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莊伯除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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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這一路上不時經過一些特殊的地方,首領紮赫爾布會停下來,手持一個牛角上前,子母牛角一旦相扣,就會裝貨卸貨,但行程另有安排,通常不在當地停留。
    這一路也就格外地迅捷。
    幾天之後,他們就快速地出了水磨山,這個時候沿著山麓向東,很快又渡過一條河,渡了一條河,過了河,幾個月前還是陳州的地方,又成了鬼方王的地界,據說鬼方王凶狠善戰,不過到了他的地界,商隊是一點麻煩也沒有遇到,反倒關卡上使用的信物非常公開化。
    這時商隊本該繼續向東,可東邊往銀川一路不太暢通,他們就從鬼方王的高奴南下,到達雕陰。
    雕陰互市,韓英又熟,四處一走動,真讓人大開眼界。
    從雕陰再出發,前往河東,到了河東,前往白登山,一路上,根本就是無驚無險的。
    可是就要抵達白登山的時候,遇到一股山賊,這些山賊不堪一擊,十幾個健兒馳馬彎弓,匪首當場被射殺。
    過了白登山,途經上穀,就是東夏王王廷所在地漁陽。
    可到了上穀,前頭突然不讓走,說上穀不久前丟了,現在正在重建,馬隊隻好往東走,準備前往北平原。
    往北平原的一路,路上盡是成群結隊的百姓。
    眼看已是初夏,可一問這些流離失所的百姓,卻是春上時給逃離上穀的。
    他們說是春上上穀被攻破,好多城邑都受到襲擊,大量百姓往南逃難,而往南,到哪裏,哪裏的官府組織當地人驅趕,直到半個月之後,官府才去收容,收容後又遲遲不給地,不給飯吃,大片農田都因為許多牧場場主,貴族,大戶和官府相互勾結被侵占,哪怕荒在那兒,也不作安置,想活命,就得陷身為奴。
    近來,他們聽說東夏王要重建上穀,都成群結隊回去,可是去了,官府設卡,說在上穀沒有重建之前,關卡城牆都是殘垣斷壁,為了避免人逃往東夏,不得出入。
    百姓們失望極了,又一群群折回來,幹脆繞路去北平原。
    前往北平原的路上也設了卡,官兵們嚴陣以待。
    有一些百姓知道商隊有官防,一心想混在裏頭過去,就跟著馬隊。
    一開始,馬隊上上下下無不提心吊膽,害怕被這些災民劫掠。
    紮赫爾布還到處宣布,說他們帶的不是糧食,都是東夏王的貨物,說你們既然去投奔東夏王,就不能搶他的貨物,百姓們也沒搶,隻求商隊裏的人把他們帶往北平原,遭到拒絕,不少奄奄一息的父母推著半大的孩子上去,請求他們把自己的孩子帶走,個個都說“隻要過了關卡就不怕了。東夏王要與民休息,放馬漁陽河穀,不要賦稅,不管是為奴為婢的,隻要幹夠活,就給地種,你們放心,隻求你們把孩子帶過關卡,過了之後,他們不纏著你們,東夏王就收留了。”
    有的人還用麻繩提溜幾個錢賄賂。
    韓英和李思渾年齡輕,往往控製不住惻隱之心,幾次有心裹帶,可紮赫爾布再三嚴令不許,把人給搜出來趕走了,還說“咱們是經商的,怎麽能跟中原朝廷對著幹呢?要是被朝廷抓出來,怎麽辦?!”
    他們靠近了北平原,前頭出現了臨時卡哨。
    紮赫爾布駐紮下馬隊,上前打聽,說可以通過,但前頭都是百姓,蜂擁著要過關,情況好點兒的連日搭了棚子,情況不好的,就在初夏未寒的野外睡著,坐著,把一個隘道圍得水泄不通,馬隊根本沒法接近。
    他們隻好在外頭住下。
    馬隊駐紮下了,也沒讓裏頭的人不出來活動。
    第二天早晨,韓英就和李思渾一起往前頭趟,沿路百姓慘不忍睹,那些瘦的,一把能抓起來,吹口氣能吹跑,遠遠能看到官兵早晨過來給人收屍,抬著屍體在腳下的人身上跨過,移動,最後走出去,不知把死人弄去哪兒。
    李思渾這種粗神經的人都覺得自己看久了會瘋,要不是韓英一個勁兒說,咱們要看看民生疾苦,他就跑回去,在哥哥給他的馬車裏頭一躺,捂著耳朵難過。
    這個時候韓英還好。
    他小時候在水磨山,就曾經經曆過大批人死的景象。
    不過他也被勾起了傷感,不停跟李思渾說“要我是主公,我就打進來?我敢保證,隻要他開戰,肯定從者雲集。”
    兩個人在關卡邊看了半晌,到了半中午準備回去,不料百姓們激動了一回,裹著他們衝撞關卡,一個秀才模樣的人站在一塊蛤蟆形大石頭上,雙手高舉一短絹帛,身子影子是灰的,有點後揚,人也瘦,遠遠看去,好像一隻灰鶴,高聲大喊“你們不能私設關卡,這是有違朝廷法令的,不過,我看法令早就形同虛設了,你們不賑災,不收百姓,任餓殍遍野,罪之大極,何以阻攔民眾求活之心?”
    關卡上站滿士兵,也有個人在喊“我們也是受命行事,備州官都造反了,跟我們總督對著幹,我們有什麽法子?!我們隻是一些武士,父母兄弟也許就是你們裏頭,希望你們能回去……隻要再挺三、五天,再挺三、五天。”
    那個石頭上的讀書人說“既然你們自標正義,那好,朝廷有法令,有法令,說東夏是內藩,任何人不許私設關卡,百姓、商人來去自由,可以自由移居,那你們讓我們過去。”
    在中原,來去自由,自由移居也不是容易的事兒,不過朝廷為了能統化東夏,偏偏把它們定為條律。
    上到皇帝,下到當地父母官,恐怕誰也不曾想到,這條剛剛頒布的法令無助於東夏人內移,反倒使中原百姓蜂擁著要去東夏,漫天遍野,趨之若鶩。
    關卡本是草建,不高不大,隨著那位讀書人的鼓動,成千上萬的百姓一激動,忽然就排山倒海,攻城一樣往上衝,衝了不一會兒,上頭的官兵就不得不手刃活人。
    一個軍官一邊砍爬上去的人,一邊哭著大喊“父老鄉親,我們都是自家人呀,不要逼我們,不要逼我們呀。”
    說著,說著,他看到了一個爬上來的人,一刀砍下去,本能地拔了顆人頭,然而提起來一看,他分明地呆在那兒,他殺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他就一手提刀,一手提著人頭,披著陽光,站在那兒,一定不動。
    過了良久,他摟上孩子跪在上頭,大叫一聲“我的兒呀。”
    聲音太過淒厲,將搏鬥的雙方打斷了,有人說“你的兒,你騙誰呀,你當大官的,你的兒要是真和我們一樣,我們就信。”
    眼看搏鬥再起,軍官搖搖晃晃站起來,淚流涕下,說“我不是什麽大官,我不是什麽大官,我也是上穀人,上穀九原石榴樹底下童姓人家……”
    底下頓時大喊“我們幾個也是九原的呀,大哥,我娘是童家村的,你就發發慈悲,讓我們過去吧,你心不能這麽狠,你殺了自己兒,還要把人全都殺絕嗎?!”
    軍官嘔嘔著,突然大喊一聲“你們下去,我開關。”
    下頭群情洶洶,有人質疑說“你騙人,他騙人,不要聽他的,兄弟們加把勁,我們已經上了去,已經上去了。”
    不過,人還是在半信半疑。
    軍官就撕開衣裳,手提鬼頭大刀,站在關卡正中心,大聲說“各位父老鄉親,我童林不誑人,不誑人。五年前,我棄文從武,經曆大小戰十餘,殺人如麻,可我從來也沒有殺過六、七歲的孩子,可是……”他把腳下的人頭提了起來,似哭似笑,似哭似笑,仰天大嚎“而且是我自己的親生兒子,你們看看,我親生的,看到他,我就知道,我爹,我娘,我媳婦,肯定都死了,孩子餓呀,我虧心呀。”
    他用刀往前一指,大聲說“好,好,我放你們過去,不過你們先退下去,容我讓部下退走,這樣也不行嗎?他們也有父母,也有爹娘,你們這樣蜂擁著往前衝,還會死人。”說完,他嚴苛地傳下命令,關卡上頭的士兵不斷消失,最後,隻剩下他一個,站在上頭,而關卡下頭,木門也開了。
    百姓略一遲疑,正要狂奔,可是前頭的人都給跪了下來,有的向上麵的那人磕頭,還有人問“你真的是童家的人?!”
    童林慘淡地說“我是誰都不重要了。我投筆從軍,大小數仗,從來也沒失過手,我隻求戰死,不會棄關,他們走了,可是我不走,除非你們踏著我的屍體過去。”
    說完,他雙手抱刀,橫頸自刎一捧熱血在太陽下綻開,升了老高。
    隨著身後一聲大喊“大哥。”
    關下也有人喊“老童家的。”
    他便在城樓上搖晃。可是,他沒有以一個英雄的身軀倒塌下來,而是半蹲著,抱著關卡上頭的柱子,撅過屁股,一丟手,正正落在門前中央。
    韓英和李思渾剛剛避到了邊上,避免被人卷裹,正好看到了這一幕。
    韓英脫口說“如此儒將,死得可惜。”
    李思渾鼻子一酸,說“我覺得他是想以他的死,做最後一勸。”
    士兵們從門洞對麵露麵了,八個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以抬過死人的擔架抬上了他們的長官。
    一個邋遢極點的百姓站起來哈了一聲“說不定還沒死,還有救呢,給他紮紮傷。”
    士兵們誰也沒有理他,百姓們也沒有理他,士兵們抬著人走了,到了門洞那邊,嗚嗚地哭。
    這邊,站在大石頭上的那個讀書人也半天沒吭聲,隻有一些百姓喊嚷著問“那你們還走不走呀,你們還走不走呀。”
    那個讀書人終於開口了,說“蒼天哪,貪官汙吏造的孽,怎麽偏偏讓好人來償呀。”他蹲下虛弱的身子,像木魚槌一樣,在光滑的岩石上磕頭。百姓們動了,又動了,開始向前走,然而一邊走,一邊停,韓英紅著鼻子和眼睛質疑說“他們在幹什麽,你知道嗎?我敢肯定,他們是怕官兵言而無信,誰先走過去,他們殺誰。”他們的話驚動了磐石上的那個人。
    那人溜了下來,不,應該說,一滾,滾了下來,開始往前頭擠,到了前頭,他幾乎再沒有力氣了,一下趴下,幾個百姓誘騙說“後生,你先走,你先走。”那人瘋狂地笑了兩聲,站了起來,拖著疲賴的身體真的就走了,一步一步,一邊走一邊吟哦著什麽,百姓們一直等到他穿過關卡,在荒地上消失,這才又一次蜂擁。
    人流一瀉而發,中間還卷著幾輛車,原先的人裏頭隻剩下韓英和李思渾,還有不少死人,其餘的人卻拉著長長的隊伍,繼續通過。
    兩人相互看著。
    韓英拉拉對方的胳膊,說“我們回去吧,馬隊很快就要上路了。”
    李思渾還在失神,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過了好一會兒,輕聲問“韓英,你熟悉我姐夫,你說,他會收留這些逃過去的百姓嗎?!”
    韓英尋思了一會兒,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接納逃民,不是反叛嗎?就是朝廷不過問,人家也說他假好心,可我也說不準,相公大人又有什麽不敢做的?”
    李思渾覺得自己的智慧不夠用,還了他一句“等於沒說。”
    他們正要往回走,不知哪兒傳來激勵的馬蹄,兩人一邊聽著,一邊走著,尚未走回馬隊,自家人來接他倆了。
    眾人站在馬隊駐地旁說這件事,一支馬隊出現了,十來個騎士從身邊衝向關卡。
    李思渾好奇心大,第一個想起那個死了的軍官,非常想知道這些官騎見了會怎樣,猛地掙脫出韓英的手,大叫一聲“去看看。”
    說完,他打著車輪一樣的兩腿往前跑。
    很快到了跟前,果然看到騎士們在關卡那兒下了馬。
    他湊了上去,隻見為首的中年軍官用手撫摸過死去軍官的麵龐,摸出一紙公文,放在死者身上,過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到一群將士的麵前,低沉地宣布說“童林不但是我的老部下,還是我的同窗,幾年前他投筆從戎時,寫信給我,我就覺得,朝廷一定會多出一位名將。可是呢,他的軍途卻異常坎坷,大小數戰,無一戰不立功,卻無一戰受賞,直到現在,還隻是一個小小的提尉。這次本部剛剛接受朝廷交付重任,可是晚了,他給死在流民蜂擁的牆下,令人扼腕,你等代我把他好生下葬了,回頭再好好修墓。”
    他又說“這次流民浪潮是地方的事兒,甚至可以避免,卻因為種種原因讓我們來擦屁股,確實不應該。不應該,可是諸位,我們現在還能靠誰?現在備州這一個爛攤子,也隻有你們才在乎東夏王會不會成為咱們的威脅,東夏王雖然是朝廷藩王,但你們得清楚,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有與我們為敵的一天?這麽多流民投他而去,等於送給他兵馬,送給他百姓,放任不管,行嗎?不行!當然,就這樣設卡,圍追堵截不是辦法。童林死了,這是設關卡之前未能考慮過來的,你們在這兒守著,但就不要阻攔他們啦,我會去東夏王麵前討要,讓他把人還回來。”
    他回過身,往一旁的關卡大門指一指,說“堵上。”
    說完,走到自己的戰馬旁邊,看似要走間,忽然又轉了回去,說“從此之後,你們這一校,就叫童林校,記住童林今天的壯舉。”
    這一次,官兵已經去封門了。
    他要騎馬走,看到了李思渾,也看到了追李思渾,追過了門洞的韓英幾個,最後把視線定在李思渾身上。
    李思渾和韓英雖然換了衣裳,但有些東西還是掩蓋不住的。
    這位軍官走近了,又黑又瘦,兩臂修長。
    李思渾有點粗神經地在臉上拉了道笑容,退了一步。軍官再打量他幾眼,問“你不是東夏王的奸細吧。”
    韓英看到他的衛兵從四麵上來,一把扶住腰間的短刀,拱在李思渾的一側。
    一個同伴立刻代他們回答說“長官,我們是生意人……”
    這軍官嚴厲地大喝“閉嘴,我問的是他,不是你。”
    李思渾說“你別管我是誰,想留人,就得給人吃飯,讓你這樣兒餓著,你比他們跑得還不要命,老子——”他發覺軍官兩眼犀利,一旁的衛兵幾乎想上來打他,就說“口頭禪,你要是覺得老子罵你,就當是。老子是粗人,就知道一頓不吃飯,心裏就餓,兩頓不吃飯,心裏就慌,三頓不吃飯,滋味沒法說。你要是個明白人,就在這兒煮點粥,稀稠沒關係,大夥看著也有底。”
    軍官又把殺氣收下去了,說“你說得對,可是我們根本沒來得及,就這些將士,也隻帶了一點吃的。”
    李思渾說“這是理由嗎?這還是你們的錯,外敵打過來,你們也這樣嗎,帶一點吃的,隻動員這點人?要我看,這是在扯皮,你們,這個軍隊,還有當官的,父母官都在扯皮,受害的是百姓,想拴住他們?你拴住他們,拴不住他們的心,止不住他們的餓。這個人死了,那還不是拿自己一死來勸人嗎?怎麽樣?沒有用,為什麽?!沒有良心?不是。餓。餓極了你也不要臉,知道是條活路就敢趟。”
    軍官深深吸了一口氣。
    韓英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就怕他翻臉,不料他卻不緊不慢地說“我聽說有幾個讀書人不老實,一味挑撥,不是你吧?!”
    李思渾一笑,拿指頭往自己鼻子上一點,大聲說“我?!”他冷笑說“我還想呢,可惜我不是你們備州人。”
    軍官問“這麽說,你是東夏王的人了,東夏王打招呼也是這麽說的,不過我們這邊的事兒你不懂,我有軍糧,我是可以賑,可是我一動,地方上就更甩手不管,小兄弟,這個你想過嗎?他們不但要一口吃的,他們要幾個月有吃的,幾年有吃的,他們想有地種,我能給他們嗎?”
    李思渾冷笑說“那你讓他們跑就是了,就你這,還跟東夏王鬥心眼,民以食為天都不知道。”
    軍官卻沒有生氣,拱手說“小兄弟,在下受教了,我看你也不像胡人,勸你一句,出入東夏,別忘了家鄉的父母。”
    說完,他扭過頭,先給身邊的一個騎士竊竊私語兩句,然後上馬,大概是真找東夏王要人去了。
    李思渾竟不管他走沒走遠,先朝地下呸了一口,才和大夥一起回去。
    走在半路上,韓英就在埋怨“你剛剛吆喝那些幹什麽?你沒看你那老子二字一出口,人家刀都要抽了出來,我看你是真有點愣。不說了,你要是出了事兒,我真沒法給相公大人交待的。”
    李思渾眼睛一睜,卻說“我愣?他不是沒吭氣就走了嗎?要說愣,我姐夫肯定比我愣,男子漢大丈夫,愣點沒啥不好。我還沒說你呢,我就不相信你對今早那一幕沒想法,害怕得罪人,不敢吭,像話嗎?!”
    他大剌剌翹著兩隻腳,大聲說“老子都想給那家夥一巴掌,他說啥,他說我姐夫將來會有別的心,娘求的,芝麻大的官,閑心不少。”
    韓英哭笑不得地說“你這性格還真像我家主公。”
    李思渾“哈哈”兩聲,說了句“是吧”,繼續翹起腳往前邁。
    到了馬隊,馬隊已經準備出發。
    這一陣子,關卡下的人走了,後繼無人,正是馬隊通過的好時候,看著不缺人了,他們這就立刻往前走。
    李思渾帶了不少禮品,有輛馬車,晃晃一陣,他突然覺得不大對勁,車單子下麵多了不少東西,有什麽東西會動,抬手一揭,下頭是個人,揭的地方正好是臉,兩隻眼睛亮亮的,他連忙把單子放回去,假裝若無其事,一屁股坐到車轅上,愣神愣了半天,最後把兩隻手指探過去,在人臉上摳摳。
    到北平原已經很近了。傍晚到了,北平原正熱鬧。
    上頭早知道流民可能要來,組織了人手,一邊控製流民,防治瘟疫,一邊兒調集糧草,施饅頭和開水。
    馬隊找了地方一駐紮,紮赫爾布找了個小官,將他們往老王府送。
    脫離了紮赫爾布的視線,一沒人幹涉,李思渾立刻揭車單子,抖出來個人來,差點沒把同行幾個人的眼睛駭掉。韓英還正背著人撒尿,聽得一聲“女的”,狼狽至極。李思渾撇著拇指,本來還準備指著讓人意外,不料車單子爬起來的真是個女人,雖然穿了男人的衣裳,頭發又髒又亂,可是到了這兒,一旦不作掩飾,分明是位有雙大眼睛,怯生生而又瘦弱女子,他也意外了。
    他們一行很快又到了漁陽,卻沒有見到東夏王。
    狄阿鳥為表達自己的誠意,幹脆安排自己的行程,向朝廷申請去備州找人理論,並先一步派人,到備州去交涉。
    藩王離開封地是要向朝廷打招呼的,就叫申請,到了備州邊界前,他沒法前進的,隻好住下來,隔岸罵人,罵不過半天,通過一定的途徑知道了,備州的情況太過微妙,不是罵罵人就能解決的。
    首先備州官府跟總督杠上了,朱天水被罷免,楊雪笙認為是個整頓官府的好時機,停了布政官員的職,下手一挖,使得官府人人自危,地方官員幹脆利用“雍夷有別”,關鍵時候罷免大員使流民無法安置等一些分歧,一些問題,集體反對總督,要總督下台,當地的官府係統隨之癱瘓;其次,朝廷缺馬,養馬最熱,一些高爵、商人,投機者在京城被皇帝狂削,現在東夏王拿回了東夏,備州突然穩定,土地升值,大家主意一變,就是相應李衛的號召,組成團體到備州養馬,圈占土地,他們需要佃戶和勞工,暗中促成各方勢力勾結,借機不安頓上穀流民,逼他們依附,他們需要一個支持這種可能的總督;最後,東夏王本來接近一無所有,卻在短短時間打敗強敵,這使得整個後方都質疑朝廷上的軍隊在幹什麽,於是地方官再因為自危那麽一造勢,焦點有目的地放過朱天水,集中到他楊雪笙身上,加上楊雪笙要求地方官員安置流民,罷了人的官,殺了人的頭,地方上無論百姓還是當地士林,為了保土防流民,也都開始對反對總督。
    對事情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狄阿鳥立刻有了想法,覺得問題不是備州官府係統全部都仇恨一個人,而是要找替罪羊,要爭利益。
    這些年,備州軍方到處哭訴,敵人有多強,他們麵臨多大的困難,可結果呢,狄阿鳥在中原招募了幾百個人,把東夏問題徹底解決了,那,他們這些年的屈辱、敗績,需要有一個人承擔。
    這個人本來該是朱天水,可朱天水倒了,絲毫沒有影響朱閥,那替罪羊就在往總督身上轉移。
    楊雪笙一直推行引胡誘胡,當時解決了朝廷某個時期的危機,可是全天下的人都反對,都排斥,他卻我行我素,現在備州穩固,朝野豈不要清算他?!
    上層貴族和官宦家庭在裏頭遭受朝廷抑製,要想攫取土地,就得披一個合法的外衣,養馬就是這件外衣,大家真的都把養馬當成事業嗎?自然不是,拿熱錢索地而已,要想養馬,隻能到人煙稀少的備州,矛盾極為集中,楊雪笙壓了好多申請,而且對不法人等多有懲戒,提出流民大於馬政之說,建議備州填民引胡,廢除馬政,現在一有風吹草動,備州土地升值,何愁沒有人推波助瀾?
    基於這些,他最擔心的是楊雪笙一旦下台,新官交接,流民的事兒短時間內還是說不準。
    這上穀城破,數十城邑受到波及,而後耽誤農忙,流民不是小數,如果全部蜂擁到他東夏,不說朝廷上怎麽看這件事,是不是當自己引誘流民,可這些民眾都長著嘴呀,你給不給飯吃,如果給,那可不是小數目,而給了飯吃,他們說你的好,會給朝廷遞個得人望,得民心的信號,不給飯吃,你強行驅趕,又不知會死多少人,會給他的小朝廷帶來多少問題,而現在,東夏就是備州這塊皮上的毛,你幹了心黑手辣的事兒,備州百姓都恨你,這又是件小事嗎?!
    他照會朝廷軍方,朝廷軍方也立關卡了。
    但這個關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隻會讓闖東夏的行情水漲船高,大家都會想,東夏好呀,東夏不好,為什麽會有人不讓我們去?
    東夏王不要我們,怎麽不設藩籬,反而是朝廷設呢?
    本來他以為朝廷破格提拔陶坎——一介小軍官,這個人必然有過人之處,所以才照會他,希望他能夠替自己解決問題。
    可結果,這個人不知道用疏導,隻知道用土掩。他真後悔,真後悔自己照會朝廷軍方。
    他停留在邊界,等著去備州,等著以藩王的身份督促備州官府拿出安置流民的方案,曲線救自己。
    一等就是兩天。
    朝廷準許他進備州的不是一天兩天就批下來的,備州情形也沒有絲毫的好轉,後方李芷說,你小舅子來了,你回來不回來?!本來他想說,朝廷一天不解決事端,我一天不離開邊界,死也死再這兒。可不管怎麽去推演,這一盤棋短期都活不了,他也就放了一句話,我小舅子來了,我不管了,不就是點糧食嗎,我砸鍋賣鐵,給他們口飯吃。
    說完,立刻開始諸多舉措,一邊給流民吃的,一邊用他們幹活,一邊要他們走,一邊給朝廷要他們衣食住行款,要求說,朝廷付帳,才可以把他們領回去。
    他帶著一行人,拆掉自己的住所,風塵仆仆回家去見小舅子,但他的幾條舉措,卻像風一樣,“嗖”地刮去了魏博,刮進楊雪笙的住處。
    可與狄阿鳥想當然的焦頭爛額不同,楊雪笙現在一臉悠閑,還找個小戲班,一邊聽,一邊唱,挽著小妾的胳膊,在腿上敲敲打打。
    帶信的幕僚卷了一陣風到了跟前,幾乎把整個戲班給卷走了,到了就說“大人,大人,東夏王已經回去了。”
    楊雪笙眼皮動了動,隨後說“他當然會回去,家裏有嬌妻,他能一直住下去呀。”
    幕僚一邊給他回報東夏王的舉措,一邊著急地往台上看看,吆喝說“我的大人,這個時候您怎麽還有閑心聽戲,不說流民是不是餓殍遍野,上上下下,他們都把矛頭指向了您,您再這樣下去,凶多吉少。”
    楊雪笙扭頭看看,責怪說“矛頭要指誰指誰,我這賑補方案,安置章程都在呢,沒人照章辦事,我有什麽辦法?!”
    幕僚耐心地說“您就不會用點強嗎?”
    楊雪笙愕然說“用強,前一段時間我用了,可是結果呢,反倒把這一群養的給惹毛了,我圖什麽,我還不管了呢。”他勾一勾手指,說“這馬政不是我主張的,這地,不是經我的手圈的,這上穀不是我丟的,這流民也不是我不安置,有的時候你急也沒用。也好,你給我說,誰鬧的凶?你拿著,拿著……”
    他站了起來,往屋子裏走,不大工夫,拖出一個裝滿書信的簍子,旁邊的奴仆都想給他幫忙,卻被他嗬斥退了,他就往幕僚臉前一推,說“誰鬧的凶,誰到衙門蹦,你就用這個給我砸他,砸死了,我負責。”
    幕僚連忙說“大人是冤枉,可是事到如今,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呀。”
    楊雪笙直指那個簍,說“沒關係,還有好幾簍呢,現在就給我拖到衙門口,誰鬧,誰請願,給我砸誰。”
    幕僚膽戰心驚地說“老爺,您開玩笑。”
    楊雪笙笑笑,重複說“開玩笑?”他喊了一聲“楊雄。”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走了出來,這是他的堂侄子,楊雪笙望了一眼,給他說“帶幾個人,為老爺我出口氣,把這些簍子,把這些簍子裏的辯書拖到衙門口,誰上門來鬧,給我砸誰,狠狠地砸,砸不疼,給我包上石頭砸。”
    說完一揮手,要求說“去吧,我聽戲。”
    楊雄吆喝了一聲,一些兵丁就來搬運。
    幕僚正要失望地走開,楊雪笙把他叫住了,說“繼續觀察那邊的動向,我就不相信,東夏王給他們飯吃,白養著,另外,發一封官函,給東夏王,表示一下歉意,就說朝廷的事兒拖累他了,並給他保證,這邊會盡快解決地方上的問題,把人給迎回來。”
    幕僚歎了口氣,心頭隻有一念“雄心勃勃的楊大人自暴自棄了。”
    他一邊傷心地往外走,一邊斟酌給東夏王的道歉信要不要寫。
    走到門口,隻見幾個騎士火速來到,定眼一看,為首的是被楊雪笙格外器重的將軍陶坎,苦苦一搖頭,折路就走。
    陶坎先喊了一聲,他才回過頭來,說“陶大人,您還是歇著吧,我夾大人恐怕誰也不想見。”
    陶坎“哦”了一聲,說“那他在幹什麽?”
    幕僚說“聽戲。”
    陶坎大感興趣,問“什麽戲?!”
    幕僚說“莊伯除弟。”
    陶坎若有所思,說“我明白了。”他要求說“你去吧,我去見見他。”
    幕僚點了點頭,正要走,又扭過頭來,說“大人心裏得有分寸,看來也隻有能才能勸說他了。”
    陶坎客氣地目送他,讓人稟報一聲,等人回來,隨著一起進去,到了裏頭,楊雪笙果然還在聽信,還讓人在自己身後放了條板凳。他想了想,走過去坐下,說“楊大人,我的部下童林剛剛自盡,百姓們攔不住,他心裏苦,可惜了。”前頭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一個少年人罵我,說這種攔法沒用,說朝廷想留人,就得給飯吃,說要人等等,那就得跟人希望,起碼也燒幾鍋粥。”
    楊雪笙推開小妾,靠再椅子上,輕聲說“所以你心裏不好受,想給我說說。”
    陶坎承認說“是呀。關卡下死了好幾十。”
    楊雪笙說“欲止芝蘭,必先壞其根,這就是代價。你見過東夏王了吧,我想問你,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陶坎猶豫了片刻,說“一代梟雄。”
    楊雪笙笑著說“梟雄?!”他伸手一指,輕聲問“與戲裏麵的鄭伯比起來呢。”
    陶坎毫不猶豫地說“不相上下,甚至有過之而不及。”
    楊雪笙搖了搖頭說“如此奸雄,陛下怎麽還會放虎歸山呢?”
    陶坎愣了一愣,說“大人的意思是說,陛下看走了眼?”
    楊雪笙說“陛下看走了眼?陛下那雙眼明察秋毫,會看錯嗎?陛下把女兒都嫁給了他,在這之前,他都不願意休妻,便是他不休妻,陛下還是把女兒嫁了,他不休妻,公主還肯與他和和睦睦……”
    陶坎說“您的意思是說,他不是什麽奸雄?”
    楊雪笙長息說“奸雄趨於利,英雄趨於義。他若隻是奸滑也罷,可他有的時候不奸也不滑,幾散家財,起於草莽,生性渾樸,路見不平可拔刀相助,義之所驅,千裏殺人。”他小聲說“他救過我的命,這個事,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那時候我隻是階下囚,他救我,沒有任何動機。”
    陶坎呆了一下,說“有些人,不奸反而比奸更可怕。”
    楊雪笙撫掌說“智者奸者總是想取巧,巧是巧了,人不服,沒有人望,而人雄不取巧,凡事迎難而上,敗者百世同哀,勝則威布天下,嚴者人多畏懼,慈者人多思往,仁者百姓信服,秀才有才,卻造不起反,拉不起大旗,武士雖猛,卻難以籌謀,法家旁無所親,善者不足以成事……”他微微欠身,方便更親密地說明“東夏王呢,除了頭腦又威震天下,威震天下又有仁義之名,那麽他的頭腦讓他不缺謀劃,他的英武讓人戰栗,他的仁愛令百姓信服,一旦不臣,會是怎樣的呢?運籌上很少失誤,軍事上很少有人可以匹敵,仁愛之名,天下人爭相投奔。”
    陶坎說“大人的評價太過聳耳了。”
    楊雪笙看了他一眼,說“如果你認為聳人聽聞,那你就不配做他的對手,我簡拔你,就是把你當成一顆暗棋,一把藏在身後的刀,你就得去琢磨他,避免他注意你。”
    陶坎連忙說“末將受教了。”
    楊雪笙說“其次呢,就是挖壞他的仁義之名,起碼備州不能不戰而降,起碼你的部下得去仇視他。”
    他說“正好備州積壞甚多,很多的事兒,我們一時半會解決不了,那我們就得利用這個機會,這個時候,他草率建國,並沒有積蓄,我們設卡蓄水,讓百姓蜂擁過去,他肯定是供應不起的,支持不住的,同時也會因為羽翼還沒豐滿,忌憚朝庭的看法,隻能保他的小朝廷,棄災民,武力驅趕之。那些平民百姓怎麽知道他的苦處呢,怎麽知道他有多少糧食呢,都會理直氣壯地說,朝廷給你好多的糧食,給你了人,給你了地盤,你卻不當朝廷的人是人。再說了,備州的事情已經夠大,夠嚴重,光靠穩定局勢解決不了問題,政令施行不下去呀,要想徹底澄清之,必須要有陛下的支持,而要想陛下重視,就得讓他看到更嚴重的一麵,我現在什麽也不做,就是在問陛下的意思,我想,陛下很快就會暗許你我備好屠刀和繩索,殺一批人,關一批人,然後廢除馬政,重新定籍,到時東夏王把這些流民趕回來,他的仁義之名不攻自破,而我們也收回我們的暴虐之名,安置百姓了。”
    陶坎幽幽地說“我也這麽想過,可我就怕東夏王沒我們想象的虛弱,萬一真的吸納了下這些百姓。”
    楊雪笙說“沒有萬一。現在又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朝廷都乏糧,官兵給養都已經減半,他哪來糧食?”
    陶坎點了點頭。
    楊雪笙又說“我也需要再扶你最後一把,你在備州軍中威信還不夠,隻要陛下一點頭,我就會給你鏟除一批疥癬,你才能迅速提升軍力。”
    陶坎感激地說“多謝大人栽培,隻怕大人殺伐過大,沒有善終呀。”
    楊雪笙嗆笑兩聲說“我又納了兩個小妾,其中一個懷孕了,隻要有個兒子,我們楊家不至於絕後,我就什麽都不怕了,我做我該做的事兒,你做你該做的事兒,我給你一個鐵打的備州,你要給天下一個太平,你要成為毀滅東夏的利刃。”他輕聲說“東夏王愛名,至少不願意落個亂臣賊子的名聲,陛下沒有虧待他,他就會不會先下朝廷下手,你就永遠有一個機會。既然他不向朝廷下手,他就會向北擴張,向東,向西,記住,永遠不要讓東夏王吃飽,關鍵的時候,一舉擊中要害。”
    陶坎本來想建議楊雪笙化解危機的,免得沒有善終,可是楊雪笙這麽一說,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有時候,同道中人,心裏都有一個默契,什麽話也不說,往往勝過千言萬語,是呀,他楊雪笙的心血是要澆灌一個鐵打的備州,而自己的職責,則是毀滅一切會威脅天下安危的力量。
    陶坎站了起來,用下唇推起上唇,讓它們打上一個卷,睜睜雙眼,讓淚花消散,走到距離合適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
    戲台又在唱莊伯了,莊伯清唱道“我是奸雄我怕誰,二弟呀,你越是城池深堅,兵強馬壯,我越是高興,哈哈,哈哈哈哈,快把你的本性暴露出來吧,別讓人再以為你——愛民子,忠在社稷,對諸侯之位毫不在意~。”
    楊雪笙也隨之而笑“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