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不叛於國
字數:8903 加入書籤
揮戈逐馬!
趙過一點都不信,不但他和阿鳥沒有不穿盔甲,在上萬人中沒有如入無人之境的可能,就是讓狄阿鳥的花山嶽父來,也未必能辦得到,他看著幾個人自吹自擂的表演,突然覺得這些江湖中人很可笑。
他們都幹了些什麽?!殺人越貨,欺壓良民。
自己又怎麽說?!行俠仗義,保家衛國。
闖蕩出來的,買些田產,與官府勾結,成為豪強,是為一方民賊,沒有闖蕩出來的,充任打手,一個英雄貼,千裏趨身,口中說是與人討什麽公道,其實都是盯著人家手裏的饋禮,當然,也不能說,他們沒幹過一點兒好事兒,人總有善性大發的時候。
他們仗著有些能耐,看到無賴子與良民糾纏,上去甩兩個耳光。
忽一陣,手上錢多了,看到幾個吃不飽的人,買幾個饅頭扔過去,說“唉,小子,想不想出人頭地?!給我學兩手,這條街就是你們的。”某年某月,再從這條街上過,看到幾個吃不飽的混出來了,就在這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走時拿點孝敬。
他們會什麽?!
除了武藝,還得能說會道,這在江湖上講,叫懂規矩,或者叫懂禮數。他們各地行走,大多是在吹,把他們幹的這點好事兒,誇大十倍百倍。
傳揚出去,又給放大。
百姓們都知道他們飛簷走壁,刀槍不入,小鏢一比,開屋鑿室,長劍一指,運行千裏,運回來一顆人頭。
這就是俠客,劍俠,劍客。
但凡正義點的,為打抱不平的,殺富濟貧的,都有政治理想,這些人,不在狹義的江湖,他們大多讀過書,知些兵法,最後都入了綠林,因為綠林中是一群人,是一群法律之外的人,足以幫助自己完成自己的理想。
如果他們從中找不到理想,就會後悔,盤踞山上,等待官府招安。
這是綠林中堅的一個死結。
綠林中人,有的幹淨有的髒,但名頭很壞,因為他們手裏的刀多,槍多,不殺人則已,一殺人,殺一地。
俠客?!
名聲不錯。
可是名頭自己吹起來了,做作出來的,卻是個個髒,出來行走,出來闖蕩,都是為了錢,他們的理想就是錢,就是功成名就,有土地,有徒弟,好多人受自己的保護,有了錢,還可以勾結官府官員。
我們畢竟有武藝,暗殺官員,可能事情大,暗殺小吏,綽綽有餘,打你小吏一頓,你受著,威脅你親戚朋友,你得看著,你必須與我勾結,你不勾結,你幹不過我,你生命不安全。於是,一個江湖大網鋪開了,最後成立一個個幫派,把持著碼頭,運輸,街道,青樓,酒家。
黎民百姓還寄托著理想,心說“俠客,高人,道上走的,講義氣。”遇到了,受欺負了,卻還不知道,說是惡霸幹的。
惡霸與俠客,本來就是一個人。
如果到了太平盛世,這些人就是國家數一數二的大害,而國家,往往因為他們沒有政治理想,而不給重視。
趙過在這一瞬間,立刻就認清了他們的麵目,回想一下,悚然驚醒,暗道“我竟還不知道什麽是俠客,常常思慕劍俠,唉?!要不是遇到阿鳥,說不定還會效仿呢?!”想到這些,他的體會又上了一層,應付這些人的能力也高了三分,客氣地說“原來是幾位大俠,要不是遇見你們,小的不是去找死麽?!”
上雲道長卻知道這條河,已經隱隱成分界線了,盤問說“你過河幹什麽?!”
趙過說“我在牧場幹活,看下雨了,不放心,想回家,我家在梨樹山下……我大名叫李懷德,道長是?!”
上雲道長並不報名,卻信了,說“那你趕快去通知王將軍,告訴他,博格阿巴特受擁戴,起兵了。”
趙過知道不能與他們硬幹,他們那身功夫,確實不可力敵,說了聲“好”,往回遊了,十幾個人其實就等他領路呢,跟在他後麵,覺得妖怪先吃,也先啃他,但是一被水草什麽的纏上,還是不免發出悶聲的驚叫。
趙過回頭看了一眼,真不知道這水有什麽好怕的,就算是毒蛇走水,也不是奔著人,而是背著人,一弓一弓地逃。
鬼神?!
這天下有鬼神麽?!
吾等軍人開疆拓土,征戰四方,一聲令下,別說是這樣的河,就是血海,也要遊過去,劍客?!
他又打鼻子裏哼哼,想起大漠,想起黑山頭,想起快馬別人頭,心說“阿鳥若是應了,這種日子又會到來。”
幾個江湖人士畏首畏尾,卻發現他穩穩當當拖著馬,時而還能給馬正臉,終於懷疑了。
達摩碰了碰上雲道長,在後麵問“小哥,你是幹什麽的?!”
趙過也警覺了,說“以前打過鐵,也習過武,有段時間活不下去,出去遊蕩過,口音都走了官腔,現在呀,聽說在牧場幹活能拿錢,就在給他們幹活。”
眾人看他說得很詳細,懈怠了不少,幹脆直接問“這河陰森森的,你不怕麽?!”
趙過笑道“自小就在這河上耍,熟得不能再熟,什麽不知道?!”
這麽一說,幾個人放心了,慢慢地走過他,趙過越拉越後,越拉越後,靠近了最後一個人,短刀藏在水裏,慢慢地遞了過去,插進後心,那人悶哼一聲,黑夜之中,血液都變成了黑水。
水流甚大,黑水和屍體一丟,就到了十來步外。趙過畢竟有匹馬在手裏,中原馬貴,三百兩都是輕的,不敢輕丟,走得慢,又殺了一個,前頭一個已經快到岸了,他就不停地拖著馬,一邊讓人等等,一邊越過一人,到了前頭。
大夥迫不及待,個個爭先,但是水性不好,老肉少水,比較沉,一個一個,啊噗,啊噗,誰也不知道。
趙過又越過了幾個人,走到淺水中來,發現馬嘴不離水,遊不動了,就自馬身下使點力,站在這裏,忽然大聲說“後麵的人呢?!”
他這裏,踮腳露嘴,別人又沒他高,立刻被亂了心,回頭那麽一看,後頭的人不對,是有人沒了。
忽然一個人心一驚,不會遊了,就在幾步外打個翻兒,不見了。
趙過大為高興,覺得這人肯定是死了,他走上岸,發覺上雲道長,達摩等人都在點人數,也跟著點,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如何輕敵,就是那個自己翻了個身兒,應該是藏身水底的小個子,竟然硬憋一口氣,沉入水底,摸了水底往岸上來,雖然偏差很多,卻還是到岸了,“啊”了一聲,大口、大口地喘氣。
他走不好地上了岸,半死不活,不停地說“水裏有人拉我,水裏有人拉我。”
眾人驚了,這麽說,死了的兩個人,那就是被拉了,他們本來還懷疑趙過一個陌生人,這家什卻再無懷疑,催他趕緊去找王將軍,趙過這就上馬,往前狂奔,他狂奔,十幾人往城裏跑,知道牧場上頭夜裏睡的有民工,有軍人,不停大喊“遊牧人來了,遊牧人來。”
眾人也不管什麽雨不雨的,聚集到河沿,都聽到了兵馬的呐喊,都知道北方來接狼主,上雲道長不停地喊,狄小相公就是博格阿巴特,狄小相公就是博格阿巴特,軍民大多不知道,一邊相互傳,一邊驚慌。
這時,狄阿鳥也到水邊了。
不幸中的萬幸,他聽到了河對岸的喊聲,隻好丟開馬匹,一邊往對岸遊,一邊提前大喊“我是將軍派出去的哨兵,誰去通知將軍。”
畢竟是雨嘩嘩淌的黑夜,他已經先喊了,倒沒有人硬來辨認,讓他趁機登岸,他一邊飛奔一邊舉著從哪撈的一塊小小的方木板,一路跟人大叫“十萬火急。”免得眾人給自己碰頭。這時,他隻穿個短褲,若是放平日,這麽跑著,裝哨兵,肯定裝不下去,可是這天不一樣,從泥濘和河水中上來,他就是不穿衣裳,眾人也無法懷疑,一些人忍不住跟著他跑,一起去通知將軍。
就在半個時辰前,樓關已經派出了快馬,不過沒說怎麽回事兒,隻說發現敵人大軍的蹤跡,他們看軍容和陣勢,不是一般的遊牧人,高奴的白羊王,魚木阿黑哥倆,由於自己的局限,都擺不出這樣的陣勢,把自己的判斷也送去了,說是似乎是拓跋氏南下,兵臨樓關。
半個時辰,不要馬命地奔,足夠到雕陰跟前了。
眼看雕陰知道,這個騎兵大大鬆了一口氣,開始大喊,剛剛鬆完,又躥了一匹馬,馬腹下鑽出了一個人,將他一摟,叼了過去,把聲音滅了。
這個人正是趙過。
他不知道狄阿鳥怎麽樣了,隻知道讓騎兵將消息送進城,對狄阿鳥極為不利。
也幸虧他多這一道手,各兵營都接到了消息,唯有雕陰,沒有接到,若是接到了,雕陰頃刻戒嚴,狄阿鳥想進城,恐怕就難了,狄阿鳥不顧一切地飛奔,牧場有馬,他趁慌亂,摸到了圈馬的地方,這裏有不少自己人。
他找了一匹馬,往城裏飛奔,眼看快到城門了,隻見一個騎士橫馬站著,手裏提了一把劍,聽到自己喊十萬火急,就往自己身邊奔,大吃一驚,連忙問“前頭是誰?!”
雨聲很大,趙過一開始沒聽出來是誰,若不是這一問,他就迎頭痛擊,聽到了,則驚喜地喊“阿鳥,是我呀。”
狄阿鳥一下放了心,也顧不得問,他怎麽提一把劍,站在這裏守道路,帶著他往城門跑,到了一解釋,雨大,自己翻河,脫了衣裳和盔甲,守城門的士兵立刻派出一小支士兵,送他們去見王誌。
見了王誌,王誌還不知情,魚躍而出,見兄弟倆這個模樣摸上來,連忙問怎麽回事兒。
狄阿鳥說“王兄還記得吧,魚木哥倆是夏侯氏人。”
王誌點了點頭。
狄阿鳥喜從中來,用濕漉漉的兩隻手抓上他的胳膊搖晃“王兄救我呀。”
王誌還沒反應過來。他又說“現在他們得到了朝廷的幫助,仗打贏了,控製了高奴,可不曾想,他們派兵接我,要立我為王,這樣的事兒讓我怎麽見容於朝廷,王兄教我。”
王誌一下傻眼了,這時,樓關的第二次報急到了,一說,果然吻合,他冷靜片刻,說“這個事兒,與小相公無關,小相公脫身而出,就是對朝廷大大的忠誠,你別急,我把你藏在這裏,立刻奏明朝廷。”
王誌喊了個幕僚,簡單一交待,幕僚點筆飛書。
王誌想了很多,忽然給狄阿鳥說“你怎麽不答應他們?!你怎麽不答應他們呢,你要是答應了,高奴就無後顧之憂,憑你的為人,高奴就後顧無憂了呀,你怎麽反而跑了呢。我的天哪,要不,你現在答應,我派一支人馬,送你去,送你過去,到了那裏,你控製住了形勢,就可以報效朝廷,這是多大的功勞呀。”
狄阿鳥苦歎道“這隻是你一個人的意思,朝廷呢?朝廷上呢。陛下呢。他們怎麽想?!恐怕我前腳還沒進高奴,後腳,你就接到了再伐高奴的軍令。”
王誌覺得是這麽回事兒,不過這個機會不能錯過吧,他轉過頭來,立刻把自己的意思給幕僚說一邊,讓他填加上去,書道“狄小相公之忠,之節,皆天地可表,如若人擁高奴,任一人王之,皆可不臣,唯狄小相公王之,不叛於國。”
他自己確實可以肯定,天下人,誰占了高奴,都可能稱王,都可能勾結拓跋氏,唯有狄阿鳥不會,因為他受擁戴而逃的品質,就是最好的保證,他既然可以因此出逃,就可以為國家鎮守高奴,暫且作緩,封他一個王爵,並無不妥。
寫完這些,他絲毫不顧新墨相粘,裝入軍匣之中,以泥土封好,喊了一聲“來人”,遞了出去,吩咐說“八百裏加急。”
軍函隨快馬而走,狄阿鳥惦念著牧場。
自己藏在王誌這兒,安全是安全了,可是軍民百姓都誤會自己,那在澄清之前,自己就沒法兒在牧場露麵,如此以來,要是耽誤了事兒,都是大把、大把的金錢呀,此外,阿師接不到自己,退兵走了,要是有人沽勇,侵襲自己家眷怎麽辦?!
於是,他跟王誌提道“王兄,請速與我一起去安軍民,這樣才能杜絕謠言。”
王誌也覺得合適,這就點了數十人,一起出衙門。他們打著火把,到處巡視,宣布說“那是遊牧人的謠言!小相公一直在我的衙門喝酒,他們這麽做,一是渴求小相公這樣的英雄,二是離間我二人關係。”所到之處,軍民雀躍,均認為遊牧人打不進來,盡做一些無聊的事兒。
上雲道長他們就在牧場的人群裏。
王誌和狄阿鳥聯袂出現把他們的眼睛晃花了。上雲道長的同伴們也紛紛相信,這是遊牧人的伎倆,一定是他們的伎倆,讓稱王,誰會不肯?!多少人供驅使,多少錢財供享受,難道博格阿巴特不心動,難道他會傻的回來,如果是那些個膽小如鼠,毫無本領的人,也許會幹出這樣的事兒,可博格阿巴特是什麽樣的人,就是沒見過,不清楚,也應該聽說過,消息可靠到直州人都知道。
他們環顧歡呼的百姓,看著有些人衝到跟前,雙手奉茶奉酒,內心中騰起一種後怕和恐懼,如果他真在和王將軍一起,保衛雕陰,守衛雕陰,殺了他,雕陰不穩,數萬遊牧人入寇,軍民不群起食盡自己的血肉才怪。
這樣的事兒,再好的報酬,再多的錢,咱也不敢幹呀。
他們悄無聲息地往外退,盡量離上雲道長遠一點。也隻有上雲道長一個不信,他覺得這是個詭計,或者碰巧了,博格阿巴特碰巧沒有回家,讓遊牧人接了個空,自己順勢表明自己的清白。
他坐在山中,平地起聲名,不知多少顯官達貴,慕名而來,看宅,求醫,測字,問事兒,自己見得多了,深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興師勞軍的道理。
他們出動上萬兵馬,上萬,冒著與中原的軍隊交鋒的可能,站在曠野大喊,你說他們會無聊到跑河對岸亂吆喝麽?!
何況博格阿巴特是塞外回來的。
上雲道長從鄧鶯那兒知道人家的飲食習慣,發型,家中擺設,用具,甚至連二胡子的可能都否決了。
要是你是個遊牧人,你來了中原,你不說你是雍人麽?!
這一懷疑,從他父親那兒就開始懷疑了。
看看他叔叔,如果他一家是雍人,作為一個雍人,跟人家不一個祖先,人家憑什麽聽你的,你怎麽能驅使遊牧部落?!
所以,上雲道長確信博格阿巴特是個胡子,地道的遊牧人。
有了這種基礎作想法,他可以肯定,這些遊牧人是真心接博格阿巴特的,而且也相信,博格阿巴特也知道這些遊牧人是真心接他的,因為他是個遊牧人,內中原由,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看人也不多,衛士還要維持周圍的秩序,眾人一股作氣,對自己的本領善加利用,定然可以把他殺死,隻要把他殺死,自己就放心了,就是死了也放心了,自己的孩子們,沒有了後顧之憂了。
作為修道之人,對自己的身體再清楚不過,什麽時候死,可以感覺個八九不離十,甚至能提前跟弟子打招呼,準確無誤地坐化,羽化,外人說是飛升,其實就是活到歲數,死了。他也是個修道之人,練有玄功,自然清楚自己的大限什麽時候到,心裏唯一的念想,就是在死之前,替自己的孩子清除這個可以讓人家滅幾族的禍根。
還等什麽?!拚了。
想到這裏,他往兩邊找自己的夥伴,一看,心裏猛地一涼,他們藏得七零八落,好像個個不認識自己。
他正要去一個一個去喊,注意力忽然被一個聲音拉回到場地中。
那位要自己幫他在附近修一座寺廟的達摩和尚,達摩和尚,挪著肥胖的身子,費力擠進人群,叫了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橫捧禪杖,唱道“古藤池水盤樹根,左攫右拏龍虎蹲。橫空直上相陵突,豐茸離纚若無骨,風雷霹靂連黑枝,人言其下藏妖魑……”
他這是幹什麽,為什麽突然標新立異,跑到人跟前唱這種怪話?!
上雲道長納了悶,忽然記起自己避禍出家,修行兩三年後,出門勾搭鄧北關母親時的樣子,對了,就是這樣,雙目緊閉,故作高深,如雷打不動,如老樹盤根,臉似古井,心怦怦如小鹿亂撞,就是這樣,和達摩和尚,達摩先生現在樣子格外地像。
這個達摩和尚是勾引美女麽?!
不是。
他這是在幹什麽?!上雲道長一緊眼,明白了,自己能給他的,這個呼風喚雨的狄小相公也能給他,他標新立異,無非是引人注目,沽值要賣身呢。這個禿頭驢子,這個畜牲,他一轉臉,就把賣相給別人了。一陣心血翻滾,上雲道長又頭暈了,晃一晃,急切從人群身邊往後退。
退,走,去自己的孩子跟前,告訴他,他正在做傻事兒,正在做傻事兒,人家可以召來上萬遊牧人,攻打也可以將雕陰之人削去兩三成,你有什麽資格跟人講和,人家肯與你講和,都是騙你的,都是權宜之計,都是為了穩住你。
我的孩子呀,我一閉眼,少則幾個月,多則幾年,你們是要被滅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