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節 殺使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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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車馬糧草,頗有點浩湯氣勢,一路奔向北平原,天亮之後,停留在漁陽河穀中新建的小鎮外。漁陽河穀是個天然的馬圈,因勢利導,在此圈牧,造價可比雕陰少多了,一旦放馬,草原上鋪天蓋地。
中午本應該出發,為了避開放逐的馬群,卻又緩了一緩。
牧馬的大將圖裏圖利一大早緊急回到鎮上看狄阿鳥,一定要陪同他捋些生猛的馬匹玩,最後順便為他挑選了幾匹好馬。
狄阿鳥夜裏在車上休息,這會兒就是歇大夥,也不免去四處看看,鎮裏鎮外看過,一些年輕人就都休息了過來,跟了上來。
狄阿鳥對這兒的情況很滿意,聽說圖裏圖利知道把馬糞積攢下來,往北平原運送,幹脆讓人支了些銀兩作獎賞。
圖裏圖利小兒子不久前出生,狄阿鳥上次經過沒有停留,這一次,免不了給點兒見麵禮,眼看小孩子可愛,回過頭想和謝小婉商量一下,讓自己家的蜜蜂和圖裏家剛剛出世不久的小兒子訂婚。謝小婉卻一口拒絕了。狄阿鳥知道她並不知道圖裏家族為自己四處征戰,上到父母,下到小妹子,自己的兒子,都為自己而死,也不想給她說這些,怕她當成自己拿女兒去還人家對自己的忠誠和犧牲,就說“要不然,等他這個孩子大些,我把他要到身邊教養,讓他跟蜜蜂一起長大,免得你怕不清楚這個孩子,不放心。”
謝小婉這才勉強答應,要等等再說。
狄阿鳥也就暫且不去給圖裏圖利說,在鎮子裏與他一起走動,路上隻問圖裏花子與圖裏草的婚事是怎麽安排的,記得當年張鐵頭一心垂涎人家圖裏草,想知道他現在私底下認還是不認,要是認的話,幹脆將圖裏草嫁他得了。
圖裏圖利哪能沒有探過張鐵頭的意思,無奈地說“他有漂亮娘們,怎麽會要草?那一會兒,他怕混不來女人,隻要是母的就成,山羊也不嫌棄,現在?”
接著,他又講到圖裏花子“花子還對老史有意思,雖沒明說,我和她姐心裏都清楚,未婚夫找到了,她不願意,要反悔,把我和她姐難為的,唉,難為不說,年齡大了呀。”
狄阿鳥早知道會這樣,小聲說“史文清的妻子身體不好,我想從她妻子這兒作手,也許能鬆鬆他的口,你們也不用著急,幾年都過去了,花子還是不鬆動,急也沒用。”圖裏圖利連連點頭,說“大王說的沒錯,老史的妻子確實想給他納妾,可問題是,她嫌棄咱們的人,怕過不來。”
狄阿鳥幫場麵說“這那能行?妾就便宜他了,還什麽什麽的,你放心,這個事包在我身上,改天我把老史一抓,背後讓人給他妻子說,隻有你才能給老史講情,她就乖乖地讓花子做他們家二妻了。”
他們說著,說著,就要轉回馬隊,在路上看到了個棚子,忽然意動,走去看看,裏頭正有一位須發半白的老人在打馬掌和牲畜牌號,走過去看了一會兒,忽然有點兒眼熟,脫口叫了一聲“老爹”,旋即想了起來,當年牧場分家,有一位老人阻攔眾人離開,被一群年輕人抬著上平板車,硬是跳了下來,搶天大哭……
眼看這位老人還活著,正在自己麵前打馬掌,恭敬地給自己說“我叫別格古台”,忍不住問“老人家,您難道真的不記得我了麽?”
那老人尋思了半天,說“大王見過我?”
狄阿鳥歎息說“何止見過,你不止一次在我夢裏出現,要不是有您,我哪知道人心裏還有我們夏侯氏,要不是由您,我哪還敢下收拾祖業之決心,想當年,你阻攔著,不肯讓眾人離開,這是多大的義舉?”
老人笑著說“大王是說那會兒?我想起來了,那時大王還是個大孩子,我都不知道是誰,就知道您問我,老人家,你怎麽不走呀,唉,人老了,能走哪去呢,我就在舊地放牧,一晃才幾年,這不,您就成長為草原上的雄鷹,飛回來了。”
狄阿鳥問到他的子女,他這才說“隻剩一個了。”
說完,把一旁的鐵匠拉到身邊,交給狄阿鳥看一看。
他有二十多歲,顯得略顯瘦弱,自然不像銅鐵匠。狄阿鳥親切地在他肩頭摁了一拳,回過頭跟圖裏圖利說“老人家有如此之義舉,見識遠勝於人,是適合司牧百姓的,你這裏如果缺少戶官,可以選擇百戶官以上職位安排。因為現在缺少鐵匠,如果不缺戶官,你就多送他些徒弟,讓他多教授出來幾個好鐵匠,此外,賞馬十匹,羊一百,綢緞五十,其餘待遇與封戶十人的貴族相同。”
老人連忙拉著兒子出來拜謝。
狄阿鳥說“這些都是你應得的,區區一點兒賞賜,實在沒法比及你的義舉。至於百戶官的職位,則是看您老有大是大非之念,比較適合,這才決定的,和褒獎您無關,是要選拔您出來為我出力。”
圖裏圖利連連點頭,說“是呀。”
老人欲言欲止,似乎有話要說。
狄阿鳥笑道“是不是嫌賞賜太少?按說這樣的義舉,這樣力挽狂瀾的行為,賞賜的確是少了些,可我也有我的考慮呀,我賞賜多了,就會有人站出來質疑,大王之所以賞賜這麽多,是因為大王遇到了,要是大王沒有遇到呢?!那些沒被大王看到,卻也忠心耿耿的人,隻因為大王看不到,就和您的安排有天差之別了,怎麽行呢?這我就沒法回答了。而再有人聽說,心裏羨慕,想幹個啥名堂,跑到我跟前讓我看著幹,那豈不是都成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做大王的褒獎忠貞之士得出於真心,而不能厚利標榜,打鐵一樣,多敲少砸。”
別格古台老人連忙說“大王的賞賜已經夠多了,我並沒有嫌多嫌少之心,我隻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拉兒子跪下,再給狄阿鳥看一看,說“要是大王不嫌棄,您就把我這個兒子莽格努特帶走吧,他?他雖然沒有什麽才能,卻不甘心打鐵,如果大王用得著他,就把他放在合適的地方,我敢保證,他比騾子還聽話。”
狄阿鳥點了點頭,紮著和他打會鐵的架勢說“我先給他些時日,過幾天,等他一切都準備好之後,您就讓圖裏圖利送他到我身邊,不過先說好,國家有法令,行伍有規矩,人人都要遵行,立功則賞,有過則罰,他可沒一點特殊,我隻負責把他幫您雕琢成一條好漢,其餘的就不敢保證了。”
他笑著夾起一塊馬掌片,輪了鐵錘敲兩下,跟人說“其實我也是一個鐵匠,還收了不少徒弟,和人一起改進鐵藝開了個鐵場,你們這兒有製式的兵刃吧,用著怎麽樣?那就是我的心血。”
圖裏圖利“咳咳”發笑。
狄阿鳥聽到了,立刻回過身說“誒,你笑什麽?這工匠們手底下的活兒都是多年浸漬而來,比做官難多了。你們帶兵打仗也好,治理百姓也好,多少會遇到一些自認為簡單卻不好掌握的問題,比方說戰前的軍需趕得及趕不及,攻城的器械能不能打到城頭,地方上修建房屋,架橋梁,疏導水利,這當官的未必就比得過匠人,要是你們不尊重匠人的意見,不肯聽匠人的意見,自以為是,出了問題,再明白就晚了。”
他給身邊的一群年輕人說“巴伊烏孫,對,我說的就是巴伊烏孫,你們都說一說,公允地講,他善於用兵嗎?”
眾人紛紛點頭。
狄阿鳥卻笑著說“你們這麽以為,也對也不對,為將者要利用天時地利人和,通曉韜略,熟知物理,人文,算術,巴伊烏孫恐怕一輩子都做不到了。博小鹿,你給大夥講講,當時,巴伊烏孫是怎麽打漁陽的。”
博小鹿搖了頭又晃腦,說“說到巴伊烏孫打漁陽,事先沒作任何準備,謀算上就有失誤,到了跟前,一看城牆不低,就想設土工作業,從外往裏鋪土,一個老小子告訴他說‘大首領想鋪設土方,最好從城牆根子底下往外鋪,這樣鋪起來容易,從外往裏鋪也行,得一步一步地夯出來。’巴伊烏孫覺得先鋪城牆根子傷亡太大,從外往裏鋪,可以先射住城牆上的弓手,非咬著牙說,鋪個土老子都不會嗎?要你教老子。於是,一聲令下,將士們氣喘籲籲往跟前扛土,從半裏外往裏鋪,鋪著,鋪著,土山‘轟隆’一聲,幾裏外都聽到了。咋回事兒呢?巴伊烏孫跑去看看,士兵們鋪個三角形的歪山,再往前鋪,塌了,當時還把人埋了幾個。巴伊烏孫這個兔崽子還不接受教訓,猛一咬牙,說,繼續給我鋪。又鋪了不久,他在帳篷裏聽到外頭有人喊大首領,大首領,土又要塌了。連忙往外跑,還沒跑到跟前,土坡當真塌了,城樓底下黃煙滾滾,當時老子在幾百裏外都聞到了土煙味道,心說,這兔崽子還想打漁陽?他的將士、百姓也在私底下議論,壘個土坡都壘不起來,這難道不是長生天不讓他打漁陽?我們趕緊跑吧。最後,他到底也沒有打下漁陽。你們剛剛說他能打仗?實話跟你們說,老子心裏都不服氣。”
韓英同樣自狄阿鳥開辦的新學上出來的,小聲在李思渾耳邊說幾句,瞄著博小鹿一起不停地笑。
他自然是偷著說博小鹿沒好好上學,都幹些什麽事兒。
博小鹿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麽,抹了幾把,去掛了一耳朵,立刻罵著“兔孩子,講啥呢。”韓英掉頭就跑。他去追韓英,李思渾也跟著,在後麵喊他們倆。
狄阿鳥沒理睬他們,與別格古台老人告辭,帶著別的人回去了,為再一次出發做準備。三人跑出鎮外,在草地上滾了幾滾兒。
博小鹿看到了一個野桃子樹,上頭都是些黃黃帶紅尖的毛桃子,忽然想到蜜蜂,就踢著韓英的屁股,讓他摘一些。
韓英就摘了個精光,下來用衣襟兜著讓博小鹿看,裏頭十來個呢。
博小鹿二話不說就往袖子裏揣,隻留了仨,歡喜著強調“這桃子也不好吃,你一個,阿渾倆,其它的,我拿去哄蜜蜂。”
說完,立刻往鎮上飛奔。
他走後,李思渾並不買他的帳,望上背影跟韓英說“你夠的桃子,他怎麽隻給你留一個,其它的都拿走了?”
韓英飽受過博小鹿的淩辱,沒好氣地說“他是大王的養弟,現在我們都大了,好多啦,要以前,他一個也會不留。”
李思渾更是有點氣不過。
他也沒再多說,拿起一個在空中拋拋,見韓英隻拿起一個,將另一個留給自己,忽然想把餘下的這個給阮桂英,東西自然是次要的,關鍵是讓人家知道自己心裏有人家,可他不好意思直說的,就問“蜜蜂是誰?蜜蜂是他相好?”
一句話把韓英打擊到。
韓英連連擺手,說“蜜蜂是大王的女兒呀,剛一歲,你還不知道?”
他們一邊說一邊往馬隊那兒走,碰到狄阿鳥的家眷從鎮上歇息回來。博小鹿也已經在裏頭,與棒槌走在一起,頭上馱著個粉雕玉鑿的小孩兒。韓英也沒有見過蜜蜂,眼看蜜蜂正用毛桃做武器,一路敲博小鹿的頭,抓博小鹿的臉,心裏格外舒坦,暗自想定是蜜蜂知道桃子不是他摘的,活該用桃子砸他。
一扭頭,正想給李思渾說,讓李思渾也看看博小鹿的慘樣,才發覺李思渾已經不在了。
他們回來,肯快就會有人宣布,讓大夥準備一下,繼續出發。李思渾心裏也有數,偏偏想利用這個機會與阮桂英見麵,一閃身,就到了她的那個馬車旁邊,見阮桂英在馬車旁坐著,就把桃子扔給她。
阮桂英拿到手裏,陶醉地嗅嗅,捋捋裙,卻立刻就問“怎麽還不走呀,到什麽時候才出發?”
李思渾說“快了,快了,是怕車隊和馬群碰頭,才多等了一會兒,我姐夫的家眷都從鎮上回來了,肯定要啟程了,就在那邊,你看。”
阮桂英站起來,尋了個馬車邊,往李思渾指的方向看去,卻不是看一下,一直都看著,看著蜜蜂下來,顛顛在馬車下跑,看棒槌跟史千億笑成一團,過了一會兒,跟李思渾說“小的時候,我沒見過我爹,是我娘把我帶大的,有一天,人家都說我爹回來了,我就跑出去看,隻見我爹騎著一匹駿馬,胸口上掛了紅綢,走在人前頭,真的跟滿足。很快,我爹把我們都接到了上穀,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可過了不久,他就一連納了兩個狐狸精,把我娘給冷落了。”
李思渾幾乎感覺到她的傷心,歎了一口氣。
阮桂英說“我娘過了一輩子苦日子,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我既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也不知道將來能不能讓她享上福。”
李思渾忍不住想老天保佑,千萬別讓她娘已經餓死。
阮桂英又說“我恨不得一步飛到北平原,把她找到。”她哭著說“糧車就在我的身後,可是我卻不知道它還要多久才能到。”她把一隻手臂覆在馬車廂上,就不說話了。李思渾有點沒趣,隻好說“你等著,我幫你問問,到底什麽時候走。”
說完,走了出來,沿著糧車往上走,走了二十幾步,身後響起馬蹄,一個騎士瘋了一樣往前飛奔,舉起一隻手大喊“這是大王的車隊嗎?五百裏加急,五百裏加急。”
李思渾大吃一驚,也連忙往前奔跑,去告訴狄阿鳥,身後追來了五百裏加急。
跑到狄阿鳥那兒,車隊卻照相下了出發的命令,牛角嗚嗚地吹,梁大壯和博小鹿到處催人趕快。
李思渾剛剛看到狄阿鳥,騎士就打了滾,滾到狄阿鳥前頭了,大聲喊道“情況有變,各位大人讓大王帶著糧車回去。”
圖裏圖利還等著送狄阿鳥走呢,提著馬鞭上去,粗聲問“怎麽回事兒?”
狄阿鳥卻給李思渾勾勾指頭,要求說“趕快上馬,車隊現在出發,趕快。”
李思渾愣了一愣,這五百裏加過來的急,不是不讓走的麽?!圖裏圖利也尋在狄阿鳥麵前,說“大王,你還是先問明白。”
狄阿鳥宣布說“沒什麽好問的,我們趕緊走。”
他左右揮動胳膊,下令說“不要分心,就是八百裏趕過來,咱們也要在今夜到北平原。”
就是這樣,馬隊、車隊硬生生地啟動了,開始往前跑。
李思渾環走於馬隊,很快又接到了一道讓眾人全力開向北平原的命令,繞到了阮桂英那兒,阮桂英也趴在車後問“怎麽回事兒”。
李思渾隻能告訴她說“我也不知道,緊急軍情追上來了,我姐夫可能是想緊著先到北平原,立刻掉頭回去打仗。”
正說著,後麵還真又追上來倆騎士,喊著“八百裏加急”。然而狄阿鳥不但不理睬,自己也都上了馬,往車隊後麵去,親自斷後,督促快走。走了兩個時辰左右,後麵追來了好多遊散的騎士和馬車,都是輕縱狂奔。
李思渾扭頭看了個仔細,看模樣是東夏的文文武武,他們接近上來,不時高喊“大王,你不能再送糧食去北平原,情況有變。”
再到後頭,他們追了上來,狄阿鳥打馬往前頭跑,人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線,李思渾靠緊阮桂英的車,就見一個人又一個人從自己身邊過去,到處喊人停下,不停地吆喝“聽到了沒有,都給我停。”
因為車隊剛剛接到死命令,誰也不肯停,個個都說“各位大人,我們都是奉命行事。”
這些臣子們開始到處尋找狄阿鳥,見人就問“大王呢,大王呢。”
狄阿鳥不知躲到哪兒了,他們就越過緩慢的車隊,好幾十一致擋到前頭,一輛馬車橫於麵前,史文清在剛剛追上來的騎士威風凜凜地護衛下走下來。
謝先令也來了,勸著人說“大家不要急,把消息送到大王耳朵裏就行了。”
狄阿鳥實在躲不過去,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走到前頭,舉著馬鞭問“你們放著自己的事不做,一起來追我,到底有什麽事兒,啊?”
史文清說“大王是昨天晚上走的,今天的事兒,你是不知道,拓跋巍巍派使臣來了,戰爭一觸即發,這種時候,您怎麽還能帶著糧食,去賑濟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呢?群臣,完全是自發地動員起來,想在半路把您截回去。”
重量級的人物牛六斤也一下出現。
他騎著一匹白馬,大聲建議說“拓跋巍巍的使臣說,他們擬出兵十萬,敵強我弱,不能不放在心上,憑我們的力量,舉國能集結三、五萬兵力就已經很不錯了,這個時候,您應該立即武力驅趕北平原的流民,將北平原的將士也動員起來,至於糧食,戰爭在即,哪能少得了糧食?!”
狄阿鳥冷笑說“拓跋巍巍不過打了個噴嚏,我的文武大臣都嚇破膽了嗎?瞧你們那點膽量。”
牛六斤哭笑不得地說“大王恐怕還不知道,馮,馮,馮山虢那個兔崽子,他在接見使者的時候,身懷利刃,跟人家爭論急了,上去給了人家一刀,現在正使臣在漁陽躺著喘氣呢,副使已經跑了。”
狄阿鳥愣了一下,回過神說“馮山虢幹的?他幹的?你肯定?”
牛六斤說“我當然肯定,我就在跟前看著,他那會兒不知道多利索,往前兩步,闖進了人家懷裏,就把人肚皮劃開了,油脂流了一地。李先生現在還正在給人家縫肚皮,你說發生這樣的事兒,戰爭會遠嗎?”
馮山虢對那邊的使臣不客氣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是,狄阿鳥實在沒想到,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懷揣利刃,幹出這種殺使絕心的事兒。
意外之餘,想想後果,則即便拓跋巍巍原本隻是為了試探虛實,出於嚇唬之心,此刻也要被迫開戰,他會移師多少,倒也讓人失去了預料的依據,要是說戰爭很快就會爆發,確實是實情。
很快,狄阿鳥也明白了馮山虢為什麽這麽做。
自己去了北平原,正在幹讓朝廷猜忌的事兒,恰好拓跋巍巍的使者出現,無疑更是讓朝廷擔憂,也許,對方已經無形之中就離間了東夏和朝廷,而見麵就下這一刀,那就好說了,這一刀不但絕拓跋巍巍之心,同時堅定朝廷對自己的信任。
這一刀,隻怕除了為朝廷的成分,也有為自己的成分。
按照馮山虢做事的角度看,倒也是正確的。
背靠朝廷,真要是朝廷不猜忌,要糧給糧,要援兵給援兵,他拓跋巍巍勞師以遠,自己怕什麽呢?
狄阿鳥幹脆仰天大笑起來,說“令尹發威就發威了吧,誰也沒當他是病貓過,既然木已成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各安其職,該幹什麽、幹什麽,不用慌張到這種程度,都散了回去。”
他想私下說服牛六斤,說服了牛六斤,牛六斤站在自己這邊兒,起碼也能喊走一小半人,立刻朝牛六斤勾了勾手指,示意借一步講話。
不料,史文清一步蹦兩人中間了,大聲說“有什麽話,大王就當著大家的麵說。”
狄阿鳥知道心思被他看穿了,頓時惱羞成怒,咆哮一聲“你給我等著。”
他猛地衝進麵前的陣營,舉上馬鞭衝一些騎手指,一個一個地問“你要擋路麽?”指到誰,誰挪一挪,走出去,看著別人都不走,繞到後麵站上。
牛六斤想說上來勸一句,立刻換了一鞭子,隻好大叫“阿鳥。”
狄阿鳥要求說“帶上人給我回去,我有分寸,你想讓我殺幾個人才甘心是吧?”牛六斤急躁地“啊呀”一聲,往一旁讓了。
他一動,狄阿鳥再追著人跑,眼看前頭隻剩了個史文清,就他馬隊前頭橫輛車,一副你打我好了的樣子,立刻招梁大壯執人。
梁大壯的嘴張開就合不上了,人也沒什麽動靜。
狄阿鳥一看他這樣子,怕自己這邊的氣勢弱下去,立刻喝道“你不聽是吧?!”
於是,他又一聲令下,把梁大壯捆了,讓人按住他的嘴,給他合上嘴。
這麽一捆,對麵才有點兒退讓。
隨後,幾個衛兵去按史文清,圖裏花子幫著史文清掙,被人推了仰麵叉,眾人判斷狄阿鳥是動了真怒,徹底讓開了道路。
可他們雖然把道路讓開了,卻在兩邊哀求。
夕陽披下來,混亂一團,史文清被捆上了一輛牛車,還不停大喊“戰爭在即,大王卻要去做好人,你們就是泥巴捏的,今天也得把大王糊在這兒。”
有的人純粹是受鼓動,覺得該來,卻沒有什麽成熟的道理,就在那兒喊“大王聽聽吧,聽我們一回吧。”
狄阿鳥嚴厲嗬責牛六斤等人,才有人出來穩定形勢。這會兒車隊走著,他也有了和一些人單獨說話的機會,這就先衝牛六斤激將“這十萬大軍,也不是他說開拔就開拔的,你怎麽也嚇破了膽?你給我聽著,你要是怕拓跋巍巍,就給我滾回老家呆著去,別在這兒跟大夥一起起哄。”
他自己留下斷後,讓車隊繼續往前走。
李思渾眼看也要過去,就見一個將領翻身下馬,摟上狄阿鳥的馬腿。
李思渾揉揉眼睛,隻當自己看花了眼,然而再看上一看,狄阿鳥的馬一挽腿,踽踽往後退掙脫,雖然沒踢人,但馬身一錯,人看得再清楚不過,確實是去摟馬腿,當下連忙給車裏伸頭的阮桂英說“你看,你看?!這糧食,這糧食……”
阮桂英的兩行眼淚也立刻迸了出來。
車隊走過去,狄阿鳥則留下來,就地召開會議,做眾人的工作說“東夏賴於朝廷之力,方能建國,朝廷給我們供糧草,送兵器,而今隻返還了一部分,你們就都這樣了,你們就是那麽個貪婪、吝嗇麽?”
他讓牛六斤等人帶上史文清回漁陽,回去再給他鬆綁,又說“糧食有多少,夠不夠,除了史文清,你們哪一個人心裏清楚?都是別人一鼓動,你們就上來,沒有腦子麽?啊,聽著,你們一定把史文清給我押回漁陽再釋放,聽明白了沒有?我暫借把他的腦袋寄下,你們要是還想讓他活,中途不許釋放,無論他怎麽喊叫,也不許理睬。”
後麵耽誤了好些時辰,前頭車隊繼續往前走著。
走到下半夜,接近了漁陽,李思渾回頭望望,狄阿鳥還沒跟上來,心裏總是擔心,博小鹿來找他,他因為對博小鹿印象不好,也是愛理不理的,直到韓英來找他,他這才問“今天這事兒,不是明擺著逼宮嗎?你說我們走了之後,最後會怎麽樣呢?”
韓英說“能會怎麽樣?大王罵完他們,摸黑追上來唄。”
阮桂英似乎又不恨,也不怕狄阿鳥了,再一次伸出頭來,說“關鍵時候都不聽,反逼著大王,哪一個君王能容人這麽幹的,他怎麽就不開殺戒呢?他不開殺戒,咋鎮得住這些悍臣?!你看一個一個,麵目凶惡,可不是想吃人。”
韓英內心深處是支持那些大臣的,大為意外,說“你這是什麽意思?大家都是出於對國家的責任。”
阮桂英像是知道李思渾內心的擔憂,一句話問上正好“那你說,咱們走後,他們會不會對大王不利?”
韓英想也沒想就回答說“他們誰敢?!”
李思渾扭臉看過去,發覺他趴在馬上,鐵鑄一樣,沒有任何波動,倒不知自己還該不該要點兒憑證,不過,他還是選擇支持韓英,輕聲說“我大哥身邊有一員戰將,自幼受異人傳授,有萬夫不當之勇,戰場上手撕人胸,活吃人心,人稱‘賽閻王’。可是當年他和我姐夫對陣,手持大刀叫戰,我姐夫氣壞了,直奔他跟前,二話不說就砸得他忘了還手。他被揍完,讓人給逮了,過後被我大哥要回去,現在一提起這件事,就心有餘悸地說,他那會兒沒想到博格阿巴特這麽凶狠,照麵就來了,一時腿軟,動也沒敢動。”
正說著,黑暗中火把顫動,有人問“大王回來了?”
三人就不再吭聲,阮桂英放下簾子,藏了進去,其餘二人,則拉下去,等著狄阿鳥趕上來。
狄阿鳥很快走過他們身邊,“哎”了一聲招呼,說“走夜路,還習慣吧?”
這一說,他們倒是記起了虎狼急嘯,回憶兩路,告訴說“想不到這麽容易就能穿山越嶺,半路還有了幾道關卡。”
狄阿鳥笑著說“北平原和漁陽都是目前的根基,兩下不能不暢通,走,跟我一塊去看看我們家蜜蜂睡得好不好。”
他帶著二人來到自家的馬車旁,一家大小又都在馬車裏睡著了,聽到動靜,隻有史千億帶著鼻音“嗯“了一聲。
他也就沒有驚動,轉走一旁,給他們二人說話,說“我們去看看梁大壯那個倔種。”
他們到處問人,梁大壯在哪,還沒有趕到馱梁大壯的牛車,博小鹿也趕了上來,近了就說“今天夜裏怕趕不到北平原,這一路上,大家都是吃幹糧喝清水,到了夜裏,天氣轉涼,不好生受,不如我們到前麵紮駐,燒些湯水。”
狄阿鳥大為意外,說“博小鹿越發老成了,以前他哪去管這些,讓他領兵,就隻知道下死命令。”
他給三人說“領兵作戰,要能體會到士兵們的疾苦,有一些事情根本是人力無法對抗的,想辦法克服是好事兒,可將領要是一味求成,不顧部下死活,也往往適得其反。你們都要牢牢記住,這是一則領兵的基本功,好多將領成了名,打過許多勝仗,卻因為這一點基本功不紮實,最後仍不免一敗。”
博小鹿得到誇獎,大為高興,舉著手到前頭傳令。
狄阿鳥在前晚的酒宴上就發覺博小鹿有心和李思渾交好,李思渾卻不大理睬,就用馬鞭給李思渾指指博小鹿的背影,說“他十二歲離家,鞍前馬後,跟著我出生入死,我怎麽能不知道他身上的惡習數都數不輕呢。可這也不怪他,他一直跟著我們,我們也都一身毛病,更把他當成夥伴多一些,當成弟弟少一些,無形中就把他的毛病慣出來了,怪我呀。你們還受得了他吧?”
韓英不吭聲。
李思渾卻“哼”了一聲,說“他為人未免太霸道。”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這是跟我學的,也是環境造就的,我們關外人崇尚這一點,往往把掠奪他人,他人不敢吭聲當成自己的美德,有個巴特爾,給打獵的人索要獵物,被他的子孫稱頌了無數代。但是,這一點隻適用於仇人和來往不多的人,隻要他真心當你是朋友,他就對你好啦。”
他又說“朝廷給我派了一個令尹,這個令尹一來,別人也動不動想整他,可是時日久了,大夥反倒越來越多地發現他這個人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是個英雄,就又格外地敬重他。前頭的北平原,也算是我的一個好兄弟張鐵頭的地盤,張鐵頭就為了求他寫副中堂,不知花多少功夫呢。”
李思渾“嚄”了一聲,問“就是那個殺拓跋巍巍使者的令尹?”
狄阿鳥笑著說“就是他,以後東夏人會更敬重他。一介書生在特殊關頭,能拔刀而起,斬殺敵使,這種凶勁,最讓人另眼看待。”
李思渾點了點頭。
狄阿鳥這又為他們講解說“這也正是我想抽出時間給你們說明的,你們到了關外,還不熟悉這兒,要學著適應,讓博小鹿帶著你們去走走。在這兒,人們對每一個人的看法和他的身份、地位無關,無論你是國王還是奴隸,想贏得尊重就得自己去拿,他們不在乎你的出身,即便你是他們的國王。在中原,如果你出身高貴,你會被人高高捧著,凡事不需要親為,如果有人得罪你,你的奴仆就為你辦了,在關外則全然不同,越是貴族,眾人就越要求他英勇無畏,能力出眾,如果是一個還沒有證明自己能力的人,半路上遇到自己的殺父仇人,他自己要是不拔刀複仇,就沒有人會去管他,甚至有很多人立刻掉頭,棄他而去,告訴別人說,他隻配做一個奴隸。”
李思渾笑著說“如果他打不過他的殺父仇人呢?”
狄阿鳥麵無表情地說“沒關係,眾人往往不是看著他去殺掉仇人,是需要他證明自己不是個一個懦夫,他隻要一拔刀,他的夥伴們就知道他可以信賴,就肯同他一起並肩作戰了。你們也別覺得他們不可理喻,因為出了塞,人的命運都拴在一把馬刀上,自己的仇人自己都不敢挑戰,誰能指望他會為了他人拿自己的性命戰鬥呢。”
馬隊徐徐停了下來,不停有騎士停在一側,衝後路傳達命令,格外有序。
狄阿鳥也下了馬,再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女兒,發現謝小婉醒了,就把蜜蜂要過來,到黑處促她撒尿。
李思渾站在他身後,轉過臉,隻見博小鹿在篝火旁邊,嘴巴銜刀,撩翻了一隻羊,便奇怪為什麽他不讓下頭的人去幹,卻要自己殺羊。出神間,狄阿鳥已經回來了,把蜜蜂遞給一個丫鬟,問“看什麽呢?”
李思渾連忙搖了搖頭,眼看韓英去幫忙,也連忙說“我這就下去幫他。”
狄阿鳥笑著說“不用啦,記著,咱自家人不講究,到了外人家裏,主人殺羊,千萬不要湊去幫忙,因為收拾羊下水的都是奴隸。這野宴殺羊更是一種權力,殺羊的人也叫司膳,你應該明白宮廷詹事吧,和那個差不多,那個官職,以前的朝代,都是外戚和宗室擔當,關外也一樣,隆重的宴會,擔任這個的不是自家的親族,就是族裏的薩滿,他們不但殺羊,指揮烹飪,還決定宴會上給哪一個人上哪一塊肉,哪個人吃哪一塊肉也有講究,分配不好,或者根本沒給哪個人分肉,明天可能就要因此而打仗。今天,這博小鹿下手殺羊,該是為了招待你,打算給你塊好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