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節 夜中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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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狄南非出來之後也確實失去主意。
他對北平原還陌生著,也根本不知道流民被分散在外,不是那種一趕就可以趕的,出來一聽人介紹情況就頭皮發麻了,就說“一批一批轟出來吧,不轟出來天亮趕不完。”要不是張鐵頭帶著季倫跑來的及時,怕已經如此傳令了。張鐵頭已經和季倫通過氣,成竹在胸,客客氣氣地說“老公爺,還是按末將的意思辦吧,先召回常子龍將軍,由他居中調度,同時派騎兵通知下去,分別從南北兩側,東西兩頭按牛錄單位集中流民,錯開道路往東走,凡所在牛錄、流民走光的,所部立刻抽調出人手,彼次接受調遣,沿路押送後隊。”
狄南非不知道張鐵頭沒太多的領兵經驗,怕自己應付不來,讓常子龍火速回鎮,隻是對季倫不熟悉,對常子龍也不熟悉,和張鐵頭僅僅好一些,內心中不由想起博小鹿讓自己歇著的話來了,就說“常子龍?沒聽說過,非要他回來嗎?”
這時候通知常子龍似乎來不及了。
神機營近來發明一種“雞毛令箭”的東西,張鐵頭上次與常子龍相約,說好以這個東西相互傳喚,就說“還是讓他回來比較穩妥,你且等著。”
他讓人尋來一支“雞毛令箭”,讓人帶到曠野擺上。
人一點火,一道火光帶著碎羽毛般火花躥上空中,到了空中散開,呈現出雞毛形狀,與北鬥並列。
狄南非大吃一驚,叫一聲“長生天在上。”
他差點對著這束神火跪下,對這東西是不是張鐵頭使的還半信半疑,可是接近半個時辰,幾十裏外的常子龍就騎一匹快馬來人跟前了。
張鐵頭和常子龍私下說了些話,表示事已至此,你幹不幹,都是要幹下去了,要是想減少損失,就上套吧,常子龍也沒有辦法,他這就協助張鐵頭、季倫把行轅挪上一片交通發達的開闊地,盡心錯開人流,上調兵力。
相比張鐵頭,常子龍的經驗也不是太多,而這一次,光流民就幾萬,更不要說隨時隨地上調的兵力。
組織出來的參謀們各有負責,在火光中來去。
三人通過他們的幫助,羅列道路,錯開時間,冒著汗忙一會兒,就有點力不從心了,也隻好鴨子硬上架。
流民們從各單位被組織出來,集中到固定的地點去領幹糧,然而去了一看沒有,就懷疑是不是上了當,當即大喊大叫。
等黑鴨鴨調集的士兵們把他們強行押成單排,用纜繩拴住,沿著火把開辟的道路往東走,他們什麽都明白了,頓時哀號遍野,有些人意識地大叫,提醒還沒有路過的,還沒被捆上的人“東夏王把我們騙了,他這個惡賊虛心假意,養我們這麽多天,先是為了讓我們幹活,接著是要把我們當成奴隸賣掉呀,兄弟姐妹們,我們給他們拚了呀。”
這種喊聲並沒有此起彼伏。
為了避免出現大的動蕩,士兵們隻好用刀劍掐滅喊叫的第一批,拿紮在銳利棍棒上成了人串的屍首震懾接下來的百姓喊叫,盡量避免這些可以換來錢財的奴隸們無謂地死亡。這種震懾比無聲無息大殺一批更讓人感到絕望和憤怒,雖然嚇住了那些柔弱的人們,使得他們逐漸趨於無聲,可每一個人的眼睛裏都閃著火把一樣的火光,當他們排成隊伍往前走著,如果還沒拴上,就會忽然朝士兵撲過去,做最後的掙紮。
這個時候,那些趕工做萬民傘,功德亭的百姓還因為處得比較遠,一鑿一錘地銘刻東夏王的大恩大德。
忽然間,有個人就滾到跟前了,告訴他們“東夏王這個披著人皮的畜生把人都捆了,也不知道要帶到哪去!”
大夥一陣震驚,站在山上往下望,火把如龍,時有慘叫,頓時抄了能抄的錘,鑿,木片,大聲說“我們拚了。拚了。”
這時,季倫已經把他們想起來了,派出一支二百餘人的軍隊趕到,向他們發起了進攻。百姓們撲上去,大部分是在訓練有素的士兵麵前白白送死,很快被分割,一些被圈起來押走,一些因為反抗,撒手枕上了夜光中金黃的萬民傘,喋血於石碑,俯身山亭欄杆,再後來,有個善後的士兵萬分奇怪,用手往碑一指,問自己的同伴“這上麵寫的啥,寫的啥?”
對於大多數的士兵來說,他們就像在進行一場激動人心的戰爭,上頭在這一刻傳話“弟兄們,一個人二十兩銀子,把他們送走,我們東夏,就有錢了,有錢了。”
到了後來,一些士兵們以救人為名,下手去搶裏頭向自己求饒的姑娘,因為情況緊急,他們還有任務,幹脆將對方衣裳一撕,在雪白的胸口上給打個記號,安排一人看好,哪一個是哪一個看中了,不賣了。
但對於一少部分,因為在勞動和相處中與這些流民中的某些人產生感情的,則也異常的緊張和激動,到處把他們藏起來。
少數和多數都在驚心動魄中打仗一場捉和藏的戰爭,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刻骨銘心的體驗。
藏人的,他良心稍安,殺人的,他麵對燥熱的熱血,散發出一種壓抑的凶狠。
對於他們,一切都是那麽簡單。
可是對於運轉這一切的三個核心人物來說,他們的壓力就非同小可了。
他們麵對的不再是一個一個體,而是整個數量龐大的流民群,幹這種事兒,對三個中原出來的人來說,冥冥之中就像真有仁慈的上天在看著,等著懲罰他們,他們的神經,也隻有繃到極點才能保持冷靜。
張鐵頭把一雙眼睛都熬成血紅了,嘴唇掀著,無論是喘口氣,還是衝下麵的人下令,都像是一頭凶神,常子龍頭發都弄披散了,加上他瘦高的個頭,則像一隻厲鬼,而季倫,整個都出於半哭狀態,一跟人說話就是底歇裏斯。
塵埃漸漸落定,事情往往是先難後易,遠轉得越來越順利,越來越順利,到了後麵,張鐵頭終於得到一二分的時間,掙脫出來,抬頭看天,閉一閉眼,像是在冷靜,也像是在懺悔,這一刹那間,冷酷抹掉了他身上所有的農民氣息,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的成功還是淪落,就撇出一絲苦笑,麵部的肌肉在冷峻的夜空中微微顫抖。
忽然,一聲淒厲的喊聲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你們不能這樣?你們把上穀人給毀了,把大王也毀了,你們這群畜生,畜生……”
他扭頭望了一眼,隻見燕子青帶著幾個上穀人往上闖,被狄南非帶人攔下鞭撻,立刻往跟前跑,一邊跑一邊大喊“不要把他們弄死。”
還沒到跟前,好像有人故意與他對著幹一樣,先後殺了兩個。
同伴哀號著給燕子青說“你還盲信大王麽?非要回來,非要回來,這都是他的陰謀,是他藏起來,讓人幹的。”
狄南非自己抽了把刀,上去把那個毀辱狄阿鳥的人砍成兩段,冷笑說“就是你們這些人把大王的心給迷惑了,就是你們,不殺你們,日後還不知是什麽一個樣子。”
張鐵頭衝到他麵前,順手護了一個,說“老公爺,你不要殺了,你也不能殺他們,這件事已經就這樣了,他們都受大王寵信,殺了他們,大王要怪罪的,要怪罪的……”燕子青吐了一口鮮血,給他喃喃地說“我要麵見大王,我不信這是大王下的令,要是他處心積慮要這麽幹,他就不會殺羊。”
他用手指了一圈,狂笑著說“你們把我們上穀人毀了,把大王也毀了,大王醒悟過來,一定殺你們,一定會殺了你們。”
張鐵頭息了一口氣,他知道大王不會殺誰的,因為這已經不是自己,也不是狄南非,或者說是季倫某一個主張,這是整個東夏達成一致的結果,但是燕子青到這個份上,正確地肯定這個事兒是瞞住大王幹的,不能不說對大王是一股赤誠,就嚴厲地說“給我抬下去,趕快救治。”
他等人去辦了,這就站到狄南非跟前,勸他說“大王身邊的人你不要亂殺,行嗎?怎麽處置他們,你交給大王辦,大王才是他們的主人。”
狄南非冷笑說“鐵頭呀,你跟阿鳥出生入死,我可把你當成自己這邊的人。你要是真心為阿鳥作想,就不應該讓他再重用和寵信這些中原書生,他們會毀了大王。”
張鐵頭壓住怒火,笑著說“治國之才少呀。”
狄南非一下把自己的內心暴露出來了“少?多的是,如果他需要,我可以給他推薦幾個。”
張鐵頭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確信他這個據說總是兩頭搖擺的人也有自己的野心,至今還未看清自己的大王,認為大王雖然有過人之處,卻還是個毛孩子,處處以長輩自居,希望能借個事端,反過來控製和影響大王,虛與委蛇說“老公爺推薦的人我是放心,不過還是得讓大王看了算,您老還是趕快上路吧,大局已定,你也不用再坐鎮,最好立刻趕到前頭,順利交接。”
這麽一說,狄南非醒悟了,笑著說“是,是,是,那這裏交給你啦。”
張鐵頭目送他下山,更近一步地想到老夫人,他心中暗想他是國中勢力最大的封臣,投靠過來,大王不但不作裁撤,還陸續給他和他的兒子們上千封戶,這一次,老夫人派他來,除了自己無人可派,這個人大王殺不得,怕也在提醒大王吧,讓大王多看他兩眼,免得被親情左右。
背後伸出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他扭過頭來,見是常子龍,就說“我早就說賣掉,大王不讓,到了現在,還是回頭路,還是要賣掉,何必呢。”
常子龍苦笑說“我們這麽做到底是對是錯,再說也晚了,不過大王肯定震怒,我們要是還把大王放在眼裏,就先一步到他麵前去請罪。”
張鐵頭說“沒錯,最好天快亮那會兒,上路去漁陽,到了漁陽,給咱們求情的人多一些。”
狄阿鳥一夜沒睡,自己的坐騎幾乎都吐了白沫,然而還是晚了。
這個曙光初現的早晨,漁陽河穀中還殘存著狼藉的痕跡和待煮的羊屍,慘淡淡得像一塊抹布,北平原則早已平靜下來,野外立足,眼前隻浮現出幾隻傷員和屍首,踢蹬的土痕,爛了的部料,和一團一團篝火的餘燼。
清晨就升騰上來的一絲燥熱被心房緊緊包圍著,時刻要衝破出來,讓狄阿鳥舉刀去殺一片人,他下了馬,繼續往前走著,手持馬鞭,一步一步地往前邁。
趙過緊緊跟在他身邊,陪著他走著,一遍一遍地問“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這樣呢?”
狄阿鳥一回臉,怒吼一聲“你問我,我問誰?”
趙過是個死心眼,則回答他的問題說“那我們找個人問一問。”
忽然,他們看到前麵有輛馬車,旁邊還有一匹孤零零的坐騎,走過去,認了出來,那馬是李思渾的,而馬車不遠,正是他、阮桂英和少數幾個心懷同情的弟兄走動,看看這個處死人的地方,死了的是不是死了,活著的能不能再活過來。
狄阿鳥有點呆滯地喊了一聲“阿渾,他們人呢?”
李思渾站起來,腮幫怒繃著看他,突然撲過來,搶天大叫一聲“姐夫。”
狄阿鳥摟一摟他,有點遲鈍地問“人呢,人被他們弄哪去了?怎麽賣這麽快?”
阮桂英突然眥目出現他麵前,隻等他把李思渾扶立回去,嘶叫一聲“禽獸”,對準他的臉孔,猛地吐了一口吐沫。
狄阿鳥渾身一震,被一陣羞惱左右,閃電間拔出彎刀,聽得李思渾一身驚呼,感到他拿身體撞自己的胳膊,信手一攬,讓他甩出去,上前劈麵過去,然而就在對準阮桂英的凶神惡煞,半人半鬼的麵目時,把刀留在她的額前三寸左右,一定不動了。
阮桂英似乎瘋了一半,忽然又伸著兩隻手,如勾如爪,整個人往他刀上迎。
他隻好再抬起手臂,當下脖子裏一陣火辣,臉上也挨了一巴掌。
阮桂英似乎要把狄阿鳥撕裂才罷休,被趙過及時抓住頭發,拽住拉過去,甩在地上。
幾個趕上來的衛士刀劍出鞘,準備把她剁成幾塊。
狄阿鳥卻一陣搖晃,把刀插在地上,輕聲說“放了她吧,她受不了這種刺激,好像瘋了。”他微微發抖著說“自我十二歲,能夠離開父母闖蕩開始,似乎還從沒有誰這麽對我過,從來沒人敢這麽羞辱我,可我竟沒法下手殺她,也好,也好,這都是咎由自取,我自己給自己掙下的。”
梁大壯連忙拿一塊兒手帕,想上來給他擦,被他一手格開,當下連忙說“大王?!”
狄阿鳥說“留著它,我們也不要再進鎮,他們一定是往喜峰口去了,我們追去,也許還能來得及。”
說完,他走回來,隻覺得心裏好悶,有氣無力地給大夥往身後指一指,自己也轉了個身,走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上了馬,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往東走了去。
李思渾知道阮桂英沒瘋,她是有預謀的,在狄阿鳥來之前就給自己說了,隻好看她一眼,也連忙翻身上馬,跟著他們飛奔。
走草過田頭,馬飛掠樹影,一陣一陣的涼風在耳邊呼呼地刮,狄阿鳥忽然有點兒耳鳴,渾身更是酥軟,也有些兒冷。
走了一個多時辰,猛然間一騎從前頭回來,近了一看是自己人,停了一下。
趙過將他攔住,問他前頭情況。
他就說“大王,趙將軍,我正要回去討救兵,喜峰口那邊兒,我們、高顯、還有朝廷的人三下突然碰了麵兒,幾方對峙,相互交涉幾回,朝廷硬堵了我們的路,責我們背信棄義,說要不把他們的百姓交還,他們就攻打我們。”
狄阿鳥苦笑說“正中了他們的計,那高顯呢,他們不趁機搗一搗馬蜂窩?你們現在押著長長的流民,擺成一字型,還想要打仗麽?也還有臉回去搬兵。把人交給朝廷好了,交給他們也好,要是交給了他們,高顯就搗不了這個馬蜂窩,這些百姓起碼也不用到冰天雪地之中作苦役。”
那人得令,和一名衛士帶著狄阿鳥的信物轉身,先一步往回奔。
狄阿鳥和眾人歇一會兒,也是等了一會兒,上頭回來人了,狄南非派人回話說“大王還是再考慮一下,高顯兵強馬壯,可不能失信於他們呀。”
這句話太讓人哭笑不得。
一口氣漲上來,狄阿鳥頓時感到肺腑裏都酸酸漲漲,上馬再走,一路揚鞭,忽然胸口先一悶再一甜,吐了一口黑血,當下身子一軟,栽於馬下。
眾人紛紛勒馬。
趙過最先跑到跟前,將他翻了個身,麵朝上,人們湊來,紛紛大喊“大王,大王。”
狄阿鳥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喃喃地說“多少年來,從來沒有誰當麵吐我一口如此凶狠的痰,可是今天有人吐了,多少年來,我從來沒有從馬上栽落下來過,今天卻栽了。”他一挺身軀,再一次吐了一大口黑血出來,說“我也算縱橫天下,一直笑話那些心胸狹窄的人氣死氣活,卻沒想到今天卻氣出病來了,我病了。”
趙過連忙給他擦去嘴角的血痕,哄他說“你這個樣子沒法騎馬的,我們別追了,回鎮上吧,請郎中看一看你是怎麽回事兒,一切等好了再說。”
狄阿鳥慢慢閉上眼睛,喘息了一會兒說“我是氣病了,好累,好累,這個大王不是人當的。”
接著,他笑著說“我看到我的阿爸了,他穿一件白色的衣裳,給我說,你好無能,是呀,我好無能。”
他再睜開眼睛,奮力大吼一聲“阿爸。”
接著抓住趙過的手,放到自己的刀上,說“阿過,你拿我的刀,帶人給我追上,追上,不能讓他們給人嘍,誰不聽你的,你就替我殺了他,提著他的頭回來見我,如果高顯已經把人接走,你就接過兵權,給我追上,討要回來,他們不肯給,你就攻打他們,他們再跑你再追,要是躲進高顯,你就把高顯給我圍起來,給他們要人頭。”
趙過放心不下,猶豫不決。
梁大壯小聲給他說“我怎麽覺得大王這會兒氣糊塗了?!我去過高顯,高顯城那麽大,得多少人才能圍起來呀?”
這麽一說,趙過才從緊張中醒悟過來,心說“是呀,這不是胡話嗎?現在能跟高顯開戰?更不要說把高顯圍起來,何況給他們要人頭,要誰的人頭?!”
李思渾湊跟前叫兩聲“姐夫”,摸一摸他的頭,說“姐夫發著燒。”
狄阿鳥這又說“阿渾,你不要哭,我要是死了,你就做大……”“王”字未說出來,趙過一下捂住他的嘴,連聲說“梁大壯,你帶個人,拿大王的刀做信物,上去看一看情況,把令傳下去,讓他們把俘虜交給朝廷,如果他們我行我素,你也不要按大王說的蠻幹,因為這是大王伯父領的兵,你號令不住。”
梁大壯點了點頭,拿上狄阿鳥的刀要走。
狄阿鳥又不知為何,輕聲說“我在這兒等著你,這草地就是軟。”
他扭臉看了一會兒,又發一句胡話“阿渾,這些人是不是好可恨,我一個也不原諒,他們一定是想趁我生病鬧我的心,可他們誰也休想,你比阿過年輕得多,我又對不起你姐,要是我死了,真想讓你出來做國……”
趙過連忙把他的嘴捂住,擔憂地說“大王許多天前就發燒,我以為他早好了。”他大叫兩聲,要求說“阿鳥,你千萬不要亂說呀,你這不是想害阿渾嗎?”
狄阿鳥不再吭聲,過了一會兒擠出一句話“這也不完全是糊塗話,起碼阿渾與他們不一樣,與我心意最是相通,如果我現在真的死了,算了,不說了,也對,我不能害阿渾,他還是個孩子。”
趙過把他挾起來,扶他上馬,準備帶他回鎮。
一個衛士突然往山崗上一指,大聲說“你們看,那是誰的人?”
地平線像是樹枝一樣撐開,騎兵開始露頭,一個一個,烏鴉一般並腿站著。趙過大喝一聲,號令眾人上馬,同時派出一個騎兵,前去問一問,自己則站在草地上,抖出一條繩索,將狄阿鳥背起來,往自己背上捆。不大工夫,前頭的騎士回來,驚恐著說“是巴伊烏孫。”狄阿鳥在趙過背後喃喃自語,說“我就知道巴伊烏孫一直在周圍藏著,卻沒想到,他也瞄上了這些流民,主人家走失了一頭鹿,天下人就會共逐之,鹿到了我的地方,卻給一群王八蛋給攆走了。”
趙過大叫一聲說“你發燒燒糊塗了,少說句話。”
李思渾扶他二人上馬,大聲說“趙過大哥,你保護姐夫先走,我來斷後。”
趙過猶豫了一下,有點後悔,後悔自己沒把狄阿鳥給他,自己斷後,狄阿鳥卻又說“巴伊烏孫不是神仙,他也不知道我會在這兒,他是瞄著百姓們去的,隻因為實力太小,想撿一口剩飯,才會在這兒出現,我們現在雖然不怕他們,可是馬力太乏,還是一起回鎮好,慢慢走就行,理會他沒必要。”
李思渾上了馬,打個轉回來說“我看他們也就百十個人,趙過大哥不要再聽我姐夫的胡話,姐夫身係一國,不可有失,盡管先走,我來斷後。”
他找到一杆狼牙棒,橫了立馬,大聲說了一聲“不怕死的,給我一起把敵首擒來。”說完,振馬就往上衝。
趙過想讓他按狄阿鳥說的辦,看他已經躥了出去,隻好看住一位年長的犍牛,說“這裏就交給你了,不能讓他出事。”說完,馱著狄阿鳥,帶走一人,一起向鎮上飛奔。
回到鎮上,趙過立刻呼人去接應李思渾。
他很快到了狄阿鳥的舊王府,隻見大門緊緊關閉,外頭站著許多將領,全部都跪在那兒,而對麵,是兵士和一些被武裝起來的人,稀奇古怪,死死守住大門,大吃一驚,問“怎麽回事兒?”
將領們讓開一條路,從兩邊紛紛圍上來問“章京大人怎麽了?”
趙過沒想到他們還記得保密密令,繼續叫狄阿鳥為“章京“,喝一句“被你們氣的”,就到一名衛士身邊詢問。
衛士連忙說“受二位夫人之命,死死保衛章京大人府。”
說完,他下令開門,過來幫忙,拖狄阿鳥進去。
趙過進去一看,當時就驚呆了。
王府到處都是驚恐的眼睛,裏裏外外,都是一些書生和老弱臥著。謝小婉和史千億穿著盔甲,和另外一名穿著盔甲的麗人當庭站著,一見他就問“趙將軍,章京大人怎麽啦?夜裏怎麽回事兒,是兵變嗎?外麵來了好多人,個個口稱請罪,卻也不知是真是假,鳳儀姑娘不讓開門。”
趙過連忙說“沒事,沒事。”
狄阿鳥被人背著,被史千億扶上背時,抬起頭,有氣無力地說“繼續關門,我病了,要養病。”
蕭蕭小姐打一旁衝過來問“他們怎麽圍在這裏給你請罪呢?明知這兒頭藏了百姓,也不討要?”
趙過說句“滾開”,一把把她這個來曆不明的人推了,沒半分的憐香惜玉。
謝小婉看狄阿鳥身上沒明顯的外傷,放心不少,繞過謝小桃,留在後麵攙扶蕭蕭一把,再起來,隻見趙過等人急切衝進屋內,將阿鳥安置在榻上,扔出幾個不認識的鳳儀那邊帶來的女子,挑選衛士死死守住門,最後幹脆誰也不讓進,震驚說“趙過,你瘋了,你這是在幹什麽?”
趙過卻不管,大步走到門口,大喝一聲“立刻傳令,調集郎中,給章京大人看病。”
鳳儀和蕭蕭都站在庭院裏發愣。
蕭蕭過了一會兒,才怯生生地說“小婉姐姐,你能不能給這位將軍說,小女子略通醫術,也許可以先解燃眉之急。”
謝小婉也著急,連忙去跟趙過通融。
趙過看了蕭蕭一會兒,想到郎中還沒來,最後要史千億和謝小婉在一旁監視著。
蕭蕭進去給又一陣不省人事的狄阿鳥診脈,噴氣如蘭地在狄阿鳥臉上摸了一陣兒,很快說“小婉姐姐,章京大人他?近來是不是受了很嚴重的內傷?還曾經發過燒。”得到確認之後,她臉色古怪著說“壞了。”
謝小婉大吃一驚,問“怎麽回事兒?”
蕭蕭臉色蒼白地說說“他受了嚴重的內傷,有點內出血,是不是你們見他臉色有點蠟黃,在他的飯菜裏使勁進補,加入像人參,烏雞,雪蓮,紅花之類進補性熱之藥?也經常給他進食大量羊肉?對了,還有我們送來的海馬?”
謝小婉連連點頭,說“有,特別是人參。”
蕭蕭半天沒吭聲,最後輕聲說“小婉姐姐,他近來是不是脾氣格外暴躁,對女色索求無度?”
謝小婉搖了搖頭,說“沒有。”
蕭蕭說“有了內傷,按常理而言,可以用些傷藥和補品,可不能用得太多,再說你們平常進食食用肉類,不免煮些牛羊骨,牛羊骨收斂滋補,這對傷勢也有好處,可兩下同時大量使用就有了問題,積熱不散,加上海馬本來就是壯陽的,於是出了問題,使得他陰陽失調,起熱,亢奮,最後盛極轉衰,低熱一下躥了上來,成了高燒。”
謝小婉點了點頭,說“那些貴重的補品,他知道了往往不肯用,我們都偷著給他放到食物中,他食量驚人,想必是吃多了,可是內中有熱,陰陽失調,不會事先毫無征兆,也不會這麽厲害,是不是?”
隨著謝小桃輕聲的呼喚。
狄阿鳥忽然又有了意識,呻吟一聲,睜眼看看,有氣無力地問“你們在幹什麽?”
謝小婉說“還不是勞煩蕭蕭給你看病?!”
狄阿鳥睜開眼睛,盯了蕭蕭一眼,說“非我東夏郎中不醫,讓她走。”他用手一指,呻吟說“讓她給我出去。”
謝小婉剛剛說一聲“別管他”,趙過就進來了。
狄阿鳥抬頭看看,說“阿過,把她給我攆走,我不要她給我看。”
謝小婉大聲責怪說“哪的郎中不一樣呢?能治好你的病再說。”她要求說“阿過……”
趙過正在猶豫,狄阿鳥伸出一根指頭,說“海馬湯有毒,有毒,就是她獻來的。”
蕭蕭臉色一下蒼白,連忙說“章京大人,你平時不是這樣的呀,你這會兒是怎麽了?怎麽就……”
狄阿鳥低聲咆哮了一聲“你走。”
謝小婉皺著眼睛想哭,最後還是說“蕭蕭,你先出去吧。”
蕭蕭隻好站起來往外走,快要出去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
趙過卻在尋味“海馬湯有毒?”
史千億自己已覺得過分,反問“怎麽可能有毒?有毒也不會發燒呀。”
狄阿鳥粗聲大氣地“嗯”一聲,說“就是海馬湯,自從我喝了它就煩躁。”謝小婉大聲說“這正說明人家蕭蕭小姐說得對,補品與海馬湯衝了,她判斷了出來,就會治,你糊塗的你?”
狄阿鳥含混著說“我不管,給我找薩滿。”
他猛地站起來,兩眼血紅著大吼“聽到了沒有?”
蕭蕭臉色不大好地走到了外麵,聽到他的大吼,身上猛地一抖,儀鳳靠了過去,問“他怎麽了?”
蕭蕭用蠅子般的聲音說“姐姐說北方男人好,要我引誘他,於是獻上的海馬、虎鞭,海馬和虎鞭本身就能壯陽,還放了大量催情的藥物,後來您聽說沒用,又加大了劑量,本就能迷失人的心性,加上他這一陣子內傷起熱,用了不少補品和牛羊骨,性格定然暴躁乖張,再一受什麽刺激,很容易就心性全無,狂悖貪色……他自己都感覺出來了,說海馬湯有毒。”
鳳儀說“他不能有事,你要全力救他,你也看到了,他在這裏多有權勢?要是一個不好,牽連我們不說,還可能斷了我們的計劃。”
蕭蕭緊張地說“他說他隻讓東夏的先生給他看病。”
鳳儀說“那你繼續取信他的夫人,讓她用你方子煎藥,唉,我一直覺得奇怪,因為他們這兒的章京不小,可也不是很大,權勢再怎麽大也不該在張將軍之上,人也不該住到東夏王的舊府,我想他要麽是東夏王本人,要麽就是東夏王的親兄弟,一定要攀上他。”
正說著,博小鹿裹著傷趟來,撲到門邊,被衛士攔了,就跪在那兒大叫“阿哥,阿哥。”
趙過很快走了出來,說“你讓他好好睡一覺。”
外頭說郎中來了,趙過讓人打開門,見各色各樣的人來了好些,正猶豫讓誰進不讓誰進,裏頭謝小婉驚呼一聲“趙過,你快讓蕭蕭小姐來,他吐血了,吐血了。”
趙過這就說“誰善於治內傷?!誰?”
一個先生說“要說治內傷,隻有韋方師。”
一個短胡須,有點粗獷的大漢站出來,連聲說“我就是韋方師,我家世代行醫,出過不少名醫,到我這裏,也就到了舞刀弄槍的份兒,賴著祖傳的一些手藝,治治內外傷,弟兄們也就說我治得好,可今個兒,我心虛呀。”
趙過愁了,隻好說了句愣話“死馬當活馬醫吧,你來看看。”
他帶韋方師進去,謝小婉卻出來了,憔悴地找到蕭蕭,說“盡是胡鬧,這些人與其說是郎中,不如說是武士,哪會看什麽病?倒是他現在糊塗,委屈著妹妹了,你不要生氣,待會兒等他清醒些,我好好和他講,你隻管先開方子。”
說到這兒,她給趙過說“你立刻派人去漁陽找我師兄李言聞。阿鳥要是一味固執,隻許東夏郎中給他看病,我隻好說服師兄,隨了他的願,到了這份上,師兄再不願意,也一定能答應我,憑著他的醫術,隻要來得及時,一定可以治好阿鳥。”
趙過喜出望外,說“阿鳥最信李先生,說非東夏郎中不醫,就是想讓他留下。”
謝小婉又問“他要找薩滿,要不要給他找?”
趙過尋思片刻,說“找。”這就一邊派人去漁陽,一邊派人找薩滿。
突然,他一回頭,狄阿鳥卻在韋方師的幫助和扶持下出來。
狄阿鳥出來掃著院子裏的人,低聲問大夥“你們都是上穀人麽?”
韋方師代為喊話“我們章京大人問你們,你們都是上穀人麽?”
眾人正在疑惑,狄阿鳥推開韋方師,慢吞吞地低下來,一個膝蓋著地,另外一個膝蓋也緩緩著地,給他們磕了一個頭說“我對不起你們,現在就發路費,派人護送你們回家。”眾人一片麻木中,狄阿鳥給博小鹿勾一勾指頭,等博小鹿到跟前,喘著氣說“給我去找金銀和糧食,分發他們,要是找不來,你不要回來了。”
他猛地扇博小鹿一個耳光,說“這是給你一個機會,辦不到,立刻給我滾。”
博小鹿繃著嘴唇點點頭,站起來就走。
鳳儀小聲給蕭蕭說“你看,我越發覺得他是東夏王,可說他是東夏王,到了他家裏,他就隱藏不住身份,難道他向北平原所有人都下令,告訴他們,稱呼自己為章京?!”
事實上還真是這樣,狄阿鳥還真的下過針對自己身份的保密令。
趙過過去扶狄阿鳥起來。
狄阿鳥在地上打了滾,幹脆仰天睡下了,說“阿過,我隻信你一個,親自把他們送走,送到上穀,去拿我的劍,誰敢言一聲,你殺誰。”
趙過隻好交換條件說“那你起來,回屋裏,我去。”
狄阿鳥伸出一隻手擺一擺,說“躺地下舒服。”
蕭蕭連忙給鳳儀說“他發燒,大概燒得太狠了,躺在地麵上涼,確實覺得舒服。現在最關鍵的是,怎麽把燒給他退下來,現在他走都走不穩,退不下燒,一切白搭。”
史千億、謝小婉、謝小桃麵麵相覷。
謝小桃和蜜蜂一下哭了,跑過去,拉著他的一隻手,試圖拖他起來,央求說“趙過,你快讓別人把他架回去。”
史千億也跑了過去。
狄阿鳥就說“你們都想讓我死,我就是不死,隻要我躺在這兒,我就是死不了。待會兒薩滿來了,我就會好起來。”
他要求說“趙過,快去,去之前派一個人,把王本給我找回來,去,趕快去。”
趙過剛猶豫一下,他又說“有史千億,你放心走好了。”
趙過實在沒法兒,眼看院子這麽一個樣,不一定這些避難的流民會不會帶來什麽別的疾病,家裏還有蜜蜂這樣一歲的孩子,就往外趕人,一邊趕一邊說“走吧,走吧,不會有事的。”
鳳儀也踱步走出來,故意說“你們走吧,再不會有事了,章京大人的話,比誰的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