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難民湧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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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楊雪笙的笑聲,狄阿鳥沒法聽到。
在滾煙的馬蹄中,他並沒想過這是別人用來對付他的第一步棋,壯士斷腕了,一切本意都圍繞著一個假設,如果他反對朝廷,有不臣之心,備州人能不能做到同仇敵愾地抵禦他,因為所有的跡象都在顯示,這都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一次事故,隻是楊雪笙失去了掌控備州形式的能力,要倒台,起碼暫時失去了,而朝廷剛剛做了件糊塗事,還提拔了一個根本不稱職的陶坎。
當然,備州上頭的人在假設他與備州為敵,他也在假設備州與他為敵,他假設備州與他為敵,對備州新的軍事首腦的評估就是一個很重要的根據。
他和陶坎沒有過多地接觸,隻是在上次的衝突中知道,陶坎打了一次小勝仗。
作為一個一千多人的指揮官,即便不是靠運氣,打勝一次或者幾次小規模的戰爭,除了說明他戰術能力不錯,什麽也說明不了,猝然連跳數級,站到另外一個層麵上,他卻未必勝任了?
甚至狄阿鳥認為,就是這一場小勝,到了朝廷那兒成了大勝,導致了一個中級軍官的連級跳,總結這麽一個小戰得勝卻有大發跡的事跡,隻能說明一點,朝廷無人,把稍有功勞的人當成頂梁柱。
不過,他卻還是謹慎地對待這件事。
他確實想過武力驅趕流民,按說這麽做,他也理所當然。
甚至他吵嚷著去備州,就是一個邀名的姿態,還曾想,備州方麵要麽理虧,自己把人弄回去,要麽粗暴地、無條件地要求他驅趕走這些流民,這時,他可以利用這個朝廷施加的壓力做幌子,進可趕人,退可叫屈。
然而這是他的原設想,結果根本不一回事兒。
陶坎要見他,說是要人,雖然他沒有見對方,卻得了信兒,人家非常地卑謙地希望他給拿主意,隨後,楊雪笙那邊開始道歉。
這麽一來,他就判斷不是朝廷管不管的事兒,而是朝廷現在無力去管,管不管這些流民,隻在他的一念之間。
他猶豫了。
他省吃儉用,手裏還是有那麽一點糧食的,這時把住糧食,任流民餓殍遍野,這就太殘忍了。
死一個人,兩個人,他不在乎。
可麵對成千上萬的人,麵對冥冥上天,麵對將來備州人對自己的看法,一下就碰觸他內心中最軟弱的地方。
無意之中,他也一下偏離了自己的決定和楊雪笙的預想,並沒有在朝廷斷絕了解決問題可能的時候立刻轉變態度,采取武力,而是遞出幾個一邊……,一邊……。
人往往都是以己度人。
很多年來,他也在民間打滾,挨過餓,受過窮,有過漂泊不定的生活,看過許多的人戰死,餓死,屍骨遍野,疾病橫行,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痛楚。
如果他一直高高在上,衣食無憂,他或許會優先考慮到自保,以一個富人,富人怎麽麵對流民,他會怎麽對待流民,完全站在保住家產的角度上看問題。
如果他一直是一個無力改變自己和他人的小人物,他也或許會帶有一種我是我,你是你的,各人顧各人的冷漠,可是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這兩個圈子之外,貧困和戰爭使得他骨子裏把自己當成窮人,讓他形成了一種感同身受,而各種磨礪和不屈不撓,走出局麵的經曆和性格,又讓他有一種我可以改變你我命運,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心理。
二者交織,他雖不是什麽聖人,卻往往在這個時候,這種情形,多一些悲憫天人的情懷,心說“你們不管,我看著管吧。”
一路奔縱,他都在想自己能夠為流民多少口糧,多久口糧,可以撐多久,也在想,上穀被攻破,當地百姓流離失所,附近百姓流離失所,他有多少責任,而備州現在的糧食上漲,和他那一一陣子引誘兩州哄抬糧食有沒有關係,同時更在想,自己反正主動要求重建上穀,能不能幫助他們重建家園呢?!
他心裏愧疚,想補償,然而這個負擔又太大,他雖然說的很輕巧,心裏卻很沉重。
一路,他把這種情緒交付給馬鞭,掖風狂飆,本來他想不去北平原,直接回漁陽,再商議,再合計,聽聽大夥的意見,可是走著走著,他就有想先知道流民的數量,流民的狀況,目前北平原這邊兒有沒有有效控製的手段,給保命糧有沒有困難,有沒有保證均領的手段,幹脆就從北平原經過。
路過北平原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夕陽照在臉上,使他的臉色凝重,打馬過了一片野甸子,前頭就接近了流民營,踽踽爬上一座坡望望,隻見北平原的南麵草地上全是人,自己的兵士大概出於安全的考慮,在流民營周圍打圍欄,足足蔓延好幾裏,看也看不到邊,夕陽照過去,就像草原上鬧鼠災,都是不和諧的人點點。
從左看過去,從右看過去,霎時,他就一手按上了腦門。
後麵的人跋剌剌跟來,隨著他一望,都有人驚呼“大王,這也太多了?!不得了呀。”
狄阿鳥沒有說話,給梁大壯勾了勾指頭,等他到了跟前,往前一指,說“帶幾個小參下去,看看他們拿出來的是什麽安置手段,記錄下來,回頭交給我,我今天晚上不走了,回老王府住下。”
說完,他帶著人,繞過流民營,先往墾出來的田野去,按說這個時候,野草正在瘋長,雖非農忙,然而剛剛開墾的荒地,草吃莊稼,應該多除草,然後到大片、大片的墾田下馬,看到的都是婦孺。
圍繞著墾田,設有很多居民點兒,通常一住好幾箭人,走過去看看,青壯年都在準備兵械,往一處集合,派個人問一問,人都說“天快黑,夜裏不注意點兒不行,莊稼也得看。”
回過頭來往鎮裏進,還沒鎮子,就見到幾撥人,每撥十幾,都帶著甲械走成一排,有的出去,有的進來,問問,有的是受征集,控製流民,有的是夜晚換班,有的是在鎮上巡邏。
一回到老王府,他就派人通知,說自己到了。
老王府這兒雖然人快走完了,可楊小玲和謝小桃還在,棒槌本來應該也在,可是見了李思渾舍不得,跟著上漁陽了。
她倆和還在打理老王府事務的高德福不同。
高德福在清點一些家什,而她倆,卻是各有理由,楊小玲是不肯到漁陽去,嘴裏說那邊不一定夠住,而實際上,狄阿鳥心裏明白,她和自己母親熟,這一來二回,被自己弄回家做了妾,不敢見麵;謝小桃也不去,說是要陪著楊小玲,免得人都走了,自己姐妹寂寞,以狄阿鳥認為,她的想法也大同小異,不敢見婆婆,就比著楊小玲,不去。
可是她們人在這兒,心裏卻依然焦慮,不知道那邊婆婆的看法。
狄阿鳥一回來,將馬交給馬不芳進去,她們就連忙弄些酒菜,忙著問漁陽那邊的情況,打探婆婆知道不知道她們的存在,有沒有說點啥,也說到李思渾的事兒,說他是個什麽樣兒的人,個頭,跑出來的原因。
有她們的打斷,狄阿鳥放鬆了不少,一邊讓謝小桃給捏捏肩膀,一邊詢問過李思渾,說實話,他對李思渾隻有一點印象,因為他並沒有在李家呆多久,而每次去,一大群的爺們都上來熱乎,他也分不清誰是誰,何況李思渾當時才十二、三,最深刻的點印象就是李思晴曾提起過,李思晴也不是交際多廣的人,一聊天,動不動她這個弟弟什麽時候幹了什麽事兒,那妹妹什麽時候幹了什麽事兒,什麽什麽時候她跟她姐姐打架……,曾說到他這個弟弟,說李思渾不咋讀書,最小,有兩個娘護著,最是調皮搗蛋。
對這樣一個沒有接觸過的小舅子,他隻有一個看法,這是一個自己補償李思晴的機會,自己得好好對待他。
他也就不停地追問李思渾的細節。
謝小桃在雕陰好幾年,對韓英熟悉,就說“韓英說他二得很。我看他二是二,心眼好,這不是鬧流民嗎?!他們一路上看不下去,就是在地界上,看這流民蜂擁,死在官兵刀下,不知道咋的,當著人家當官的人麵就罵,好在人家沒怎麽著他,不然呀我看又是你的事兒,你都得派人去備州保他。有個姑娘藏他車裏來的,他也不吭聲,別人都不知道,到了一掀開,人家才知道。”
狄阿鳥想知道對方多高,長啥樣兒,對自己啥看法,給不給自己要姐姐,此外就是想點兒問寒問暖的關心,知道對方聽不聽話,自己該怎麽管教他,讓他成才,對是不是有正義感暫時最沒有興趣,聽到這些,嘴裏說著不錯,心裏卻覺得自己沒問著自己想問的,就隨便吃了點東西,接待來匯報的部下了。
眼看到黑了,謝小桃和楊小玲提到霞子和阿狗,他才知道一件事。
自己來的時候,高德福帶著倆孩子到流民裏頭買孩子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這一點,他也沒有太多的看法,畢竟孩子一天天長大,這樣的家庭,帶個哈哈珠子,帶個丫鬟,也不是什麽多大的事兒,隻是笑著說“這老小子說不定接了嗒嗒兒虎他娘的信兒,想拐了一大群孩子,宰了蛋蛋伺候你們呢。”
這個問題,他也不是很排斥,因為家裏的李芷支持,兩個老娘也支持。
前幾天,李芷還專門給他提過,說“你到備州經過北平原,在流民裏頭弄些奴婢,娘身邊你不給些人伺候嗎?而這秦禾是朝廷公主,小婉也出身高貴,你也得為人家考慮點兒,不能顯得薄待人家,金銀珠寶咱弄起來費勁,奴婢該不是啥問題吧,閹割了的宦官也不是問題吧?!”
狄阿鳥隨口說“宦官也需要?!”
李芷就義正詞嚴地說“你現在做了大王,就應該以大王的想法看問題,王室家庭最為禍國的莫大於亂種,所以治家一定要嚴,也得防著你的女人們心裏寂寞,找點兒閹割的人看住。再說了,他們有把力氣,能幹點苦活。”
狄阿鳥當時也沒啥想法,畢竟人家說的也對,自己也是個小朝廷,也需要有王宮,確實也要以大王的想法看問題,可也沒覺得必要,因為現在的幾個老婆跟自己很恩愛,自己還沒想過誰會因為寂寞偷人。
今天,一說高德福去找孩子,他就順口提到,於是發覺謝小桃和楊小玲的眼神和臉色都變了樣兒。
楊小玲脫口就呼“他要閹孩子?”
謝小桃也在背後推一下他肩膀說“要是自家的孩子那麽小就被……,心疼也把人心疼死,將心比心,咱不能這麽幹?”
狄阿鳥也是初為人父,心裏一顫,扒了謝小桃的手,給轉過了身兒,嚴厲地說“你咋拿自家的孩子亂說?”
他看謝小桃被自己嚇著了,自己也索然,放緩語氣說“咱們家和別人家不大一樣,再怎麽說我也是個大王,將來王府比著朝廷,要幾個閹人,要幾個宮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再說了,這個事兒我說了也不算,嗒嗒兒虎他娘要怎麽辦咱就得怎麽辦。她有她的考慮。”
楊小玲卻不怕他,吵嚷說“你說了不算,讓她說了算?你該管著她。”
狄阿鳥真想答應她們,自己會再給李芷說說,可話到嘴邊,卻又打住了。
這事似乎有點殘忍,可是李芷的話是對的。
小處說是在為自己考慮,大處說,是在王室考慮,為國家的安危考慮,為將來子孫後代考慮。自己的這幾個女人,自己應該不用看著,她們也都愛著自己,也都曾經給自己做出了許多的犧牲,自己也沒有理由疑神疑鬼,可自己這代要是不把後宮製度確定下來,將來嗒嗒兒虎呢?王室亂種,後宮,不是個小事兒,不但會有鳩占鵲巢的可能,還會授人口秉,造成國家大亂。
原因無法與妻妾道,他說不出口,心裏隻有一個想法,李芷雖然狠,卻是處處為自己考慮,心裏想的都是大事兒。
他擺了擺,輕聲說“我就跟她說,少要幾個!”
楊小玲卻得理不讓人,大聲說“你該管就得管,一個也不能要,好好的人,你把人家閹了人,人家不疼嘛?”
狄阿鳥隻好苦口婆心地說“王室也得有王室的規矩、製度,千百年來都是這樣,我一個人說了也不算,就是李芷她也不這麽幹,我敢說,三、五個月之後,我的大臣就就把章程遞來了,我不聽,我就成了昏君。”
楊小玲瞪著,瞪著,怒聲說“你是大王,你說了不算還坐它幹嘛?!你就是個昏君。”說完,一拍案子,站起來就走,一邊走,一邊往外指“沒一點仁慈心,還做大王?人家大饑荒的,財主還減賦稅呢。那麽多沒飯吃的來找你,你都不管,你看你都幹些啥?累上羊圈,讓人拿兵器圈著,我聽說你的人心黑得很,一個人一天隻給一碗麥粥,要不,一個蒜瓣大的窩窩頭,這都是你讓的?!現在,你又要閹小孩,你還是人嗎?”
狄阿鳥懵了懵,一肚子委屈憋在上嗓子眼裏,想說啥,硬是半天拿出來反駁,隻好撲簌著眼神,憋了半天勁兒,來了一句“你,你,你怎麽亂說?你可不要太過分了啊,再怎麽說,你是我女人,哪有自己女人這麽說她相公的。”
楊小玲一轉臉,威脅說“我不給你說,我讓人給你娘說去,我看她知道了不用耳刮子削你,罰你跪外頭。”
狄阿鳥就看著她走出去,被刺激到了,一受刺激就想喝點酒,可是他一直戒酒,家裏給他準備酒菜,所謂的酒,就是一碗馬奶酒。
他上扒下扒,找不到,一按碗,氣衝衝地給謝小桃說“這娘們不理了?酒呢,酒呢,再給我拿點酒。”
謝小桃給他找了一壺馬奶酒回來。
剛剛給他寫上,他就聽到楊小玲跟在老家農村一樣,沿著路兒,慈愛地吆喊“狗孩兒,天都黑了,你在哪呢,還不回來嗎?!”
一刹那,他諸多的不舒坦,指著外頭給謝小桃說“她幹嘛呢?誰讓她出去喊的,喊一嗓子,喊一嗓子,跟貓叫一樣,幹嘛呢,她?我看她就是鄉婦,村婦。”
謝小桃本來還想遷就她,可確實覺得他沒道理,連忙說“怎麽就跟貓叫一樣了,她不就擔心阿狗,想讓孩子回來嗎?平時我叫孩子也這樣兒呀,你是不是覺得丟你人了?!那咋辦,孩子晚上黑沒回來,派十個八個人到處找?喊一喊有啥呢?”
狄阿鳥丟了一句“你也?”
他算明白了,這倆姐妹一條心,他今天跑了一天,腦子也沒歇著,回來又處理這,處理那,腦眼子都是疼的,好不容易說點事外話,兩個媳婦又給自己添氣受,呼嚕,呼嚕吃喝一陣,說“不想讓我回來就早說,我現在就走,我現在就……”
說到這兒,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下自己的不滿,連忙往嘴裏再填點吃的,一爬,爬起來就起來了。
謝小桃這才有點慌,問“你要上哪去?”
狄阿鳥卻還是氣衝衝地出去了,出來給馬不芳來一句“老馬,走。”
兩個人走到大門口時,楊小玲喊不見人,退了回來,正好碰到,冷生生地問一句“你們幹嘛去?!”
再一看,後麵跑個驚慌的謝小桃,很快知道了怎麽回事兒,就說“別管他,沒心沒肺的,讓他走,看他走哪去?”
她看狄阿鳥沒牽馬,就帶了馬不芳一個,幹脆再後麵補充一句“有本事,晚上別回來,沒人給你開門。”
他們前腳走,後腳,高德福就帶著阿狗和霞子回去,給阿狗領回來個伶俐的小男孩,給霞子領回來個丫鬟,回來一看,馬入廄,人來往,謝小桃站在門口,給梁大壯說什麽事兒,想也是狄阿鳥回來了,高高興興地上去問“殿下回來了?!在哪呢,我正想問問他,要不要買些奴婢回來,我問了些人,有不少人願意把自己閹了,過來伺候王爺。哎呀,都是餓壞了,給口飯就行。”
楊小玲在裏頭聽著,咬咬牙,左看有看,找了個笤帚抓了出門,前所未有地凶狠,一上去就用笤帚拍高德福,在高德福抱著頭,連連後退中吼他“你個馬屁精,打你個馬屁精,什麽好事不幹,就知道拍馬屁。”
她幾打幾不打,就把高德福打得跪地求饒,趁此餘威,幹脆宣布“孩子也回來了,就把門關上,回來也不給他開門,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丟骰子。”
狄阿鳥還真沒太多地方去的。
現在重心轉移,北平原農墾是謝先令舉薦上來的一個讀書人主事,名叫季倫,狄阿鳥考察過這個人,覺得這個人有一點好,穩重,辦事兒一絲不苟,同時組織人手也是比較得力的,就把他留下了,同時,也放了張鐵頭和常子龍在這兒,給張鐵頭個名號叫北平原墾戍將軍,作軍事總負責,並負責備州方麵的情報工作。
常子龍不在鎮上,在外頭練兵。
狄阿鳥和季倫剛剛見過麵,不宜再去人家家裏,何況剛剛又是和家裏女人賭氣出來的,就想去看一看張鐵頭。
據季倫說流民擁入,張將軍辛苦,估計還不知道大王回來。
這賭氣一出來,他也就想著去看望下,一是看張鐵頭現在在幹啥,二是想和張鐵頭敘敘家常,三是想知道張鐵頭對流民的事兒怎麽看。
到了張鐵頭所謂的“將軍府”,兩個留守的私兵一聽說大王來了,連忙上前稟報“張將軍外出還沒有回來。”
狄阿鳥進他的將軍府看看,四平八穩一個泥巴院,張鐵頭的兩個小妾正在吵架,指桑罵槐,聽說大王來了才住嘴。
狄阿鳥進去給看看,裏頭跟狗窩一樣,好東西不少,有兵器、花瓶,衣裳,獸皮,可是布置得太土,一副中堂是鑲金色,畫了兩個金燦燦的元寶和一個胖娃娃,旁邊的對聯也是“名家手筆”,一看就是張鐵頭求馮山虢給寫的,不過這詞,肯定是他自己想的,寫著“年年吃雞鴨;頓頓用大肉。”橫批更驚人,四個字“雞鴨大肉”。
狄阿鳥都想給他扯下來,讓他少丟點人。
結合自己家的情況,他在中堂下一坐,開口就是一句“又是個鄉瓜子,光把自己身上弄得光亮,家裏臭哄哄的。”
倆小妾掛不住臉,上點吃的,狄阿鳥看看,倆小妾相貌還行,也穿金戴銀,但一看就是農村磨豆腐的西施。
張鐵頭也是比較好色,經常討要女俘,還回回因為女色與人爭風吃醋,讓狄阿鳥沒想到的,他現在才弄到兩個,而且看這架勢,是百裏挑一挑出來的。
不過他欣賞水準真的有問題,看來也隻能挑磨豆腐的西施,嘴唇薄薄,肉感十足,不動不挪不說話,不看穿著的時候,讓人還覺得怪誘人,可是給那麽一動,就漏底兒。
敢說話的那個穿了件大紅棗收腰袍,頭發上好像打著油,油光可鑒,耳朵上吊兩個圓環,簪子也亮晶晶的,臉上的上了點胭脂,太紅,腦門上頭一撮劉海,跟毛筆一樣,尖尖收在眉心,而不敢說話的那個抱個油瓶一樣的孩子,頭發沒收拾,孩子還在吃奶,旁邊有個利索的丫鬟,手裏拿著一雙小鞋。
狄阿鳥想問“鐵頭在京城鏢局攢多少錢?沒有弄上個官家小姐?是沒來得及,還是人家看不上,就算從窯子裏領一個,在個人打扮上也不會這麽庸俗吧?他就這樣,怎麽就有自信去追人家費青妲的?!”
他甚至想派自己家的謝小婉謝小妖來幫她倆收拾、收拾,看了半天,順口就問“隻有這一個女孩兒。”
說話的那個揉了眼睛說“還有個男孩,活著該兩歲了,病死了。”
狄阿鳥給另外一個小妾招招手,等她到旁邊,把孩子要來看看,孩子秀氣還怪秀氣,就是少點兒精神頭,和自己家蜜蜂比起來,就沒那種機靈和活潑,逗了兩下,把孩子還了回去,懷疑她們養孩子有問題。
很快,張鐵頭的師爺和人一塊兒回來了,站在門口說話,過了一會兒進來,是一個老秀才。
狄阿鳥就讓師爺陪著自己,向他問張鐵頭家裏的情況。
師爺看著兩個妾離開,就說“我也剛跟將軍不久,到我那請我,說老劉,我覺得你不錯,又沒有家累,別的人我就不帶了,隻帶你,我就跟來了。”
他小聲說“他現在攢沒攢錢我不知道。不過,這家裏隻有妾,沒有持家的妻不行,再說了,他喜歡在外麵玩,心情好了,拉幾個部下回來喝喝酒,賭兩個錢,不像過日子。有時候,我也會說他,說,將軍,你這中堂,對聯,也不是請不到人寫,咋就……他說吉利,我也沒啥說的。”
狄阿鳥苦笑。
按說也就會這樣兒,張鐵頭也是個十幾歲離家的農家孩子,又是在這種遠離家庭的行伍式生涯中成長,也沒個長輩管著生活,讓他看看該怎麽生活,他自己也不曾琢磨過,怎麽把日子過好?這樣也已經不錯了,不管掛元寶還是掛啥,還知道掛上個中堂,就已經不錯了,要是趙過成家,不跟自己妹子成親,還不一定過什麽樣呢,也許就攤個床被子,放個桌子,織口鍋。
狄阿鳥讓師爺幫他物色一個不錯的女人,要求說,他想得高,一天到晚想吃天鵝肉,找個大家閨秀,可是大家閨秀就那麽容易跟他,隻要過來看看他這兒情形,人家就往他臉上吐痰了,其實咱隻要持家的,清白人家的女人就行了,你幫他看,物色到了合適的,別跟他說,偷偷告訴我。
和師爺說會兒話,坐一會兒,還等不回來人,狄阿鳥起身告辭,一路往家走。
比著張鐵頭的女人,狄阿鳥倒覺得自己的氣消停了,楊小玲今天跟自己致氣,說到底,還是因為心裏善良,可比眼跟前的這倆女人好多了,至於自己覺得他出門喊孩子回家,更是自己賭氣的借口而已。
路不近,走了一會兒,兩路的燈都滅了,不少巡邏的小隊打燈籠的出來耀人,老遠督促說“趕快回家啦,這兩天不太平,不要逛悠。”
東夏朝廷小,北平原更小,基本上都認得狄阿鳥,往往上來看一看是誰,就連連行軍禮,悄無聲息地走了。
在這漸趨寧靜的鎮上,隻有一個兩層的木樓亮著燈,挺大的,給人一種很輝煌的感覺,狄阿鳥經過伸頭看看,是一家新開的店,寫著“怡紅樓”,老遠就看到兩路不斷來人,接客的帶著往裏頭走。
“怡紅”二次不用說,大江南北都知道這是幹啥的,何況門口還站在些姑娘。
狄阿鳥停下來,站暗處看看。
馬不芳連忙問“主子爺想逛窯子?”
他勸了一句說“這小地方有啥子好姑娘,我看您去了就後悔,看著會惡心?!”
狄阿鳥沒吭聲,過了一會兒,問“老馬,你說要妓院好不好?!”
他又說“你也知道給我來的弟兄裏頭,不少還沒家室,投過來的人也一樣,世上都是女人多,男人少,咱這地方卻是男人多,女人少,這都什麽時候,幹完活不累嗎?可是逛窯子的大有人在呀。”
馬不芳說“都說傷風化,可是哪不一樣?哪沒有窯子?說實話,奴才不也是好色才被閹了的?”
狄阿鳥點了點頭,卻還是說“你看我們這兒,鎮子剛建,這房子都是草搭的,雜貨,酒館鋪子都是上門請人家來的,這一座可是一枝獨秀呀。”說到這兒,附近傳來馬蹄聲,來了兩個騎馬的,一口氣到了跟前,跟一個招呼的龜公一起從一個過道進去,過一會兒出來,往樓裏去。
狄阿鳥又說“遠地方來逛窯子的,有一個我還能叫上名呢。”
說話間,人拴過馬,走出來,在幾個姑娘的簇擁中進去了。
狄阿鳥往那個過道指指,讓馬不芳說過去看一看,數數有多少馬。
馬不芳去了,不遠處響了一陣不小動靜,回過頭,在身後幾十步外的一個院子邊有人說話,有人啜泣,看起來像是一隊兵押著二十幾個姑娘。他走過去看看,確認是這麽回事兒,當時就斷定這些女子是從流民裏招來的,除了身上髒點兒,爛點,人有點失神,身材和模樣都不錯。
他過去看熱鬧,站在十多步外,一個打火把的頭頭立刻嗬斥他“看什麽看?給我趕快走。”
狄阿鳥不動聲色地問“這些女人是怎麽來的?是鎮上要女工縫補衣裳麽?”
頭頭有點不耐煩,大聲說“你沒事兒找事是吧?該嫖你的嫖你的,該回去回去,沒什麽事兒,怎麽老想看個啥是的?!你放心,人家媽媽把人照顧好,養好,你隻要有錢,也可以來買。”
一個女的頓時喊了一聲“大哥,我是硬被拉來的,我是清白人家,寧願餓死也不願意進窯子,您好好心,把我救出去吧。”
旁邊士兵說“你找打是吧,我們這也是給你一條活路,噢,別人都要來,你怎麽反倒不肯,我靠告訴你們,我們都是好人,頂多拉拉你,也不想著打你,進去之後,你再咧咧這不肯,人家肯定用皮鞭抽你。”
女的說“都說東夏王仁義,我們才來投他,卻沒有想到,他的人卻把我們這些女人往窯子裏頭帶。”
狄阿鳥像是被人打了臉。
有個士兵上去就是一巴掌,說“你相不不相信,老子把你的嘴打爛?這裏你誰都可以罵,唯獨不能罵我們大王。”
狄阿鳥更是覺得那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往黑暗的地方移移,咳嗽了一聲“你們沒聽人家說嘛,都說東夏王仁義,你們怎麽把投奔他的女人往窯子裏帶,就是你們想給人條活路,那也該讓願意來的人來,不願意的,你們讓人家留點清白行麽?!”
前頭還在喊門。
幾個士兵哄哄,說“誰讓她長得好看。”
其中一個還說“她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女兒,這天地了還窮講究,什麽清白,能活著就行了?!你想要不?你要是就該早點說,拿上點兒銀子,我們牛頭看是自己人,說不定會賣給你。告訴你吧,這樣的女人,我們牛頭都不舍得用,更不讓弟兄們碰,說留著她的身子,換銀子劃算,倒也是,咱們窮,咱們享受不起。”
頭頭很生氣,大聲吼叫“說啥,說啥?你們給他說那麽多幹啥?”
他提著火把就往狄阿鳥這邊走,繼續警告“你到底想幹啥?你在這幹啥呢?走?不走揍你。這都是上邊訂的,把姑娘招來給你們嫖。我給你說……你少在這兒給我裝好人。”他大概是上來大人,可是上來一耀,啞巴了,腿一軟,就想跑,不過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沒跑,幹脆丟了火把,撲通一聲跪下“殿下,我不知道是您呀。”
他聲音比較低,但還是傳了出去。
士兵們也愣了,一群人小聲傳著話“不好了,是大王。”
他們想往上圍,大概是想知道大王會不會發怒。
女人們也往這兒瞅,不過麻木多了,她們更多出於自願,遇到不遇到東夏王又有什麽區別呢。
狄阿鳥淡淡說“你起來。”
他小聲給頭頭說“去,告訴他們,不要聲張。然後過來,我有話問你。”
頭頭連忙過去,扯這個扯那個,把小小的騷動平息,然後回到他身邊。
狄阿鳥問了一番,才知道私底下,自己的部下普遍想挑選流民,做人口生意,據說上頭也四處聯係人口販子了。
狄阿鳥心裏翻浪,人口販子哪沒有?
隻是百姓們想賣自己的時候,不知道這些人口販子在哪而已。
盡管這樣,他們還是可以選擇給人做佃戶,做勞工,自甘為奴的人,何必來自己這兒。可是這些百姓卻來了,來投奔自己,他們投奔自己,豈不是帶著一些更高的願望?自己的人真是給自己長臉,都在醞釀怎麽大規模賣人了。
不過,這些怒氣,他發給個小頭頭幹什麽?
他想了一下說“我隻當沒見過你,你們也先不要給別人說碰到了我。去把那個不自願的女人給放了,派兩個人,送到我府上,先讓她住下。”
頭頭連連點頭。
狄阿鳥拉他到一旁,把自己外麵的衣裳也脫掉,要求說“把我的衣裳給送回去,把你的衣裳脫給我,我換上。”
這就一邊脫衣服,一邊牽引頭頭的視線到妓院正門,說“我過去看看,要是因為你幾個聲張,讓我看不到裏頭的情景,我回頭好好處罰你。”
頭頭點了點頭,一直脫出脊背,發覺狄阿鳥把頭發也打散了,擋住半邊臉,把幘帽也給了自己,要自己背後的草笠,也連忙脫下來,一邊脫一邊說“大王殿下,要不要我派兩個兄弟跟著您,保護您?”
狄阿鳥擺了擺手,換上衣裳,問了句“不用。我帶著鬥笠進去,不拿下來,別人不會再懷疑了吧?!”
頭頭尚未吭聲,馬不芳找過來了,左晃右晃著認人,因為是在想不到大王會穿成現在這個模樣,一時不敢認。
有了他的表現,狄阿鳥就不再給頭頭要答案了,直接衝馬不芳呼了一聲,就這麽不倫不類著走向怡紅樓。
他一邊走一邊說“我這樣可能掩飾不住,你看誰像是認出我了,就去給他傳句話。”馬不芳連連點頭。
剛剛接近,這時,龜公來接馬不芳了,老遠大叫“大爺您來啦,姑娘們,姑娘們。”
狄阿鳥愣了一愣,才知道這會兒馬不芳像個大爺,自己像個冷酷的保鏢,先一步把人截住,壓過聲音問“你們這妓院有好看的嗎?!”
龜公急於擺脫他,到馬不芳跟前要個賞錢,脫口就說“有。”
狄阿鳥醒悟了,護著馬不芳往前走,小聲吩咐“互換個身份,你是老爺,我是下人。”
馬不芳體味著狄阿鳥的意思,試著問龜公一句“都是什麽樣的人來逛?!”
幾個姑娘,有的生澀,有的熟練,過來架了他。
那龜公略一尋思,想是這老頭有地位,怕人知道,說“看大爺說的,其實我們這不是妓院,是樂房。”
馬不芳跟著狄阿鳥混慣了,脫口就說“我們大爺就是喜歡音樂。”
狄阿鳥回頭一指,等馬不芳醒悟,重複了一句“對,我家大爺就是喜歡音樂,彈彈琴,吹吹打打,沒有不擅長的,說不定性子來了,還會當場給你們表演呢。”他先一步走,大踏步進去,看到前方胭脂群裏有一方高案,直蕩開人到跟前,猛地一拍,咆哮說“我們大爺要最好的姑娘。”
一個打圓扇的老鴇受此一震,不再跟熟悉的客人喧嘩,順著人散的方向朝馬不芳衝去,去給他說話。
不少人一來,在這兒交錢,交了,帶著姑娘直接上樓,狄阿鳥往樓上看看,略一尋思,聽到這樓梯旁的櫃台旁,屏風內側動靜不小,退回來找到門,往裏頭一看,裏頭是個大廳,大廳裏頭有個台子,台上台下站滿了人,二十來個兄弟在下頭或站或坐,上頭正在宣傳花魁。
他看看這十來個人,發覺自己就算叫不上名,也都很熟悉,有一些是帶兵的,有幾個是君子營的人,相互說說笑笑,指指點點,心裏不是味道,走過去,站到他們身後,抬頭看著。
上頭正在宣傳一個取名為賽金枝的,有個棒槌大姐吆喝說“這賽金枝可是大戶人家的姑娘,以前,他家也曾富甲一方,到今天為止,也還是個處子呢,剛剛通過奴婢傳話,讓各位大爺休得孟浪。”
狄阿鳥看到前頭有張太師椅沒人坐,想也沒想趟過去坐下了,剛坐下,才記得不合適,連忙蕩蕩身,當試下椅子舒服不舒服,回頭喊“老爺,來這兒坐。”
他簡直就像是混進來壞好事兒的。
台上台下的人都靜了靜。
這時老鴇火速衝了過來,告訴說“這位兄弟,哦,還有這位老爺,這是張將軍今晚要來捧場,特意他留的位置,我讓人加一個椅子去。”
狄阿鳥第一個懷疑到張鐵頭身上,假裝糊塗,問“哪一個張將軍,啊,我們有張將軍嗎,我倒知道有個章將軍,章小河。”
他說的章小河是位牛領章京。
旁邊的人立刻就有人搭腔了“章小河也不敢坐這把椅子,他敢坐,我踹他?”狄阿鳥牛頭一看,是苗王大的弟弟苗王雙,這家夥有次上戰場,左肋被人插一刀,又肋被人插一刀,回去得了個外號,叫“雙肋插刀”,現在,也隻是個牛頭,至於是不是在章小河底下,狄阿鳥就不知道了。
按說他和牛領章京還有點距離,想是依仗著自己的哥哥曾在大王身邊,現在任職軍衙,才不把章京放在眼裏。
狄阿鳥佯裝不知,愕然道“你說的張將軍,莫非是北平原將軍?”
他回頭拉上馬不芳往後退,表示惹不起,心裏卻想著,這個王八蛋,我當他忙上忙下,回家的空都沒有,他倒在這定位置,等著點花魁。
老鴇讓人給了個椅子,馬不芳看了狄阿鳥好久,才決定坐下。
他們這兒不前不後,看前頭倒也合適。
這時,上頭的鼓槌大嫂正式宣布“賽金枝一晚,起價五十子,請問有哪位將軍,哪位老爺願意出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