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立長立賢

字數:16570   加入書籤

A+A-




    揮戈逐馬!
    麵對狄阿雪的不以為然,狄阿鳥故作神秘地說“我隻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母親。這批真金白銀,在母親看來,是讓我這個小朝廷壯大的希望。我想她也懷疑過,懷疑錢在高顯,或許也懷疑過這個錢就在高顯的府庫,我想這也是高顯屢次傷害她,她卻還是一心讓我去做上門女婿的深層原因。”
    說到這裏,他一轉臉,臉擦著狄阿雪的嘴唇扭轉,卻並不在意地說“你別看現在我建國了,要是再沒錢,今年冬季下場暴風雪,什麽事都可以發生。”
    他再一次肯定“我二叔的黃金白銀大部分都在高顯的國庫裏,而糧食,則留在慶德的糧倉裏。”
    狄阿雪臉色果然變了,訥訥地說“阿哥,你說的是真的?!都便宜了外人?”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當今朝廷的大業就是靠這批糧食,當然,也有秦台收刮的糧食,所以,自從皇帝入關,各地無論怎麽歉收,軍隊供應上,也一直不曾缺糧,多奇怪?!至於高顯,當年朝廷貨幣貶值,我們在長月深有感觸,高顯自己又沒發行錢,那麽高顯的國庫中會是什麽呢?”
    狄阿雪失聲說“朝廷的錢。”
    狄阿鳥說“當然並非全部,但一大部分都是。高顯當時恐怕很艱難,可是阿雪,高顯財政不但不缺錢,而且,完成了一次大規模的戰爭,要知道高顯和遊牧部落還不完全一樣,有不用糧餉的兵,也有用糧餉的兵。舅舅卻做到了。以我看,戰爭之前,朝廷貨幣一貶值,他就慌了,肯定求助於叔叔,貸了一大筆款,而後發動戰爭之前,他肯定又以沒錢打仗為借口,又獅子大開口,要了一大筆錢。這也是在戰爭中,舅舅想置於二叔死地的最重要一個原因,因為他欠二叔太多的錢,他還不起,二叔不死,高顯可能會破產,國家破產,簡直就是一個國家最大的噩夢,所以,他開始了他的陰謀,最後二叔死了,戰爭結束,按說這個時候,高顯應該山窮水盡,可阿妹知道吧,高顯反而蓋了一座宮殿。”
    狄阿雪說“那也不對,高顯也該沒錢了呀。”
    狄阿鳥微微笑了笑,說“舅舅又想了個人給他買單,他接二連三詐死,朝廷遣返遊牧大軍,花的是誰的錢?朝廷的。他詐死,人質死在朝廷,戰敗的條款又不用履行,還調動了全國上下同仇敵愾之心,不說別的,朝廷的條款一條也用不上了,連看一眼他的國庫都做不到,因為那個時候,要麽重新開戰,要麽你得用人家國王的死亡免除一些東西,到了最後,舅舅的國力簡直雄厚到了極點,可是他的丞相還因為幾匹瘦馬的死亡叫窮,那真是越富越叫窮,你說他們窮?就是因為悔次婚,他們不經討價還價,毫不猶豫地送了我三萬石的糧草,這才幾年,他們那時會窮?”
    狄阿雪感歎說“舅舅真是這個世上排行第二的奸賊呀。”
    狄阿鳥愕然更正“第二人,還有第一人?!”
    他頓時明白過來了,這是在說他本人,連忙謙虛地說“阿妹呀,這第一人絕對不是我,奸詐不是好事,我得坦然說,我奸詐遠不及舅舅,他一詐起來,我二叔,當今皇帝,都在他手指縫裏跳舞,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算人,不如算天,而我,則已經不奸詐啦,都是在算天呀,要知道,人總要得做點傻事,這時算算上天的那筆帳,說不定,上天反而在某一天會給他一個意外的好事。”
    中間的間隔並不長,等別乞再一次進來,狄阿鳥便走了出去。
    他走出來,看一看別乞選的挺是地方,還搭了台子,立刻走到當中,盤腿坐在坐氈上,雙手往腿上一放,閉目養神兒。
    這麽一坐好,叮鈴鈴,喝呀呀就是一攢響動,他不為所動,狄阿雪卻渾身一震,趕緊跑了,不大工夫,扯了李言聞闖進來。
    別乞又著急又沒法奈何,隻好把聲樂停了。
    狄阿鳥聽到異樣,睜開眼睛說“幹什麽呀?!”
    狄阿雪折中說“兩個人都給你看病,都給看。”
    李言聞踟躕了一下兒,盡量笑笑,說“大王,是呀,這祈祈神拜拜仙,也無可厚非,可是指望它把傷勢治好,恐怕五五之數,還是讓我給看一下,好麽?俗話說,這醫巫僧丐,他都是上不得門麵的人,你給我較什麽勁兒,是不是?哪有跟郎中較勁的?”
    狄阿鳥說“我給你較什麽勁兒?”
    他大喝一聲,強調說“我的病,它非得東夏的人看不可!”話音剛落,哪兒飛了鞋子出來,正正砸他腦門上。他倒是臨危不亂,泰山崩與前麵不改色,除了眼皮眨眨,再沒有別的動靜兒,當既再轉臉一看,謝小婉叉著腰站那兒呢。隻見謝小婉往前一指,大叫一聲“狄阿鳥,你到底想幹什麽?你自己不清楚,言聞是咱們自家的人,不比你招來的什麽玩意?”
    她一轉身,扯上別乞的僧衣,提一提,問“你說這是什麽玩意兒?這毛洗過沒有?這就是你們東夏一絕了?”
    別乞尷尬到家了,一扭頭,連聲大叫“大王,大王。”
    狄阿鳥在腦門上揉一揉,輕聲說“小婉,你不清楚,長在中原纓絡之門,不解風俗,不識薩滿,我不怪你,可這神壇?它是你踏的地方麽,天下事,哪兩件最重要,祭祀和打仗?這是在幹什麽?這是在祈求長生天,祈求長生天。”他要求說“你們這些做薩滿的,讓天神在上麵看著嗎?把人給我趕走。”
    謝小婉給說虛了,聲音一低,說“那你也不能不讓言聞大哥給你看病呀。”
    狄阿鳥說“有這你勸我,不如去勸勸他,我怎麽說也是一國之君,輕來小去,都讓上國人給看病麽?”
    說完他一擺手,目視狄阿雪,要求說“還有你,給我下去。”說完,喊了一聲“梁大壯,把人給我趕開。”
    別乞鬆了一口氣,心裏卻在想“不管他在中原多少年,他骨子裏還是我們東夏人,這不,都隻讓我們東夏人給看病。”
    他猛地往地上一跪,雙手舉向太陽,皺起皺巴的麵孔,扯著六音不全的嗓子大叫一聲“長生天哪,看看我們大王的心。”法式又開始了,顯得比剛才隆重十倍,沒有一個薩滿弟子在這個時候,敢行差一步的,這不隻是看次病,這還得讓大王身邊的人都知道,我們大王,我們東夏就是有著這種傳統,在他們的表現下,烈馬奔跑了,野性燃燒了,靈魂鼓舞戰旗,生命像是黑暗中突然的勃發,一匹老狼站在無人處,讓人不知道這是野蠻,是邪惡,還是激情的澎湃。
    花流霜也被驚動了。
    她走過來,儒家出身的家令一溜煙往外跑,他們不允許一個國王和巫人混在一起,去請援兵,去找別的人商量,看看怎麽辦?她也苦笑連連,扭頭一找狄阿雪。狄阿雪和謝小婉口徑都很一致,個個小聲說“他說非東夏人他不讓給他看,這是想用他自己的身體逼迫李言聞定居東夏。”
    花流霜回思一番,眼看龍藍采也來了,擔心地望來望去,大概是想上去說,你這樣,我也這樣兒,病我也不看了,於是,一把拉住她,說“妹子。你別管他,別管他了,他這是想讓李言聞留下來。”
    說到這兒,花流霜猛地轉過臉問謝小婉“那小李先生,他能留下嗎?你就讓他看著一群妻子,一個母親的真心,留下來,我們東夏,雖然國不大,可我保證讓他一世不受冷待,衣食無憂。”
    楊小玲便說“他就是瘋脾氣,婆婆,你管他,你把他打下來。”
    花流霜強調說“這是神壇,能嗎?”
    那邊已經有人在勸李言聞了。謝小婉隻好怏怏地說“我怎麽嫁了這號人?!”她們隻好一起望著,望著。
    下頭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遊牧人都瘋狂著蜂擁。
    緊接著,漁陽方麵上了樣兒的官員也突然集合。
    史文清怒不可遏,叉著手指激動“各位,各位,國王有病,不去看病,他現在……他現在求巫師保佑他,這怎麽能行?!我們得把他給勸醒。”
    博小鹿上午被趙過提去集訓,正走在王府的路上,走一半碰上他們,眼看他們跟鬧蝗災了一樣,群情洶洶,人還分成兩派,一邊走一邊,一邊支持,一邊反對,上去一問,扭過頭,嗬嗬笑半晌,一看,人又往前跑了,連忙追上去,要求說“排好隊,排好隊。”
    他們並成兩列,文文武武,穿著一色的衣裳,排著隊上門了。
    大人孩子都不曾想到,連忙給他們讓開一條道路,不時還能聽到狄阿狗大喊“他們穿的是發的衣裳。”
    他和阿寶,嗒嗒兒虎都在大人的腿下到處跑,去看看他們的阿哥,父親怎麽這麽奇怪,幹這事兒,卻在興高采烈的熱鬧中被各自的母親給收走了。
    黃皎皎看四下太亂,指揮著狄寶的乳母,一溜煙把狄寶塞回去了,阿狗則被楊小玲擄走了,楊小玲是一邊走一邊說“你敢學這些,我打斷你的狗腿。”
    狄阿青也被人帶走了,蜜蜂,就連蜜蜂,也被謝小婉的母親抱著換地方,老夫人一邊走一邊說“這幹啥,把孩子吵吵的。”
    隻剩一個嗒嗒兒虎。
    李芷把他抱起來,可是哪也沒去,就站在花流霜身邊,讓他往裏頭看他父親,一邊讓他看,一邊告訴說“看看你阿爸,在幹嘛?”
    嗒嗒兒虎說“在看傷……”
    花流霜冷冷地哼哼,告訴說“看傷?你哪隻眼看到你阿爸再看傷?”
    嗒嗒兒虎想一下說“那他曬太陽,身上濕了。”
    他說的濕是太陽下沁的汗,花流霜都被氣笑了。
    李芷輕聲跟她說“娘,這既然是東夏的風俗,您老都不要再苛求了,和二娘一起回去吧。”
    花流霜歎了口氣說“我看著他。”
    她感慨說“這孩子,打小就沒聽過話。”說到這兒,用手捏了捏嗒嗒兒虎的臉,說“哪像我們的嗒嗒兒虎。”
    李芷見她已經不生氣了,就告訴說嗒嗒兒虎說“你阿爸是在祈求長生天的保佑,祈求她保佑我們東夏國,國泰民安,人人安康,祈求風調雨順,祈求我們家的嗒嗒兒虎快快兒長大。”
    嗒嗒兒虎重複說“長生天。”
    他好奇地問“長生天是什麽呀?”
    花流霜拿不可思議的眼神往李芷看去,輕輕地說“長生天就是上蒼,是天國的統治者,是芸芸眾生的父親。”
    嗒嗒兒虎問“也是我阿爸的阿爸嗎?”
    花流霜笑笑,嗒嗒兒虎說到父親的父親,讓她有點傷感。
    李芷趁此機會卻又說“嗒嗒兒虎你記著,你阿爸之所以會祈求長生天,是因為他永遠和東夏國連在一體,你也是。”花流霜渾身一震,伸出胳膊去抱嗒嗒兒虎,責怪媳婦說“你給他說這些幹什麽?他才多大?”李芷歎了一口氣,說“他不管多大,今生已經是東夏國的王子了。”
    嗒嗒兒虎忽然有了點兒鬼頭鬼腦,說“那,我和我阿爸一起求求。”
    他一心往下溜,突然,花流霜就看到文武大臣趟開一片空地,一起跪下了,上頭別乞做法,下頭他們一句長一句短狄喊“大王。”一時沒奈何,隻好嗒嗒兒虎放下了,就嗒嗒兒虎他打後麵上去,小老鼠一樣,爬到狄阿鳥身邊,眨著兩隻眼,左看看,右看看,自己別自己的腿,盤盤一坐,隻有兩隻眼睛動。
    花流霜扭頭看向李芷,想再說句責怪她的話,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好,就說“你看,這一大一小兩個兔崽子,真是的,鬧翻天了。”
    翻天也好,入地也罷,很快脫離東夏王看病的事兒。
    狄阿鳥對內外臣民的一視同仁,刻意揉合,使得中原舊部和東夏人平日好像毫無嫌隙,可就是這個已經撮合了縫隙的時候,這一天,就因為這一件小事兒——一件即便是花流霜自己都不覺得是多大的病時,兩邊的陣營突然間分明了。
    他們先爭論大的道義,講禮儀,談王化,要不要這種愚昧的儀式治病,再一爭,給爭到要不要賑濟流民。
    一陣捋袖子的吵嘴,花流霜徹底傻上了眼。
    靖康國過來的中原人一個也不要賑,但凡東夏土人,卻個個要賑。
    中原的文臣們說“我們沒有糧食,賑了自己就沒有吃的了。”他們攻擊對方說“你們是一群粗人,都是二五眼,根本不知道咱們的糧食夠不夠,快餓死了還能往外掏。”東夏的武將說“往常朝廷一會給我們這給我們那,到處指揮我們,我們也給他一回,還還人情。再窮的奴隸,有客人上門,沒大羊也要把羔子掏了。”而他們則嘲笑反擊“那不還是你們的族人麽?難道你們自己有了飯吃,就看著自己的族人餓死?”
    吵到後來,花流霜都“哎呀呀”著咳嗽,擺著手要走,不停跟身邊的人說“這都成啥了,相互謙讓?!給你的,非讓你收下,不收的,偏偏不要,他們要為了這個打起來,才讓人哭笑不得呢。”
    打是沒打起來。
    狄阿鳥等看完病,和幾個儒家談談因地製宜,因人而已,梳理了一番,把人給攆散了。
    場散幹淨,就連著傍晚了。
    他回去歇息一會兒,就到了晚上的家宴。
    這家宴?母親,兄弟,妻,妾,丫鬟,親戚,孩子不必說,這博小鹿是養弟,這趙過,就是兄是弟上沒有論過,這也是兄弟,這李芷那邊,樊全、樊缺都是她的宗室,他們雖不在,樊鳳和她嫂嫂,這謝小婉,因為母親隻有她一個女兒,隻好跟著她生活,師妹無處去,也都隨來了,更是一大群,而韓英,算半個養子,這城裏,還有幾個算這樣兒的養子呢,長長一大溜,按照謝小婉的話說,那就是“你看,都排到門外頭了。”
    狄阿鳥出來一看,心裏卻還在幸慶。
    他真正的兩個養子——許小虎和狄阿瓜在上學,一群無名有實的養子也都在上學,暫時還沒來到身邊;牛六斤是自小到大的哈哈珠子,跟親兄弟一樣,離的不遠,沒來上;博大鹿大概還在路上,沒能回來;張鐵頭在北平原;牙揚古去了中原,想想日後,他們成了親,有了孩子,妻妻妾妾再一群,到時蜂擁一來,擺擺這家宴,他都怕要擺到城門外去。
    李芷把女眷往後安排,前頭騰出來給他們爺們喝酒。
    他還是放棄將來對人坐不下的小愁,較為滿意地走過去坐了上首,坐好了,往下頭看一看,眼看李思渾和韓英也來了,在下頭坐著,連忙叫上了一聲,讓他們坐自己身邊,眼看博小鹿癟癟嘴,輕聲給他介紹說“這是你思晴阿嫂的弟弟李思渾,要是你還記得你阿嫂,過來跟他喝一杯。”
    一句話把博小鹿的神給揪了。
    阿狗的母親、段含章,她們兩個哪一個對他都不怎樣,唯李思晴一個,上門買點鹵肉都不忘他,李思晴出事,他都咧著嘴巴哭,哪能忘了,這就連忙提著酒往上跑,一邊跑一邊說“我還不知道。”
    李思渾倒忙著給狄阿鳥敬酒喝。
    狄阿鳥喝了一碗,他又要敬,這邊韓英也要敬,趙過攔了不讓,一味說“好了,好了,讓他少喝一點兒。”
    狄阿鳥還是破例多喝了些,突然指揮他們尋自己的堂伯狄南非灌。
    眼看狄南非幾下就頂不住了,跑走說是要給夫人敬酒去,下二個被敬酒的對象輪到狄阿鳥的堂姑父,再依次花落開、狄哈哈、善小虎,還有狄阿鳥家的一個姑父,下頭搖搖上來一個少女。
    狄阿鳥回過來臉來,她已經到跟前了,頭上包了個粉巾墮,蔥指抓著隻碗,下頭用手遮住,往下那麽一跪,舉起杯來說“大王在上,民女敬您老酒來了。”
    狄阿鳥認了片刻,問了半天,才知道是李思渾半路上撿回來的阮桂英,當即扭頭,見李思渾收過酒碗,轉了過來,剜了他兩眼,嘴裏沒說,卻再明白不過,這是家宴,你把這個娘們弄來幹什麽?
    李思渾有點兒頂不住,訥訥地說“她要來,想求您帶她去北平原,說她那些鄉親們都在受苦,您帶著她去,讓她幫幫忙,她也心安。”
    阮桂英用膝蓋走了兩步,頭也不抬,把一碗酒送了過去,頓時使得眾人的目光攢聚,李芷都從一側過來,遙遙站著忘了。
    大家把視線放到眼前的這個少女身上,從上麵找到許多用心修飾過的痕跡,飽滿的小褂幹幹淨淨,藍絨半身裙,修長的腿褲往下一垂,腿部曲線畢露,粉紅的頭巾帶兒,前一半趴著,後一半辮在頭發裏;大夥再把視線放在狄阿鳥身上,狄阿鳥探出身子,審視著,下頜微動,似乎正在起意。
    這邊都是男人,大提上都已經心領神會,有的暗中叫一聲“好大膽的女子?”有的暗說“這不是在引誘他麽?!”有的卻想“太過分了,他的妻妾都在,怎麽能在這種時候跑他跟前呢。”
    他們繼續觀察著狄阿鳥,正覺得這酒喝與不喝,表現著他對此女子的用心,陡然發現一樣怪事,狄阿鳥滿臉漲得通紅。
    他們都是很熟悉狄阿鳥的人,心裏都在狂笑“他竟然還有臉紅的時候。”
    狄阿鳥伸手了,把手伸去了。
    突然,他一把抓過酒碗,往前猛地一潑,潑了阮桂英一臉,再沉胳膊,把碗砰地敲在案棱子上,敲成了兩瓣,從肺腑中低沉地咆哮了一聲“滾。”
    這隻是一瞬間。
    阮桂英的視線全是他的袖口,反應不及,感到大山碎在頭頂,立刻尖叫一聲,往後打了個滾。
    李芷搖頭一笑,不禁哂然。
    這個女子的用意,她心裏清楚得很。
    按說,這種大膽之舉表現出她本人的非同一般,她容貌出眾,自信滿滿,認為自己抓住了這個機會,就能讓男人意動,卻根本不曾了解過她麵前的男人。狄阿鳥不是那種視女子如衣物的男人,隻重美色,對這個家猶為在意,眼看妻妾們都在,兒女雖然小但都已經有了一雙明亮亮的眼睛,最是在意,可這個少女不知道,當眾殺了出來,把他一個賢夫慈父的形象毀了個精光,他甚至認為自己的妻妾都會以為,自己和這個女子已經有了什麽關係,此刻殺人的心都有,何況他很不喜歡這種自作聰明的女人,那是他心底的一根陰刺,會讓他想到另外一個人。
    緊跟著,狄阿鳥喊了一聲“把她給我拉下去,亂棍打死。”
    李芷以為他會忍住不發作,聞言大吃一驚,立刻上前一步,喊了一聲“慢著。”
    她趕上幾步,扶了阮桂英一把,見阮桂英趴在自己的腳邊兒,假意責怪“你這性子。到底怎麽著?人家敬你一杯酒,你反倒要把人家打殺,難道你做了大王,就想殺誰就殺誰?”
    狄阿鳥息了口氣,扭過頭,沒有吭聲。
    李芷這就挽一下阮桂英,招個丫鬟過來,帶了人走,說“你們就繼續喝你們的酒吧,我們走。”
    她們一走,狄阿鳥就再一次把視線放到李思渾身上。他發覺李思渾的手腳都有點兒沒地方放,心中不忍,輕聲說“阿渾,這不關你的事兒,不過,你以後再也不要讓這些雜七雜八的人往我跟前湊,這什麽人呀,為什麽敬我酒?啊?我平生最恨三種人,也說給大夥兒知道,第一種,就是肆意亂攀,毫無廉恥;第二種是忘恩負義;第三種,那就是禍國殃民。我問問你,這個女子受你所載,而今有衣有食,為什麽不敬你酒,敬我酒?”
    說到這兒,他要求說“繼續代我向長輩們敬酒,讓他們以後幫我教導你,照顧你。”
    博小鹿還不等大夥緩過氣,自己倒先自若了,揉著頭頂的光丘,上跟前,把臉一扭,讓狄阿鳥看他的圓盤耳墜子,說“阿哥,我剛打的,怎麽樣?好看不好看?”趙過要看看,招他過去,等他一到,將手指伸到圈圈裏拉住,扯扯,換兩聲“唉吆”,看著那張已經嘴歪眼斜的臉說“好看,你們不看看?”
    狄阿鳥也一下笑了,勾著手指頭讓去。
    那邊狄哈哈也喊。
    博小鹿惶恐地看一看,那哪是看?
    那是要揪揪,一圈揪下來,自己的耳朵就給扯壞掉了,心裏一個害怕,連忙摘下來,連連說“再不戴了,再不戴了,明天尋個婆娘送了。”
    表麵上他不戴了,人卻一個勁兒嘀咕“一群野蠻貨,他們的耳環哪個也沒我的好看,純金的呢,出去誰不說好看?”
    喝了兩碗酒,博小鹿還是為自己的耳環不值。
    狄阿鳥掛一耳朵,恰恰聽到了博小鹿貶低大夥野蠻,順便用這個再一次提頭,黑著臉問“博小鹿說什麽呢?”
    博小鹿嚇了一跳,連忙說“外頭的人都說我的耳環漂亮。”
    狄阿鳥冷冷哼一聲“別以為我沒有聽到,你是說我們都是野蠻貨。”
    博小鹿一下吐舌頭了,都打算低著頭過去,讓狄阿鳥給揍上幾下。狄阿鳥卻指了博小鹿,衝眾人說“這小孩兒說我們是野蠻貨,我們野蠻嗎?”
    眾人一陣否認,個個眼睛衝博小鹿瞪去,有心揍他。
    博小鹿連忙把頭一低,一手在頭頂抓來抓去著撓。
    狄阿鳥微笑著朝他看一眼,順勢提了一個頭“我們野蠻麽?那好,咱不能這樣大碗灌酒了,一定要在這個沒世麵的狗崽子麵前獻一獻絕藝怎麽樣?他說野蠻是吧,咱們先說好,咱們都得來文的,什麽詩詞曲賦,吹拉彈唱,議論國政,一位好漢輪一回,給他看一看怎麽樣?”
    眾人正叫著好,叫到一半兒,心一下虛了。
    狄阿鳥哈哈大笑,問“都怕了?”
    他猛地站起來,喝了半碗殘酒,吆喝說“從我開始吧,筆墨紙硯伺候。”
    旁邊的衛士一陣慌亂,給他去準備。
    片刻之後,文房四寶抬了過來,宣紙也已經鋪開。
    他低頭收了幾下袖子,徑直上前,揮動巨毫一陣甩,眾人紛紛離席去看,隻見上頭栩栩如生地現出一隻老虎頭,一側寫著四個大字“百獸之王。”
    眾人正在稱奇,裏頭卻是有不認得字的。
    狄阿鳥的遠房姑父看了一眼,大叫“好,好,這貓畫得好。”
    眾人放聲笑得喘氣。
    狄阿鳥笑著說“本來是該我伯父了,可是他跑了,那咱可就父債子償,狄哈哈,你來。”他問“諸位,諸位,你們都說,讓他幹什麽好?”
    狄哈哈左推右拒,實在不得已,說“我唱,我唱。”
    他咳嗽、咳嗽,在眾人的引逗中唱了一隻跑調的歌兒。
    到了狄阿鳥的堂姑父,則拉了一段胡琴,混了過去。
    善小虎擔心越到後麵,越是技窮,早早爬前頭,要求說“我也唱歌。”
    眾人都不願意,非要他作詩,他一陣挖,實在是做不上來,到處求饒。狄阿鳥便罰他了一樽酒,讓他喝得捧著肚皮坐下,嘴裏冒水兒。
    轉眼間,眾人又向趙過起哄了,等著他一起出洋相,趙過卻要寫字。
    他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寫了滿滿一篇,卻還是政策,為首就是“欲霸東夏,重在經營湟左。”
    狄阿鳥喜出望外,連聲讚道“好,好。”
    正說著,王本和王合哥倆翩翩來遲,問大夥樂什麽呢,眾人立刻把目光遞了過去,先罰酒,後作詩。
    王合讀過書,一板一眼做了首詩。
    王本卻在觀瞻趙過的墨寶,等眾人催他,便小心奕奕狄揭了趙過的手書,遞給被人,提筆寫了下去“欲經營遼左,必先按製遼右,不按製遼右,不如走馬牧河,絕沃土以走胡塵,饑餐渴飲……”一句話把眾人寫得愣愣的。
    登時,場麵一靜。
    這遼右是哪兒,這遼右,那可是高顯的根本,這個按製,豈不是……要打仗?
    雖然這高顯和東夏之間存在點問題,可眾人都從來也不曾想,也不敢想過。
    這一紙書下來,一家人汗涔涔的,個個偷瞄狄阿鳥,卻是見狄阿鳥麵色黑峻,一言不發,不免為王本捏了一把汗。
    陡然之間,王本大聲說“沒錯,遼左均沃土,若不能在遼左墾土經營,則我東夏並無根本,難以生養。”
    狄哈哈再一次抬頭朝狄阿鳥看去,發現他僅有的一絲表情也收斂了,連忙打個圓場說“這遼左經營,還須從長計議,起碼也得高顯王公同意,才能算數。”
    狄阿鳥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王本,說“這王本?破解阿過來著,阿過剛剛說要經營遼左,看起來蠻有道理,其實呢,王本不是說了嗎?要經營遼左,得先按製高顯,我們能給高顯打仗麽?能麽?那是親戚,兄弟之國,是不是?”
    王本愣了一愣。
    狄阿鳥怕他二五眼了,一把把他拉懷裏,攬住脖子,一邊給他看手指頭,一邊衝趙過吆喝“阿過,剛才你可沒有蒙混過關呀,這個酒,補上。”這個時候,原本給按了下去,誰也不曾想,陡然冒出了第三個人,有個人在背後說“王本的意思,明明是讚成阿過的呀。”
    狄阿鳥扭過頭去,見博小鹿傻不拉及地在上頭瞅,話分明是從他嘴裏說的。
    他這麽一說,眾人又想議論。
    狄阿鳥一時情急,轉身扔他了一巴掌,喝道“剛才我就想揍你,打個金耳環,到處招搖。”說著,他又踢了一腳。
    眾人連忙去拉,去拽。
    博小鹿一下哭了,大聲說“我就打了金耳環,是我自己的錢。”
    狄阿鳥又要衝過去打他。
    席間一陣雞飛狗跳,一直到花流霜派人讓博小鹿去他那兒,放話說,回頭再要狄阿鳥好看,讓他吃一頓飯連發兩次脾氣。
    狄阿鳥退回席上,眼看眾人沉悶,就借自己氣得病發,退席了。
    過不多會兒楊小玲去看他,問問,聽他自己說,他有點發燒,連忙讓他躺好,燒盆熱水,打濕毛巾,給他敷在腦門,自己則坐到一旁問“你看看你這脾氣,一頓飯你發作兩次,這博小鹿不說,你不讓他打金耳環,那是管他,可是人家一個姑娘感激你,給你碗酒喝,你發什麽脾氣,人家知道你有病麽?我看你都是當大王當的了,沒當大王時,那脾氣好好的,也不曾見對誰不講理。”
    狄阿鳥“哼哼”兩聲,微微睜開眼睛看她一眼,把胳膊圈過去,輕輕撫摸她的屁股,不等被她打掉,就輕聲說“我能不生氣麽?這邊兒正焦頭爛額調糧草,那邊,偏偏還有人給我阿媽告狀。”
    楊小玲歎了一口氣,說“我就告你的狀,我怕你變,當年在雕陰,咱們家多窮,可是透著支,也在接濟窮朋友。我知道你難,可是北平原那邊餓死了好些人,都是一條條人命呀,如果是咱真沒吃的,他們死,誰也救不了他們,可要是我們手裏有糧卻不救呢,這人命不都攤在咱頭上了麽?你在外打仗,殺人不少,正應趁這個時候,多積點功德,也好消弭殺孽造來的禍端。”
    狄阿鳥有點感動,一句話也沒說。
    過了一會兒,楊小玲又說“你怕是不知道,你出去打仗,狄阿寶和阿狗在老府邸玩,幹脆搭座神龕,有時候就跪跟前,要保佑這個,要保佑那個,牙牙說話,讓人心裏酸酸的,你知道你一出去打仗,我們這些人心裏怎麽一個牽掛嗎?我們多想求神靈保佑的時候,能夠有個話頭?!”
    狄阿鳥“噢”了一聲,說“寶兒信佛我知道,可他胡亂念叨,還不是黃皎皎家的老娘們給教的?”
    外麵開始散場了,他靜靜地聽著,苦笑說“漫天神佛,滿天神佛有什麽用?咱們漁陽還有個佛爺呢,青唐大和尚,倒沒見他超度誰,要他佛主有用,根本用不著我拿糧食,把他送過去,給快餓死的人念經得了。”
    楊小玲責怪說“修得妄言,你要是真不信他們,今下午立神壇幹嘛?”
    後麵傳來兩聲咳嗽。
    楊小玲一聽是花流霜,連忙再次把狄阿鳥的手打掉。
    花流霜隻當沒看見,卻是說“阿鳥,聽說他擅長紮答之術,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點麥成袋,上次打仗,他本來喚金剛來助戰,卻不料我們家阿鳥是長生天的兒子,金剛掉頭走了,他也就受到神佛感召,來投奔了你。你可以試試這個和尚的法力,如果能用,那皆大歡喜,不能用,那就是他在妖言蠱惑百姓,倒時別留著他了,殺了算了。你說呢,媳婦?”
    楊小玲倒是不辨真偽,驚奇道“還有這番神人?”
    狄阿鳥半點都不信,情知這是母親怕楊小玲說動自己,讓自己名順眼順借人頭安撫人心的,連忙說“這長生天,我權信著,我倒受過他老人家的恩惠,這佛主我不信,諒它也沒什麽用。”
    花流霜說“有用沒用,要試試才知道,你不想往北邊填人嗎?你且問問他,北麵是生路還是死路。”
    狄阿鳥愕然,他這才知道阿媽不是隻說給楊小玲一個人的,還是要自己按她的意思,派出青唐大和尚,讓他造謠,讓流民在兵丁的護送下,自願往北走,一路上餓死點老弱病殘,活著的再給糧食,劃算多了。
    倒是若是他們不服,自己就借青唐和尚的人頭,說他妖言惑眾,把自己也迷惑了。
    他現在大了,倒越發不敢直接拂逆阿媽的意思,坐起來,輕聲說“阿媽,我試一試。您老也受了一天的括噪,我送您回去。”花流霜說“送我?誰讓你送我,這阿雪,這你二娘,都還沒回去呢,離的也不遠。”
    她又說“剛剛你的小舅子過去給我問安,我瞅著能文能武,易於栽培,眼看你馬上要在黑山剿匪,不如把他派在博大鹿身邊做個參謀,曆練曆練。”
    狄阿鳥猶豫了一下,說“還不行,年齡太小,性子魯莽,有點二五眼,我就怕他性子一上來,衝鋒陷陣去,出了事,我給他爹娘沒法交代,照我看,還是留在身邊兒兩年,在我身邊,不也是栽培麽?”
    花流霜歎氣說“我不想讓他留你身邊,怕李芷看不得。”
    狄阿鳥反問“她看不得?”
    楊小玲碰碰狄阿鳥,說“婆婆,咱娘的意思是說,你太寶貝他了,大夫人覺得他姐姐在你心裏比她重……”
    狄阿鳥立刻打斷,反問“你心裏呢?”
    楊小玲說“我?你心裏想著她,那是應該的,我能有什麽?”她又說“李芷和我不一樣,她是大妻。”
    花流霜說“李芷不是讓他住到三裏外?你不是不知道。以後你都是一國之君了,愛誰不愛誰,哪能在臉上表現出來?”
    狄阿鳥連忙分辯說“阿媽,李芷沒什麽想法,她讓人住外頭,有她的考慮,反倒是您老想多了,說句實話吧,就嗒嗒兒虎他娘,我再清楚不過,她一撅屁股,拉幾個糞團團,我都知道,反倒是你們都這麽說,這麽做,思渾那小子知道了誤會。”
    花流霜上去在他腦門上印一記,嗔道“你個王八羔子……說你媳婦什麽呢?這樣的話,你也說得出來,我就給你實話說了吧,我疼我媳婦,其它的人要是礙著她,我就得讓人給挪一挪。”
    狄阿鳥無奈,說“阿媽,我讓他跟在我身邊有我的用意,我回頭試探、試探李芷的意思好不好?”
    花流霜這才願意,慈愛地說“你父親就你一個兒子,又隻是普通家室,嫡庶不用分,到了你這兒,那就不一樣了,就是小玲在這兒,我也把話放她跟前,嫡庶不分,禍起蕭牆,將來你老了,後悔也晚了。”
    她又說“再過半個月,就是我壽辰,我也四十六了,人說四十六,都看透,你阿爸去得早,這些年又兵荒馬亂的,一直也沒有過過壽,今年我就把話給你,你要給我操辦,這是其一,其二,利用這個機會,你立世子。”
    狄阿鳥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連忙說“阿媽,我二十歲,嗒嗒兒虎才三歲,這就立世子?您要知道,咱們疆外人,向來是立賢……”
    花流霜反問“你阿舅家立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