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節 北上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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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帶上嗒嗒兒虎和有心到北麵查看植物、見識土方醫術的李言聞,出發前,狄阿鳥向謝先令做最後的安排,表示自己也許無法回來坐鎮指揮,但有大夥齊心協力,自己很放心,唯獨不放心的是己方的軍紀,要求孤軍作戰的將士在深入敵境之後,雖然應該搶掠馬匹、車輛和糧食問題,但要盡量不驚擾窮苦的農牧民,不殺戮沒有戰鬥意誌,一心逃跑的人,不殺手無兵器的人,不殺婦孺,不能燒殺,不能做一些乖戾而違反天理,不尊重薩滿教習俗的舉動,比方說荒唐地往水井中拉屎,跨人家的桌子……另外要求,對陣作戰,優待俘虜,戰後敵我傷員皆盡心救治,一旦陷敵人於死地,圍困妥當,應盡量勸降,替他狄阿鳥表示,自己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從故鄉走出來的高顯人。
    謝先令讚同,送了一程,回去就替他采用嚴格保密的手段,宣稱大王的病又複發了。
    出發的人馬很快和漁陽方麵的車馬隊匯合。
    從漁陽方麵出來的人馬由一位完顏姓氏的封臣和衛戍上馬耳朵菜帶領,其中還有幾個文臣,一些猛族將士。
    他們押送了大量的糧草、布帛,甚至兵器、茶葉和鹽巴,多得讓狄阿鳥都不免吃驚。
    狄阿鳥立刻問送大夥的趙過“你是不是把府庫打劫了?搬了個空?這真是史文清那王八蛋給的?”
    趙過笑著說“沒錯呀,我跟他一說,我說大王是去北方收買幾個部族首領,想在拓跋巍巍兵來之前與他們搞好關係,他就說‘這哪會夠,拿一隻豬腳祭拜上蒼,心不誠,你多帶一些,如果大王真的嫌多,不批,你再拉回來。’”
    狄阿鳥隻好苦笑“這個王八蛋,天天給我叫窮,上次都幹出那樣的事兒,這一回卻大方,可是家裏撐得住嗎?”
    趙過說“我也這麽問他了,他說,沒問題,咱也不是那麽窮,該大方的時候就得大方,隻要不去做那些無意義,白吃虧的事兒,他就是砸鍋賣鐵也供給著。”
    狄阿鳥想起來就來氣,說“他就是個王八蛋,上次好像糧食見底了,說沒鍋可砸,這一回,倒他娘的有了糧食,錢花完了,還能砸鍋賣鐵?”
    生氣也沒用。
    他隻好給趙過說“回去原話告訴他,他就是個王八蛋,不過老子算服了他。”
    和趙過分手,他繼續往北走。
    這麽一大隊人馬招搖著,很快就引來了幾支馬賊。
    這些馬賊有的看看對方的實力,飄然而退,有的卻一路盯著,尋找機會,最後還是有了兩支百餘人先後布置下陷阱,想衝斷車隊,劫走一些,可都未能實現。
    雙方不管戰鬥規模大小,就都發生在年幼的嗒嗒兒虎麵前,血都飆到了嗒嗒兒虎和他乳母的車上,嗒嗒兒虎這一趟出來,也就不光嗅了原野氣息,也把這一幕深深刻在幼小的心靈中。
    他不知道阿爸出門走親戚,半路上打獵,為什麽打來了十好幾個俘虜。
    他也很難明白這些衣衫襤褸的馬賊為什麽不害怕自己的阿爸,凶狠地衝過將士的攔截,幾乎來到自己的麵前,更不清楚為什麽當他們做了俘虜之後,放下馬刀,會是瘦瘦的,胡子拉碴,又不那麽凶惡,反倒不停地發抖。
    他一遍一遍地問他的乳母。
    他的乳母就告訴他說“他們都是草原上的惡狼,剽掠弱小,又貪婪又殘忍。”
    到了晚上宿營,他鑽到阿爸的懷裏問,問沒有問完的疑問“嬤嬤說他們是草原上的馬盜,馬盜是什麽呀?”
    狄阿鳥就著火光給他肉吃,輕輕地說“馬盜就是你阿爸還沒馴服的百姓,就像是一隻隻的野鹿。”
    嗒嗒兒虎說“他們是惡狼,不是野鹿,嬤嬤說的。”
    狄阿鳥笑笑,告訴說“他們是惡狼也是野鹿,他們是馬盜也是百姓,嗒嗒兒虎,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搶掠燒殺嗎?”
    嗒嗒兒虎稚氣地說“因為貪婪、殘忍。”
    狄阿鳥搖了搖頭說“因為他們沒有飯吃,他們沒法通過流血、流汗就能富足,為了活命,他們隻好手持馬刀,馴服野馬,劫奪人們,無論善良的,凶惡的,強大的,弱小的,因為他們不這樣,他們隻能餓死,受窮。”
    嗒嗒兒虎說“可是嬤嬤說……”
    狄阿鳥決定打敗她嬤嬤對他的影響,吩咐說“梁大壯,你把那些俘虜帶到我麵前,給他們鬆綁,給他們肉吃,讓我兒子看看,馬賊到底是什麽一個樣子的。”
    梁大壯大吃一驚,連忙湊在他耳朵邊說“大王,要是看不住,這些兔崽子,也許你不怕,可是嗒嗒兒虎呢?”
    狄阿鳥說“長生天降生我來治理他們,他們怎麽敢在我麵前放肆呢,去吧,把他們帶來。”
    梁大壯最相信這套,“嗯”了一聲。
    他派人把十幾個馬賊押解來,給他們鬆開,告訴說“大王要我給你們鬆綁,給你們肉吃,希望你們老實點兒,不要不知好歹。”
    狄阿鳥給他擺一擺手,讓他帶人吃他們的去,叱了幾聲“沒事兒”,給這些驚恐的,蹲下來往一塊擠的馬賊說“我的兒子還小,沒有見過馬賊,想看看你們,他都不怕你們,你們怕他嗎?這裏有一隻鹿,是你們的了,都過來坐好,讓我兒子看一看,馬賊是什麽樣子的。”
    幾個人鼓起勇氣,彎著腰,坐到旁邊,見狄阿鳥胳膊動了一動,連忙翻過身跪下,搗頭如蔥,大聲說“尊貴的主人,饒我們一命吧,我們願意給您做奴隸,做牛做馬。”
    嗒嗒兒虎站在狄阿鳥懷裏,大聲說“你們不是馬賊嗎?怎麽不凶狠呢?”
    狄阿鳥笑笑,說“坐下來吃肉吧,要殺你們,就不會留到現在了。”
    眾人放了心,紛紛圍過來吃肉,不大功夫搶了起來,幾乎要滾到火裏去。
    狄阿鳥隻好說“慢點兒,慢點兒,梁大壯,給他們點水喝,別讓他們噎到了。”說完,問嗒嗒兒虎“看到了嗎?告訴阿爸,他們是不是餓的?”
    嗒嗒兒虎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馬賊呀,馬賊叔叔,你們為什麽這麽餓呀。”
    狄阿鳥提高嗓門問“哎,過來,我兒子問你們話呢,你們為什麽這麽餓呢?”
    其中一個臉龜裂得像龜殼的馬賊從兔子尾巴一樣的頭發下伸來目光,說“尊貴的小寶特,我和我這幾個兄弟,都三天沒吃飯了。”
    他又說“我本來是王奇家族的奴隸,一直為他放羊,我的主人總是鞭打我,有一次,羊一下被狼群咬死了一片,我心裏一怕,就逃走了,後來被我的大王收留,就在茫茫的原野上追逐獵物和人群……”
    嗒嗒兒虎記得‘弱小’,當弱小就是小孩,問“你們欺負小孩嗎?”
    這個馬賊一陣茫然。
    梁大壯隻好在一旁捂著嘴笑。
    狄阿鳥說“嗒嗒兒虎,你明白啦?”
    嗒嗒兒虎“嗯”了一聲。
    狄阿鳥這又說“是主人的殘暴和不問青紅皂白造就了這位馬賊叔叔,是這位馬賊叔叔出於對他們頭領的恐懼和饑餓才四處劫掠,是不是?嗒嗒兒虎你來告訴我,他們究竟是惡狼呢,還是野鹿?”
    嗒嗒兒虎說“野鹿。”他又說“阿爸,咱們家也有羊,讓他給我們家放羊吧。”
    狄阿鳥微笑著看著驚愕的馬賊們,看著他們拜謝,看著他們拿油乎乎的手往頭發上抹,輕輕地說“嗒嗒兒虎你記住,這兒的草原、山林都很快會被我們家族所擁有,無論他們是不是馬賊,就都是你阿爸的百姓,將來也可能是你的,如果有一天又是馬賊出沒,那會是誰的錯呢?”
    嗒嗒兒虎說“不知道。”
    狄阿鳥笑著抓抓他的頭,淡淡地說“當然是我們一家子的過錯,尤其是我,你和狄阿狗、狄阿寶。”
    說完這些,他給梁大壯說“讓人一人給他們兩袋糧食,告訴他們怎麽食用,讓他們帶著回去。”接著說“這些糧食是我送給他人的禮品,不能多給你們,而且我現在正在走親戚,也不能收留你們,如果你們真想投奔我,就去漁陽,告訴他們,你們是投奔東夏王的,或者告訴他們,你們是投奔狄阿鳥的,同時也給我帶一個話給你們的大王或者頭領,我東夏正值用人之際,希望他們能放下劫掠善良之輩的馬刀,帶著人去漁陽投奔我,否則當我的青牛旗插過來的一天,這裏就不允許任何一支馬賊,一旦剿滅,餘者或可以放過,頭領卻是一定得處死。”
    馬賊們無不感恩戴德。
    嗒嗒兒虎也連忙掙脫阿爸的懷抱,接近那個給他說話的馬賊“阿叔,你的臉怎麽啦?能讓我摸一摸嗎?”
    馬賊渾身一顫,退縮著說“小主人,你別,會嚇著你的。”
    嗒嗒兒虎說“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馬賊強忍著,等他的小手伸上來,柔柔地在自己臉上摸兩下,渾身不由劇烈地顫抖,陡然熱淚兩行順麵頰而下。
    嗒嗒兒虎又說“馬賊叔叔你不要哭,我不是欺負你,我也是一個好漢,從來也沒有欺負過蜜蜂?!”
    梁大壯剛剛吩咐人準備幾袋糧食,轉身見他在那個馬賊身邊,一把把他抓回來,忍不住奚落“你還蜜蜂呢。”
    他大叫“大王你管不管?”
    嗒嗒兒虎歪頭笑笑,一溜煙地跑了,一邊跑一邊喊“嬤嬤,你也來看馬賊叔叔。”
    當夜,十幾個馬賊走了個精光。
    到了第二天,嗒嗒兒虎的問題還是不斷,馬盜叔叔住哪,馬賊叔叔又住哪,野馬跑得快不快,馬賊叔叔會不會去漁陽找自己玩,馬賊叔叔為什麽不打獵,他們不會打獵吃肉嗎。嬤嬤回答不上來,他就死纏。又走了一天,他們半路上遇到一匹狼,嗒嗒兒虎一陣驚喜,拿他的小弓箭望風射了幾箭。
    當年晚上,車隊馬隊遇到狼群,有人打死了幾匹。
    其中有一匹小狼,有人就用它的頭蓋骨給嗒嗒兒虎做了能頂頭頂上,能戴到臉上的麵具,嗒嗒兒虎高興得把牙差點笑掉。
    很快,他們到了一處聚居地。
    這是一支大漠中遊牧而來的民族,名為契完,隻一見青牛旗,就個個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然後把眼神放到騎白馬的狄阿鳥身上。
    梁大壯心都提在心坎上,後悔要從這片聚居地旁經過。
    正提防著,一匹快馬順風走在營地的背梗,往營地更深處而去。
    背著巨大弓箭,耳門各有一個小辮的騎士,一邊飛奔一邊大喊“青牛和白馬。青牛和白馬,諾虎兒首領,完顏師公,我們看見了青牛和白馬。”
    狄阿鳥正要同意梁大壯的請求,以最快的速度避開,順著他背影望望,遠遠看到一杆旄,旄上也是青牛,可是很粗糙,往四周看看,隻見不少家外頭都有牛角,牛頭骨,還有類似青野牛的牛群,再看幾眼,人像雨後的春筍,越來越多,站在營地各個高處,注視自己的隊伍,轉眼間,十餘騎帶著煙塵、歡樂和驚奇飛奔,好幾個都帶著一種奇怪頭盔,綁著又彎又長的牛角。
    一個四十多歲的薩滿和一個三十來歲的貴族到了跟前,立馬站在路邊看他們。
    走過去好一會兒了,一個十六七歲,渾身黝黑的少年打馬追了上來,大聲問“你們是從哪來的,為什麽也以青牛為神?”
    狄阿鳥早懷疑他們是因為圖騰把兩邊作為一種帶有淵源的族落,大聲說“我自己做的,和你們的青牛旗並不一樣,你仔細看看。”
    少年驚喜著喘氣,說“尊敬的客人,這一定是長生天的旨意,請您在這兒停留一晚,我阿爸準備了宴席,殺牛款待。”
    狄阿鳥這次出行,攜有大量財物,不得不懷有戒心,婉言拒絕說“我們是東夏國的使臣,去克羅子部辦事兒,不能隨意停留,我們東夏都以牛和馬為神物,你們若一定要追溯淵源,還是派人去漁陽一趟吧。”
    他隨手挽過一身錦袍,又下馬扯來一匹好馬,告訴說“請代我把這個送你阿爸,等我完成使命,再來做客。”
    少年說“也速錄大汗是我阿爸的姑父,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很快,不便來問的首領和祭祀薩滿都趕過來了。
    首領是個溫和得有點兒文雅的人,與下馬的狄阿鳥相互行禮,輕聲說“我叫諾虎兒,也速錄大汗是我的姑父,我們本來臣服於慕容家族,後來慕容氏滅亡,他們投奔納蘭部,我就投奔了我的姑父。既然你們是大汗的客人,有要事前往,我便交代一聲,與您一同前往。”
    他當真交代了一會兒話,換上狄阿鳥所送錦袍,挽一匹馬,帶幾個門戶武士上來。
    半路上,狄阿鳥向他承認“其實我就是東夏王,也是也速錄大汗收留過的半個養子,隻因為這次攜帶大量的財物,有緊要的事情要辦,戒心深重,不清楚你們的來曆,這才失禮托辭。”
    諾虎兒笑著說“我也明白,你們這麽多年沒見,又沒有來過,害怕禮物半路上出了事。其實我一見你,就知道是一位貴人。”
    他說“不瞞您說,上一次也果兄弟回來訴說您的英勇和不凡,大汗就曾召集我們商議一回,問我們是不是願意向東夏稱臣,因為許多人心懷疑懼,許多人拒絕,他也沒有派人去漁陽。”
    他又告訴狄阿鳥說“您貴為大王,卻能和我這樣一個卑微的人來往,以兄弟相稱,真讓人感到意外。我們是匈人的後代,按中原人的說法,那就是神農的後裔,我聽說您是雍人,倒真不知道我們兩邊的旗幟是一種淵源還是一種巧合,總之,昆侖神和長生天這麽安排,一定有它的用意。如果大汗再召開一次這樣的會議,我一定同意也果兄弟的建議的,因為那會符合昆侖神的旨意。”
    然而經過猛人的部落,很多百姓一聽說是東夏王,立刻就躲避走。
    狄阿鳥一問,得知他們很多都是遷徙到漠南的猛人,自然明了於心,知道他們為什麽躲避自己。
    自己家族不曾虧待他們,他們現在卻投奔了也速錄,見了自己,熱情了會招人說道,冷漠了也會招人說道,躲走最好。
    可他們都蔑視這個大汗的侄子諾虎兒,竟然有挑釁的兒郎上來,當麵說諾虎兒不相信長生天,是個膽小鬼,是個娘們。
    說到這些,諾虎兒就會皺起眉頭,但依然笑著。
    過後,狄阿鳥感到奇怪,問了一問,諾虎兒這才說“不瞞大王,他們這麽說我,其實不是因為我既信仰昆侖神,又信仰長生天,也不全是因為我的部眾太少,實力不夠,主要還因為我的母親。”
    他幽幽講了起來“我父親娶走了我的母親,生下了我,可後來卻被人搶走,我父親無力搶回母親,求助於慕容氏,慕容氏的大首領也確實出了兵,可是搶回我母親之後,因為沒有從戰爭中得來大量的財物,就向我父親索要軍費,我父親哪給得起,隻好看著他扣留我母親,很多年後,我母親老了,慕容氏大首領也不打算再敲詐我父親,把她送回了家,然而這時候,我母親帶了三個不是我父親的兒子,一個女兒回家,臉上竟還被慕容氏大首領刺上一行字和奴隸生兒子的好女人。”
    狄阿鳥大怒“這個慕容氏大首領當真可惡,難道你父親還肯為他效力?”
    諾虎兒說“不得不效力,我父親要顧全我們家族,我們的部落,我母親也要顧全我父親,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忍受著,後來我父親把我這些兄弟姐妹當成自己親生的養大,別人都嘲笑他,就連同族的人也奚落他,他在氣憤中死去,臨死前叮囑我,要繼續為慕容氏效力,說‘榮辱之心不可與存亡相提。慕容氏有幾萬、幾十萬騎兵,我們要活著,不這樣怎麽辦?天下的主人都一樣,用你時,給你小利,不用你時,就淩辱你,就算你恨他們,自己若是不能強大,換一個主人不也一個樣?’”
    狄阿鳥說“至少拓跋巍巍不是。”
    諾虎兒輕輕地說“拓跋巍巍的父親被我父親射傷,拓跋巍巍的兄長唆使人搶走我的母親,我們家族能帶著部落投奔拓跋氏?”
    他淡淡地說“草原上強者稱雄,弱者受欺,像我們這樣一直為別人賣命的家族和部落,最後往往落得如此下場。好在慕容氏再沒有了往日風光。”
    突然,他臉色一沉“這也是我為什麽帶著部落來到這裏的原因,我們就是候機報仇,殺光慕容氏。”
    狄阿鳥從這句話裏頭醒悟了,這是一隻外表像貓的老虎,為了報仇忍了許多年。
    看他現在的樣子,結合他母親的悲慘遭遇,也速錄也一定不怎麽待見他,也速錄雖然不乏雄才,可是他首先是一個巴特爾,也許認為他這個外甥和他父親都是懦弱之輩,但是,他怕是錯了。
    一個權衡得失權衡,忍受數十年的男人,正應了一句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看看吧,就因為慕容氏東來投納蘭,他也不遠萬裏跑來了,不知前途,不知命運,帶著部眾和家族追來了。
    狄阿鳥輕輕地安慰說“越是巴特爾,越是有不被人了解的時候,一時,甚至是一輩子,這個時候,擦麵的侮辱也許是刮刻骨頭的利刃,讓我們不斷地銘記,銘記。”
    他搭過去一隻手,又說“若幹年前你阿爸說過的話,依然不應該因為仇人的衰落而改變,現在除了報仇,你還應該多想想部落的生存。”
    當晚宿下,離也速錄的營地更近,經過諾虎兒的估算,按今天這個速度,大概次日午後就可以抵達汗庭。隨著這種迫近,知情的梁大壯內心不免忐忑。等夜晚沒了人,他就特意貼狄阿鳥身邊問“大王,他們會借給咱們兵馬嗎?許多年都沒有見了,到了跟前,你怎麽給他們說呀。”
    狄阿鳥微笑不語,最後搖了搖頭,輕聲說“不說,你也別多問,自己用眼睛看。”
    梁大壯被趕走查營,諾虎兒卻抱著嗒嗒兒虎過來。
    他似乎一見狄阿鳥就纏上了,而見了嗒嗒兒虎,又抱來抱去。
    狄阿鳥幾個部下都對他的行為不解,私下給狄阿鳥說“他一定是在拍大王的馬屁。”
    狄阿鳥卻知道拍馬屁還說不上,但肯定有心攀交,因為對方顯然不受也速錄和猛人的歡迎,無論他需要和別的部落往來還是紮住腳跟,他都迫切想找到一個看得起他的朋友。同時,他也許想知道自己帶這麽多財物給也速錄,想幹什麽。也許,他已經從自己突出自己是也速錄養子的強調中想到,自己強調這種父子關係,是在尋求保護,是向也速錄借兵來了的,而他以前也給也速錄借過兵,也速錄卻冷淡地拒絕,他也許很想知道,相比之下,也速錄會不會借兵給自己。也許,他察覺到納蘭部對自己並不友善,想到自己將能成為他的盟友和未來的保護者。也許,他因為自己的不受歡迎,看到與自己似乎存在著某種淵源,又覺得自己能夠理解他,想改換門庭,在和自己來往密切之後,帶領部眾前往東夏。
    而撇出任何一種可能,狄阿鳥分明地感覺到,他對自己有一種炙熱的好感和真正。作為一部的首領,自己送他一身錦袍,他竟然沒回一個身,當著部眾的麵就換上了,換上了才跟自己走,這隻存在於奴隸在主人麵前得到賞賜的驚喜,隻存在與晚輩得到禮物,在長輩麵前的取悅。
    甚至,他老老實實地告訴,自己被人看不起,是因為自己的母親,而這種隱私,也是該在親密的人麵前才沉痛地講起。
    難道,他真的認為他碰到自己,是昆侖神的旨意?
    狄阿鳥默默地看著他走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見他將嗒嗒兒虎放下,輕輕地說“孩子一定鬧得你夠嗆吧?”
    諾虎兒卻連忙說“不,孩子真可愛。”
    待嗒嗒兒虎揉著眼睛來到身邊,鑽入懷抱,枕了胳膊要睡覺,狄阿鳥示連忙意諾虎兒坐近一點兒,輕聲說“諾虎兒大哥,我想問一問你,如果我們真的存在淵源,會是什麽淵源呢?”
    諾虎兒閃著炙熱的光芒,懇切地說“那我們一定是一族人,世事變幻,當年匈奴的百萬大軍,不會隻剩下我們這一小枝,隻是彼此都忘了,那麽自然應該回憶起來,合而為一,追溯我們祖先那閃光的榮耀和路程,恢複我們龐大的帝國,再也不受任何人的欺負。”
    狄阿鳥感受到了,摸心示以敬意。
    諾虎兒連忙還了一禮,略帶慌張地笑一笑,輕聲說“大王,您一定是來給也速錄大汗借兵的吧?”
    狄阿鳥愕然一愣,決定示他以真誠,微微點頭。
    諾虎兒肯定地說“他不會借給你的,現在是什麽季節?他會為一個許多年沒有來往過的養子借兵嗎?”
    狄阿鳥點了點頭。
    諾虎兒又說“再說了,他占有的有您的百姓,心裏也許很不安,怕您回來縱橫大漠,這些人會離他而去。我,甚至怕他對您不利。”
    狄阿鳥又點了一點頭。
    諾虎兒得到鼓勵,更進一步地說“也堝是您的坦達,還記得你們數次結拜的情誼,回來提出,說您英武過人,麾下兵馬犀銳,人數眾多,不妨向您稱臣,也速錄大汗不該讓我們表態,可他卻召開會議征求我們的意見,大王覺得,這是不是試探像我這樣的首領們呢?”
    狄阿鳥也想過這一節,說“許多年沒有見麵,誰不再清楚誰,再加上納蘭部的挑撥,也速錄大汗自然有英明的一麵。”
    諾虎兒壓低聲音說“對。也速錄大汗和納蘭人,慕容氏走在一起,能一起對付高顯,可是您卻和高顯人走得很近,同時又離那麽遠,他不會得罪自己的盟友,隻會不顧一切地和您撇清關係。這個時候,您不應該親自來,您可以找借口,半路而歸,派您的部下把禮物送到,再作出請求。”
    狄阿鳥拍拍他的肩膀說“諾虎兒,我謝謝你,但是也速錄大汗一家對我有恩,當年我受了傷,是也速錄阿爸將我送到閣倫額阿媽身邊,悉心救治,我們草原人恩仇必報,無論他在利益麵前作出什麽樣的選擇,這一趟我都該來,起碼見一見閣倫額母親,見一見那尊敬的老奶奶。實話不瞞您,我是想向他借兵,但我不會去借,戰爭這樣的事會給任何部族帶來災難,未曾報答別人的恩惠,怎麽隨意向別人做出這樣的請求呢。這些財物僅表達我一個人的感激之情,怎麽夠支付戰爭的酬勞呢?”
    諾虎兒震驚地問“狄阿鳥巴特爾,您沒一點兒別的目的,就一下子送過來這麽多的糧食和布帛?”
    狄阿鳥說“也不能說沒有別的目的,隻是希望說出來,諾虎兒大哥不要見怪。”
    諾虎兒表示不見怪,懇切地等待在那兒。
    狄阿鳥也就告訴說“我想通過也速錄阿爸與納蘭部、包括你的仇人慕容氏修好,我剛剛建國,力氣虛弱,還要和其它的國家和部族打仗,並不想和他們交惡,甚至我的一個弟弟還在納蘭部做人質,如果這一次能得到也速錄阿爸的一句話,我想他們就再不敢趁人之危。”
    諾虎兒輕輕地點了點頭,說“那,如此一來,也速錄大汗也會大大意外,即便是出於愧疚,也會一口答應,大王,怪不得您勸誡我,不要讓仇恨放在第一位,您正在這麽做,您真是一個理智的人。”
    狄阿鳥笑笑,打發他說“諾虎兒大哥早早安歇,到了也速錄阿爸身邊,我們就站在一輛戰車上,去麵對納蘭部和他們的朋友們對我們的中傷和挑撥,誰贏得也速錄阿爸的心,尚不清楚。”
    諾虎兒堅定地頓一下下頜,摸一摸心,就去休息了,夜低吟一聲,好像是代替他突然抒發的心臆。
    天亮之後繼續出發,接近中午,那就能看到王庭的營盤了。
    旗幟在主要營地的外圍飛舞,厚重的高車包裹著盾牌和木山門,柵欄,河水相連,嚴密地保護著中軍,羊群從低窪的河泊滾動,馬群簇擁奔流,騎士們踏水而過,仰著身軀,愜意地奔騰,頭頂上的藍天緩緩升高,景象越來越清晰透亮。
    歌聲一縷,好像在四周喧嘩中穿過的針尖,背後帶著絲線,繞呀繞呀,轉過山丘,上了客人的心頭。
    梁大壯一看就不敢小視,靠在狄阿鳥身邊說“我們就沒這麽歡騰的營地,光看這股勁兒,打仗就比我們凶悍。”
    狄阿鳥要等騎兵回去稟報回來才要再走,笑了一笑,幹脆帶他、諾虎兒和一群部下上了一座丘,一邊眺望,一邊伸出手臂說“不是我們不夠歡騰,而是我們沒把這麽多的牲畜集中在家門口,我們的騎手走得更遠,牲畜鋪開的更廣闊。你看他們是夠歡騰,也就是在方圓幾十裏,隻能把牲畜群放在家門口,不敢離自己營盤太遠,一旦遠了,被仇敵掠奪,那可就是一種不可估量的大災難。”
    諾虎兒感歎說“是呀,所有的王庭都麵臨著這樣的問題,大軍匯聚,水草消耗得快,周圍根本沒有獵物。”
    梁大壯還是覺得人家兵更強,馬更壯,說“大王,你害怕丟麵子才這麽說的,咱們的人忙著幹農活呢,都不見騎著馬跑起來,也不見‘嘩啦啦’淌水一樣的牛羊一片、一片過,兵除了幹活,也是操練,光操練,都悶得很。”
    狄阿鳥不免被他氣倒,罵道“兔崽子,我不讓你們歡實了嗎?自己不爭氣,他娘的還怪我。”
    馬耳朵菜挪一挪肥屁股,膽怯地請求說“我們以後不住漁陽了,也出去立個寨,哪水草好去哪……”
    狄阿鳥都懶得罵他,敢情人家諾虎兒的話他根本沒聽著。
    王庭中軍那麽一動,幾萬人放著漁陽不呆,出去占塊水草地,出不了方圓百十裏,不是他娘的找抽嗎?
    可還真抽不得,大家都是遊牧人,在漁陽定居,再舒適也覺得不合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就緩和說“那好吧,除了漁陽作為王城以外,我還以後再立一個流動的王庭,放兵放馬,隔一段時間,帶老婆孩子去住一住,滿足、滿足你們這群兔崽子,你們到時候不好好歡騰,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山丘下方,一名騎手拉一道直溜溜的煙奔馳,近了,辨認著,似乎是個少女,那被風甩在腦後的黑點似乎是頭戴的墜子,上身是盛裝的橘紅王色,腰中裹上的幾趿拉子繡衣,膝蓋上才是綠裙。
    她很快撞見了車馬隊,衝了過去,風中多出來幾生嬌嫩的問話。
    眾人正在張望,她已經折過來,衝上了土丘,大聲說“我阿爸的哪一個養子?他們哪有這麽多的東西送?”
    狄阿鳥怔怔地辨認,心說“這潑刺剌的姑娘莫不是也答兒。”
    他心裏一熱,帶著熱忱問“也答兒是嗎?想不到你現在這麽漂亮。”
    少女一下掃過來,東珠,綠珠,珊瑚珠連成的頭戴嘩啦啦一響,是一雙妙目,從財物和來人的穿戴上想到什麽,麵龐微微一紅。
    諾虎兒也連忙招呼說“也答兒,這位是……”
    還沒說完,也答兒把目光掃到他臉上,冷冷地哼了一聲“我說呢,原來是你諾虎兒招來的玩意兒,物以類聚,想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說完,一旋身兒,嬌叱一聲“讓開。”旋風一樣打馬衝了下去。
    諾虎兒訥訥地給狄阿鳥說“她忘了你是誰,一定是跑出來玩的,當成是我帶你來,給大汗介紹的人。”
    狄阿鳥笑著說“不礙得,七、八年了吧,她要記起我,反倒是怪事了。”
    正說著,又一個騎士由遠及近,繞在丘下大喊“也答兒,你在哪,等等我。”
    狄阿鳥回頭問諾虎兒“這是納蘭家族的夫婿?按風俗住下的?”
    諾虎兒搖了搖頭,說“也答兒和納蘭氏的姑爺納蘭容信並不熟悉,這少年是大汗的中軍萬戶紮達安的小兒子,他們兩個自幼一起長大,據說也答兒心愛的人是他,大汗仰賴紮達安,也有點兒鬆動,隻因為婚約的束縛,在這兒懸著。”
    狄阿鳥笑笑,心裏卻在想若說與也答兒的婚約,我反而在先。不過現在他已經有了好幾個妻妾,對她們愛意濃濃,當年的約定也過了這麽多年,不管也答兒多漂亮,心都變得很淡,立刻作出決定,希望則魯也家族不提起,而自己幹脆利落地把它忘掉,不再去受誓言約束,讓李芷她們不高興。
    不大工夫,也堝就帶著人來迎接了,一看這麽多的禮物,登時想到上一次,狄阿鳥也給了自己大筆的財物,而自己回來提起,父親似乎不感興趣,不免羞愧,隻一個勁地說“博格阿巴特,阿鳥,我當你不會來看我們了呢。”走在半路上,又說“奶奶和母親都想著你,特別的想你。”
    狄阿鳥也就隨著他,熱情洋溢衝進他們家去,暫時不管也速錄在不在,給頭上現出銀絲的閣倫額夫人跪下,說“閣倫額阿媽,勞您掛念,你其中的一個兒子今天終於能夠回來看您和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