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節 眾叛親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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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鳥剛剛得知趙過等人在按羅穀埋伏官兵,官兵便進了按羅穀。
    老天似有意成人之美,西方忽然綻開數丈日光,陽光縱越按羅穀南麵坡,經大片、大片的雪麵反射,開闊的穀口穀底兒炙明,幾十名作前哨的官兵騎馬入穀,均感到刺眼,往眼上一罩手掌,飛躍而過了。他們不知不覺入通過,後麵官兵更不提防,受其利導,形如長蛇,徐徐往穀內開進。
    領兵校尉接近於穀口,視兩邊開闊,坡度平緩,雖有野生樹木,均矮短稀疏,也不免大意,何況他麵臨的隻是一幹亂民,即便是在此埋伏,又有何用?!
    這就居外指揮將士通過,希望能盡快懾服一幹亂民,完成將軍交給自己的重任。
    積雪深厚,馬兵穀內揚塵,驚擾後隊,紛紛下來行走。
    前路靜謐,除了天籟雪裂,別無響動,正麵所對大坡斜橫,好似臥龍,側麵雪坡,紅光乍現,薄霧輕分,似遠似近,幾不像凡世,驀然回首東天,以為不真,卻又見碧空祥雲,天高雲淡,真一幅天然奇景。
    人走在下頭,對比征戰不寧的生涯,心都酥了,均對著側麵略微背光的一坡張望,將美色勝收在心。
    忽然,前麵雪霧乍起,一聲痛呼淒厲拉響。
    人猛地被拉回心神,心膽繚亂,神怯中往響蕩的方向看去,數十名野獸般的漢子自陽光豔麗的一坡上跳躍,卷著雪浪,纓槍反搠,嚎呼便下,掠在隊前,勢如千鈞地射出飆風般的投槍,釘了個人仰馬翻,刮出飛舞的血滴。
    全旅皆驚。
    上上下下不免慌動手腳,遣兵走卒,似雞飛狗跳。
    軍官們不及反應,就發出了幾聲又短又急的喝聲,前往應付,陣勢未來及擺,對著的坡麵上更是萬人鼓噪,震驚人耳,遠坡輪廓,人影密麻,皆衣著灰獰,踏雪走浪,雪霧彌張,聲勢衝雲吞天。
    為首穆二虎是一條大蟲,手提雙刀,順光叱吒,撲麵下來,頓時攪了一團血肉,趕走旋刀,殺得漂血滿袖。
    校尉連忙往身後看,身側另一坡,卻無響動。
    他想對麵一坡比側一坡峻,對方布兵,疾馳而下,趕擊眾人,想必是要趁自己長蛇大擺,側麵一衝,打散自己,連忙收縮兵力,布兵盤紮,然而,民壯皆如黑丸,已經衝下來了,收縮不住,士眾被衝散,爭相後奔,校尉也隻好先一步往側坡上趕,希望提前居上,待敵人衝勢一老,殺奔回去。
    果然,百姓們不知惜愛體力,一股可作氣,再則竭,在穀底追了二百步,上坡又追百步,勢頭已疲,官兵被校尉和眾將佐攔截回來,趁勢整陣。
    校尉眼看對方一陣趕殺,部下就死傷數百,兩眼充血,舉一把長刀督陣,咆哮著指揮一列、一列悍兵往對麵衝鋒。
    這次出戰,官兵備弩極多,步兵的回衝,給弩兵一個荷弩的機會。弩兵也回返過來,走在步兵之後,比著指揮劍,往兩翼趕去。李大頭見勢不妙,按吩咐趕了幾個毛驢人,幾頭毛驢平行橫走,上頭的人“咣咣”狂敲,這是要鳴金退兵。
    義軍一聽,就往回撤,但還是來不及,官兵數百張弩機張而待發,第一輪士兵迅捷猛衝,殺了十餘人,他們一收腳,第二線被組織起來的士兵不及他們勢老,整齊趕至,提勢再衝,到了第三次,義軍已經頂不住了,隻好上坡固守。
    他們固守,老於疆場的校尉也不忙於趕追,在穀底整形陣型,以便仰攻得力。
    官兵經過一調整,少時疏密有致,進軍有序,進隊進發,暇隊依然不動,兵未至而勢壓人,還未交鋒,人就大多喘不過氣來了。穀上也組織了弓箭,撇了幾十箭,見官兵不動則不亂,往上走,徐徐張進,根本起不了作用,兀自緊張,連忙往官兵身後張望,可是對麵坡右空空如也。
    他們記得,那個布兵的小子說好的,官兵攻山,他會帶騎兵衝出來的,此刻見不到人,都覺得騎兵已失其期。
    眼前官兵已近,他們隻好努力奮戰。
    第一線不敵,倒了十多人,穆二虎一回頭,眾人紛紛往後跑,把李大頭拉成的戰線衝得東倒西歪,隻好痛罵,痛罵也不管用,隻是眼睜睜地看著官兵兀自上山。官兵橫隊分為六排,各為小陣,一側有斜隊,背後有三角小陣,山下還有閑暇方隊。
    穆二虎猛地衝過去,到了李大頭身邊,大聲說“趁官兵沒有全部上來,趕快,趕快,以多打少。遲了來不及了。”
    李大頭有點兒目眩。
    他分明覺得這是官兵戰術,故意讓下頭的那些兵不動,見穆二虎躍到自己身邊咆哮,隻好用手指壓著腦眼說“別急,別急。”
    他尋思不得計,隻好吩咐大夥“咱們退上五十步,看他後麵的上不上山。”
    百姓們連忙後退,剛一退,屁股後麵就是一叢箭,當即又倒了五六個,另外還有七八個受傷的。
    穆二虎見李大頭光想著後退,給官兵當活靶子,大喝一聲“都跟我衝。”說完,帶上上百名率先響應者,趁官兵箭盡,紮下去了。李大頭勒令不住他人,隻好也帶人殺了下去,剛剛殺得官兵示弱,箭矢一片,密集射下。
    這一次慘嚎鄰比,好幾十人都躺下了,黑糊糊擺了一片打滾。
    官兵再進,滿山的人被他們又趕殺好幾十。
    穆二虎一人陷陣,手刃十餘,左右無緣,隻能在往後走,逃到李大頭那裏,看到官兵添兵,坡下魚貫,拉上他大喊“都走。都走。”
    李大頭正與他人廝殺,被他提了後背,隻好順著他敗了幾十步。
    這幾十步之間,百姓們已是各自為戰,死傷慘重,一直與官兵解除不上的丁壯都慌了,隻好往上填人,死爭這一線。
    穆二虎也殺得疲,看著眾人成片靡倒,大聲哭嚎“趙過呢,趙過呢,這小子怎麽還不殺出來。退,趕快撤。”
    李大頭實在受不了他,趕上就是一個耳光,咆哮說“這一仗毀在你的手裏,上,都給我上。”他提劍往身後喊“上,都給我上。”
    他們人多,這一喊,頓時又把官兵壓下去了,足足殺上二十多步,這批官兵頂不住,下頭一批奔了上來,與他們相抗,又殺了上去,三角陣忽然紮進來撕口子,撕開了,衝入縱深,與後麵的人攪,眾人一退再退,形勢危如懸卵。
    這一回,連李大頭也頂不住了,翹首期盼趙過。
    趙過卻還是不見出來。
    趙過那兒正對著戰場,他一個站在兩個側坡組合的口子後麵觀察,手持兩個三角旗,這小穀溝的後方,才是他的騎兵。騎兵們隻聞聲不見人,早按捺不住了,看到他還不招騎,幾次都無視他的威脅,悄悄從另一個地方上坡冒頭,瞟眼下去,隻見官兵都背對著人站著,分明一點也不提防,而對麵幾數坡麵上,鄉親們死傷慘重,都是父兄親戚,個個痛不欲生。
    百姓們一敗再敗,後退數百步,官兵們開始兵力不繼,校尉持重觀察,終於下令,把有生力量全部派遣上去。
    旗幟一擺,官兵動了。
    趙過這才回去,見眾人都怒目看著自己,說“現在可以出擊了。”
    眾人都怪他見死不救,見這會兒官兵走完了,才要抄穀,責問他“現在去,擊誰?!”趙過也不理睬,穿蹬上馬,抓起紮在一旁的長槍,從馬下解了一支鐧,說“我不是怕你們見官兵多了害怕?!打不打,不打就撤。”
    眾人無奈,隻好上馬。
    趙過竟仍不顯遲,招呼幾個人,慢吞吞地上正側麵,讓其它人走兩坡湊的溝兒。
    走坡溝本來可以悄無聲息,可是眾人心急,一打馬,箭一樣就衝了,不見人就高喊,倒是趙過帶人從官兵背後出來,從坡上緩緩走下,反無人注意。
    校尉確定再無伏兵,哪想到趙過坐看眾人吃敗,就是藏匿不出,一點也不提防,陡然聽聞馬客奔呼,側臉一看,一支騎兵從一旁殺了出來,情知壞了,當即抓起鐵胎弓,號令抵抗,已來不及,騎兵一衝,官兵營地十幾匹暫時用不上的戰馬,就舉了蹄子,到處亂撞,十幾名官兵死相難看。
    校尉連開兩弓,奪馬欲走,趙過悄無聲息地下來,徑直取他,他隻回頭看了一眼,就被一槍挑殺。
    其餘人來不及分辨,都知道自己殺的是官,趙過殺的更是個大官,欣喜若狂地往他身邊聚攏。趙過一邊砍割校尉頭顱,一邊指揮“鳴號。往前衝,衝。”
    眾人就硬著頭皮衝。
    他們往上衝,官兵就往下跑,山上的人終於看到了自己的騎兵,群情激憤,趕殺了下來,戰場上倒流如柱傾,趙過一手執鐧,一手提人頭,四下馳騁大呼“降者不死。”官兵還算不上死與不死,爭相往回跑,弓手早等在那裏,自兩路張弓,射殺極多。這一射,除了一味抱頭猛竄的,其它的隻好回頭,降者眾多,死傷慘重的百姓反砍起來順手。
    趙過攔不及,手提人頭避了一避,不提防穆二虎衝來一撲,被撲下馬去。
    穆二虎不等他爬起來,就是一拳,問“你人呢。人呢。就知道揀便宜。”趙過大怒,舉了鐧,還是放了下去,說“揀便宜?!你怎麽不揀呀。”關鍵時他口吃不靈,就是想不起來說,我們幾十個雜湊的騎兵,不到關鍵時候,殺出來有用麽?!眼看穆二虎舉刀來砍,信手給他打掉,指著他的咽喉,氣得半死。
    李大頭老遠就看到了怒目相對的兩人,奔到兩人中間,推了穆二虎一把,給趙過說“他就是個混蛋,不是他,這一仗打不這麽慘。”
    穆二虎爭執說“我咋啦,我咋啦?!誰有我殺的官兵多?!”
    趙過提起校尉的人頭,說“再多,沒我殺的有用,你就是匹夫之馬。”
    沒人更正說,應該是“匹夫之勇”,穆二虎懷疑他罵得極陰損,看著李大頭跟對方沆瀣一氣,逮上先給一拳,再去找趙過算賬。
    趙過懶得跟他爭執,說“趕快把人收收,咱們走,快馬一匹,官兵頃刻間就能接到信兒。”
    李大頭連忙說“對。對。這事兒咱找別人評理,先撤。”
    穆二虎又一把提住他衣襟,說“撤啥,還在追敵呢,這兵器,盔甲,不拔下來呀?!”
    趙過說“不追敵了,將俘虜放掉,讓他們抬校尉的屍體回去,咱隻收糧食、盔甲和兵器,如此以來,他們就不怕我們和遊牧人勾結,暫時也不會來對付我們。快。”他看著穆二虎,實在無奈,隻好問“你聽不聽吧,你喊的這麽厲害,當初你咋就想不出在這兒打埋伏呢?!幹嘛找我呢,阿鳥回來,咱再讓他評一評,行不行?!你先把人收回來,帶上兵器和糧食,趕緊走。”
    穆二虎終於冷靜了許多,煩躁地說“我就是個粗人,錯對我也不知道,你讓幹,都去,都去,敲鑼。”
    他看著山坡上倒下的鄉親,痛苦地蹲下,說“我們是官兵的三、四倍,還埋伏人家,可是還是差一點輸,倒了幾百口子人,我隻是心裏難受呀。我不是覺得你不對,是氣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動也不動。”
    這時,有人拍他肩膀,他叫了幾聲“別來煩我。”突然,聽到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誰眼睜睜地看著,一動也不動?!”
    穆二虎一抬頭,驚訝了,發現趙過欲說還休,隻是站起來,捧住狄阿鳥的手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狄阿鳥說“剛回來就趕來了。我真想不到,你們竟能把官兵打敗,打得好。”
    他深深吸了口氣,問穆二虎“你怪阿過見死不救?!等事情過後,我會好好問問他的。”
    穆二虎看了趙過一眼,恩怨盡釋,說“也不是,我就是怕你們和俺這兒人不一條心,勝負都好說,總不能看著人一死一片吧。”
    這倒是實情,也確實是穆二虎真正擔心的隱情,死大夥一起死,生大夥一起生,哪能看著不管呢?!
    狄阿鳥點了點頭,給趙過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趙過也挖腦汁,說“不是不救,要是我出來,也救不了呢,要是我們輕出,這一仗不是要死更多的人?!你連這點都分不出來?!以後怎麽帶兵打仗!!我現在就去帶人救治兄弟們,你去不去?!”
    穆二虎自然要去,狄阿鳥拉住他,說“你不放心?!別去了,你找兩個人,送我過河,我要去見王誌……連夜回來,還要去見龍,不能耽擱。”
    狄阿鳥連夜過河,把健符交去王誌手中,方感到稍稍安心。
    王誌哭了一場,再與狄阿鳥計較戰事,原來白羊王重占樓關,他手中無兵,隻能造勢,不敢應戰。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狄阿鳥與他議論說“此時乃我圍白羊王也,非白羊王與眾虜圍我,隻要龍不急躁,紮下腳跟,白羊王自然先受不了。”
    王誌有同感,龍幾萬部眾,隻要糧不乏,自然不會被遊牧人吃下肚去,分析說“此次長途奔襲,怕糧草不足,用了很多驢騾馬匹,我想,應該可以支撐幾天,的確可以熬過韃虜。”
    狄阿鳥這又說“我與龍雖已成仇,卻仍不願意他一敗塗地,損傷朝廷元氣,既然白羊王也不敢圖雕陰,將軍也不妨一邊求援,一邊從西川壩水路運送糧食,現在北鄉兵戶聚集在湖邊,足可接應糧草,饋資其軍,自然能讓龍沉得住氣,他隻要沉得住氣,這一戰,就是利在我,害在敵。”
    王誌以為然,一邊上奏陳戰事經過,怕朝廷偏聽偏信,一邊再尋思著籌備糧草,上西川壩,以船筏輸送。
    狄阿鳥這又連夜回去,隻是他並未在第一時間趕往龍大帳,而是回到山寨,一覺睡醒,召集家人,說“恐怕我再無出頭之日,值此時節,還沒有死,趕快讓爾等安所。”
    他讓人叫來李大頭,穆二虎等人,讓他們協助男丁安家此地,又收攏山寨眾人,征得男人們同意,讓家中女子出來選配,說“男婚女嫁乃天經地義,爾等不能老於吾門,擇偶去吧,以後把我這裏當娘家就行了。”
    他另有意讓柳馨荷也擇夫再嫁,可柳是個嫂嫂,他不敢做主,一試探,見她不肯,隻好作罷。
    除柳馨荷以外,謝小桃乃呂宮所托,隻能助她在此地安家,自然不好為之擇夫,卓瑪依一頭金發,擇偶不便,加之她自己極為排斥,也能照顧眾多孩童,就算了,楊漣亭的姐姐尋死覓活要服侍在自己身邊,也算了,棒槌自然也算了。
    至於另一個狗人少女,路勃勃說是他養大好娶妻,也沒發遣,其餘的均分糧分物,讓他們好好過日子。
    沒發遣的婦人,也就近先落個兒戶,分開過。
    至於一幹少年人,除了阿瓜和十餘個太小而不能自理的,放在柳馨荷她們身邊兒,其餘盡付老袁,叮囑說“我這裏還有數匹馬兒,你拿去換糧換物,資助孩子們長大。我如若度過此劫難,以後繼續供資,過不了,你讓眾人幫你一把也好,別怕厚著臉皮難堪。”
    眾人皆感傷流淚,不管是真是假,都大哭一場,尋了樊英花讓她求情。
    樊英花也摸不到狄阿鳥的脈門,不知他是不是先安頓眾人再安心外逃,且觀察著,但是這個且觀察,總是往好處尋思,她也就歡歡喜喜地看著狄阿鳥開竅,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丟開,畢竟他的一幹家臣都等在疆外,久候不至,必然麵臨崩散,到時李氏一閥四分五裂,各奔東西,豈不讓人惋惜?!
    段含章倒是服了。
    狄阿鳥已經算第三次散其家,她眼看著自己身邊的女仆也不能留,家塗四壁,兩間發臭的窯洞,竟然也沒鬧,冷眼在一旁看著。
    據狄阿鳥所知,她近來“嗚嗚、拉拉”念薩滿經文,想必萬念俱灰,應該想出家。
    樊英花繼續做他的工作,先讚他視錢財奴仆為無物的態度,後又說“抗兵交加,陸路皆閉,宜速行。要是你不放心,就把趙過留下,我見他布兵作戰皆有模樣,遇到了事情,也肯三思而後行,也就沒了後顧之憂。”
    狄阿鳥說“好”,驅趕了人去,就坐在空蕩蕩的坪上。
    樊英花生怕他一轉身,又改主意,想他也是心裏孤苦,就一直在他左右纏個話說,發覺他心情頗好,就著棚邊比劃一路怪拳,又知道自己老盯著,讓對方生疑,幹脆一旁躲著留意,留意著,留意著,就聽他哼哼“而今我發散家徒,徹徹底底又成光頭光腚兒,頭錘不扁、身斬不斷、腿踢不動,蒸不熟、炒不爆、煮不爛、響當當一條青鬃老瘸狼,看爾等能耐我何?!”樊英花本來還笑著,一聽就木了。
    這是什麽意思?!
    他之前怎麽還說,他若度過此劫?!
    都要走了,還有什麽劫麽?
    都要走了,還問什麽“爾等能耐我何”?
    難不成,自己連番苦勸,反而把他勸到另外一條路上?!
    他是沒有煮子殺妻之能,可他遣散了,倒真是“蒸不熟、炒不爆、煮不爛、響當當一條青鬃老瘸狼”了。
    她呼吸都抖了,跑出來說“阿鳥。你該不是發散己家,一人求質吧?!”
    狄阿鳥笑了笑,看著她極擔心的眼神兒,輕描淡寫地問“你不願意?!真不願意還是假不願意?!”
    樊英花怒道“你不覺得你太過分了麽?!”
    狄阿鳥笑了笑,反過來說“你不覺得你也太過分了麽?!你不也是發其家,亡出塞,無處可去,最後犧牲美色,拉攏我,尋個去處麽?!”
    樊英花怒極了,抬手一拳,就送了狄阿鳥一個貓熊大眼。
    狄阿鳥捂了揉揉,不改其笑,說“當我說著玩兒吧,我隻是懷疑一下,我總覺得在雕陰,有一支我看不見的手在撥弄來去。”
    樊英虛了,連忙收了怒火,“哦”一聲,問“你懷疑我麽?!”
    狄阿鳥連忙說“不懷疑,隻是覺得怪怪的,我什麽都沒有了,阿章都吹鼻子瞪眼,為什麽你反而對我這麽好呢?!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兒呀,現在既像個良妻,又像個賢母,我總有點兒不適應,嗬嗬,不適應,你沒有在暗中算計我就好,就好。”
    樊英花確實算計他了,這會兒,心虛起來,也不知道他故意拿出一付與自己過不去的樣子耍耍脾氣,還是真散眾為質,心裏倒是說“而今趙過領兵與官兵對了陣,想你也不會那麽傻,冒著生命危險,典身為質。”
    在她看來,狄阿鳥是個極愛自己生命的人,該膽小的時候,聽見風摧,就懷疑屋塌,必不會拿生命兒戲,隻不過恨自己擺他一道,要給自己點顏色看看,自己犯不著小心眼,與他計較,隻是暗暗留心。
    到夜晚,兩人相擁而眠。
    樊英花絕口不敢催他什麽時候走,隻是紅著臉要求“你還是不肯把我當成你家妻子看待?!我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絕非什麽交易,你要是不明白,我還是離開你的好。”
    狄阿鳥把她親了個嬌軟,問她“會舍得麽”。她慢慢困頓,閉眼安睡,睡到半夜,陡然驚醒,一摸身畔,人不在了,“呼隆”坐起來,再一看,狄阿鳥在燈下看書寫文,驚訝地看著自己,這才放心,倒頭又睡。
    近些天,狄阿鳥不在山寨,在官兵行伍之中,而眾人欲與官兵對戰,她生怕官兵欲殺狄阿鳥,頭發都愁掉了大半兒,哪裏睡得好,這狄阿鳥一回來,她哪能不貪睡,這就沉沉睡去,直到天明。
    天明雞一叫,她感到狄阿鳥還沒有就寢,這就抬起頭,一看,人不在了,自己麵前擺了一封書信,題頭為“愛妻戰友副帥姐姐樊親啟。”雖然字不好看,但很醒目,一筆一劃,慌忙抓在手裏,用力剝開,展信一看,寫道“我以為,知卿心者莫過我,你定然也以為,知我心者莫過卿。你心裏怎麽想的,我大概都知道,你一刻也等不及,催我,算計我,我不怪你,換作我,部眾出塞,茫然不知何為,亦不免心急,生怕父祖之業,斷送己手,人之常情哈,況你愛我,重婚姻之諾,必不欲我輕生,是以騙我,哄我,算計我,甚至還想過強行擄我,所以,我也隻能騙你,穩住你。非我欲加心計於你,委實我所為之事,乃是大事,我所圖之業,非你所圖之業,何也,一則男兒,輕身一諾,不敢輕絕,二則,受皇帝不殺之恩,主臣之誓不敢輕背,三者,幼時垂髫,家父告我說,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敢為天下先,我與你一去,自棄其國,外無以立,內牽坐甚重,何忍也,自然不可為,至於皇帝會不會扶外藩,無先例,自是為天下先,我孑然一身,不試安知不成耳?!我敢言,父叔之舊地,金留真部圖之,拓跋氏圖之,高顯,納蘭,克羅子部均圖之,其民自圖之,換任一方,征戰連年,必不能富足,不富足,遇秋,則舉萬眾以拔中國(中原)之城池,今拓跋氏固陳州,國成矣,首尾無以故,患莫大矣,非我不能安。
    “國之存亡,不光在國,亦寄於我一身爾,非自詡,乃高顯君輕臣悍,實非帝國所知,我龍氏阿舅,圖謀深遠,而龍氏一族,人才輩出,疆域所達,不載圖冊,之所以舉兵隨叔父,是圖我家爾,他日國運一固,黑水下遊可籌二十萬眾,舉一國,可得三十萬控弦之士,安肯無可事事?!
    “金留真久居漠北,被拓跋巍巍、慕容達爾所拒,已數十年矣,拓跋氏不抗荊人,畏者豈荊人乎,實金留真也。我雖在中原,卻常不敢忘大漠事,每得俘虜,必問他從何而來,據我所知,金留真部已大敗慕容氏,慕容達爾數萬部眾,僅走脫三千餘,投至克羅子部;而拓跋氏大衰,大漠內外已無人可與之敵。
    “金留真之所以未曾南下,是年老體衰,舉萬眾渡河,掉水溺斃,其弟額多真與其子爭位內訌。一分為二則尚佳,倘若一蟲食盡另一蟲,拓跋巍巍知不能拒,必棄大漠內外,全力經營陳州,東、西二梁,下西倉,至內海,或食倉州。北方三分矣,龍氏據東,拓跋氏據西,金留真部則據大漠內外。帝國久瘡,能抗一酋,而不能敵萬眾,幾家紛紜,患大矣。
    “外患無止日,內而無人先知,豈不悲哉?!
    “與之相比,博格阿巴特不過區區螢火,死則矣,不死,必為天子豁免,躋身為列。
    “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走吧。臥在權勢之畔,枕戈待旦,男兒為之矣!遠走高飛吧,忘掉我這個卑微的人,也忘掉你經營的一切,去過塵世間的生活,倘若等我,我不死,定然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過我看你也不會把我放在心上,那也沒關係,你尋個人家養幾個兒子,隻要老大長得像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樊英花不知是羞是怒,是涼是木,怒叫一聲,振紙撕裂,輕衣拔劍,挑燈乍看,久僵不動,忽然上前,將劍釘上,自己歸臥炕角,仰天攤開雙臂。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起來了,讓人備好馬,並喚來趙過,冷冰冰地說“狄阿鳥夜裏笑了一夜,給我寫了一封信,要與我恩斷義絕,我也不好厚顏久呆,你便看著他在這兒紮下的爛窩,我今日就走。”
    趙過愕然問“走?!阿鳥呢?!他真的要與你恩斷義絕?!”
    樊英花竟然沒有發怒,拄劍而起,淡淡笑道“他既然要與樊某恩斷義絕,樊某怎好再讓他見到,是真是假,都已經不重要了,我樊某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鳥雀,還要他跑過來,親口告訴我說是真還是假?!”
    說完,走出窯洞,幾人幾騎,揚長而去。
    趙過追趕兩步,喊,喊不應,隻好拍拍腦門,一回頭,楊小玲抱著阿狗站旁邊了,到了跟前,也說自己要回家。
    趙過有了前例,張口就問“阿鳥也要與你恩斷義絕了?!”楊小玲哭著說“我與他恩斷義絕,看看你們都幹了些啥?!都幹了些啥,我要是再不與他斷絕關係,我們楊氏一門,豈不是要被滿門抄斬了麽?!”
    段含章輾轉出來,吃吃笑笑,幸災樂禍地說“我早就知道,遲早會有他眾叛親離的一天,怎麽樣?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