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節 春日殺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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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鳥奇怪田文駿為什麽會給自己寫信,眼看理由也不是很充分,一時不免發愣。
    他自幼讀書,書乃田老先生刊印,因為那種滾筒起顏料,橫著色調一致,印的文章往往要橫著看,他也確實有點習慣,愣了片刻,隻見八字一豎,寫著“殿下今昔測天心,萬不放去用。”
    當然,狄阿鳥本來就不打算放過,看這一會兒,就是想知道田文駿到底是靠什麽自信,來說服自己,這麽看完,不禁啞然失笑,一邊安撫辛璧派來的人,一邊知會備州,而自己則約定地點,去接辛璧。
    他心裏不由得想,辛璧和盧九逃走帶的金銀多不多?!要多了,自己一一笑納。
    人到了,辛璧和盧九身邊隻有幾十個人,他帶著幾百人,深更半夜亮信號,自然是一網打盡,剛剛準備將之殺個精光,人頭送去備州,盧九大聲說“賢侄,你不能殺我,我可是你父親的結拜兄弟,你放我走,我送你一樣東西,一座稀世寶庫。”狄阿鳥眼看這盧九人也老了,兵亂之計,一團老相,回想他當年與自己父親結拜,倒是情遷乃父,黯然傷神。
    盧九以為他心動了,連忙捧出一隻琥珀青龍,說“這隻青龍是你母親為了找你,送給我的,這裏頭有個天大的秘密,隻需要找到青龍棲息的玉盤,把青龍放到裏麵,就能投影出一幅地圖,這幅地圖,就藏著西定王朝埋藏下的巨額珍寶,能資助你成就大事。”
    琥珀青龍?
    琥珀青龍,自己阿媽給他的?
    狄阿鳥一下想起來了,當年阿媽表示過沒有這東西,為了找自己,把這東西給了他,那麽隻有一個可能,阿媽想借助他尋找自己造的假,不禁哈哈大笑,說“藏寶圖,實話告訴你,我叔叔也留下了藏寶圖,失落中原,不知所終,就在近來,我醒悟到我叔叔的珍寶藏去在哪兒了,藏到別人國庫去了,什麽藏寶圖?都是騙人的,天底下要是真有這東西,那些埋藏他的人早就等主人勢落之後把它挖出來了,隻有那些貪婪到極點的人才會當成真事。”
    盧九大聲喊道“是真的,這是當年我和你外公一起聽長輩們說過的,千真萬確,而這一批寶藏本來還有人知道,後來先人們與猛人在野狐嶺大戰,為了避免寶庫被發現,就毀滅了這座寶庫的痕跡。如果你父親沒死,說不定他也知道,早年他來過野狐嶺,走於絕嶺,勘察過好幾個月。我認為他知道寶庫的地址,就派人抓他,沒抓到,被他跑了,很多年後,我打聽到了他是誰,又碰巧見了麵,就與他八拜結交,與他結拜,就是想知道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寶庫的下落。”
    狄阿鳥冷笑說“這番話騙孩子玩呢,你要真因為這件事抓過我阿爸,我阿爸怎麽還與你結拜?”
    盧九說“也許他不知道當年抓他的人就是我主使的,也許他也想通過我找到寶庫,賢侄,你相信我,相信我,饒我一命。”
    辛璧鄙夷地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盧九卻顧不得了,一把扯出了個東西,說“這是靖康的王詔,你看一看就知道了,靖康國讓我呆在野狐嶺,就是為了讓我找寶藏的。”
    狄阿鳥卻沒有接,說“就算是,那又如何,你是朝廷欽犯,我是朝廷藩王,區區寶藏,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我怎麽看在眼裏?既然你與我父親結拜金蘭,不管出於何心,也是我的長輩,我就不殺你,把你和你的這條琥珀青龍,一起交給朝廷。”說完,趕上一步,一刀把辛璧的人頭砍了。
    盧九愣了好一會兒,發出一聲利叫,大喊“賢侄,你不知這寶藏的分量,西定末年,朝廷國庫入不敷出,就是想靠此寶藏重新稱雄。”
    別人提著他在地上拖,他抱著他那條青龍咧咧。
    狄阿鳥一陣心煩,忽然看到前方亮了一點燈火,則就帶著人走過去看一看,等接近了,看到一些光著脊背的人正在修建什麽東西,上去看了一看,梁大壯立刻就去問“你們這是幹什麽的?”
    一個憨厚的老農扭過臉,說“這是我們上穀人給東夏王立的功德亭。”
    狄阿鳥大吃一驚,讓人給盧九塞上破布,自己略作偽裝,走上前去,隻見這座亭格外簡陋,沒有漆,也沒有磚和瓦,全是用打出來的方塊條石和木材構建,上頭還沒有裝頂,前頭打的石碑上還有正在一鑿一下地刻,上頭寫著某年某月,上穀發生了什麽事兒,怎麽到的東夏,東夏王怎麽做的,寫這碑文的人文采還行,末了問“東夏與吾民別無瓜葛,若有,助收上穀之失地也,然之為人,仁厚而寬偉,聞之吾民無衣食居所,放車騎而空府庫,軒肝膽而照古今,不可謂不為百姓之再生父母也,倘東海不爛,則吾子孫則不忘,若有所用,肝腦塗地,雋永。”
    一名穿粗布的讀書人靠在他身邊,朗朗為他讀了一遍,激動欲哭地說“這位一定是東夏的命官吧。”
    他抱了抱拳,說“四海之大,不知東夏王及其臣工之義舉者有何人?何以昏聵而失聰。”
    他也報了抱拳,說“一方有難,八方當援,倒是父老鄉親們過譽了,倘若我東夏若有諸位一伸援手的時候,還請大夥不吝衣物。”
    讀書人捧雙手,給他鞠一躬。
    他也連忙還上一躬,說“諸位,這亭建與不建皆可,諸位還是早點安歇,不要受涼。”說完,他轉身回來,帶著人離開,走了一段路,親手拉下盧九嘴裏的布,往背後指一指,說“你沒有坐過國君,什麽都稀裏糊塗,財寶這些東西,對於造反的野匪來說,或許有用,但是對於一個國家,空有萬千珍寶,無積粟,無牛羊馬匹,無百工,無百業,毫無可益,猶如糞土一堆,你不是要找寶藏,那筆寶藏,就在剛剛那座亭子下頭。”
    他一路縱馬,回去之後心情大好,忽然一想百姓們如此知恩報德,如果他們就這樣回去了,朝廷還有幾天管不上呢?到時會不會又餓死人?
    想到這些,他立刻叫醒張鐵頭,讓他去找別的要人,等都找來了,問問還有多少糧食,到百姓們離開東夏的時候,能不能再給幾天幹糧?
    眾人算了一遍,紛紛搖頭,說“難。”
    他心裏好不痛快,好像自己做了虛心假意的人一樣,讓人家走,人家就說走,還給自己蓋一座功德亭,自己卻不能救人救到底,似乎有愧,想了一會兒,忽然想到漁陽河穀之中還有自己的私財——自己家的起碼上萬隻羊,這就欣然一喜,說“有了,我給他們殺羊。”
    他詳細給眾人說明了一下,就去睡了。
    張鐵頭卻在發愣,過了一會兒,扯扯趙過,去一旁說話“殺羊?要殺多少?”
    趙過也沒想過“大王自己的羊?大概夠吧。”
    張鐵頭著急地說“說是大王的羊,其實也不是,大王的羊,他用來幹什麽?幹什麽?賞賜人,殺完了,大王就是窮光蛋,他什麽都沒有,做這個大王,你說寒磣人不?這恐怕比出糧食更可怕。史文清那邊再出點糧食,夏糧到了,就可以補了,這要是大王把自己的羊殺完了呢?犒賞三軍誰犒?”
    趙過說“這是個問題,明天勸他吧?”
    張鐵頭反問“要是勸不住呢?”
    趙過說“勸不住也得勸呀。”
    張鐵頭就低著頭走了,一邊走一邊愁,走了一會兒,喃喃自語說“史文清這小子都知道去告狀,我就不能……”
    他猶豫了一下,卻又自言自語“不行,大王知道了,還不拔我的皮?”
    再走了一會兒,他笑了說“也沒見大王拔老史的皮,反倒誇得像是一朵花,對,我就去告狀,連夜就走,親自去。”
    想到這兒,他上了一匹馬,加急往漁陽去了。
    漁陽這邊兒,龍多雨隻一住下,就有鄉人找。
    龍多雨一看才知道是高顯的幾個商人,這些商人紛紛都說“中原情形轉好,奴隸日漸難買,咱們的地都沒人種,近來聽說東夏來了大批的百姓,就打算多買一些,沒想到那個張鐵頭明明吐了口,半路上變卦,既然咱們自己的官員在,你看能不能給他們交涉、交涉,讓他們把吞不完的奴隸吐我們一些。”
    龍多雨這兩天正圍著兩位夫人轉,笑著說“沒問題,幾個奴隸。你們想要多少?”
    幾個商人相互交頭接耳一番,其中一個說“越多越好,全要了也不算多,黑水下遊到處都可以墾荒,咱們就是缺人,我們可都是領得有官文,奉命來買奴隸。”隨後,他改口說“不是奉命買,奉旨買。”
    龍多雨聽他們這麽一說,更是責無旁貸了,說“我試試吧。”
    說到這兒,發現奴隸商人們已經代自己準備了很多孝敬兩位老夫人的東西,自然知道他們見自己前,就已經盤算好了,連忙去見花流霜。
    花流霜自己是有南人北填之心的,一口就回絕了。
    龍多雨這又花言巧語說“你們不知道,四叔在黑水下遊給你們開了采邑,都是大片大片的黑土,抓一把直流油,將來並國,這都是額外給兩位姑姑的,不能說人家中原的皇姑都有這那,咱沒有,是不是?這些土地也要人墾,奴隸送過去,姑姑占一半,我們高奴占一半,這個錢,我們還付,多劃算?表弟現在正缺錢吧?”
    這麽一說,龍籃采有點意動,說“當年我出嫁,我阿哥什麽都沒給我。”
    花流霜卻不鬆口,說“阿鳥不在,這樣的事兒,我們老姐妹曆來不管,等他回來,我給他說說,我想出於孝心,他會答應的。”
    她讓龍多雨走後,北平原那邊來消息了,說是趙過勸退順利。
    她心裏就有點失落,因為這擺明是送來一堆百姓,一堆錢,到頭來,糧食花了,還要好話說盡,去勸退,她一個不舒服,又給龍多雨希望了。
    龍多雨這幾天一直就趴在她身邊磨。
    她左右權衡,忽然這麽一天,張鐵頭眼看天快亮了,從北平原回來了,清晨嗆兩口熱湯,大聲說“老夫人,不好了,大王要把他的羊殺完,給那些流民做回家的幹糧?”
    花流霜頓時手腳冰涼,重新了狄阿鳥散盡家產的一幕,喃喃地說“我就知道,這個可恨的兔崽子,他沒了這些羊,他還是個大王嗎?”
    她第一時間,就是自己騎快馬,和張鐵頭一起趕往漁陽河穀,在那等著,然而想了一會兒,卻是有了別的想法。
    她讓張鐵頭先回去,去漁陽河穀與狄阿鳥會合,自己則立刻找到龍藍采問“你真想要采邑?”
    龍藍采說“那是呀,都是一母所生,憑什麽我什麽也沒有?”
    花流霜笑了,說“那姐姐厚著臉皮,讓你假死一回,你也幹?反正都是為了阿鳥好,你說呢?”
    一回頭,她立刻找到龍多雨說“你要是想要奴隸,立刻讓你們那邊的人領兵去接。”
    再轉個身,她找到狄南非,說“你這個做伯父的,管過我們家嗎?就沒怎麽管過我們,這一次,我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要是你辦成了,我以後就原諒你。”
    狄南非自然一口答應。
    她就說“改天,我假稱他二阿媽服藥不慎,要崩了,報喪讓阿鳥回來見她最後一麵,這個時候你帶著兵,和他擦背去北平原,把那些流民淘出來,我已經把他們賣給高顯了,一人二十兩銀子,你隻負責把人送到地方就行了。”
    這邊幹完,她就回去了,坐在那兒,喃喃地說“孩子,別怪為娘心狠,這都是你自己的心血,可不能再自己毀掉。”
    狄阿鳥近來一直覺著心亂煩悶,清晨起來就覺得氣悶。
    他按一按自己的胸口,覺得內傷應該是要好了,再提提氣力,同樣日漸自如,便認為諸事煩亂,影響心緒,出來擦了兩把臉,坐下喝了點湯。
    坐了一會兒,聽到點兒動靜,才知道蕭蕭一大早來了,正在謝小婉坐在背山的涼亭裏頭“咯咯”說話。
    蕭蕭到家裏找謝小婉不是好事兒,自己讓謝小婉說這府邸是大王搬走之後借自己居住的,可是細想想,倒又好像大王連他老婆和他衛兵都能跟自己通用一樣,何況家裏日常人等出入走動,難免要露餡,於是帶這種顧慮招呼一聲“蕭蕭小姐你來啦,要是沒什麽事兒,就趕快回去哈。”
    謝小婉一聽就愁了。
    蕭蕭攜帶禮物上門來看她,是客人呀。
    這家夥大早晨爬起來,見了客人,脫口就是一句“要沒什麽事兒,你回去哈”,不丟人麽?她牙根癢癢著說“與你說笑呢,這人就這個德行,一天到晚怕人家蹭他的飯吃。”
    蕭蕭站了起來稱呼“章京大人,你好呀。”接著甜甜地說“隻怕小婉姐姐要留我吃飯,不讓走了呢。”
    狄阿鳥立刻注意到她身邊還有個麗人,順口說句“人夠窮的了,怎麽偏偏都來蹭飯吃?!”
    說完,背過身兒往一旁走,一邊走一邊覺得那個麗人就是悅鳳,又名鳳儀,可這鳳儀還是悅鳳小姐在其它場合都帶著麵紗,他也隻能當像是,何況多看一眼,怕謝小婉回頭找自己算賬,怪自己獵豔,怪說自己娘們說事兒湊熱鬧,就頂住好奇,一路隻管走。到屋子,又是謝小桃給他送點兒湯,把一個黑不溜秋的燉湯往麵前一擺,笑眯眯地看他。
    他用手點了點,好奇著問“這什麽東西,老遠一股腥味兒,燉出來也掩蓋不住,會能吃麽?”
    謝小桃小聲說“小婉的客人送來的禮物,說是大補,一定要讓給你燉上,這兩天,你都在吃,自己沒在意。”
    狄阿鳥本不講究,不過說到補品,倒想到謝小桃懷了身子,說“既然是好東西,你也吃一些。”
    謝小桃連連搖頭,說“我不能吃,我吃了可就壞了,她們吩咐得仔細,這個東西,女人吃不得,尤其是懷上孩子的。”
    狄阿鳥問句“真的假的”,挑根骨頭樣的東西嚼,一邊吃一邊問“這什麽東西,我怎麽沒見過呢?”
    謝小桃便告訴說“海裏的馬。”
    狄阿鳥隻好指了指她,說“沒一點見識,海裏還有馬?”
    他“呼呼”吃喝,要求說“給我弄點羊肉來,就著吃。吃完,我就走了。”他等著下麵把吃的送來,趴門邊看看,一盤一盤的菜都繞過去了,忽然間很生氣,不知道誰比自己還急需吃飯,一陣莫名其妙的煩躁,外頭響了陣迷人的琴鳴,他側耳聽了一會兒,這又“咳咳”笑笑,再看一看這碗怪湯,念叨說“這海裏的馬?!改天是要好好問一問,這海裏能走馬,那就好了,不過這馬沒多少肉呀,沒肉怎麽使勁呢。”
    正說著,趙過端著幾缽飯,進來與他一起吃。
    狄阿鳥立刻說句“娘們閑著沒事兒開宴會呢,倒是不給飯吃了”,說到這兒,立刻招趙過到自己跟前分湯喝,一邊讓趙過下勺子,一邊問“好喝嗎?喝完跟我一起走,咱去河穀找圖裏圖利吃他家羊羔子。”
    趙過就是為這個事兒來,連忙說“那些羊,你不能動。”
    狄阿鳥愕然問“我的羊,我怎麽不能動?我不能動,誰動?啊?”
    謝小桃又來溜達了一趟,一看兩人共用一湯,也已經吃上了,笑了笑,問“好喝吧,趙過?小心上火。”
    狄阿鳥心裏古怪,幹脆大叫“還說什麽補品,既然上火,你讓我喝它幹什麽?”
    趙過倒拿出有學問的樣子,拉扯他說“你咋這麽土呢?”
    他教訓說“補品都上火。人參能吃得人流鼻血,當年我進山挖參,就那種叫上黨參的人參,啃了一個個頭大的,鼻血噗噗流。”
    狄阿鳥承認說“這倒也是,說到人參,東北多了去,可這人參不好保存,我阿爸發明了糖參,這才賣到中原去。若是這海裏的馬是補品,我們也想法賣進去?”
    謝小桃沒話多說了,且盯了他二人一眼,看他們坐一起,捋袖子下手,一邊啃一邊紮吵架的架勢。
    不等吃完,狄阿鳥就派人去叫燕子青,給趙過總結“別這麽小氣,將來上穀一互市,我們就可以從東北運人參,我知道我阿爸保存人參的法子,把蜂蜜熬稠,將刺上窟窿的人參放進去,再烘幹,就不壞了,到時我們可以大肆收購,也可以自己開參田,光這一項也賺發你,一根人參賣出去就是一頭羊。”
    這個人參把趙過打動了。
    他也就不吭聲了,說“上穀一互市,倒也是,這百姓可都是上穀的。”
    狄阿鳥笑著說“你明白就好,他們記著咱們,互市起來就順利,沒什麽摩擦。這山珍山貨可都是大王的收入,我能沒錢麽?”
    說著,說著,燕子青幾個就過來了。
    狄阿鳥問他們吃過早飯沒有,聽說吃了,這就說“我們一起去漁陽河穀殺羊,跟你們說一句實話,我的家令不在身邊,我這些羊打仗俘獲的,將士們得十給五,四歸國庫,一歸我,到底多少,我自己也不清楚,到時你們看著點兒,免得些兔崽子們藏了不給殺。”
    燕子青受狄阿鳥器重,知道些內幕。
    狄阿鳥這邊的大臣想法不一致,漁陽上頭有阻礙,調不來糧食,可他實在沒想到,狄阿鳥會在這個時節殺羊,上穀就是邊地,上穀人怎麽會不知道放羊跟農家春耕秋收一樣,他幹脆把頭頂在地板上喊道“大王,萬萬不可呀,這時候殺羊太可惜了。”
    狄阿鳥笑笑說“要走了也沒什麽讓他們帶的,就一人給他們來斤熟肉,放心吧,算起來,我還是出得起的。”
    他一味勸著大夥,要來馬匹,就往漁陽河穀中去。
    到漁陽河穀,圖裏圖利家的人才剛剛摸上一嘴午飯,看他也沒吃飯的意思,帶上士兵,後麵拉著大板車,來了直接問圖裏圖利人在哪,連忙去找。
    圖裏圖利回來一聽,他也疹了。
    他一再找借口如廁,打算逃之夭夭,卻沒機會跑的,隻是暗中踢了個人,讓他通知羊倌,把正放牧的羊群趕遠一點。
    他這漁陽河穀雖是不小,可草場依然負擔不了羊和馬,為了減少草場的負擔,就把羊群輪換出去吃草,沒趕出去的就在圈裏吃飼料,趕出去的,就在外頭了,騎兵出去吆喝羊倌,他們早得到了話,越吆喝越不回去。
    等了半天,這外頭放著的羊都叫不會來,狄阿鳥就奇了怪,罵了幾回,而派出去的人也都不見了。
    外頭的羊不回來,可是在圈裏喂飼料的卻跑不掉。
    狄阿鳥調集了人,羊圈門一打打開,讓一名士兵站在圈門口,拉一隻出來,責一人去殺,拉一隻出來,責一人去殺,盡管大夥極力拖延時間,可一會兒功夫,羊圈殺出來的羊就跟小山差不多了。
    圖裏圖利眼皮一個勁兒跳,一會兒功夫就找借口把一個殺羊利索的後生揍幾回,狄阿鳥見他老找人家的錯,讓他替人家下來自己去殺,他拿上刀,手指都短了一截筋,一會兒抽一回,自己隻好拿另外一隻手使勁打自己這隻手。
    有人殺不下去了,坐地下了,哭一樣喊“大王,我聽這一聲一聲羊哭,心裏就打哆嗦呀。”
    狄阿鳥自己也有點兒眼花,喘著氣說“殺它的時候,拿手箍住它的嘴。”
    羊皮拔著,跟拔家裏孩子衣裳一樣,雪白一揭,正是瘦的時候,骨頭碼碼子剛大起來,嫩肉紅紅的,貼著骨頭,再殺下去,後麵看的人嘴都發抖。
    一個老羊倌跪下來哀求說“大王,這不是殺羊的時候呀,殺這麽多羊,長生天要惱怒的呀。”
    有人撲上來,跪在地上摟住狄阿鳥的腿晃,也不勸了,隻一個勁兒哭。
    有人奔跑著,到處告訴“大王殺羊呢,殺了一隻一隻,羊摞得山一樣高。”
    鎮邊的,真外的,幹活的不再幹活,笑著不再笑,就連正出遊的孩子也個個回應說“大王殺羊呢?為啥?”他們一個一個,遠的用兩隻腳跑,近的甩著兩隻胳膊,聽著那邊的哭聲和哀鳴,走不動路,光甩兩隻胳膊。
    鎮上雖是沒有多少人,但聚聚,幾百口子就攢一塊兒了,不知誰先哭,堅強的揩眼淚,女人和孩子一起哭。
    狄阿鳥隻好回頭喘氣。
    他也沒想到這麽殺一回,自己也有點打哆嗦,可也連忙到人跟前說“我也放過牧,摸過鞭杆,我不知道嗎?可是人命再怎麽低賤,它也抵得過羊命的呀。”他突然記得青唐讚普跟來了,在看熱鬧的,衝過去抓過來,要求說“超度,超度,它們都為了救人而死,你給它們好好的超度一回,讓它們下輩子投胎,做一回人,讓它拿命救活的人下輩子做他們的父母。”
    青唐讚普人生正低落,不知哪來的勇氣,大聲喊道“我也是一國之主,投靠了你,你把百姓從我身邊帶走,現在讓我為畜生超度。”
    他又咬著牙大聲喊“違天殺羊,殺出來的孽,那是你自己的?你就不是一個牧人,你就不是,你要是放過牧,你就該知道,你是把這些羊毀了。”
    狄阿鳥心裏正暴躁,沒想到他還鼓動人,幹脆就拽著他的僧衣拖著他,捋著袖子,死命地打他的臉。
    打著打著,他渾身燥熱,一咧嘴,把領口撕開,又說“殺夠了,我就不殺了,保證不多殺一隻,多殺一隻我給它抵命。”
    他的心意已決,大夥也都清楚地明白了。
    別格古台老人一仰脖子唱“大綿羊呀大綿羊,又順從又善良,人心也是肉來長,刀插過疼汪汪;大綿羊呀大綿羊,養你時日還不長,大王請殺你,自己也哀傷;大綿羊呀大綿羊,怎麽兩眼暗無光,你要是背上長出大翅膀,撲撲楞楞飛過崗。”
    狄阿鳥聽得難受,拿手一按腦門問“殺了多少隻了?”
    他猛地問“殺了多少了?”
    一個書生在人的怒光中盯著,戰戰栗栗地告訴他“已經二千四百多隻,夠了。”
    狄阿鳥大聲咆哮說“夠個屁,給我點好,至少也要殺八千隻。”說到這兒,他就走開一步,正找趙過,突然發覺早晨找不到的張鐵頭在麵前出現了,立刻一伸手,要求說“過來,你給我在這兒看著,阿過呢,阿過。”
    張鐵頭假裝自己哪也沒去過,不過為了讓狄阿鳥知道點什麽,免得羊殺光,連忙說“漁陽那邊來人了,聽說你在這兒,正找你呢。”
    他又上去一步,站到狄阿鳥背後使勁揮手,把兩個有點心虛的家臣招過來,於是,其中一個就大起膽量說“不好了,不好了,你二阿媽昨晚上服錯了藥,快不行了。”
    狄阿鳥目瞪口呆,著急把他提提,粗聲問“你說的是真的?”
    青堂讚普被他打傻了,滾在他的腳邊,抬起血糊糊的臉,哈哈大笑說“長生天怪罪啦。”
    狄阿鳥嚎叫一聲,又使勁給他一腳,回來就走,飛快走幾步,回來奪一隻馬鞭,要求說“張鐵頭,燕子青呢,燕子清,這王八蛋?跑了就跑了,張鐵頭,你給我監視著圖裏,殺八千隻,少一隻我要你腦袋。”
    說完,沿著人邊,與衛士一起奔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問“怎麽就服錯藥了?!啊?郎中都是幹什麽的?”
    來人說“我們也不知道,就知道她要見你最後一麵呢。”
    狄阿鳥上了一匹馬,忽然發覺天都要到傍晚了,飛快就走,隻見那邊無論殺羊的,看殺羊的都停駐了,看自己,連忙一拽馬韁,走了回去。
    羊屍收攏摞起來,夕陽鋪上,燒得人眼麻。
    他強忍著,大聲說“不但給我殺出來,也給我煮出來風幹,都聽到了沒有?”說完,這才調轉馬頭,直奔漁陽去了。
    他剛一走,躲起來的趙過就冒了頭,甩著兩條腿在地上追,大聲說“別把我丟在這兒。”他回頭,也找了一匹馬,上去就走。
    張鐵頭追上了,問“你去幹什麽,你去幹什麽?你走了,我怎麽辦?”
    趙過大聲說“你看著殺羊?”
    張鐵頭“啊呀”一聲怒叫“為什麽讓我看著殺,你怎麽不看著殺,你以為我看得下去麽?你別跑,別跑?”他攆幾下,想摸個馬走,可還是醒悟過來了,自己和趙過不太一樣,自己是知道要起轉機的,於是立刻大步流星,直奔殺羊的人去了,見了就踢,咆哮說“還殺呢,還殺呢?”
    圖裏圖利殺出麻木來了,兩眼呆滯,反問“不殺咋辦?就說你不讓殺的?”
    事到如今,張鐵頭也不敢認這個帳,這就說“那,那天就要快黑了,就不會磨蹭、磨蹭?!磨蹭到天黑,明一早再說。”
    圖裏圖利一揩眼睛,說“明一早不還是得殺,今晚點火殺完,殺夠了也不再窩心?!”
    張鐵頭氣得原地轉了好幾個圈,隻好拔過他,在他耳朵邊說“大王此去漁陽,事情就變啦,肯定要變啦。”他又低又急地說了一陣兒,這又給殺羊的人宣布說“天黑為數,恁誰一人殺兩頭,情等著給羊抵命,慢慢地殺,細心地殺,都給我聽清楚了沒有?!”
    圖裏圖利喘著氣說“那殺過的呢?”
    他在張鐵頭發愣中說“殺過的煮上,免得壞了,架鍋,架鍋,我就像做了一場噩夢,現在還沒到頭。讓外頭的羊倌和羊都不要回來,留在外頭呆一夜,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