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節 陛前獻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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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這晚,土狐子住下了,與阿狗一起,披著被子念經,狄阿鳥尋去看看,隻見阿狗一條腿高高翹在牆上,扯了半邊被子睡著了,他一個人還一邊打瞌睡一邊念,手裏還摳了一把小紅豆穿起來的珠子,聽到狄阿鳥的聲響,又振奮精神念了一氣,狄阿鳥坐下看看,才知道他念的是真經,不像阿狗胡湊亂念,想是跟他外婆學來的,富人家的婆娘,人到老年,大多信佛信道,念經打發時間,孩子剛剛來家裏,是個生地方,睡不著,又陪外婆念經念成了習慣,還是念,就跟他說“快睡吧。”
幾個女人鑒定了,說孩子有點傻。
狄阿鳥卻不信,因為這孩子除了那些個毛病外,可總是冷眼旁觀,對人與人的關係複述得很清楚,大概也是成天跟外婆念經念的。
他現在事兒窩在心裏,不由坐一旁問土狸子“寶兒,你覺得我和那個翻牆去看你的,誰是你爹?!”
土狸子眼看狄阿鳥也對自己極好,想自己不承認,大人肯定會遷怒自己,不由為難,摳著手指,低頭權衡。
一大一小遙遙對坐,均報以沉默。
狄阿鳥終於醒悟到自己不該把問題交給一個孩子,正要說話,土狸子的注意力轉移,把眼睛瞄到了阿狗的小弓小箭上,翻個身,一把拿上。
他的注意力怎麽說轉就轉?!
也就是現在的土狸子,鬧人鬧了起來,你給他打個叉,他忘了剛剛要幹什麽了,可這孩子都四歲了,怎麽也這樣呢?
狄阿鳥暫且撇開,問“你知道你拿手裏的是什麽嗎?!”
土狸子搖了搖頭。
狄阿鳥告訴說“這是弓。”
他把弓要過來,再打岔,問“你該喊阿狗喊什麽的,告訴我。”
這一次,土狸子卻視若罔聞,盯著狄阿鳥手裏的弓,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狄阿鳥把目光收回來,揉了揉眉心,舒了口氣,給他勾勾指頭,帶著他到院子裏,捏著他的小手,給他示範一下,說“來。為阿爸射前麵那棵樹。”
土狸子興奮地說了聲“好”,舉起自己的手。
月光把整個院子撒了個滿。
狄阿鳥站在一側看他,隻見他拉開柳條弓,一動不動,一動不動,眼睛都不眨,一直保持了好久,督促說“射呀。”
土狸子一丟手,小箭撞小樹上了。
土狸子終於笑了。
狄阿鳥自從見到他開始,還沒有見過他發自內心的笑容,看著他跑過去,把箭拾到,舉起來說“我射中了。”也一陣高興。
端了半天弓,手竟然紋絲沒晃,兩眼好久不眨,竟有意識地去在瞄準,第一次拿弓就射中了小樹。
不是自己的孩子,怎麽可能做得到?!
狄阿鳥毫不遲疑地說“你阿爸就是個神箭手,你要不是我兒子,怎麽第一次拿弓,就能射中小樹呢?!”
土狸子變回了木呆呆的模樣,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手裏的弓。
狄阿鳥又指著前方十步外的一塊小碗大的裸石,遞給他一個製錢,問“你能砸得中麽?!”
土狸子兩眼閃了一閃,說“我試試。”
他扔掉製錢,拿出來一個小石球,往前麵伸伸頭,一丟,沒丟中,連忙往前跑,跑到黑暗處,把自己的小石球撿了回來,再丟,又沒中。狄阿鳥吃驚了,沒砸中目標就算了,這隻是類比自己小時候,真沒砸中,也不代表他就不是自己兒子,然而卻發現他的另一樣本領,他能在月夜裏摸了小石球回來。
土狸子丟不中,連聲問“叔叔。如果丟中就是你兒子嗎?!”
狄阿鳥頓時哼了一聲,說“你故意丟不中的,是嗎?!”
土狸子沒有吭聲,又一轉臉,注意力跑了,拿了腳邊,自己丟下的製錢,說“錢。”
狄阿鳥知道他注意力並沒轉移,而是裝的,見到食物那次,問自己是不是給他買的,那是不敢去吃,故意去打大人的岔,他恐怕不但不傻,還很聰明。也許在黃家,他靠著這點小把戲,躲過大人的責罰,久而久之,成了習慣。狄阿鳥想到這兒,故意肯定地說“錢。”接著歎了一口氣,說“也許你真不是我的兒子,我兒子肯定能丟中那塊鵝卵石。”說完走過去,把他拖出來,送回屋裏,讓他與阿狗躺在一起,再督促阿狗與自己出去,尿了泡尿。之後,他去睡了。
土狸子見阿狗一翻身,又睡了,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捧著自己的臉,自言自語說“他真是我爹爹麽?!”
阿狗的被子動了動,一翻身,腳砸在他屁股上。
他不動聲色,不動生色,回頭朝阿狗看了好一會兒,確定阿狗不會醒來,躡手躡腳地下了炕,跑到院子裏,再次拿出那個小石球,往前一丟,中了,兩眼一轉,找到小石球的位置,跑過去,撿了起來,再一丟,丟了十多次,中了好幾次,不禁退到廊下,捧著麵頰說“寶兒做夢呢,我爹早不要我了。”
夜裏寒意很重。
他看向遙遠的月亮,眼睛突然一亮,輕聲說“神仙。”接著一翻身,跪到地上,抱緊自己的兩隻胳膊,奶聲念叨“神仙,神仙告訴我,他真的是我爹爹麽?!”
阿狗做了阿哥的奸細,正趴在門邊,在他身後看呢,最後打了個哈欠,縮了回去。
土狸子從地上爬起來,在院子裏到處遊逛,忽然被嬰兒的哭聲嚇到,縮在一個角落裏,好大一會兒,聽不到動靜,他膽子又大了,從角落裏跑出來,腳尖點地,一連幾個旋轉。
突然,門吱地開了,他停在原地,兩眼大睜,耳朵都支起來了。
楊小玲幫忙照料著謝小婉,爬起來忙碌,忙碌一會兒,讓謝小婉喂奶,自己出來走走,一出來,麵對麵看到了小孩兒,也嚇著了,好大一會兒,一動也不敢動。倒是土狸子頂不住,跟隻鬼孩一樣,僵硬地往一旁走。楊小玲試著喊“狄寶。狄寶。”見他也不搭理,一步一步地兜圈,上前一步,把他抓到,再一看,孩子兩眼緊閉,隻當是夜遊,抱著就衝去了狄阿鳥那兒。
狄阿鳥就說“這孩子有夜遊的毛病?!”
他與李芷在一塊兒睡,把狄寶兒的衣裳拔拔,放在身邊。土狸子從假到真就給睡著了,一口氣睡到第二天上午,一睜眼,看到了阿狗的兩隻黑眼珠,連忙坐起來,說“我做夢了,我夢到?!”
阿狗狡猾地問“你夢到什麽了?!夢到月彎鉤上的神仙娥了嗎,是不是長得有點像我阿娘……”
土狸子大吃一驚,問“你怎麽知道?!”
他極想知道自己爹爹去哪了,又不敢問阿狗,一時情緒低落,又蜷縮成蛋,往榻的盡頭一滾。阿狗勾了勾指頭,不容置疑地說“叫我叔叔。”土狸子使勁擦了擦嘴,嘴唇動了動,啞聲說“叔叔。”
阿狗點了點頭,使勁去拖他,幫他下床,負著手,一本正經地說“你阿爸去見皇帝老爺爺了,皇帝老爺爺一高興,說不定給他發錢,他一高興,肯定買好吃的,土狸子?!土驢子?!禿驢子?!我問你,你有沒有拿我的桃花弓玩?!”
土狸子一伸頭,想也沒想,就訥訥地說“沒有。”
他還想問爹爹去了哪,不好問的,就問皇帝,說“叔叔,皇帝老爺爺沒事不見人的。”
阿狗吹牛說“阿哥立了大功,百姓們都求他做大官,這是不是有事呀。”
土狸子半信半疑,說“百姓?!”
阿狗學了阿哥的模樣,點了點頭,勾了勾手指,帶著他出門,到了院子裏,找到昨晚他射的那棵小樹,說“奇怪嗬,昨天,樹上還光光的,今天一大早,嗒嗒兒虎掐皮老虎算數,數到十五,算到樹有一節(劫),我倆一看,樹上有個印兒。”嗒嗒兒虎自一旁來,狠摔皮老虎,重複說“我數到十五,印兒?!”土狸子一彎腰,把一枚製錢掏出來,說“可能是樹上落錢,砸的。”
阿狗六歲了,再怎麽說,也大兩歲,想都不想,就能分辯這樣的謊話,說“怎麽就掉了一個呢?!”
嗒嗒兒虎伸出小手討要。
阿狗笑著說“你給嗒嗒兒虎找吧,他要呢,他要了,好買果果。”
嗒嗒兒虎立刻說“買果果。”
土狸子想不到自己作繭自縛,抬頭看看,這小樹到底掉不掉錢,想也不掉,卻說“掉土裏了。”
阿狗二話不說,出去一找,找把匕首,找把小鏟,自己一個匕首,土狸子一個小鏟,要求說“我們挖錢吧。”
兩人不停刨坑,嗒嗒兒虎在屁股後麵要錢。
霞子來了一問,阿狗騙她說“我們給樹除蟲呢,蟲呢,蟲呢。”
一邊騙還一邊小聲給土狸子說“不告訴她。”
霞子要拖嗒嗒兒虎走。
土狸子默契地舉了一枚錢,製造出從土裏刨出來的假象。
阿狗身上有錢,趁霞子傻了,掉兩枚,拿出來一枚,再得意洋洋地給霞子看。土狸子則把掉的兩枚中的另一枚“挖”出來,舉起來,木木地說“還有。”說完,又彎下腰了。緊接著,阿狗又“刨”出來一枚。霞
子眼紅了耶,用手扒拉,看地上還有沒有。
楊小玲和謝小桃在一旁說說笑笑,陡然扭頭,就見嗒嗒兒虎站後麵甩皮老虎,前頭一大二小,三個孩子在樹下刨土,先後跑來,一問,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不提防史千億聽到了,跑來問“這樹底下埋的有錢?!”她咻咻一笑,說“這是老宅子,說不定這底下真的有錢呢。”
阿狗心裏發笑,笑得肚子疼,爬起來就跑,土狸子也跑,嗒嗒兒虎也跟著跑,一跑一打滾。
霞子戀戀不舍,在地下揉土了,史千億也撈了一把,很快醒悟到了,自己上了當,她也是古靈精怪,不動聲色帶走霞子,到屋裏拆了一串錢,再出來,拎了鐵鍬,挖了一鍁土,不許跑來觀賞的阿狗看,過了一會兒,摟把錢就跑。
阿狗一伸頭,霞子手裏也捏了一把帶泥的錢,眼睛轉幾轉,跟土狸子說“真有錢呢。”
土狸子二話不說跑去挖。
阿狗笑得直想打滾。
土狸子挖來挖去,見他大笑,自然識破,可還是挖,借挖土想心事,暗想“我爹真去見皇帝爺爺了麽?!”
裏頭,史千億打窗戶上看看,跟李芷說“大娘,看我把這個傻孩子逗的!”
李芷說“阿鳥說這孩子裝傻,這回假不了了,他剛才沒識破,現在阿狗不停地笑,倒也該識破了,還挖,就是裝傻。”
史千億愕然,問“他為什麽要裝傻?!”
李芷說“這麽大的孩子要裝傻,即便不全是,也一定有大人在背後教。這個孩子第一次摸弓箭就能射中十幾步外,雞卵大小的樹幹,可能麽?!阿鳥懷疑黃家在他背後相當下功夫,栽培他。這麽說,這個孩子真是阿鳥的,他外祖父,外祖母利用他讓阿鳥去查她母親,無非想讓女兒與你們爭一爭地位!”
狄阿鳥等了一上午,才被皇帝接見,地點是禦花園。
時近晚春,滿園子的奇花異草爭寵鬥豔,裏裏外外,紅花點翠枝,黃鸝上枝頭,樹木也開始把各自的傘蓋伸張,使得處處陰涼清爽,秦綱處理完政務,與幾個內官,翰林先一步到了這裏,眼前也是一亮。
亭台已掃,器物酒食擺過,不料林中落芳,片片點點隨風蕩落,就像下了一場花瓣毛毛雨,將食物美酒全給了點綴了,把人身上也沾上緋紅的花瓣,在空中輕輕一嗅,盡是芳華,皇帝心情更是大悅。
狄阿鳥來到時,秦綱已經賦詩一首“清風點林奇,脫瓣揮為雨。翻階香芳送,萬朵潮脂溢。”幾個翰林使勁地讚美呢。
秦綱吃盡馬屁,見狄阿鳥來,一揮衣袖,笑著與眾人說“朕聽說狄愛卿近兩年一心向學,不知成效如何,爾等可肯讓他獻上一首菁華?!”
皇帝說要,大夥就是不想聽,也得跟著鼓勁。
狄阿鳥傻了半天眼,不過他這種塞外人以歌相伴,湊個韻不難,叩謝完皇帝,爬起來,搜腦挖汁,在席案拱著的場地中央舉腳步。
眾人對他的印象停留在讀書認字當中,樂得看他出窘。
狄阿鳥也確實一陣羞然,憋了幾口氣,給憋出來了“日上新樓催花起,舒手拾帶灑春莉。滿園新秀出翠裳,一隅落紅出人意。”
此詩乍然一聽,像是少女弄春解衣,與登徒子共度雲雨,再一品,乃是將春比為寬衣解帶之女郎,不雅之極,尤其是其中“一隅”二字,無論聽成“一語”還是“一舉”,都讓人遐想聯翩。
秦綱第一個想歪了,忍俊不禁,說“好你個弄嬌阿郎,竟然在朕的麵前惦念著荒唐事。”
眾人也戲笑紛紛,隻有狄阿鳥一臉委屈。
他不過把帝國國政比作日出,舒手擬春風,將滿園的花朵看成了新秀,惋惜一些溫室之中的年輕人未經風浪,遇風而逝,令人歎惋,見眾人理解有了偏差也不好訂正,硬說自己是什麽正人君子,隻好厚著臉皮要入座,說“陛下,不會作的不好,不給座吧?!”
秦綱故意說“沒錯,朕不治你一個君前失儀就不錯了。”
狄阿鳥心裏一動,要求說“能不能讓臣不限體裁,再作一首?!”
秦綱許了,樂吟吟看他有什麽出奇表現。
狄阿鳥自然有了主張,挽了雙袍,吸氣沉吟,眼看蹲一旁的太監手下有隻小鼓,像是行酒令用的,勾手要來,一彎腰,幹脆盤了腿,坐在場中央,先敲一敲試過音,再咚咚輕捶,開始吟哦“市井有嬌女,雙十多奇藝。常好孤兒傳,嗓腔幾磨礪,開口吐嘶啞,逢場舉袖戲,身輕影孑立,曲壯摧人涕。自知應勞苦,不恨日遲歸,曲罷拾盤纏,盤中賞錢稀,舉目座中羹,惦記人舍棄。人走茶杯冷,頓跛呼夥計。小二忙迎送,女子強解意,告之曰‘知郎手腳忙,我願為君遞。’纖纖十指蔥,忙於收殘羹,乍見夥計回,羞郝剔油膩。夥計呼作乞,兩眼盡鄙夷。此女忙正容,言曰有二弟,小弟年十五,大弟方十七,食量大無比,可憐不沾葷,殘羹雖已冷,裏頭多油膩。夥計知之苦,問及伊父母。顧言不敢提,隻是把頭低,下樓梯,過門廊,二臂摟諸物,十指梢上寒,痛如貓啃噬。大雪撲簌下,卷裹催人飛。提我瘦衣裙,卷我小襦衣,仄仄奔行晚,路怕無賴兒,腰後綽寶劍,先父塗腥氣。夜歸推柴門,佝僂作寒蟬,忽見弟拭劍,胸前物盡墜,奔行至前曰‘何故把劍提?!’小弟縮褥中,大弟長嗟起,回身曰阿姐‘天子點兵矣,明年弟十八,不可作隱匿。’阿姐舉青絲,長跪向之啼‘好男兒不役。’”
秦綱潸然淚下,打斷說“為何不役。”
狄阿鳥擂一通鼓,幽幽說“北風夜更冷,流連令人悲。二弟如是問,為何不作役,阿姐背身啼,空念庭前地,令人把事蹊。大弟忙前趨,小弟急下炕,兩弟繞前走,催問均不得,隻聽阿姐啼,一哭聲哽咽,二哭心酸嘶。阿姐飲泣罷,方敢把話提‘我父多征戰,兵行久遠離。作將敢先死,驅眾走千騎,赫赫有功勞,隻因與人爭,死於賊手矣。人言皆兵敗,天子不為意,母走爾尚弱,而今殘姊弟,孤苦世無依,他年你作役,豈有完好歸?!”
一旁的翰林們聽不下去了,大聲給秦綱說“此曲不出於樂府,不妥,不妥,似為諷刺君上,若是民間曲目,不能讓它留傳。”
狄阿鳥心中長歎,歇了一下鼓,請罪道“陛下。”
秦綱兩目一沉,說“此曲到底何人所作?!戲君哉?!諫君哉?!朕作賞罰,何時忘人功勞,致使積怨?!”
狄阿鳥連忙奏道“陛下還記得夏公景棠嗎?!”
秦綱意外,大為詫異。
狄阿鳥往下說道“臣與夏公景棠在隴上共事,隻因少年魯莽,迫使他以死報君,而今他的幾個兒女流落市井矣。昨日臣外父作宴,他們要刺我這個奸臣,臣才知道,心裏憐惜,思及自己的過錯,故作此曲,希望能讓陛下知道,無意戲耳。”
秦綱大憐,回顧左右“夏景棠雖無功自折,亦有苦勞,當為朕之忠臣,何以至此?!爾等怎無一人敢奏他的家事?!”
夏景棠自盡全節,秦綱不提,誰知道他是有功,有罪,過於庸碌?何況,他不是土族門閥,寒門作將,一二友人與他,即便是有交往,卻不是利益相關,哪一個敢冒險,去為他說話?!
何況他一方大將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控製,被迫自盡,醜不能掩,讓朝廷如何定節?!就是皇帝身邊的羊杜,要想給秦綱提,也得先考慮一個問題。
死節並非小事,秦綱自然沒忘,聽這夏景棠的人被害他的仇人提起,倒也覺得順理成章,有了這個台階,也名正言順,免得被人笑話,怪眾人沒給他說,並非真怪。不過,翰林們卻都一臉委屈,個個臨危正坐,兩眼圓溜溜的在秦綱和狄阿鳥身上打轉,似乎在說“我們是翰林呀,不是禦史。”
狄阿鳥經過流放,回來之後,從一定角度上說,已經在洗刷過去了。他不忌諱自己當初的問題,拾起曾陽外事,比較翔實地講解當時情況,把自己“少年魯莽”剖析給秦綱,連聲說“夏公殺臣,非為狷狹,實為朝廷考慮,臣與夏公為難,又是出於自保,無意殺夏公,夏公最後卻因為臣而死節,拋卻恩怨而論,吾二人本惺惺相惜,為忘年交。臣之過錯,今已為陛下赦免,臣之為禍,也請陛下公允斷之,臣之罪,已罄竹難書,不患再加一等,隻請陛下勿薄功臣。”
秦綱心生好感,更想不到他竟老練了,一番話有情有節,還要自甘認罪,認為自己已經夠多了,如果厚恤夏景棠需要有人認罪,自己多一罪少一罪,也不在乎,不得不感慨說“愛卿倒是個厚道人,朕一定會厚待烈士遺孤。”
說完,立刻傳下旨意,讓部省表議夏景棠的生平功過,看一看死後,應該該給一個什麽樣的待遇。
這件事就這麽揭過了,然而剛剛的一陣悲歌,使愉悅氣氛一掃而空,如今亭中縈繞著肅穆的氣息。
相比國政,坐而論道反倒是蛇身上的足,象頭上的角。
秦綱要翰林試他玄學的,到這份田地也覺得不合時宜,立刻為了詩的彩頭,開金口,自內府賞賜他一些錦緞銀兩,繼而讓他坐下,與他閑話家常,密切交談,閑話家常就是講講帝王自己的家事,追他說說武縣風情,問他是不是在讀書,都讀哪些書,讀到了什麽樣的心得,因為剛剛從詩歌上得到一些驗證,再聽狄阿鳥羅列自己讀過書名,象征性地評價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狄阿鳥一一作答,對於誇獎,卻很嚴肅,很鄭重地態度回應“小臣人在塞外,那裏一冷就是小半年,妻子一死一走,勉強續了張弦,也是無聊野婦,平日隻好讀書打發,讀來讀去,學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追思過往,已幡然醒悟,日後一定以儆效尤,悔改做人。”
同時,他也談到自己的生活,說“臣去雕陰,妻子死得不明不白,心力交困,一夜之間,頭發幾乎都要白了,正不知怎麽過活,一家商行得知臣能養馬,聘了臣,才得以殘喘,熬了過來。旦夕禍福,人人有之,咬咬牙,也就過去了。臣也是久困彌堅,心思振奮,養馬得來的錢,一部分托人捎帶典籍,一部分捐贈學堂,這次回來,養馬隻是開始忙,後來越發清閑,幹脆開了二、三十畝地耕種,栽了數百株海棠,每年的新糧和果子都夠食用,我帶了不少,都等著讓陛下品嚐呢。”
秦綱看他提著酒杯的大手上似乎釘了一層糨子,臉上也被塞外的風雪刻了許多痕跡,雖然收拾了頭發,仍然有點兒灰頭鼠腦,想是流放讓他吃盡苦頭,倒也不容易,不免歎惋,卻不料,他卻在這兒窮知足,竟一刹那間成了鄉下來的窮親戚,一邊當成自己的成就,一邊講自己是怎麽收拾自己的二畝薄田的,心裏哭笑不得,嘴裏卻一連稱讚說“好,好。我還怕你頂不住,水土不服,給病下了。”
狄阿鳥又說“小臣很少生病,冬天還能破冰下河,春水上漲時也就罷了,臣不敢肆意去捕捉攜卵大魚,到了夏秋,雨一大,臣就帶著漁網下去,一抓就是十幾條,個個十來多斤,到了冬天,破了冰,也都是魚,脂肪肥厚,剖開了,太陽底下一曬,上頭明晃晃一層油。”
秦綱聽得玄,入神出迷,忍不住問“河裏真有那麽多的肥魚?!不會是你苦中作樂,糊弄朕的吧?!”
狄阿鳥連連搖頭,說“確實肥魚多。”
他把酒樽往一旁一擺,作湖,下頭擺上杯子,作河,說“湖水靜,能圈魚,而流水又走魚,魚確實多,臣與一些鄉鄰合力打過一條大鰻魚,足足上百斤,魚叉紮下去,攪出來的浪頭起碼也有一人高,剖開來吃,大刺比得過筷子,小刺也有牙簽長,格外鮮美,幾家人都大飽口福。”
幾個翰林也心神俱往,內官一致趴下了,伸直兩隻耳朵聽他一個人在那講塞下事兒。
他又說“臣家後麵,是片荒澤,一直到山林,白天繞著霧瘴,到了夜裏,野狼都躥上周變得山崗,成夜嗥叫,天明出來,到跟前一走,到處都是野物踩下來的蹄瓣子,有了閑暇,側而一聽,奔出去再回來,就已經有了可口的下酒菜。那一大片沼澤地的泥水之中,生著一種地龍,一天到晚趴在水裏,跟爛木頭一樣一動不動,身體龐大,足有上千斤,可沒在泥水裏,鼻孔的氣冒得隻有手指甲蓋大,稍不在意,人就當成爛木頭了。人把它當成爛木頭,它也一定把人當爛木頭,上下頜一張一合,什麽東西到裏頭,都跟爛木頭差不多。一個羊倌不識字,不認得臣立下的警示牌,走到跟前,被幾隻地龍各用嘴巴銜上,一掙一撕幾大斷,泥水裏頭翻的都是血浪。”
一個宦官忍不住說“我的娘,那下大雨,水漲了起來,不是跑河裏,跑田間了?!什麽不被它吃了?!”
秦綱意外地看了這名宦官一眼,知道他這樣深宮鎖了的閹人沒膽,聽了狄阿鳥的描述亦驚亦乍,話就脫口而出了,倒也不怪罪,隻將身子前傾,問“那裏的百姓是不是因為這些地龍而苦不堪言?!官府從來也不管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