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節 將軍百戰死,壯士一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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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孝派出去的人並未找到狄阿鳥,因為狄阿鳥並沒有再往南走,而是躲了起來。剛剛,他貿然向馬兒動手,好像是在恍惚之中,冥冥受到了一隻咆哮的狼頭指揮,喝了一腔熱血,恢複了些體力,可狀態並不佳,離開了狄阿孝,他就從馬上跌了下來,隻好偏轉大路,尋個地方休息。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隻覺得越來越懶,越來越沒有力氣。
    他也不知道突然之中,腦海裏怎麽就冒出一隻狼頭,給自己下命令?
    他懷疑是長生天?!懷疑那是長生天的一種指引方法。靜下心來,他才覺得那隻狼頭似曾出現在無字天書之中,那本無字天書,他收藏了,但是並不敢隨意翻看,可是剛剛出現幻覺,不知怎麽回事兒,卻突然體驗了狼的思維,貿然向馬兒襲擊,隻想狂飲鮮血,那種感覺好奇怪。
    雖然馬的動脈不是他用牙齒咬破的,而是用了刀兒,可他竟然沒被馬踢傷,這分明是任何人都解釋不了的事。
    找到一處避風的坪崖下躲起來,癱軟成一團。
    他既揣了一種罪惡感,又覺得得到了長生天的眷戀或者窺伺了無字天書的力量,心頭一片奇妙,暫時壓下了沉沉的睡意,暗暗尋思我在這裏住幾天,等道路自己暢通。
    要想住下,就得有吃的,他爬起來,將馬拴在避風的崖下,咬著牙抄了回去,去看那匹倒斃的馬在不在,潛伏回離原處不遠的丘包上,阿弟已經離開,果然沒理睬死去的馬兒。
    哎,這匹馬就這樣死了。
    當時那副模樣,怎麽就突然半狼半人,尋了它做目標兒,把它的動脈劃破,事後,自己怎麽又沒受傷呢?!
    回憶,回憶,當時自己的靈魂都飄在身體外頭,身體輕飄飄的,就攀在一旁,本能地貼著遊動,與那狂躁的馬兒化為一體,好像馬兒每一動,自己好像知道它往哪踢一樣,好像依循了上世的記憶……
    他回想著,躺下喘口氣,覺得自己上輩子也許真是一頭陰惡的老狼,沒了力氣之後,卻偏偏能利用著技巧,迅速製住了體格龐大的馬兒。
    他忍不住爬起來,走著奇怪的步兒,去體味,每體味一次,好像自己就好轉了一分,體內一道涼氣使自己不再昏昏沉沉,不再一走就要翻倒,而那被阿弟雙腳蹬在胸上的內傷也似乎好了許多,自己進氣出氣不再猛烈似搖曳的風箱。
    “噢,我知道了。這是一種武功吧?!”他想。
    事不宜遲,他幹脆盤腿坐下,依照導引之術,去尋這道涼氣運行的軌跡,噢,它大致走的是自己平日吐納的路線,它減弱了,可以用意向幫它凝聚,它緩慢了,也能用意念輕輕地推著它。
    最後,他發覺這道涼氣鑽進了胸廓,裹著什麽移動,深入肺泡兒,讓人又癢又麻。
    他腦海裏冒出了一個念頭“它大概真能治療我體內的內傷和淤血?!”
    不知過了多久,天更冷了,他清醒過來,黎明已經降臨,而自己仍盤腿坐在丘上,渾身熱氣騰騰,頓時明白了,這就是他十幾年如一日修煉出來的生命力,試著站起來,卻發現自己並沒有什麽大的好轉,一時又覺得剛剛是自己體弱神虛的幻覺,就不再想那道出自丹田的涼氣了,一步步下來,掏出刀子,分割死馬,再回到自己躲藏的地方,尋些幹樹枝做柴,點了火。
    一點了火,受到熱氣炙烤,他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
    摸摸自己的臉,身體,回想這數日的經曆,他一直在喝史千斤給他留的酒,後來糧食不夠,他就靠喝酒來取暖,想到這裏,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兒了,就是酒。
    人人都知道喝了酒後,血脈倒流,使得人有一種“酒後虛”,自己這些天,一直沒有斷酒,酒勁過後就冒冷汗,後來越發覺得冷,而以自己的體質,和自己曾經的居住環境,這都是不應該的,看來酒不全是什麽取暖之物,而是讓自己虛弱的罪魁禍首,他忍不住說“看來,以後要少飲酒,或者不飲酒。”
    他烤著馬肉,嗅著香味,發覺這些天一直飲酒,食欲也有點兒不振,不禁苦笑搖頭,自言自語說“怪不得阿爸飲酒,阿媽總是不許他過量,酒和色都是能拖垮人的東西,人的身體、意誌都能被這兩樣拖垮,而這兩樣,自己似乎都沒有太注意,以後再不能再過的生活,不然,體能一點、一點下降,就應付不了殘酷的戰爭,將來有一天再回到草原上飄蕩,就會受不了。”
    雖然食欲不振,他還是大口,大口地啃著半生半熟的馬肉,接著,用頭盔煮些水,撒上一把鹽,自己飲了,給馬飲,感到力氣有所恢複,就略為布置,睡下了,剛剛睡下,耳畔就響起了馬蹄的轟隆聲。
    尋思一下兒,他便聽出來了,這是阿弟帶著馬隊南下,想必將會是好一場廝殺。
    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夢中看到了龍的戰敗,皇帝下詔,龍捧著大哭,拔了一把劍,抹了脖子,不知不覺笑到醒,醒來之後,已不知睡了好久,想必睡了好久,又到了夜間,感到好多了,隻有脫臼過的胳膊腫得厲害。
    天上有飄了雪,真像自己的家鄉呀,他心醉了一會兒,爬起來又點火,燒馬肉,吃了之後,就在雪地上盤腿坐下,吐納導引,而後起身,在雪地上練武,打了幾套拳,再次回憶自己貼馬的動作,反反複複演練自己幾乎是無意識的狀態下踏的步伐,動靜合一,時而蟄伏,時而前飄,當真極為玄妙,讓人欲罷還休。
    他想起練習弓箭時,掛起來的猛禽翻飛,想起孤獨漂泊,被自己捕獲的老狼,倏地明白,這腳步是那匹被自己追死的老狼走的,當時自己已經趕上它了,在它頭上揮舞狼棍,狼就撐著後爪,上縮下動,怎麽也打不到它身上。
    對。
    對,無字天書?!
    他瞬間領悟到了,這無字天書,不是一本狼之書,這是一本上古奇書,好像中原的道德經,並非文字書寫,隻是能讓自己不知不覺中追尋到天地的奧妙,動物的本能,好像自己擬了狼的思維,其實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本能而已,自己知道食雪是飲鴆止渴,而熱血能補充體力,就向馬下手了。
    馬與習武的阿孝自然不同,它的死角太明顯了,自己貼著它,自然而然地借鑒了那匹老狼的狼步。
    不是自己瘋了,而是一種奇妙的本能反應,雖然血腥了些,野蠻了些,卻是一種本能,就像幾年前在家鄉,身上內傷嚴重,看到了放羊的,不由分說按到了羊,飲了一氣鮮血。
    想明白了這些,他欣喜若狂,熱淚盈眶,步型變得不弓、不丁、不八、不馬,身搖腰擰,拳腳飛瀑直瀉。
    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竟不知什麽時候天色又亮了,迫不及待地找一根細枝條,在地下畫出一個,一個的人形,去歸納自己的體悟,畫著畫著,遇到了問題,又反複演練,這樣足足持續了兩三天,餓了烤肉,給馬喂料,困了睡覺,直到他發覺馬匹的飼料不多,才忽然暗恨自己竟然把大事給忘了。
    掐著指頭算算,他這就牽著馬,往南上路,一路上仍不停思索自己剛剛領悟的拳法精妙,不知不覺走了十餘裏,前麵現出一片戰場,大部分都是中原將士的屍首,小部分是遊牧人的屍首,不少兵器被撿,人衣被剝,屍骨裸露,野狗野狼夜中刨食,禿鷹兀立,令人觸目驚心,回想起悲愴的征戰經曆,他才陡然擺脫武學上狂熱,魂冷意寥,一路跨過一具一具屍骨,吟歌而過,一路給兩邊的將士招魂。
    多少忠魂埋骨他鄉了。
    好一個大雪瑟瑟,岩溜泠泠,刀弓沒藏。
    尋到一匹沒被人捉去的空馬,捕來騎上,拖上馱著健符的那匹馬一同往前奔走,連夜出了三裏峪,生怕前麵打仗,後麵運兵,連忙抄路,奔往山寨,前路已經是滿目已非,屍骨遍地,川下淩亂寂寥。
    今時,四野空蕩,隻走了一人兩騎,高奐土梁之下,隻覺得自己身薄人矮,路途迢迢,霧起霧落,明月晦澀。
    回視僵硬成冰的健符,吹一曲陽關重唱,卻似咫尺之間,天方地遠。
    我的雲兒姐,你可知道你英雄的丈夫,已經死在了他鄉,冰冷一坨,他鼻子一酸,淚涕六出,抬首凝望,暗暗想道“也許先祖們也曾如此出塞遠戍。”沒錯,一點兒沒錯,“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最後死的死了,生的就在它鄉求活,南望終日,夜思鄉中父母妻子,遠不如牛郎與織女。
    光陰迅速,倏地到了新歲,地方上雖喜不掩憂,卻仍不改鼓吹喧闐,親友熱鬧。
    李大頭的山寨本就缺乏綠林上的規律,一到這個時候,兄弟們念著回家過年,山上就給放假,今年這個時候還操練,人也個個帶情緒,幹脆和往常一樣放幾天假,隻是縮短了假期,要求初六之前必須回山。
    這一走,也就剩穆二虎兄弟與其家小,狄阿鳥一家,李大頭一家,和一些已經無家可歸了的兄弟。
    剛剛放完假,三裏峪戰事乍起,還不知道會打成啥兒呀,穆二虎幾個就給後悔了,想著兄弟們要是不散,自己一杆子人也能出去沾擦沾擦,磨練磨練,而現在隻能坐山興歎,豈不是失了時機?!
    正為此不值,兄弟們紛紛回來,有的還拖帶親戚,牽老攜幼,一問,就是一個令人震撼的消息,原來朝廷官兵被抄了後路,樓關方麵急切為前方疏通補給線,因為料敵不足,輕率出擊,上了白羊王的當。
    白羊王老奸巨滑,駐紮過樓關,路摸得熟,還曾在城牆根子上開上幾條隧道,就等著某一天再殺回來,哪裏是要屯紮三裏峪?!
    他分明是以少量兵馬假意截斷三裏峪,主力另有圖謀,這一看樓關果然出兵,回頭又把樓關襲占了,襲占之後,又放火,又抓人拆樓關,百姓們紛紛出逃。
    眾人連忙把壓寨夫人請到,把趙過也請到,看看該做點啥。
    趙過一推演,結果絕了。
    樓關被占,前線肯定回師,前線回師,和留守的王誌內外夾擊,而高奴的追兵又來,戰事必然極為炙烈,自己這一小支人馬,什麽都做不了,最好四麵通知,讓這一帶的百姓躲遠點兒,給戰事讓路。
    都是鄉裏鄉親的,既然事情危急,就得趕緊通知鄉鄰,疏散吧,可往哪疏散呢?!
    大夥認為往東去有生路,趙過卻反其道而行,說“東麵有生路,可是這大甕套小甕,小甕裏頭捉鱉,人家去的方向,肯定都是奔生路,幹脆咱哪也不去,往西縮,西邊不是湖麽?誰也不往裏頭逃,咱們呢,就護著百姓,不讓遊牧人抓勞力。”
    兄弟們就分支下去忙碌,告訴百姓們,往湖邊上跑,往洛水上遊跑。
    百姓們幾天下來,也不知跑了多少。
    樊英花去看了一次,幾座山上,人頭滿滿的,天上又下雪不斷,雪滿為災,人滿為患,再往通往樓關的道路上去看,趙過,穆二虎,李大頭,甚至路勃勃都下去抽男丁,在道路上排兵布陣,百姓們以勾杆尺撓作兵器,與前來抓勞力的遊牧人幹了兩仗,看似小打小鬧,其實也死傷慘重,自己也有點兒無法抽身了。
    一直以來,狄阿鳥在她麵前擺出一付暫且棲身的模樣,她也這麽覺著,暫且棲身而已,到了今天,麵對數千百姓的生死,她也不能無動於衷,心說“遊牧人拔不掉樓關,而官兵又突然回來,倘若官兵再成功圍住遊牧人,遊牧人隻好抱守樓關,這時官兵又會征百姓冒流矢造工程器械,挖土壘台,想這些百姓也真可憐,都是任人魚肉,幹脆聯絡阿鳥,帶著他們,一同出關算了。”
    遊牧人拔樓關,顯然想在官兵回師的時候遊遁遠走,然而官兵回來得太快,顯然沒怎麽攻打高奴,一夜突破三裏峪,推進到渡頭,白羊王這會兒要遊遁,隻能從洛水的內側,向下遊的黃龍山區遊動,這一遊遁,不但回不了高奴,反倒鑽進了中原人的包圍,豈不是自尋一條死路?!
    如果官兵晚幾日回師,白羊王就繞過三裏峪,走了,如果官兵晚回師幾日,他便是繞不過三裏峪,他也要逃,哪怕往黃龍山區鑽,因為外無援兵,自己不能守,可是現在呢,官兵沒攻破高奴,高奴又有自己的人馬。
    既然如此,白羊王有點不甘心了,幹脆帶著兔子急了還咬人的拚命姿勢,咬牙固守灘頭,反包圍官兵主力。
    果然,官兵到了灘頭,也把目光放到搜尋百姓上。
    他們要重造浮橋,或者造筏,造船,搶占渡頭,也毫無商量餘地地向這邊要丁壯。
    這樣一來,眾人拿不定主意了。
    如果他們分散開來,他們別無選擇,隻能出人,冒死為官兵幹事兒,可是現在,他們聚集在一起了,拒絕給官兵幹事兒,有了拒絕的力量。大夥都是百姓,雖曾有一陣子要造反,可是這會兒,看著打遊牧人,哪能真拒絕呢,可是不拒絕,一定要死不少人,難道後生們的命就不是命麽?!
    他們一商量,決定開條件,你先給我們保證,出力給錢,死了給家裏體恤。
    條件一開,龍火了,情況危急,這群窮農民來要錢?!那不是與朝廷有了二心,就誆人說“給錢,都給錢。”
    於是獅子大開口。
    百姓們一聽,不錯,商量著要去。
    這時,陳半仙卻說“官兵一定是騙咱們的,他們答應得太爽快了,給的條件太好,當兵的還沒有這待遇,他們真的肯給麽?!他們怎麽就不說,我們是給你們打韃子的?!”各屯代表一聽,心說“是呀。這官兵要是不給呢?!”
    他們做了一個非常可笑,非常愚蠢的請求,派個代表去見龍,請求說“能先壓點兒兵器呀,軍械呀什麽的麽?!讓我們心裏也有底兒?!別過後啥都不給我們。”
    你怕別人沒糧食,沒錢,都好說,你要軍械,要兵器做抵押,誰知道你是要抵押,還是想討點兒東西造反?!
    龍一聲令下“他們是真想造反了,給我抓人,敢反抗就殺。”於是,一支先頭部隊往西開赴了。
    這支官兵足足千餘,無論是在龍眼裏還是讓校尉來看,都足夠了。
    也確實足夠了。
    即便男丁們與遊牧人打了幾仗受點磨練,可他們畢竟不能跟主力隊伍相比。
    可是,正是在無路可走中蘊含著生路。
    百姓們心寒無比,聚集了三千丁壯,說“官府和遊牧人還有什麽區別?!他們來,咱們就跟他們拚了。”
    他們經過李大頭和穆二虎,一致跑去推舉他們的壓寨夫人為元帥。
    樊英花驚悚了,她不怕這些百姓幹柴烈火,跟官兵幹出什麽事兒,而是怕一旦交鋒,狄阿鳥還在軍中怎麽辦?!可是,你不打,官兵又上來了,他要是贏了,鑒於百姓的妄動,山寨也一樣被人碾爛,她能跟這些百姓說,你們把自己捆起來,送去請罪,好好去修官兵讓你們修的東西吧,她不能。她隻好稱病,私下給趙過說“你讓穆二虎尋個不幹事的人出來唄,指揮,你來指揮。”
    唯今之計,隻能豎個不幹事的人,用麵皮包住餡。
    趙過下去,聽從行事,並迅速找了一個伏擊地點,給百姓們說“曆來求和,隻有勝的可以,敗的不行,到了這種地步,我們要想活命,隻能打贏他們再說。”
    兵戶眾多,再怎麽耕地,還是能找一些兵械的,趙過將百姓密布山上,抽出幾十弓手,讓他們待官兵進入埋伏圈,封官兵退路,讓騎兵正對開闊地,等官兵向山上進攻時,攻擊他們兵力空虛了的中心地帶。
    如果官兵逃走,弓手封不住口,那麽,就讓他們逃走,令百姓造就追勢,騎兵追擊上一陣兒。
    安排下去,領頭的百姓個個發誓聽從命令。
    他們紛紛帶著百姓們到山上藏匿,又一下雪,什麽痕跡都沒有。
    官兵卻絲毫不知道百姓們布下埋伏,仍然照計劃向前進軍,一點也沒有警覺,沙沙走向埋伏圈。
    山寨上,樊英花望著,心揪著。
    她真不知道這一仗到底會給狄阿鳥帶來什麽,可是也隻能眉頭不展地看著。
    路勃勃已往軍隊上去了,試圖問問狄阿鳥在哪兒,通知他,問題是,問出來還好,問不出來呢?!
    火要燒到人身上,你甩都甩不掉,這個時候,派人去軍中找狄阿鳥,隻求還來得及,可是,來得及麽?!來的及麽?!
    忽然,一名因為孱弱而沒有前往戰場的嘍囉跑了上來,大叫“夫人,大當家的回來了,大當家的回來了。”
    樊英花一拾裙,匆匆從聚義廳下來,匆匆忙忙往坪口跑,跑到了,就見嘍囉在前頭牽馬,一個麵黃肌肉的騎士走在後頭,不知如何奮戰過,衣裳千瘡百孔,渾身成了紫色,搖搖擺擺地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