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節 不敗散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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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熊熙來有備而走,都已經準備妥貼,掀開布簾,似假非假地摻了李言聞一把,前麵的柳林窩子裏就都是隊伍裏挑選出來的壯卒、馬匹了,麵朝一名武官模樣的使臣,拱著輛結實而不顯眼的小馬車。
    卒子們換上當地人的打扮,像宣誓過什麽似的,不再發出一絲響動,眼看熊熙來在一個人的幫助下,脅迫著李言聞步步走來,紛紛轉過臉去,隨著那名使臣一揚手,則紛紛搶往戰馬。
    李言聞沒作無謂的反抗,和和順順地走在前麵。他是有著智慧的人,待知道事已至此的不可改變,也就收拾得很從容,走得也相當平靜,嘴角還帶著一絲淡淡戲虐,此時不過是在想隻有一輛車,嗒嗒兒虎和他乳娘會在車上嗎?要是這樣喬裝打扮著溜,這熊大人,難道還騎馬不成?
    剛是想到這兒。
    車篷被打得砰砰響,想是除了嗒嗒兒虎這樣的小孩,不會有人以此消遣,李言聞心裏一輕,三步並作兩步到了跟前,正想叫嗒嗒兒虎一聲,想起什麽來,猛地轉過臉朝熊熙來看去,隻見熊熙來的親兵拽來一匹烈馬,而他本人正束著短甲,掖下長劍,似知似不知地接受另外一名使臣對眾人作出的虛假安排“各位軍士,你們一定要保護熊大人回備州,他可是負了重要的使命,路上有什麽閃失,拿你們是問。”
    李言聞也是中原人,出入權貴人家診治病痛,耳濡目染,見過太多的官員了,文的瘦,武的肥,文無轎不出,坐車都做不慣,武有馬難騎,上上不去,他突然間恢複了一點兒對熊熙來得敬重。
    國事之下,大夫披甲,倘若中原士大夫人人如是,豈有盛世之虛,兵戈難用?他望著熊熙來,把簾子掀開,嗒嗒兒虎高興地喊了一聲,像頭小貓一樣躥進他懷裏,然後抬起頭,親昵地吵嚷,撓他。
    他回頭看著,看著,發覺熊熙來要說話了,不知對方要說什麽,怕嗒嗒兒虎打攪,連忙攬住嗒嗒兒虎的雙手,比劃說“阿虎,聽。”
    嗒嗒兒虎注意力轉移,不知好壞地喊了一句“熊伯伯。”
    可是熊熙來並沒理他。他正在奇怪,聽到這位熊大人持一把短刃,割斷一縷頭發仍在地上,在一陣鴉雀無聲中旁若無人地說“滋事體大,吾亦一馬前卒爾。報效國家丈夫事也,充一前卒亦吾平生所願,但望爾等與吾同心,生不求梓棺厚土,隻為邊疆太平。”
    眾人無不凜然,追在後麵,先是踴躍,最後幾乎是異口同聲追隨說“誓死報效熊大人。”
    李言聞親了嗒嗒兒虎一下,爬上車,往前靠靠。
    嗒嗒兒虎卻還要看,合著兩手抓抓撓撓,實在看不到了,就麵對乳母說“阿嬤,吾一一馬前兵。”
    剛剛坐穩,人無聲,馬恢恢,數人已提兵先走,馬車上車夫也揮了鞭。
    馬車走著,馬車夫卻閑。
    這夏車的布篷也就防外人看個臉,擋擋日頭,馬車一走起來,布篷就被風吹得呼啦亂飄,裏外通著氣。
    晚上走,黑夜走,天明還走,走久了,車夫打發著無聊,麵朝著前方問抱著嗒嗒兒虎往前看,指指點點地李言聞“先生呀,外麵再好,不如自己的家,出來多少年了?比起在家遭罪,流落塞外是個滋味麽?那您得回去。您壓根就不該出來。”
    他說得李言聞有點羞。
    嗒嗒兒虎大概覺著李伯伯不高興,大叫一聲“你趕你的車,別說話,吾一一馬前兵。”
    這一說,把車夫逗樂了,也讓他把話題引到了熊熙來的身上,說“像熊先生一樣的當官的,少有,少有。”
    他一掄鞭子,聲音有點悠揚“這熊大人怪,出使在外,他硬是沒夾帶東西,也沒告訴說誰能夾帶,誰不能,一開始,這裏頭就有個副使說,出這差是苦差,要是不摟些錢財,豈不是白吃罪?哎,熊大人冷笑一聲,怪副使陷他不義,翻臉給打了數十棍,隨後,有人巴結他,心說,這是個剛正的官,眼裏豈有沙子?跑到跟前說大人,他們都夾帶呢。熊大人又一冷笑,說爾搬弄是非來了,這是一苦差,行走於他國外鄉,餐風露宿,夾帶一二,換些薄財與你何幹?”
    李言聞微笑頜首。
    他是清楚這姓熊的有手段。
    他自己不夾私,劈哩啪啦打了勸他夾私的副使,這是打給官員們看的,如此一來,這些官員哪個敢不收斂,夾帶個巨萬?反過來,他卻又縱容販夫走卒,把底下人心給攏了個精光?
    車夫又說“熊大人自出來,餐風露宿,從不開小灶。”他歎了一口氣說“他是真真為朝廷受苦來著,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爾等為使團走卒,也是朝廷走卒,我為朝廷走卒,也是使臣走卒。”
    李言聞笑道“熊大人是個領兵的樣兒?”
    嗒嗒兒虎卻不讓他吭,非要問自己關心的問題“馬前卒是什麽呀?”
    李言聞隻好分神告訴說“馬前頭跑的小兵。”
    嗒嗒兒虎又問“他厲害嗎?”
    車夫吭哧直笑。
    李言聞想起熊熙來此人,歎口氣,也笑了說“厲害,最是厲害的,惟有馬前之卒,方敢勇往直前,不然他怎麽能跑到馬前頭呢。”
    嗒嗒兒虎滿意了,說“我就知道馬前兵厲害,我阿爸也是馬前的小兵。”
    他憑著自己的想象編造“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騎馬,馬是後來抓的,養,養大了,以前沒馬,我聽一個阿叔說,阿爸不騎馬……”
    車夫不知他說誰,也不清楚嗒嗒兒虎的乳母去掩孩子的嘴,想象下李言聞一書生模樣的郎中跑馬前邊,風刮細柳般往前衝,大聲說“那是,他現在也不騎馬。”李言聞倒把心思轉到了另外一個人身上,想象那人的殫精竭慮,幽幽道“你這車手又知道什麽?果敢而前,為大事奮身,走於眾人之先,此馬前之卒爾。”
    突然,前頭停下來了。
    車夫也急切刹車,待他們都一震停下,有個打前站的騎士回來通知了,一些來曆不明的士兵從山道上下來了。
    這一路其實並不太平。
    東夏被打散的兵多了去,想過河,上遊沒法過,往下遊去,路上遇到了好幾撥,追兵也是,不時冒出一股,冒出一股。這一小隊人馬對追兵有對策,利用朝廷細作辦好的碟文和一些金銀蒙混,與敗兵卻不好鬧,往往相互警戒著,各抽兵刃,等著給個雙雙不相毆的示好,各奔東西。
    按說這也正常,可熊熙來本人是奇了怪了,這敗兵似乎在攏人,越往前,撥越大,往往給人一種錯覺,他們正在漸漸歸建。
    熊熙來派人觀察過,稍微大一點的敗兵群會留下一兩個老兵站在某處必經之地上,像是收人,不走了。
    注意歸注意,他也沒往太深想。
    這一次,前哨回來,帶了消息,前方敗兵起碼三百上下,他立刻給震住了。
    阻止人馬前進,就地拉向一個山溝,到了,下馬攤開草圖,那麽幾看,他明白了,前方是一道天險。
    方圓數百裏的敗兵走僻道,恐怕都要到這裏匯攏,這沒什麽好奇怪的。
    要不?等他們過去再走?
    他冒出這個自保的想法,招了副手耿均過來,一邊研究,一邊派人再探。
    耿均是老行伍,也注意到了反常,說“前方非是被高顯的人馬搶險固守了不可。”
    這個判斷很在理。
    可這個判斷最是讓自己這一小枝人馬犯難。
    敗兵走不了,追兵前頭截了,他們就是能混過追兵,可是怎麽從敗兵中通過?之前遇到的敗兵,人少,有的身上還帶著傷,自己不率先攻擊,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即便是他們缺少吃的,但是一大群,超過三百數,他們就是以眾打寡了,隻要敗兵中有個領頭的,倒是看見就把你吃下。
    熊熙來沉吟一會兒,說“有沒有其它可能?”
    說到這個可能,他一身冷汗。
    是有其它可能。
    什麽可能不言而喻,東夏敗兵截嗒嗒兒虎呢。
    他不聲不響一會兒,要求說“把車裏的一家子弄出來,車不要了,咱往深裏潛潛,派出人,仔細打探。”
    這一打探就是半天。
    探子回來報告說“敗兵越來越多,追兵也摸來不少,他們在外頭打著呢。”
    熊熙來看完草圖上交戰的各點,心裏猛地一涼。
    耿均已經先替他說了“這不對,這顯然是有著作戰布局的。敗兵敗到漫山遍野,單個亂躥的局麵,怎麽就聚成一支人馬來了。”
    熊熙來想到了一個最壞的可能,東夏王逃出來,也選擇了這條路,有了東夏王這梟雄,敗成什麽樣的兵不能聚集出點戰鬥力?他沒有把話明說,聽著耿均要往上摸去,尋個地方看看,就要一起去。
    他們爬到一副山梁架子上,往下一望,當即就看到幾個剛剛從岔道上趕來的敗兵,為首的背上交叉背了兩隻兵器,身上披一耷拉子鍋碗瓢罐,手持一條銑刀,披荊斬棘,隨後是兩個看起來精神頭不錯的士兵,左右呈半圓,再往後,帶了輕傷,中間還有兩副擔架,最後則又是幾個保持戰鬥力的弓手。
    這是真真切切而又不可能的事。
    東夏王在前頭亂兵中則罷,還有可能,難道他不在,反倒在這十數敗兵中?
    耿均輕聲湊過來說“熊大人,這裏頭會不會有個大人物?”
    熊熙來點了點頭,低聲說“我看也是,是個能讓人效命的主。”他們觀察完這一支,正要走,卻又看到了一支遠的,人也不多,螞蟻般往這兒移動,熊熙來較勁心上來,定要去看看,參照一下,一擺手,帶著人貓腰抄路就走,約摸兩刻鍾,他們正麵俯視到了這一小隊人馬,對,還多出兩匹馬,布局大大不同,卻一看就可以肯定,這裏有還保留了戰鬥力,是經過一定組織的。
    這個時候,耿均卻情不自禁地說了“大人,這東夏王一定是個帶兵的奇才。”
    熊熙來反倒沒悟到,要求說“你說。”
    耿均說“這分明是敗散再聚,自發的。”
    熊熙來一下怔住了,問“有這種可能?”
    耿均不確定。
    他卻一下確定,說“自古名將輩出,從不知誰有如此本事。難道說……”
    回到暫時的營地,他還在推測,叫了幾個軍官說“你們都看看人家是怎麽打仗的。”眾軍官哪個不信,歸於偶然,都說不可能,說敗兵滿山跑,這不是高顯人自吹的,東夏確實敗到把大王都弄丟的地步。
    熊熙來沉吟一番,說“我雖然沒有親曆戰場,卻認為這不是完全不可能,敗是真,散,則是一種保存自己的手段,你們想想,追兵追起來了,前頭跑一個,跑一個,他們會不追大隊,追散兵,追到底,人全跑了,這是其一。其二,東夏王大概早知此敗,給下級軍官製定了敗退的路線……”
    話沒說完,有人不同意。
    這個軍官倒也敬重熊熙來,拱拱手,表示完歉意才說“撤退路線,沒有軍官分別領著,士兵們還個個知道,我還就不信了。”
    熊熙來也不信,長歎一聲說“現在這局麵怎麽解釋?”
    耿均受熊熙來重用,自覺應該為熊熙來維護臉麵,說“大人豈不是因此覺得可怕?要麽亂兵互認,一人帶頭,眾人跟隨,要麽就是他能讓每一個士兵都知道他的撤退路線。”他一回頭,莊重地恭維說“知東夏王之能者,隻有大人呀。”
    熊熙來聽他說得有道理,隻好受用,不再說什麽,隻是回頭,再一次把目光瞄向玩耍的嗒嗒兒虎,在心底說“孩子,對不起了,若不能拿你為質,你父親這樣的梟雄一旦任著性子胡來怎麽辦?”
    這會兒,他倒期盼追兵上來,雙方拚個你死我活,最後全死光,他們這撥漁翁得利,從屍體上穿過。
    追兵一時沒有上來,不過敗兵像是略一整編,往前出發了,然而讓熊熙來覺得可氣的是,他們在要道給壘了幾個城垛,不是全走完,而是留下數十精裝甲士,十餘馬匹,斷後一樣駐守那兒。
    走就走了嘛,這是幹什麽?
    一群朝廷大兵罵罵咧咧,硬說這群敗兵不知道趕緊跑,還從容留下數十斷後的。
    露營一夜,天亮了,他們才明白,什麽斷後,這就是前路給後路留的口子,用來接應後頭的敗兵。
    又露宿一天,追兵終於上來了。
    熊熙來心裏焦急,幹脆一起爬過去,躲著觀戰。
    戰果讓人有點沒法接受,上百追兵丟下二、三十具屍體跑了。
    不過第二波追兵倒來得快,三、五百數,一波一波往上攻,雙方互射,肉搏,眼看著守方人月來越少,隻有三、五個人在城垛上站著,二、三騎突然掩出,一人被射死,一人則趁追兵頭目不提防,一箭射中。
    剩餘追兵硬是在對方不到十餘的戰況下裹著頭目走了個精光。
    熊熙來雖然知道對方定然是拿精銳駐守,還是看得心寒。俗話說兵一發則難收,能發能守即可。
    敗到這種程度,略一組織,還能迅速組織出精銳敢死,豈好衡量軍隊素質的?他望著、望著,身邊的耿均突然拔出長劍,凝重地說“大人,看來……”熊熙來明白過來了,不趁此時機出擊,還再等一夜,敗兵來人填補空缺,追兵上來?他霍霍往回飛躥,到了臨時營地,拔出長劍高喝“欲渡河而歸之壯士何在?跟我奪路。”
    趁病要命,漁翁得利之舉,哪個不群起呼應?
    眾人簇擁著一家三口,受著督促,幹脆也不找路,像一群麻雀一樣直接往山穀下了,到了山穀找到了路,幹脆匯成怒箭。
    怒箭射到簡陋的陣地,僅餘的東夏兵照樣負隅頑抗。他們雖是強弩之末,五指血肉模糊,弓弦難開,照樣射翻好幾個衝在最前麵的人和戰馬,猛地鎮住亂雜搶攻的人嗎。熊熙來聽到人和馬倒地撞頑石的撲地悶響,於心痛恨,就地勒馬,大聲吵喊耿均“調幾個弓手來。快點調幾個弓手上來。”
    耿均卻沒時間調什麽弓手,在人窩中豎馬拔劍,一味嚎叫“衝。給我衝。”
    城垛那兒連缺帶囫圇,也就區區幾個弓手,哪有射退他們的可能。頃刻間,他們連人帶馬就衝破了簡陋的陷坑,來到簡陋的城牆底下。這些士兵雖然有著士氣,卻與高顯的人馬一樣束手無策,有的幹轉,有的直接攀躥,撅著屁股蹬,隨後才有人拽上了高顯兵丟下的簡陋豎梯往上搭,土牆不高,不過錯了個人身而已,轉眼間已經有人蹬上去了,卻一頭頂在人家的狼牙棒上,血乎乎地落下來。
    慘叫,怒吼混成一片。
    隻廝殺片刻,耿均就看出來了,自己是看笑話不腰疼,剛剛還覺得人家高顯兵無能,幾百人打不下一個土牆,放到自己進攻,才知道半分不抵人家高顯人,因為高顯強弓手多,在下麵能帶給上頭的東夏兵傷亡,這才幾乎攻破土防。
    外圍已破爛不可守,也是東夏兵太少的原因,主動縮了圈子,依稀可看到高顯人硬生生趟開的地方,沾滿血肉的拒馬砦,陷坑,勾撓,網兜,竹刺。
    他們可是接著人家打的,直接麵臨了臨時垛牆井。
    這微型城牆加上垛,隻高出一人,牆頭外側攢滿毛竹刺,上頭隻需幾個持狼牙棒的人站在矮一尺多的子牆上掄,想怎麽掄怎麽掄,不管你上不上牆都能敲個實在,即便你突破這一層,等著你的就是後方的冷箭,要是你運氣好,不被冷射手兼顧,再後麵,矮二尺的地方貓著持鋼叉的人,隻紮你大腿,一推,你就翻回城外了。
    這樣團攻無益。
    耿均旋即把目光放到唯一的正門。
    隨著抬頭,他把對方的布置看了個一清二楚。
    東夏兵把這一道門傍在一棵砍光枝杈的楊樹下,上頭垂索,拴著下麵堵門的平板車,平板車後再吊平板車。一看這就是個機關,打爛前一個,後麵的平板車就給上頭的石頭丸子草籃子給壓過來扣。
    至於扣過來之後會怎麽樣,事實已經上演過。
    平板車給彈過去,隨樹冠拉升,一排竹子亂拍,騎兵趁亂而出。
    耿均知道這機關已經用過了,用過了,就不再好用,雖又懸了平板車嚇人,其實已經成了這座工事的最佳突破口。
    設計者顯然沒有想到這個機關需要連續使用。
    當然,他也不用再考慮這個連續使用,因為這畢竟是個臨時陣地,有個機關門給機動騎兵外衝的機會就夠了,還能怎麽樣?
    簡短的時間,完全的就地取材,能布置出這樣看似簡陋,卻殺機重重的陣地已經夠讓人驚歎的了。
    耿均想督促士兵們不要怕高懸上空,隻嚇人用的那輛車,就破壞當門車,殺進去,可是還沒來得及,因為他是熊熙來的下屬,一歪頭,原來熊熙來持劍上戰場了。
    熊熙來替他窺破這種懸車震懾式布置,大喝叫道“放著坦途不走?!看我給你們開路。”喝完腳尖一點,竟穩穩跳上了豎立的平板車上,剛剛上去,裏頭的東夏兵鬆動繩索,懸車急墜。熊熙來縱身一讓,自這兒又上了城牆,那車一反人設想,沒有砸下來,反扣在豎立的平板車上方晃動。
    可以看得出來,裏頭還能把它再一次升上去。
    熊熙來沒想到自己竟然小瞧了這機關,不是用一次爛掉,正失神間,一個指揮官模樣的殘餘軍人閃躍過來。
    他不敢遲疑,沉著半蹲,掄劍一劃,格到對方的兵刃上。
    對方顯然想不到他竟然在沒有閃避空間的土牆上接下來自己的攻勢,本能地連續追擊,不斷踏內扣外,施展刀法。雙方於是就在這狹隘的土牆上翻飛攻擊,沿著土牆躥走。熊熙來很快看清了對方。
    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很年輕,但是很堅毅,雖然滿身血腥,衣甲破爛,刀法卻紋絲不亂,隻是他需要兼顧指揮戰場,並不能全神貫注,時而會衝他的戰友喊嚷。
    熊熙來出自將門,天賦異稟,力大過人,十八般武器樣樣精通,自覺可將此人斬殺,依稀聽得對方口音,竟是關隴官腔,不由心中一憐。
    他幾次將砍向對方脖子的刀外掣半分,格住對方的兵刃,從容攻心“爾中原之士,奈何為東夏王所用?”
    對方隻是悶哼。
    熊熙來在電光火石之間就回憶到了,狄阿鳥是在關隴發的家。
    此人也許是他麾下的重要人物,也正是得到了這些豪傑的報效,東夏王橫空出世,短短時間創立了顯赫的功業。越是這樣,他越是憐惜,眼看耿均也奮不顧身,殺上了城牆,自己一方已經將近奪城,而對方的牆井裏都是東倒西歪的傷兵,不由慨歎了說“你要是條好漢,不如惜些自家手下,你我就此一戰,我勝了,你讓我們過去,你贏了,我撤走手下,任你處置。”
    對方遲疑了片刻,回頭看了一會兒自己弟兄,喊了一聲“好”。
    雙雙暫時罷手,各自揮退自己的人馬。
    熊熙來還想攻心,要他通報姓名,問他祖上家門,卻不料對方揮退人馬,卷身回來就是雷霆一刀,隻好喝一聲,蹬腿迎上。
    他全力施展,以生力打疲人,更不要說武藝高強,隻兩下,就占了上風,這又引了對方到平地,縱橫開合,大砍長挑。
    對方顯然也明白了自己不是敵手,忽然不再阻擋他的劍,讓他的劍插中肋下,而自己則掄刀橫砍,純屬同歸於盡。
    熊熙來沒想到自己拚成這樣,大吃一驚,緊張中劍一挑,掛起一蓬血,旋身回防,卻被斬中了肩膀,頓時踉踉蹌蹌退下,被耿均扶助。耿均要持劍殺了這個不知道好歹的,交熊熙來於衛士,趕上一步,踩在站不穩的東夏兵身上,舉劍去刺。熊熙來大叫一聲“住手”,止住耿均,要給對方說番道理,喚起對方中原之心,不料對方久戰力疲,雙手一攤,木樁一樣仰天倒地。
    他愛才之心不減,舉腳上去看看,確信這兵已耗盡全身氣力,憐憫說“快,後麵不是有現成的郎中嗎?讓他來救救這郎。”
    兵殺兵,來來回回也殺了一陣子,中原士兵在此土坡下連死帶傷,足有二十餘,也不管上頭有無命令,眼看著破了,進去瞅著傷兵一陣亂剁,為己方死難者報仇,熊熙來和耿均隻是一個顧不得,已經有人割了傷兵的腦袋站到土牆上炫耀。
    朝廷和東夏還是有著君臣之盟的,打這一仗純屬不得已。
    熊熙來沒想到自己的人也這麽凶殘,氣憤地給耿均指了一指。耿均卻習以為常,笑著罵“他們殺了咱不少人,兄弟們也是人心肉長個熊。”他指著躺下的那個說“大人給他治傷,把他還給東夏王嗎?”
    熊熙來歎口氣,搖了搖頭說“此一戰布防有措,攻守兼備,看看這郎不過二十出頭……”
    耿均這回明白了,熊熙來愛對方之才。
    他沒有什麽不滿,因為熊熙來說的都是實話,二十多歲的年齡,以幾十人守一小牆,殺傷數百,戰至最後一刻,假以時日,誰也不知道他能否成長為一代名將,便給自己的兵揮手,大叫“帶上,給那郎中爺送過去,仔細救治。”隨後這又扭頭,問熊熙來“就怕他塞外野蠻,不識大人好心。”
    熊熙來笑了,說“什麽塞外野蠻,這是東夏王的老底子,你沒聽他那口音?地地道道的關隴腔。”
    說到這兒他又悵然,說“自古關隴出將,這樣的英雄豪傑,朝廷怎麽就失之交臂,讓他隨了博格阿巴特呢?”
    耿均也抬頭望天,一手扶劍,憤憤不平。
    兩人並肩而下,站在一側督促士兵快快通過,遠遠裏往後看,隻見嗒嗒兒虎的乳母抱了嗒嗒兒虎背著屍體走,一邊走一邊哭,李言聞在前麵慢慢走著,掃視著,移往那個被送去的東夏兵。
    李言聞落下去了,嗒嗒兒虎的乳母卻抱著嗒嗒兒虎經過了二人麵前。
    熊熙來喜愛爛漫的嗒嗒兒虎,伸手一招呼,嗒嗒兒虎的乳母卻不肯給,將嗒嗒兒虎一背放。嗒嗒兒虎肯與熊熙來說話,在熊熙來走來之際,收回目光,麵無表情地說“這都是馬前的小兵。”
    熊熙來愣了一愣,生怕他懂事,認人,有同仇敵愾之心,不由落了半步。
    嗒嗒兒虎舉起雙手,往他乳母背上一擂,大叫“把我放下。”
    熊熙來順勢喝了一聲。
    嗒嗒兒虎的乳母其實是不敢得罪他的,隻好怏怏地將孩子放下。
    熊熙來這就到跟前扯嗒嗒兒虎,灌輸說“你看到了嗎?怕嗎?兩國將士死於野戰,哪裏有和平相交好?!”
    嗒嗒兒虎卻說“住這城的兵好厲害。他打了他打,他打了,伯伯打,打到了最後,全死了。”他又說“我阿爸常常讓我給勇敢的人敬禮,我敬個禮再走,你們幹脆把他們埋了吧。”說完把手捧成小碗,往前弓一躬,然後開始質疑熊熙來不喜歡勇敢的人。耿均一傻,躥到旁邊小聲說“此子怕得了他爹收買人心的真傳,小小年紀,是非尚渾,就那麽知道收買人心,知道這是他爹的兵呢。”
    熊熙來眼看嗒嗒兒虎煞有介事去看那些死人,雖然害怕,卻很焦急,扯著告訴人,說這個屍體——阿叔“喘氣”,還能得救,恨不得哭一場,讓人救活幾個,不由感歎“子已如此,何況乃父。”
    平心而論,熊熙來倒想好好安葬這些固守到底的軍人們。
    他半點兒也沒有針對孩子扮演的虛假,而是因為他本人也想在為朝廷守衛疆土時這樣奮戰一回,出於這樣的心理,那是相當敬重敢拋身軀的勇士的,無論是官兵還是敵人。隻是這個歸國的路上兵荒馬亂,要地不可久呆,他還是理智地選擇棄屍荒野,拾起草原上的風俗搪塞嗒嗒兒虎“塞外的人吃肉還肉,晾身於野,我們雍人耕織吃糧還糧,才埋身黃土。”
    他不清楚狄阿鳥都教育了他兒子嗒嗒兒虎些什麽,並不想把孩子的心都誅誅,收斂許多針鋒相對的意願,連哄帶騙讓嗒嗒兒虎滿意,就再一次率人出發。
    不過出發時他多了個心眼,把戰場留下的平板車用上,並不把嗒嗒兒虎還回去,因為李言聞那兒照料了一名東夏悍兵。
    在自己沒跟這名東夏軍官溝通之前,就讓東夏王的兒子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亂跑,豈不是很容易生出事端?
    他作了這些細節上的調整,又重新暢通無阻地奔湟水而去。
    按說除了對前路的顧慮,這會兒,他腦海裏不會再裝下其它的問題,然而,一個巨大的疑問卻纏繞上來,拽住他的思想,狠狠地碾動,促使他不得不去沒邊沒底地思考一些戰爭本身沒法回答的問題。
    那也是一個朝廷輕視了的問題東夏王是怎麽在短短時間招攬那麽多人馬的。
    他可以一呼百應,借助自己父親,自己叔父遺留給他的威名和基業,在十天、半個月之間迅速膨脹,養了一窩子老弱貓狗,但怎麽就能發動了這麽大的攻勢,對,朝廷是在其中推波助瀾,也都責他出兵了。
    但這之中總讓人覺得有點不對。
    反倒是像他蓄謀已久,朝廷推波助瀾反而在他的算計中。
    組織起好幾萬人,兵分兩路,這能是被迫交戰?
    狄阿鳥雖然看起來怪厚道,對朝廷也挺忠誠,但肯定也是個戰略統帥,也是個梟雄,他就在你死我活的戰爭麵前,一受責就聽了話?不想通過朝廷調停?不想拉朝廷下水,一起對付他的敵人?
    死成千上萬的人,冒著基業斷送的風險,去為朝廷奪下湟西三郡?
    別說放到他身上,就是放到如今的備州,他的主人——皇帝陛下喊上幾句怒話,告訴軍政要人,你們要反攻出塞,隻怕楊雪笙這樣的忠臣也來個磕個滿頭包,求乞說出關打仗無利可圖,風險巨大,實在不行,也肯定拉上商州兵,常州兵,聯絡登州張良玉。
    東夏王一開始假意不肯,結果說幹卻就幹了。這是不是陰謀先放開不談,他要是花費巨大的代價一力拿下湟西,會老老實實交給朝廷?這是本來的問題,是熊熙來的顧慮,也是他想留個人質的直接原因。
    但現在問題裏麵出新問題了東夏王是怎麽在短短時間招攬那麽多人馬的?
    半年不到打贏巴伊烏孫,再半年不到招攬一支幾萬的軍隊。
    再接下來會怎樣?給他時間,他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夏侯武律,第二個龍青雲?有沒有這些可能性?
    要說沒有,他到底怎樣拉起這麽龐大的武裝的呢。
    頭疼疼地想了半夜,直到馬隊停了,他記得要去看那名撿手裏的東夏兵,才暫時放下這個為什麽,等人馬略作安紮,帶著幾個人趕過去。到了,那兵已經醒了,斷半截的喋血衣裳已經被拔下來,換了誰的老衫,纏了不少布巾,但賁結的臂肌袒露出來,仍然讓人相信這身軀內還有精神和力量。
    他半躺在馬車上,麵無表情,好像傻了,也好像是在回憶戰場,追憶戰友。
    熊熙來一眼看見他手下壓了本血漬幹涸的冊子,懷疑這還是個讀書的軍人,心裏更有幾許把握,老遠翻找義理了,也好把這樣的一個人拉回朝廷。
    他一上去,卻又覺得障礙不小,因為對方就這麽冷漠著,抬頭望著天,不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也沒有一點熱情。
    熊熙來製止住手下怪對方無禮的震懾陣勢,幹脆問“小將軍也喜歡讀書麽?這是一本……什麽書?”
    對方沒搭理,反倒把冊子往身後塞塞。
    熊熙來無奈,隻好看了李言聞一眼,最後在李言聞對惡戰餘生的心態解釋中,中規中矩著問“你叫什麽?”
    對方用沙啞的嗓門低沉地回答一句,讓人聽得也不大清,熊熙來湊了一陣兒多,才確認出來,是什麽王三小。
    他覺得這名太土,分明是鄉下小名,隨口說“還沒取字?”
    說完要以這個為契機作突破口,說“我虛長幾歲,算個長者,不如為你取個字,你看易臣二字怎麽樣?”
    他隨後更正說“不妥不妥,易多變,是貳解,那便是貳臣了。這個臣字,臣字,和什麽搭配呢?”
    緊接著,他一拍手,說“叫王易業如何?原先你在關隴麽?有家有業,舍了出塞,豈不是易業?”
    完成這一係列過程,他一個人用心良苦地表演,趟來趟去,還一拍手。
    李言聞心裏苦笑,連忙朝那兵看看,心說“你這個年輕無心計的,怎麽能不被人家的老謀深算給挖個痛哭流涕。”
    熊熙來感覺那兵回憶了他的家鄉,李言聞也感覺出來了。
    兩人都看到那兵眼神起了變化,眼皮撲簌眨動,自然是一個喜一個歎。
    隨即,有人提醒那兵,熊熙來是他救命恩人,放了他條生路,那兵便抬頭看看熊熙來,熊熙來更覺得好頭已開,便去問他父母。
    那兵淡淡抿唇,回答起他的話“我是隴上人的,沒家沒業……胡人土匪禍害的,爹娘也不在了,你還想知道什麽,快問吧。”
    熊熙來精神一變,大聲說“胡人、土匪?他們能危害地方為什麽?究其原因,不是因為朝廷不夠強大嗎?自皇帝繼位,勵精圖治,梳理天下,胡人且不說,這土匪,卻是不會再禍害人了的。”
    那兵倒也不笨,說“你是不是接著就該說,既然你憎恨胡人,為什麽還要出塞為你們大王賣命,是嗎?”
    熊熙來愣了一下,隻聽他又說“朝廷?!朝廷還能讓人信麽?”
    熊熙來是不知道王三小在隴上的經曆。當時官府要殺土匪,號召各路強人放下兵器,圈了土匪卷裹的人,圈了跑反的人,圈了土匪脅迫的人,卻突然要殺,剿匪縣尉那是冒著生命的危險頂住壓力,最後幹脆攻打縣城,為了這些受冤屈的人盤踞水磨山去了,這筆帳算下來,在那些隴上人眼裏,倒是他們家司長官就這樣為了他們,一步一步被朝廷逼上了山。
    熊熙來再想問什麽,見對方再不說了,想是地方官員魚肉鄉裏,或者政策有失,讓人心寒過,且不再說,隻求感化,或者帶回國內,讓他看看備州鏟除幾大豪閥之後的景象。
    他這就歎了口氣,要求說“你在讀書麽?身子後麵掖的是什麽書,能不能拿來讓我看看?”
    一個協助李言聞的卒子大叫一聲“他才不會給呢。誰碰他跟誰拚命?”
    他看著幾個當官的都瞪著自己,連忙低下頭,嘟囔說“那不是書?那是名冊……”緊接著,他又一抬頭,像是申辯自己為什麽無禮一樣喊“那是軍功冊。”
    熊熙來大吃一驚。
    賞罰分明是將士用命的動力。
    軍功薄的作用可想而知,對於一個死了的人來說,沒有比誰保留他的軍功冊,以此為依據,體恤他的父母親人更有意義的了,而對於一支建製全沒的人馬來說,活著的人保存軍功冊,那就是名留青史的見證。
    這個時候,存活下來的指揮官視之如命,倒不難理解的。
    隻是,他們似乎不是……整建製的存在,是拚湊的,難道說?他們……聯想到對方散聚的異常,熊熙來轉為隨意,淡淡地說“我們之間是誤會,我們是東夏的上邦,若不是誤會,斷然不會……,算了,事已至此。我也隻有一個問題問你,你在東夏郡中屬哪一部分,哪一官爵?”
    這是個不過分的要求,尤其是披上盟友的外衣時,盟友辨認你的身份,理所當然。王三小畢竟不知道這是熊熙來再盤問他軍秘密,回答說“我是五軍犍牛營大士犍牛。”
    熊熙來在得到犍牛是什麽官爵之後,冷哼說“不可能。犍牛?犍牛怎麽能見兵就能去指揮?不是你的部下,你也能帶著去打仗呢?”王三小譏諷一呻,說“我軍大本營早設軍法,犍牛為設之日,官長匿失,所有兵士均得以犍牛品序為準,唯最高者是從,最高者理應擔負指揮之責,為將士計。”
    熊熙來有點激動,大聲說“所以,你們隻要碰麵,就相互以什麽犍牛品序辨認,對嗎?這也是你們能夠迅速聚攏,撤退路線一致的原因,是嗎?可你們的兵怎麽就甘心呢?啊?他們就甘心認個陌生的長官?”
    王三小把頭扭到一旁,再不說話了。
    熊熙來知道自己這一驚一乍把對方的警覺心給鬧出來了,自覺自己得到的東西已經不少,也不再問,帶著隨員匆匆往回走,走到半路碰到耿均,脫口就說“東夏軍的秘密你知道嗎?”
    他回去召集些軍人,灌輸一番剛剛得到的秘密,希望能夠啟發到這些軍官,讓他們從中獲得啟迪。大家有了這個開頭,吃晚飯就開始議論兵法,這一議論,到了半夜,剛剛要散,幾個卒子呼哧、呼哧闖到跟前,告訴說“那兵跑了,那兵跑了,啥都沒帶,鞋都沒穿,就帶著個他那本黃書跑了。”
    耿均噌地提上了一個來告訴的卒子,怒吼說“你們是幹什麽吃的?連個重傷的人都看不住,還不給我追,追!鞋子都沒穿,看他能跑多快,跑到哪去。”熊熙來止住他們,略一沉思,說“追個屁,非是那郎中放走的不可,誰敢肯定就不給他鞋穿?!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們現在就起來趕路。”
    耿均知道嗒嗒兒虎的事兒,醒悟過來,恨恨地說“這個養不熟的貳心人,我殺了他去。”
    熊熙來擺了擺手,說“人都跑了,殺他有什麽用?就怕他在半路聯絡他們的敗兵,糾纏上來,當務之急就是加快行軍速度,盡早過河。”
    耿均卻知道下頭的狀況,這沒明沒夜地奔,說潛伏就潛伏,也就這個夜正兒八經地宿了個營,怎好出去踢那些乏卒屁股。
    熊熙來督促一聲“去”,他才去,剛剛出去,外麵拉了道閃電,竟是要下大雨了,山風卷來卷去,飛石走沙,黑夜不辨五指。
    人生地不熟的,這怎麽上得了路?
    耿均抬頭看了半晌,一凹腰,回頭鑽回臨時的帳篷了,把外麵的情況一說,湊到熊熙來耳朵邊說“讓他逃,逃也是死路一條,大雨將來,他怎麽糾了兵來?”熊熙來聽說要下了,也趕著出去看看,走出去看半晌,得出同樣的結論,這天既不能上路,又可以安心紮營,這就放心地說“趕緊讓人搭營棚。”
    大雨說下就下,下到第二天,次日上路,路也泥濘,走得相當艱辛,人馬走了一天,才到了渾水邊上。
    這幾盤幾拐,又連遇波折,看著湯湯渾水,他們倒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趕回中原了。
    當下要準備些渡具,卒子們也就散了去尋,在密林中伐些木頭。他們人不多,挑的又是健卒,而健卒往往不擅長做點啥,一耽誤又是半天,到了下午,像樣的渡具趕不出來一樣,人是乏得空倒西歪,突然,一片密林中鑽出了人來,他們騎著摘了鈴的馬,射出箭矢,趟營來了。
    一陣慌亂之下,好幾個卒子兵器都沒抓穩,就被騎兵刮在岸灘上,其餘卒子上馬,一頭亂地去和人拚命,卻又被人削了不少,心一怯,竟然猶豫盤旋,等著看是不是要逃跑。
    耿均一邊趟營地一邊喊叫穩定眾人,當下往敵人那兒照了個麵,差點沒有氣死,來的就是三兵五馬,兵是傷兵。
    他定在場地中央吃驚,旋即一動不動了,因為三兵五馬中為首的正是那姓王的年輕人。
    看來這犍牛又碰到他們的人了,又拿到指揮權了。
    既然來襲,莫不是那郎中當真給他說了些什麽?
    他猛吸一口寒氣,覺得嗒嗒兒虎的事兒已經遭遇了泄密,不顧再穩定那些卒子,直奔熊熙來而去,到了熊熙來跟前,立刻就說“大人,不好了。”
    他分析完,熊熙來也是一頭冷汗,低聲說“看護好孩子,還好他隻聚了三個兵,不惜代價,給我滅口。”
    耿均分析說“未必是三個,也許他們隻有這幾匹馬,為了追我們才隻上來三個,當下之急,不是一個不留地殺光他們,更不能容後麵的也追上來。”
    熊熙來點了點頭,再一抬頭,敵人的騎兵開始大喊“王子何在?”
    嗒嗒兒虎的乳娘往跟前跑,被一個騎兵一拽,竟上了匹馬,他們又要呼嘯一番,為首的楊姓軍官開始吹哨,召喚人走,自己喊話說“熊大人,上路前想清楚,別讓漫漫路途成了你們埋骨之地。”
    耿均自覺救過他,吐口痰說句“忘恩負義。”
    看著他斷後絕塵,又開始毆打自己的手下,覺得他們太無能。
    熊熙來製止了他,為鼓舞士氣說“這都是野外嘯傲慣了的,馬匪作風,也就偷襲我們一次。”緊接著吩咐“此地不可久留,既然難以渡河,我們就不在這兒渡河了,逆著來,往上遊走。”
    耿均略一遲疑。
    他又說“其實他們也不熟路,我們先往上遊找個向導,再跟他們打轉。”
    耿均覺得他不會平白無故往上遊去,也不再問,趕召人騎,立刻往上遊躲避糾纏,走了三十餘裏,給馬喘口氣,下馬休息片刻,一個掬水洗馬的士兵喊了起來“大人,大人,河對岸有人遊了過來。”
    熊熙來跟著人走上前,隻見湍急的渾水亮光閃閃,好像披了一身磷片的黑龍,裏頭時隱時現出現兩個黑點大小的人頭。
    他敬佩這能強渡渾水的人來,自覺自己這一撥人,若人人有此體力和水性,何愁沒法渡河?而渡了渾水,離湟水已經不遠,大隊使團肯定已派先頭到達關內,朝廷可繞過秦皇島接應自己而去的。
    隨後他才記得去想這兩個人是敵是友。
    人越來越近了,如果是敵人,上岸就殺了,如果不是敵,抓住他們不就成友了,起碼也能脅迫他們做向導,他這就微笑著布置,去等這兩條浪裏白條的好漢爺登岸,或者先禮後兵,或者先兵後禮,以逃避東夏的幾個敗兵的襲擾。
    更近了,先頭的一個已經走過了淺水,人已經站起來往岸走了,隻是很快站在那兒,猶豫是不是上岸好。
    熊熙來這就示好,喊道“兩位壯士,我熊某人就喜歡強渡的好漢,我這兒還有些酒食,可好上岸結交?”
    那人一聽酒食,嘩啦啦往邊趟得飛快,很快就把赤裸的上身和半條濕褲子露了出來,他回頭看幾眼,給後麵的人喊幾聲“有酒食”,再喘著氣跑,到了跟前,看也不看一群抓兵器的,牽馬的,旁若無人地躲過酒食大嚼,嚼幾下,彎腰嘔吐一陣,吐夠了,這才抬頭,看向等在一邊的熊熙來,自報家門說“遊得胃緊。我叫牙豬兒,後麵的是我家主人,你最好別問他是誰。”
    熊熙來連忙問“為什麽?”
    牙豬兒說“沒有為什麽?”
    他站起來指點一旁壯卒,蠻橫地說“不該你管的,少仗著自己手底下這些人插手,明白麽?有些人不地道,站著說話不腰疼,把爺當逃兵。”他“呸”了一聲說“我家老主人是讓我和小主人一起回來報信的,知道不?我們家小主人和王儲好著呢,知道不?湟西打慘了,不怪我們知道不?……”
    他一連說了無數個“知道不”。
    熊熙來聽明白了,這倆,保準是湟西逃回來的高顯人,說是老主人讓小主人回來報信,還不是領兵的將軍找個借口,保存自己兒子,但看他們的狼狽相,想必高顯軍方不納見他們,他們想依靠高顯朝廷上的背景,往王城跑,別看怪蠻橫,其實心裏沒底,怕被抓住治罪,這就撇開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是宗主國過來的使臣,要是你們遇到了什麽難事,不妨去朝廷走走。”
    牙豬兒眼睛一亮,脫口竟說“好呀,這可是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