阿鳥把東西放回竹筒裏,連忙說“你怎麽早點不拿出來呢?!阿叔正為戰事發愁。”
這話用意再明顯不過,就是在給狄阿鳥說一句變相的道歉話,因為當初他與狄阿鳥講過,他要千裏眼就是為了打仗,自己對戰事沒把握,非常需要千裏眼,這會兒,不是等於說“你早點拿出來,我還會逼著你要千裏眼麽?!”
同時,他也覺得博格阿巴特太奸詐,不把這個拿出來,就是為了試試自己,怪不得自己向他討把寶刀,他都敢拒絕,原來他手裏有這個,他有這個,有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資格,自然不會在乎自己,想到這兒,他一陣後悔,又是一腔殺機。
狄阿鳥微笑著站在案前,壓住紛亂之勢,看看王誌等人,大聲說“各位,各位。你們是不是想問這個東西怎麽來的麽?人家不說我博格阿巴特有一樣稀世珍寶麽?!其實,不隻一樣,我除了自己的愛馬,還有一筒千裏鏡,除了千裏鏡,還有愛馬一匹,這個千裏鏡,我借給陳紹武過,它可以看到遠處的目標,神奇吧?!不信,你們可以問問他,我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呢,有這兩樣稀世珍寶,我得念著吾主呀,我就打打包,托人給送京城去了,賀吾主福壽齊天,龍登寶坻,天下歸心。吾主大概一高興,就賜還我這一樣,期待我和諸位一起建功呢。”說完,他不顧眾人騷動,掃了鄧北關一眼,說“諸位要處置通敵叛國之徒,是吧?!好,你們繼續,我在一邊站著。”
說完,就站案角了。
他站這兒,龍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亦無它法,隻好擺了擺手,讓眾人繼續。
屯田處的收支賬冊、工匠司的收支帳冊俱在眼前,厚厚實實,以硬殼被麵兒,士兵都用肚子頂著才行,往下一放,當時就把大夥給鎮住了,這等帳冊,何年何月才能過個清楚?!健符倒不怕,帶來的有屯田處的小吏,讓他們從中挑選出近幾年的,讓幕僚過目,也不難核查清楚。
於是,下頭幕僚攤毯沉幾,手把算盤。
他便盯住鄧北關,看此人還拿什麽借口抵賴。卻不料,鄧北關反而抬了頭,尤為鎮定。
底下“啪啦、啪啦”算盤響,眾人屏息凝視,目不轉睛,心中也有一張自己的小算盤在撥打,感同身受地發抖。
狄阿鳥也不免得意,一聲不響地注視著,等著內幕狂爆,卻發覺鄧北關鎮定自若,嘴角反飛出一絲笑意,亦不動聲色。
就他所知,工匠司很可能找不出什麽問題的,隻能在屯田處找。
因為是在戰時,戰爭物資不局限於官窯,亦有民窯,官窯賬目好說,民窯賬目,你如何知道?!
大的民窯,鋪麵,商家有賬房,可人人都知道,台上一本明賬,下頭一本暗帳,而小的,就是家長管賬,識字的還能畫兩筆,記個誰賒賬,不識字的,畫道道,甚至光用腦袋記憶,你從他們那兒,又怎麽知道官府攤下來的一筆筆數額?!
再說賬本身,這種戰時的帳有好些筆,黃龍府司工局,京北道府軍需曹,京城工部省、軍政衙門各一本帳,本身就沒法對照,黃龍府司工局的帳,記下的是官窯的,京北道軍需曹,記下的軍需采購,京城工部省,記錄的官窯帳目,有理論上的,有虛報的,有假報的,軍政衙門呢,除了黃龍府軍需的,還有補給別處軍伍的,這些直接轉調到黃龍府司工局,黃龍府司工局再下發的。
這裏頭的水根本不是丘八爺能攪合得了的。
你就是把整個中央地方的帳麵整幹淨,來與工匠司衙門對照,隻要鄧北關和下頭的小吏勾結,小吏又會做帳,肯做帳,一筆一筆用度,去處一清二楚。現在能查的,隻是工匠司流水賬與進出總賬是否相符,與上麵一筆筆撥款采辦數目對照是否相符,這有什麽要查的?狄阿鳥覺得,很大程度上,它會幹幹淨淨,除了上頭一筆筆欠款未落實,都寫著兩個字“功勞。”
為什麽有這兩個字?!
你上頭款都沒撥下來,我就把你要的東西給你張羅了,我等於沒用錢,卻給你買了東西,我等於辦事得力,還為你們上頭頂住要賬的壓力,這不是“功勞”是什麽?!
他相信,鄧北關的得意無疑是在表達一個意思我有功,無過,你不承認功勞還法辦我,那還有天理麽?!
果然,幕僚一目十行,簡單迅捷地對照一遍,起身說“各位將軍,屯田處賬目大致不差,不過……”
眾將心裏一顫,這個不過後麵,是不是自己賺錢的那手兒?!要是那樣,自己那樣賺錢,豈不是不保險,如果有一天,上頭也這麽查自個兒,自個不過落個老鄧下場?!他們都是一身涼汗。
健符卻很興奮,大聲說“不過什麽?!快快說來。”幕僚猶豫了一下,說“但是,進出的數目不對……”
話還沒說完,健符就仰天大笑。王誌一聽就知道壞了,這個進與出不對,是他娘的出的比進的多,健符怕是要弄巧成拙。果然,健符責問鄧北關“你還有什麽話要說?!糧食呢?!糧食都去了哪兒。”
鄧北關也笑了,說“一筆,一筆,不是記得清楚麽?!”
鄧北關一笑,把狄阿鳥也砸到了。
狄阿鳥一斂得意,連忙尋思怎麽回事兒?!
健符見他囂張了,還要發飆。
幕僚極尷尬地說“屯田處的確是在虧空,不過,不過,亡戶眾多,許多屯戶也有拖欠,實收糧食遠遠少於應收糧食,但是出辦分明紀錄,支出糧食,又多於實收糧食,一年足足多出數萬斤。這個多出來的糧食,不知從何而來。”
滿帳的人都驚了,人家庫房都是少,報個蛇鼠蟲蟻,他每年多出幾萬斤糧食。龍能想象得到健符接下來怎麽吃鱉,一看,健符果然漲紅了臉,嗤地笑道“這個糧食,莫非都是鄧校尉以家私所抵?!”
鄧北關謙答道“也不全是下官,屯田處官員均有分攤,所以,每年都要多出幾十萬斤糧食。”
狄阿鳥腦袋“轟隆”一聲。
鄧北關平白無故一年補上幾十萬斤糧食,起碼相當於幾百畝的收成,這一個他娘的賊官,反而成了清廉有餘,饋資家產的地步,他怎麽辦到的呢,難道?!他再用走私的錢買上糧食,用以沽名?!不可能。不可能。他走私,裏頭就有大筆的糧食,一次就數十萬斤,要是再往官府補糧食,這些糧食,就是把他全部的田產算進去,再跑到外地采購,也不夠呀,這,這裏頭有問題。
難道這就是個幌子?!姓健的提前打過招呼,所有人都是在這兒演戲?!也不可能。他腦袋正反應不來,聽到健符大聲咆哮“怎麽會多出糧食?!你無緣無故,為什麽要補貼府庫?!你說?!”
他越發覺得裏頭有問題,拿手掌在臉前扇扇,告訴自己說,屯田處沒問題,工匠司,卻是有問題的,雖然從工匠司本身的賬目查不出來,是和工匠司一樣,其中的貓膩,非丘八爺可以勘破。問題在哪呢?!
狄阿鳥很清楚工匠司的底細。
他在楊家鋪子呆著,感覺出有大筆的暗賬不作記錄,再暗中拿到了鄧北關那的賬麵,一對照,鋪麵的出產,上交,比工匠司賬目上的要多得多,所以,他立刻讓李多財在各家鋪麵取證,掌握了不少證據。屯田也該是一樣,被一種障眼法遮蓋了,這些幕僚,丘八爺,都被障了眼。
想到這裏,正要說話,鄧北關反而先咬一口,問幕僚“這位先生,請你給大夥說說,都是哪些人欠繳糧賦?!”
幕僚猶豫一下,俯身再翻閱一二,說“和安分屯,丙德分屯……”他一連念了幾個單位,鄧北關聽了,哈哈大笑,爬起來大聲說“這都是哪兒?!這都是哪兒?!”周圍有不少不知道的。
狄阿鳥卻知道,頓時失色。
這都是哪?!這就是旅屯鄉,也就是北鄉的書稱。
鄧北關咄咄逼人,隻衝狄阿鳥去了,一指,說“他們每年均納不夠糧,都是刁民,治不住地刁民,你去要他們繳糧,派十個人,一百個壯丁出來毆打,你派一百個人,他們更是一哄而上。他們都是兵戶,家家有馬,同聲共氣,誰管得了?誰管得了?!”他回身抓起一本薄冊,撐在手裏,到處讓人看,吆喝說“這都是有目共睹的,有目共睹的,諸位都看看,這是麽?!是,還是民逼官反,這就是我等貪官侵吞國庫?!你們都看看呀,看看呀。”
健符啞口無言,連忙朝狄阿鳥看去,因為狀是狄阿鳥告的,現在不是那麽回事兒,他隻好找狄阿鳥,讓狄阿鳥說一個明白。龍本來還擔心狄阿鳥跑出來,兩方對質,鄧北關無話可說,不敢向著他,這回一看,鄧北關再有利不過,又作評價“諸位都看看,要是你們中某一個,一年補糧數萬,你們辦得到麽?!這樣一個稱職的模範官員,都被一些刁民逼到什麽種地步了?!”
鄧北關立刻垂淚,悲呼“恨家資不夠,仍無以補虧空。”
健符心裏愧疚,木然說了聲“這……”又朝狄阿鳥看去了,追究之意,暴露無遺。狄阿鳥卻鎮定自若,微笑說“護軍大人不要著急,你先讓師爺看工匠司賬目,讓我翻翻屯田上的賬目如何?!”
他慢吞吞走下來,心裏也是劇烈翻騰,覺得自己必須在幕僚粗略看完工匠司賬薄之前,找到破綻,也不要別人答應,立刻坐了幾個幕僚的位置,拾了把算盤。
鄧北關冷笑,心說“你算,你又有什麽能耐算出賬麵的不妥?!”
為了將狄阿鳥的軍,他還是衝了上來,大聲說“你這個與反賊勾結的叛賊,哪有資格?!你算可以,算不出來怎麽辦吧?!可敢與我一賭性命?!算不出來,交代你的罪狀?!讓有司辦你?!”
狄阿鳥知道鄧北關是找借口,笑道“為什麽別人看得,我看不得?!我沒什麽罪狀,不過我答應你,要是找不個究竟,我就承認上了穆二虎的當,不但還你清白,還自認有罪,好不好?!”
鄧北關就是要引誘他說出這種話,便不再與他爭執,把手裏的賬本也丟了過去。
眾人不免起哄,大部分站在鄧北關的陣營,一二人站在狄阿鳥的陣營,相互瞪眼打轉,他們再一側目,但見狄阿鳥捧上算盤,翻開賬冊,沒有半分生澀之感,紛紛震駭。
一直以來,多數人認為博格阿巴特隻是個老粗,算識些書,也未必好到哪去,他們中大部分人,也隻是今天才知道這就是博格阿巴特,就卻沒想到他竟紮了這樣的架子。這算賬和讀書還不同,讀書人雖然多少會學點算術,但是算法,在聖賢文典中占弱,沒幾個真正的士子研讀算經,精通算術。
就算是很不一般的士子,隻要不是老範那樣的,也很難將算盤耍成賬房般熟練,何況賬冊記錄形式多樣,什麽流水賬,天地賬……一般讀書人看都看不懂。他們都在心裏問“這家夥是來真的,還是唬人的?!”
鄧北關也在納悶,站對麵,一邊擦臉上的血汙,一邊伸頭。
狄阿鳥自幼生財有道,算盤自然更阿爸手把手教的,雖然自己熟讀算經,算一般的東西不必用這算盤,但照樣打個“劈裏啪啦”,他一邊檢了幾筆帳,一邊抬頭看向眾人,心說“你們吃驚什麽,算盤都打不響,怎麽打仗?!用兵打仗,哪一樣不需要算個清楚?!”
不過,他已經確定,帳麵上沒有問題,隻是要看賬,要找出裏頭的問題,隻是機械式地團著算盤,眼睛卻是一目一篇,而另一隻手翻得飛快。
看他一直翻了兩本,絲毫也沒有煩躁,鄧北關就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雖然不認為對方能窺視其中奧妙,但已經肯定,這個博格阿巴特天資極不同尋常,給他足夠時間,他就能找出蛛絲馬跡,幹脆在一旁給他說話,挑釁他,辱罵他,讓他無法集中精神。
狄阿鳥旨在比較數據,將近幾年屯田處的賬冊飛快地翻了一遍,注意到一點,以洛水為界,北屯貧瘠,沒有多大收益,欠繳較多,南屯肥沃,賦稅卻重,每年也有幾十戶百姓沒有納糧,當然,這沒有什麽爭議的,屯田耕地不同於地方耕地,你田好,收成好,上繳要多一些,即便是不合理,也不能置疑鄧北關就公報私囊了,不過,令人奇怪的是,定為逃亡或被組織起來遷往北鄉追墾的戶眾與這個數量大致相當,耕地因而會減少上一部分,這就相當令人奇怪了,巧合了?!
兩者自然有必然的聯係,賦稅重,你繳不起,隻好逃亡,放棄耕作原有土地,去開墾,開墾免賦稅。
他心頭浮上一個念頭,他們放棄的土地,是不是荒蕪了?!
既然賦稅重,為什麽每年都有人不欠賦的,為什麽每年欠賦的都是幾十之數,不是人人都欠,也不是今年多,明年少,這裏頭有沒有貓膩?!貓膩有多大,值不值得自己深入,以這個為突破口?!他猶豫了一下,拿了一本往年的賬冊。
眾人見他這樣,知道他短短時間內,就已經把近幾年的看完了,比剛剛幾個幕僚共用的時間還要短得多,個個心裏震驚,覺得幾個幕僚算賬的本事,加起來也不如他。隻有不斷幹擾他的鄧北關卻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知道,這些賬冊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檢查完的,既然他看這麽快,那就是在唬人,唬自己,也許呆會兒,他會揀幾個問題,詐自己一詐,自己做好準備就行了。
狄阿鳥拿了往年的賬冊,往上頭追看了兩年,又發現一個巧合。
墾戶每年都在墾田,但隨著搬遷和逃亡,田畝仍然維持在一個基本線上。他幹脆拿起年代較久遠的冊子翻翻,這個有十來年了,和現在的花名冊一對比,竟然驚人地發現了不曾變動的地方,這裏頭有不少固定的屯戶,雷打不動,其它的人都流亡或者搬遷了,這些屯戶卻一直都還在。
他心裏一動,心說“這是不是暗示了什麽呢?!”幹脆放下不看了,找到迫切等著自己的健符,淡淡地說“我看完了,的確沒有發現什麽不妥!”
鄧北關一看他自己承認沒有什麽不妥的,張口叫囂“你還有什麽說的?!”
健符也現出瘟色,如果眼睛能殺人,他已經把狄阿鳥給碎屍萬段了。
狄阿鳥卻漫不經心,淡淡地笑著,朝鄧北關看去,請求說“我畢竟不是當地人,我想請個內行人來,替我看上一看,怎麽樣?!”
鄧北關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不是鬼使神差,他真找到疑點了?!
這點秘密的確瞞不了當地人,當地人裏頭有知情的,不過沒占到好處的也為數不多,我該不該同意?!
要是自己不同意,是不是顯得心虛?!他轉眼看向謝鐵牛幾個熟人,這幾個熟人立刻就說“這要到什麽時候了?!”
健符已經失望了,也不打算讓去,可王誌卻有點兒迷信狄阿鳥,走到他耳朵邊說了兩句,他一陣疲倦,按住腦門說“那好。是誰?!我立刻派人去請。隻此一次。”
狄阿鳥說“安縣長。”
鄧北關魂都驚了,脫口道“安大人自動卸了職,在家等著被朝廷嚴懲呢,不大合適吧。”
健符根本不搭理他,將手一揮,派人去了。鄧北關確信安勤雖然上任不久,也從不過問自己屯田處上的事情,但作為地方官,應該可以點破其中的謎團,不過看他前一段時間和王誌交往,有證據早交給王誌了,何必等到現在?!他就是懷疑點什麽,當真能當著自己的麵作證麽?!
他心中忐忑,朝龍看去。
龍也沒什麽說的,答應讓人去請。派出去的人還牽了馬,隻聽得馬“恢恢”幾聲,遠去了。
鄧北關為了緩和內心的緊張,又開始叫罵,狄阿鳥也不理,站回案角,閉目養神。這都到了下午,眾將官站也站累了,肚子也餓,莫衷一是,再提到吃飯。
健符雖有所軟化,最後還是沒有答應,大夥也不再講究,蹲蹲坐坐。這正和龍的意,健符等於把眾人得罪完了,他自然要偷著樂,樂了半天,說了句“給食堂說一聲,讓他們把飯撤了吧。”
這話,健符沒法反對的,你既然不讓大夥吃,就允許把飯撤了。
眾人不忿地看看他,心裏不免痛罵,連忙往查工匠司賬目的幾個幕僚看去,希望他們核查快點,等了好大一會兒,他們聽到外頭有人吵鬧,派人出去一看,回來說“將軍,屯田處的人聽說追鄧大人的不是,過來請願來了。”
一幹等著看健符笑話的人恨不得歡呼。
健符和王誌也大眼瞪小眼,他們朝狄阿鳥看去,發覺狄阿鳥仍然在閉目養神,身子微微搖晃,口中念念有詞,龍臉色百變,不肯吭聲,隻好再等等。
龍臉色自然要變,狄阿鳥念念有詞是說他受賄,問他想不想讓自己公布給大夥兒。
他簡直是氣急敗壞,真後悔自己曾在狄阿鳥麵前承認過這件事,隻好默不做聲,以求公正。
說話間,請安縣長的人回來了,進來稟告說“安縣長他不肯來,他說了,他不清楚屯田處的事兒,來也沒有什麽用?!”
狄阿鳥在心頭罵了句“老狐狸”,睜開眼來。這時讓請安縣長,安縣長沒請來,門外有一群屯田處的人請願,眾人都等著看怎麽收場。龍也哈哈大笑,肆無忌憚地問“賢侄,還要繼續下去嗎?!”
健符不知道狄阿鳥私下威脅了他,隻以為是給自己說,頹然道“去,派個人,給外頭的人說一聲,會把他們的鄧大人還給他們的?!”
狄阿鳥兩眼陡吐寒光,阻攔說“慢。”
這時,核查工匠司的幕僚起了身,輕輕搖了搖頭。
健符不肯再聽狄阿鳥的意思,恨恨盯一眼得意的鄧北關,無可奈何地說“你去跟他們說一聲,你沒什麽事兒。讓他們散了吧。”
狄阿鳥上前一步,大喝“你說了不算。”
健符陡驚,訝然向他看去,隻見他嘴角藏著戾笑,也沒怪他無禮,隻是問“你還想怎麽著?!”他一踩腳,叫道“你還想怎麽著?!還嫌不夠丟人?!還嫌不夠亂?!”
狄阿鳥笑笑,緩緩地說“我讓人去請安縣長,不過是想讓人給我作個證實,你以為我真沒有找到罪證麽?!沒有找到罪證?!我來這裏幹什麽?!專門和你們一起打仗?!和你們一起打仗,很光榮麽?!”
鄧北關等人斂了神容朝他看去,隻見他站在那裏,表情森然,而主將和護軍都任他為所欲為,卻不知他本人是不是惱羞成怒,且等著。
狄阿鳥衝他們掃了一遭,說“你們都高興了?!高興吧。”他提高聲音,大聲說“鄧北關,你個畜牲——”
健符打斷說“你別胡鬧,你再胡鬧,我不客氣了。找不到證據,你就認了,別不肯罷手。”
狄阿鳥仰天大笑,雙目含淚“我胡鬧,我不肯罷手?!鄧北關,你自己來說,你侵吞了多少畝屯田?!在座各位,都有誰沾了光?!”
謝鐵牛幾個人臉上猝然變色,鄧北關更是臉色慘白,伸出胳膊一指,往前撲去“你——你血口噴人!”
狄阿鳥看著陳紹武把他攔住,又一陣大笑,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伎倆麽?!屯田至今,屯田處不斷組織百姓開墾新土,數量卻大致不變,為什麽?!高明呀。南屯適合耕種,你們就以重賦壓人,然後以欠賦為名,組織他們到貧瘠處開墾新土,將他們的土地與屯田處諸官吏私分,報以荒蕪,你敢說不是真的?!”
鄧北關嚎叫“這不是真的,你胡說?!”
狄阿鳥笑道“你告訴我,你有多少田產?!你們屯田處數百官吏,共占多少田產?!多少百姓傾家蕩產?!北鄉官吏的名字都在在南屯,土地都在南屯,居住南屯,久而久之,北鄉治權淪喪,加之土地貧瘠,自然收不來糧。北鄉收不了糧,你為什麽允許他們欠著?!就是方便將南屯的人往北趕,趕走之後,這些土地就是你們的了。這多高明呀。屯田百姓們不清楚怎麽回事兒,認為他們交不起糧,屯田處把地收了,被蒙在鼓裏,卻不知道,這片土地被報荒蕪,劃為私田,要等到和地方上界定土地時,才好變成自家田,多高明。至於每年多出數萬斤糧食,更容易解釋,北鄉土地貧瘠,雖然年年開墾,糧食產量卻上不去,你怕不夠軍隊用度,惹起大的風波,所以私下從瓜分的私田中募糧,補交上來,致使軍隊大致夠用,沒錯吧?!”
陳紹武抱著鄧北關,感覺他都癱倒了,自然相信這是實情,心裏佩服得很。
可是眾人都同仇敵愾,紛紛說“這是賴人。屯田虧空,早就有了的,天下都是的,你總不能說都這樣吧?!”
鄧北關慢慢冷靜,剛剛能站直,又說“你空口無憑,你說公田變私田就變了,證據呢?!你把證據拿出來。”
狄阿鳥笑笑,說“很容易,讓地方上將界限分清,丈量一下你們屯田處的田畝就知道了,是不是?!剛一開始屯田時,一人有九畝多地,他們子孫繁衍,不斷開墾,土地要多出多少倍?!這些土地,我看你怎麽解釋,還有,你這戶口也未必對,我敢說,裏頭還有黑戶,說是流亡了的,絕戶的,可能都還在,隻是他們不是向朝廷交糧,而是給你們交糧,是不是?!”
鄧北關說“是與不是,你讓京北道來人勘定,你說了不算。”
健符傻眼了,自己總不能派人把他們屯田處的地都丈量一遍,隻好說“那樣吧,阿鳥,你先忍上些時日,我讓京北道來人,勘定一下田畝。”
狄阿鳥愕然,旋即明白了怎麽回事兒,又說“那好,你們隻管走私,我就揭他走私的老底。”說完,他走過鄧北關,拾起那件衣甲,用手一扯,韋編斷裂幾根,他這找到史千斤,把衣甲交給他,說“你去,到老王家鐵鋪,說鄧校尉讓你去的,他們做的甲不質量,派給人來,說說怎麽回事兒?!”
鄧北關天旋地轉,猛地掙脫陳紹武,狸貓一般,揮舞利爪來抓衣甲,狄阿鳥上前一腳,吃吃笑笑,說“你怕了,去?!”
史千斤笑著給眾人說“那我去了。”
他要走,謝鐵牛衝上去抱了他後腰,被他甩開,一呼“別讓他這個愣子找事兒?!”一大片將校蜂擁而上。
健符傻了,喝問“你們這是幹什麽?!”
他連喝幾聲“你們這是幹什麽?!”
眾人還是怕著他的,猛地停手,其中一個連忙解釋說“這家夥是去添亂的,他是出了名的二求。”
史千斤大怒,摣開大手,一拳掄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