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節 發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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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狄阿鳥瞪大眼睛打量著楊雪笙,發現楊雪笙進門蹣跚,跌坐困難,眼中掛滿血絲,鬢霜衰顏,顯現出老態,想此人剛過不惑之年,官場縱橫,心誌健全,絕不會被自己熬一熬就健康崩潰,就微笑著客套“楊大人勞累了,雖說小子大病在身,但隻要您說一聲,不敢不去拜見?”
    楊雪笙也連忙客套說“殿下客氣了。楊某一點小病算什麽。殿下千金之體,身體是否康健事關一國命運。看這氣色,已經康複了吧。”
    他盯著狄阿鳥,嘴裏這麽說,心裏卻是想“你這氣色也叫有病?我不信你還充病?”
    狄阿鳥卻厚著臉皮接了下來,咳嗽兩聲,歎息說“剛剛好了一些,還是氣虛體乏,行走不便。”
    楊雪笙心裏痛罵,嘴裏卻問詢著病情“不知殿下身患何病,楊某也好上告朝廷,求請禦醫為殿下診斷。”
    狄阿鳥直勾勾地盯住楊雪笙,似笑非笑地說“我東夏也不乏名醫,東夏人,東夏病,土治即好。關鍵不在醫,需一旁物為引,沒有此物,隻怕任何名醫前來,都束手無策。”
    楊雪笙腦海裏閃過一念“湟西。”口中卻猶在客氣“何物作引,可令殿下身體快速好起來?”
    狄阿鳥推辭說“唉~。身外之物,不足為大人道。”
    楊雪笙有點沉不住氣“楊某倒願意效勞,不知殿下所需之物,可是楊某力所能及?若不是,確實講來也無用。”
    他歎息說“您可知張懷玉將軍為紓解東夏危難,已提兵禦敵,殿下若是身體一時半會不好,可要影響到戰爭,這張將軍要是不體諒殿下的病情呢,領兵回撤,隻怕殿下的病要加重吧。楊某也病了,年近遲暮,最怕中風,而今手臂都抬不起來,卻怕無人提醒殿下,致使殿下病體加重。”
    狄阿鳥說“我怎麽知道張將軍提兵來助我東夏呢?”
    他輕輕地說“之前是怎麽等都等不來,迫不得已準備從權了,他來了。您知道,我東夏浴血奮戰,犧牲巨大,得來一物不易,倘若再拱手送人,麾下們不肯,說朝廷如此對人,為何還要為之效力。亦想請教總督大人,該如何處置?”
    他正了正身,匪氣外露,嘿然笑道“總督大人,我們就都不打馬虎眼了。現在隻有你我二人,不妨直言,我沒病,就是這個事在心頭上壓著。隻需要一個決定,漁陽之圍自解,自己取來的東西能夠自專,豈不更好?總督大人怎麽覺得?”
    楊雪笙伸出手指指著喊叫“你?你?你?你要知道你一說出來,意味著什麽?”
    狄阿鳥笑道“那些地方都荒蕪了,治權淪喪,朝廷空有名譽,擺著也是擺著,可有可無,而予我東夏,卻是一方基業。再說了,朝廷總不會沒有陳朝大方吧,他們可說了,隻要我與他們議和,他們願意冊封我為武律可汗,與他們的拓跋大汗僅兄弟相稱,還會給我高奴以東的土地。我想要湟西過分嗎?說出來又怎樣?”
    楊雪笙信以為真,這些地方都不是陳國實際控製區,權宜之計,陳國完全有可能信口許諾,即便是一直空話,但是對剛剛建國的東夏來說,所占土地太需要別人的認可,足夠的籌碼之下,引誘東夏的背叛再平常不過。他心中大悚,五官都扭到了一起,手臂晃得厲害,連聲叫道“你這是拿著別人的空口許諾要挾朝廷……”
    他手腳越發僵硬,忽然之間,仰天倒下。
    狄阿鳥冷笑說“我沒病。你也沒病吧,我知道,你沒病,也是裝的,別打馬虎眼了,你裝病,無非是想脫身。”
    他起身就往外走。
    楊雪笙卻慢慢地不動了,瞪大眼睛抬頭看著。
    脫身,鬼才不想脫身,這割讓湟西的賣國之舉,怎麽就輪到他楊雪笙頭上了呢?
    誰賣,誰不遺臭萬年?誰賣,誰能得一善終?
    青史昭昭,得有所畏呀。
    賣國也需要一腔勇氣。
    狄阿鳥一走出去,兩個朝廷官吏就撲進門去,狄阿鳥站著憂慮半晌,心說“難道真有病,受不了我的話,要死了?”
    他心裏有杆稱,冷笑著站定,喊道“找李先生。楊總督患了急病,讓他進去治好,免得耽誤商談。”
    道觀之中也站著朝廷一方的人,他們個個一臉悲憤,往廂房蜂擁過去。
    李言聞千呼萬喚才出來。
    這時,廂房裏已經進滿了人,都在呼喚“總督大人。總督大人您醒醒。”
    狄阿鳥背著廂房站在庭院,及李言聞路過,小聲說“他是裝病。你給我揭發他,另外小心他身上藏毒,一個不注意自盡在這兒。這一裝,二哭,三鬧,四上吊,女人使的招式,他鐵準了會使,你替我警告他,來這套,正好堅定了我的心思。”
    李言聞愕然,有點氣不過地說“大王此言差矣。他可是朝廷大吏,不是真病,豈能這樣自毀形象?”
    狄阿鳥沒吭聲,默默站著。
    龍妙妙和參隨也連忙靠過來,帶著詢問的眼神看他。
    他便歎了一口氣“這是耍賴。”
    龍妙妙同樣不敢相信,問“耍賴?”
    狄阿鳥肯定地說“是耍賴。我若在意,就暴露了我的意圖,我不在意,他很快就會……總之,是裝的。這個老無賴。對。”他吆喝一聲“陸川。你帶幾個人跟過去,隻要李先生一出來,不管醒還是不醒,立刻搶上這楊大員,給我抬出去,扔給陶坎,然後關大門,睡安穩覺。”
    李言聞進到裏麵,抓了楊雪笙的手把脈。
    他臉上漸漸現出驚色,這楊雪笙脈象平穩,別說昏厥,就是中風症狀,也絲毫沒有。他畢竟是雍人,勸和不勸離,沒敢貿然宣布,隻在一名小吏的幫助下讓眾人出去,等沒了人,這才輕輕道“楊大人,在下是華山盛安郎中李言聞,您根本沒病,如果您信任在下,就睜開眼睛吧。”
    楊雪笙不得已,悠悠轉醒,定睛看著他,卻拿著病態,喃喃地說“原來是李先生,幸會,幸會。”
    李言聞是個明白人,歎息說“既然不願與他談,何必要來?”
    楊雪笙猛然迸淚,轉瞬間老淚一揮,竟然嚎啕“本以為東夏王是個英雄才來……”
    李言聞手忙腳亂,連忙勸他“大人這是。”
    他又怎麽勸得住。
    楊雪笙經過昏厥的緩和,自認為摸到了狄阿鳥與拓跋氏議和的條件,大聲哭唱“這是心裏悲傷呀。本以為東夏王是個英雄,卻不知道中了別人挑撥離間之計,猶不自知。陳朝開給他的厚利那都是虛的,根本不是他陳朝的土地,如此冊封,與我皇帝冊封之為陳州王,拓跋山王無二,封土國門之外,予他何得?可憐一世英雄,受間則亂,欲舍棄山河之約,丹書鐵卷……”他的哭聲從低到高,俄而抑揚頓挫。
    參隨自是佩服極了自家大王,總結說“一裝,二哭,現在是哭了。”
    龍妙妙也不敢相信,說“這楊雪笙都曾與我阿爸同席議論,四十好幾的人了,沒想到席地而哭,倒也令人感懷,阿鳥,你逼他沒用,何必逼他?”
    狄阿鳥心裏都是冷笑,罵道“感懷個屁。我逼他?我逼他了嗎?他哪是哭我不明,哭朝廷大軍,他是哭我的心,怕擔割地予我的惡名,求我放他一馬。”
    果然,楊雪笙哭聲一變,開始悔恨,自表說“夏王殿下,難道你忘了,是誰上書,求情朝廷啟用殿下的嗎?楊某剛過不惑之年,卻受您逼迫,難得善終……您如此待我,豈不是恩將仇報。”
    龍妙妙愕然,恨恨道“我還當他是忠臣義士,沒想到他卻是要自保。”
    狄阿鳥苦笑說“這個評價過分了,他若無朝廷之念,也沒今日之難了,卻不知道他是不是當真報了必死之心,若是死在這廂房裏,成全了名節,我也難辦。”他這就給參隨下令“去。告訴陸川,別等李先生出來了,這就進去,把他架出來,扔到道觀外邊去。”陸川很快得令,“砰”地撞門而入,用四個人各抬手腳往外走,不但李言聞大吃一驚,跟著手舞足蹈,院子裏的朝廷官吏也都急了,蜂擁著吆喝,一個都快衝到狄阿鳥麵前了,嘿然喊道“東夏王,你如此對待朝廷總督,就不怕天朝的雷霆震怒嗎?”
    狄阿鳥睬都不睬,下令全麵趕人。
    一聲令下,楊雪笙不哭了,眼看自己就要被扔出去,大喊一聲“狄阿鳥。你想要的東西不是不能給你。”
    狄阿鳥略一遲疑,要求說“那就把楊總督送回廂房,備酒壓驚。”
    眾人於是又把楊雪笙抬了回去,並送了些酒菜。
    狄阿鳥重新回去,進去了,見楊雪笙也不中風了,自斟自酌,在對麵坐下,笑著說“不裝病了?”
    楊雪笙歎息說“為什麽裝病,你一清二楚。”
    他請求說“早知道你能成大器,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且看在我曾舉薦你的情麵上,放我一馬,要知道,這些地方原本就已經到了你的手裏,朝廷無力收回,你非要逼著我承認幹什麽?”
    狄阿鳥說“名不正言不順。我也不想逼你,可誰讓你是備州總督呢?”
    楊雪笙苦笑道“你以為我願意,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不與你玩了。我一再辭官,一再辭不去……為什麽不能等我的下一任落實,你給他要,讓我脫身呢?何必急於一時。”
    狄阿鳥冷笑說“這些,人家陳朝可是說給我就給我。我名正言順,地盤得到認可了,我才能穩固基業,眼下朝廷有求於我,我不趁機索要,更待何時?人心思安呀,我咬著牙,至今沒有與陳州議定,一是不願意忘恩負義,反複無常,二是他陳朝肯給我的,我有念想,覺得朝廷也能給我。”
    他問“給我一句話,給還是不給。”
    楊雪笙大怒“你這是明搶呀。”
    狄阿鳥又問“到底給還是不給。我可沒有耐心拖下去,再這樣下去,陳州那邊還能等我考慮麽。”
    楊雪笙軟了,故作玄虛地說“如果說我給不了你,你信不信?說我給不了你,我知道,你鐵定又會令幾個人抬上我,把我扔出去。但是,我給不了你,卻可以讓你得到,名正言順地得到。”
    狄阿鳥一仰頭,也喝了一杯,笑著說“痛快。就知道你會有辦法,什麽辦法,你說。”
    楊雪笙說“對形勢的發展,我早就有預感了,高顯一敗,我就直言上書,要求朝廷重設湟州,夏州……”
    狄阿鳥一擺手,要求說“你等等。”他笑了,說“你當我不知道麽?你明知道朝廷無力接手,故意上書,不過是等著朝廷下令不設,自我開脫。”
    楊雪笙歎息說“瞞不過你。”他說“你可是我的恩人,其餘人,死活與我何幹,我何必把這條路指明?他張懷玉即便是戰死了,怪罪下來還有陶坎頂著呢。我說給你,那是因為你我二人有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狄阿鳥承了這個情,淡淡地說“請講。”
    楊雪笙伸出頭去,小聲說“你不知道吧。我上這一書,朝廷沒有人敢說不要的,包括皇帝陛下在內。你想,即便是皇帝陛下,他不怕天下人都說他放棄疆土嗎?我原以為,會有人反駁,沒想到朝議時滿朝啞口,我這個折子隻好照辦。”
    狄阿鳥又笑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楊雪笙擺了擺食指,神秘地說“怎麽能砸自己的腳?折子是允了,事實上上到皇帝,下到尚書,沒有一個人去籌措的。他們都心照不宣。把此事放著。”他小聲說“更派不出官吏。怎麽辦?這裏頭有沒有文章可做?”
    狄阿鳥拍手道“有。我們不謀而合,其實我也沒打算往死路上逼你,我心裏也想了,就是想讓朝廷答應我,讓我兼任湟西鎮節使,授丹書鐵卷,世襲罔替。”
    楊雪笙賠笑“不謀而合了。不謀而合了。不過世襲罔替有點難,這個朝廷不可能答應。你這樣,你自己上書,要求領湟州,夏州鎮節使,然後自朝廷宰相中找出一人,力主說話,此事便已板上頂釘,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兩處地方,都在你手裏,有人力主了,擔了此事,旁人自然附議。”
    狄阿鳥冷笑說“於是你就置身事外了。但我怕夜長夢多,朝廷再無求我之處,我要先得到稱號,再助朝廷退陳州兵馬。”
    楊雪笙說“這就是要挾朝廷了,就叫擁兵自重了,你這個提議也就難得到人附議了。”
    狄阿鳥嘿然道“那我不管。”
    楊雪笙“好”,“好”兩句,這就說“我也有辦法先給你,很快就給你。”
    他說“陳州兵馬勢大,得出兵吧,出哪的兵?要是從夏州,湟州出兵,領兵的這個人怎麽授職?我就給你個代。你別小看這個代,你得到了個代領兵事,而兩州在手,兵馬在握,事後誰不知道誰敢說收回?即便不給你正名,這個代也就代下去了。”
    他說的絲絲相扣,也是這個道理。
    狄阿鳥這又說“那好吧。不過北平原以北,要全部歸我放州。”
    楊雪笙大叫“你這趁火打劫,胃口大了。”
    狄阿鳥說“你這是代領兵事,好呀,你不讓我代,我北平原不出一兵一卒,都從別的地方抽兵,兵少你別見怪。”
    楊雪笙一咬牙,答應說“好。那你可以立刻啟程前往北平原了吧。”
    狄阿鳥點了點頭,這又說“要是勝了,又怎麽勞軍?”他一擺手,說“放心吧,不讓朝廷勞,但可以去掉這個代吧。勝了總要賞吧。”
    楊雪笙笑著說“那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即便代領兵事,也不在我的範圍內,你還要自己上書,我代為轉奏之餘,表示我個人事急從權,認同了你的代領兵事。”
    狄阿鳥要求說“朝廷製書一到,立刻成交。”
    隨著最後一項交換的敲定——楊雪笙願意送出楊承為質,是夜,道觀的喧囂才漸漸歸於平靜。
    天亮之後,狄阿鳥也動了身。
    他們走到山口時,陳陶依然還在山下埋人。
    夜晚,陳陶先是用劍撅,隻撅了一處淺淺的坑痕,等朝廷的人回去經過時,他累了,也撅不動了,躺了睡下。天亮之後,滾了一身的土,實在是挖不動,就去村子裏央求著賣了把鍬,雇了兩個村裏人,才不過挖了兩個墳坑。村裏人本就厭惡他們這些欺壓百姓的官老爺,如果官老爺不獲罪,且隻在心裏怕,用心巴結,一旦死了,特別是獲罪而死,怨氣大發,風言風語。
    陳陶花了不少錢,但他們還隻是來了倆,一個看不著,就用鍬砸死人。
    村裏暗窯的寡婦母女中的女兒竟反過來同情陳陶,背了一大壺茶送在路邊,脈脈看了一會兒,不說話就走了。
    陳陶怎麽也沒想到這姑娘給送茶水。
    在幾個人欺負這母女的時候,他並沒有覺得什麽不妥,畢竟是出了錢的,隻是勸過他們別打人而已。
    日上三竿,山風微涼,目送這沉默的農家女子一扭、一扭地離開。
    陳陶突然間有點痛恨自己。
    他喊住那姑娘,三步並到兩步追上去。
    那姑娘有點怯,退了一步說“我送茶,不幹啥。”
    陳陶往她手裏塞了一把銅錢,請求說“拿上。”
    姑娘青腫帶紫的臉龐抽搐著,忽然淚如泉湧,一揚手,幾十枚銅錢全灑在他臉上,又啪地打了一巴掌。陳陶閉上眼睛,一種說不出的內疚在胃裏翻騰,他忍不住說“小姐兒。對不住。”
    倆幹活的幹兩下歇一會兒,一看情形,飛也似地跑上來,上去就拽了陳陶的衣領,黑著臉問“你咋還欺負她呢?!她掙的也是血汗錢。你咋看不起人。這臉是你打的?”他們一下就把陳陶推坐在地上,作勢要打。
    姑娘攔住了說“哥。哥。你們別打他了,他看我送了些茶水,要給我錢。”
    兩人中那個憨實的後生就說“那你拿上唄。這些人的錢,不拿白不拿,將來讓嬸子給你置辦嫁妝。”
    另外一個就爬在地上撿。
    那姑娘上去把錢打掉,大聲喊道“就不要他的錢,要你們管。你們再打他,我給你們拚了。”
    陳陶的心好像被什麽拽住了。
    他費力地站起來,哼哼嗬嗬哈哈一個勁笑下去,笑得站不住,就半跪下去笑。隱隱間,他聽到那姑娘低聲跟人說“哥。他不是壞人。昨天還一起的人一眨眼就沒有了,他還不受刺激。他是個讀書的。眼跟前哪死過人,你們給他一道把人埋了吧。不是好人,誰能守著埋人呢。”兩個村裏人讓那姑娘走了,也不管陳陶,就坐在路邊喝茶,說“俺疙瘩叔說死死了,一兒一女,俺嬸子沒走還不賴的,可家裏連個男的都沒有,兵荒馬亂的,又靠啥活,你不是稀罕俺這妹?稀罕回家給你爹娘說一聲,能把她娘她弟養了,俺族裏就放人。”
    另外一個說“田種一季荒一季,俺爹說再不行就帶著俺家去東夏國去,問你嬸子,妹子肯一起去不。”
    他神秘兮兮地說“聽他們說呀,東夏王發饃,摻白麵的饃。”
    那憨個不敢相信,問“真哩假哩?東夏王就那麽有錢,誰去都發饃?”另一個就肯定地說“發饃。你別沒見過有錢的,有錢的太有了,別家有錢的,都把金銀糧食穴莊園裏,東夏王就是發饃。”
    陳陶聽他們這麽說得這麽悲慘,忍不住了說“饃算什麽?饃值幾個錢。”
    憨個沒好氣地說“你懂個屁。沒饃你餓死。”
    陳陶反正打算去東夏看看,一個人有點怯,就慫恿兩個愣頭愣腦的後生說“那你們去不去?我想好了,去看看,看看東夏王怎麽發饃。”
    忽然,他一抬頭,隻見幾騎揚了煙塵,連忙說“壞了。過兵。”
    倆後生一聽,嗖地就往野地裏躥,一個邊躥邊喊“你快回村說一聲,過兵呢。”
    他們怕過兵,陳陶倒不怕,看看這茶壺,粗瓷的,結實修長,像那大辮子姑娘,這就把茶壺提上,回去繼續挖坑。
    挖著挖著,有人騎馬下路,來到他的身邊了。
    他抬起頭看看,辨認一番,覺得應該是東夏兵,心說“大員經過,騎兵開道,他們該不是出於護衛東夏大將或東夏王,把我攆開吧。”
    來人勒著馬韁盤旋,問“唉。問你,這些人怎麽死在這兒了?”
    陳陶木然說“被殺在這,自然就死在著。”
    來人大喝一聲“被殺在這,被何人殺在這兒?這一代有強人出沒嗎?你是什麽人?又在幹什麽?”
    陳陶冷笑說“你說我幹什麽?我埋他們。”旋即,他認識到對方這麽問,似乎不是說惡意,就歎息說“他們違反了軍規,被軍門殺在這兒,我是他們的同僚,僥幸逃了一命,念及同僚之誼,在此掩埋,本來好不容易找了倆人一起幫忙,可你們一來,他們就給你們嚇跑了。”
    那人皺了皺眼睛,說“原來是這樣的。”
    他一抖馬韁,上了路。
    狄阿鳥一行回北平原,加上收編的土匪,顯得浩浩湯湯。
    他騎在馬上,卻想著另外一回事。
    楊雪笙的侄子楊承他見過,二十來歲,氣度、口才都好,相貌也不錯,尤其難得的是手不釋卷的習慣,這次楊雪笙送他為人質,倒可以讓阿雪見上一見,他覺得要是弄個這樣的讀書人妹夫,可比那些武夫放心,起碼相比身邊的武夫都愛打仗擄美女,讀書的人會規矩得多……
    當然,他更欣賞吳班。
    照他看,吳班的邋遢、結巴和憨態更是優點,成大事不拘細節,君子訥而敏嘛,隻可惜,他所看到的這種優點,隻過了李芷那關,不但段晚容搖頭,兩個阿媽也比次搖頭,邀請來參謀的狄哈哈他阿媽,幾個遠房姑姑,包括湊數的圖裏夫人也都搖頭,最後阿雪也跟著搖頭。
    大夥都不識貨,他也沒辦法。
    他早把自家女人們的眼光歸結到不可理喻那一類,譏笑她們在阿過打勝仗之後才知道欣賞,這才評價自己看人準,給阿田找了個好夫婿,好在這回也算依著他們的眼光,自己也挖掘出來一個。
    這楊承呢,也是世家子弟,比著癡人吳班,多那麽一股雍容,口才好,相貌好,為人好學,應該符合家裏女人們的眼光,而且楊承可是靖康一品大員家的子侄,與自己不相統屬,符合女人們所說的門當戶對。
    倒是龍妙妙一聽他私下發表這樣的意見就給他白眼,回應說“隻要你看著好的,肯定沒好的,就看你給嗒嗒兒虎找的幹爹,隻要是你想讓阿姑們看上的,他們根本沒可能讓看上。”
    這話讓他極為鬱悶。
    他還就弄不明白為啥自己看上的,阿媽們一定看不上。
    眼神斜瞟,他看到了一片窪地上並排躺著幾個人,看衣物,像是有官位在身,而且還是武職,一個瘦弱的讀書人正赤著兩隻胳膊挖坑。這情形極奇怪,總不成幾個朝廷官員走到這兒死了吧,那也該有人埋呀。
    他這就打發身邊的人去問。
    參隨駕著馬,很快回來,告訴說“幾個朝廷武官違反了軍規,被斬殺在這兒,他們的一個同僚念及同僚之誼,在此掩埋屍體,說是本來找了倆人一起埋,咱們經過,他們給嚇跑了。”
    狄阿鳥評價說“收屍是義舉。無論死者所犯何罪,暴屍荒郊都是不體麵的,經過者要帶著對生命的敬意,這樣吧,你帶幾個人過去,幫他把人埋了。另外問問他有什麽困難,要是需要路費回家鄉,準予。”
    龍妙妙說“犯了罪的人……”
    狄阿鳥打斷說“不管什麽人,命都隻有一條。給死者體麵,允許家屬收屍,這是我東夏律上言明的。被殺在這,那就太草芥了,人命隻有得到了尊重,才知道生的可貴,才不會有人鋌而走險,為小利棄生。”
    參隨連忙拍馬屁說“大王說的是。大王給了這幾個死人體麵,就能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大王是仁義的,大王是愛惜人命的,大王不會草芥人命,大王麵前,眾生平等。”
    狄阿鳥倒沒想那麽遠,一聽就識破了馬屁,扭頭瞪了他一眼,喝道“眾生平等都吹出來了,給我滾犢子。”
    剛趕走參隨,給李貴生檢查完傷口的李言聞從後麵攆上來說“阿鳥。李貴生經不住顛簸,傷口又裂了。他怕耽誤你的行程,硬是咬著牙一聲不吭,這棉布都沁了個透,不是我多看一眼,人昏昏沉沉就過去了。不光他,土匪裏頭也有不少受傷的,天熱,都發炎了,也趕不得路。咋辦?要不大隊人馬先走,我看前麵有個村子,和他們投宿過去,住上幾天。”狄阿鳥大罵“這兔崽子,怕耽誤我的行程?快點、慢點還不礙事。”
    說是這麽說,他倒也沒有堅持放慢速度,就說“那好。我給你些人,一道去那邊村子裏住幾天,回頭派人給你送些傷藥。”
    說完,他令人傳到王三小,把輕重傷者集中到一起。眼看輕傷不算,光走路不便的,平板車上,就有好幾大車,眉頭不由皺了,藥品不是問題,回頭就可以送來,糧食也不是問題,收編土匪,上表的糧食還有許多,問題就是這些土匪剛剛經過收編,不但沒有受過訓練,也不熟悉東夏軍紀,萬一住到村子裏,禍害到人家百姓怎麽辦?起兵以來,他就尤為重視軍紀,即便事急從權,也要將軍紀簡化,宣布一番殺人者死,者罪,傷人及盜收監。依照與楊雪笙的約定,北平原一線往北馬上就歸他管轄。而要管轄,首先要贏得百姓的好感,單單不擾民他還覺得不夠,這些土匪一旦現出劣跡,一起壞事抵十起好事,而為了杜絕、預防,硬要這些傷者趕路,那也是人命。
    他鄭重其事,在這些傷員麵前,走馬宣布“你們這些人本該被朝廷殺頭,因為投靠了我得到豁免,但不是說殺人放火,被擄掠到了東夏就不算犯罪了,東夏對犯法的事處置更為嚴厲。我是希望,你們能夠改過自新,改過自新,既往則不咎,現在你們身上有傷,強行讓你們趕路,那就是我狄阿鳥做的不仁義了,但是我還沒來及派遣健牛,給你們灌輸軍紀,深怕你們還不知道軍紀為何物。就把你們留下,留宿到別人的村子裏,必須給你們言明,你們要是犯法,臭了我們東夏的聲明,那就是你們的不仁義了。”
    傷員們不但沒覺得受拘束,反而大為感激,不少人跪下來呼謝。
    狄阿鳥給他們擺了擺手,大聲說“本來這些事該讓管你們的牛錄宣布,但我怕你們會因為沒有再三聲明而不放在心上,特意當麵親口給你們說清楚,你們不但要給我做到殺人者死,者罪,傷人及盜受審;還不準看人家娘們,要做到見麵和氣,待人親熱,知道禮貌,遇事講道理,買賣講公平,有什麽力所能及的事情知道給人幫忙。”
    王三小不由大吃一驚,這約法三章也就罷了,後麵的咋約束。
    狄阿鳥卻隻管吆喝“你們也大多出身於窮苦的農家,牧人家,我問一問,沒有出來為匪的時候,官兵老爺住到了你們家,你們怕不怕?官兵老爺罵你們,你們膽戰心驚不膽戰心驚,官兵老爺看你家女人,你心裏慌不慌?官兵老爺要買你們家的東西,你敢不敢要錢?現在你們回到與你們自己一樣的人中間,應該去感同身受,感同身受了,救苦救困了,讓人家當你是自家人,你們就成了仁者,成了英雄。都說英雄,什麽叫英雄,拿刀的做事仁義,就是英雄,誰做的出了名,有舍生取義的義舉了,我給你們發獎牌,當著上萬東夏官兵的麵親手給你們發,等你們娶了妻,生了子,門楣還光耀個三代、五代的。”
    土匪們都不由發愣。
    狄阿鳥揚長而去,留下他們發問“去東夏當兵還要助人為樂?”
    王三小知道自家大王向來做事誇張,代為說明“別犯錯就行。至於救苦救困什麽的,自己看著辦。”
    一個老實巴交的土匪問“長官。獎牌是不是就是免死金牌?”
    王三小想說不是,又怕壞了土匪們的熱情,就說“不是。也差不多。”
    狄阿鳥讓大隊繼續行軍,自己帶上人,先一步打馬往村子裏飛奔。他心裏已經想好了,要先找到村正,要給人提出自己的請求,要讓人家知道,自己知道自己這是在勞煩人家,需要給錢就給錢,讓他們監督這些傷兵,要讓他們傳話給北平原以北的百姓,東夏王的軍隊是仁義之師。
    不料,剛過村口的田埂,幾條瘦狗已經高亢地吠叫,雞鴨亂飛,不時被人抓上拎在手裏,十幾個百姓背包袱,摻老幼,抱雞鴨,踢牲口,往相反的方向跑。幾個神色焦急的大漢、後生提著農具,站在路邊的基宅邊上瞎指揮“快走,快走。那黑驢家,黑驢,你咋那麽慢?東西多,東西多讓你媳婦先走,啥,擄走了讓你打寡漢去。”他們指揮著,還不時衝下去,幫兩把手。
    狄阿鳥勒住戰馬愣在村口,給跟上來的龍妙妙說“這就是逃難呀。”一個瘦得皮包骨,頭上紮白頭巾,光著身子批一條爛對襟褂的老人手提爛一塊的銅鑼,帶著兩個孩子從一側的穿過來,正好正麵碰到,倆孩子扭身跑了,老人跑不及,就瞪著兩隻渾濁的眼後退一步,死死抱住他的鑼。
    狄阿鳥連忙下馬,稱呼說“老鄉。”
    他有點不知怎麽好,幹脆手持馬鞭,深深鞠了一躬,叫了聲“大爺”,正巧老漢“撲通”跪倒,褂子都掉了。
    老漢跪了,卻又怪異起來,心說“這小將咋給我鞠躬?”他忽然神念一閃,當年村裏有不少人當兵走,該不是這是誰在外麵混出息了,讓自己的孩子回來認老家家門吧,於是又爬起來,往前走兩步。
    幾十年,被拉走的丁不是少數。
    老人想半天也想不到。
    村裏有人喊“兵已經來了。”
    跑的跑得更快,沒跑成的縮院子裏使勁堵門,村道上的人影全不見了,一會兒功夫,狗不叫,雞鴨不鳴……就給靜了下來。
    老人想了個靠邊的,怯懦而又冒昧地問“你是花生家的少爺?他當兵走的,幾十年了。”
    後麵一大串人先後下馬,圍上來就聽他這麽一問,個個哭笑不得。
    有個衛士大聲說“你這老頭認錯人了。這是我們東夏王。”
    狄阿鳥見人剛想溝通,他在一邊喊明自己身份嚇別人,當即大怒,掄馬鞭一指“老頭是你叫的,叫大爺。”
    老人這就想鄉裏的公人都喊我老兔崽子。不是花生他孩,誰叫我叫大爺?讓人也叫我叫大爺。他手裏的鑼掉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想伸手又怕手髒,拾了自己的褂子就說“快回家。快回家。他們不知道是咱自家的人回來了,都說過兵,要跑呢。”他哭著說“花生還好吧。走幾十年了,信都不捎一個,俺娘,你奶奶都說他死了,老死也不見他一個信……快回家吧。他那房塌了,塌了……”
    他恨不得把這幾十年飛快地講完。
    狄阿鳥愣在原地,眼前浮現出一個身影,健壯有力,幾十年前,人剛剛結婚,朝廷要丁,人都說,花生你有勁,會武,當兵去吧,就走了,臨走了,跑自家大哥麵前威脅說,別住我的房子呀,給我看好房子,照料好咱娘。人走了,媳婦守了十年寡,災荒來了,活活餓死。一個老娘坐在村口天天望,給人講,我花生多虎,鐵定衣錦還鄉,人家都說,你花生肯定死了。她至死都沒得到一個信,到死才信。幾十年過去了,哥哥記得弟弟的話,不讓人住,直到房子傾倒,蒿草遍地。
    一個凡人的約定。
    母親和兒子的,妻子和丈夫的,哥哥和弟弟的,好幾十年了,並未履行。
    狄阿鳥心裏猛一酸,回頭找個了父母雙亡,親戚飄零的部下,給硬拽出來,給老人說“不是我,是他。你侄子。快,扶大爺回家。”
    誰。老人都覺得興。他轉身就喊,喊出來個人就說“咱的客呀。跑啥。咱的客呀。快讓他們都回來,是咱們的客……俺家花生他孩回來了。”他問那個假侄子“你爹身體好唄。這麽多年咋不知道回個信。”
    那“侄子”看了狄阿鳥機會,隻好說“都不在了。早不在了。”
    狄阿鳥怕他編不出道理,就說“西疆戍邊戍下了的,人早不在了,孩子知道,不也回不來。這不是跟著我,還是回不來。”
    老人合不攏嘴,一回頭就拜“您是好人。您是好人。官這麽大,還來看我們。”
    龍妙妙在心裏納悶“這親就給冒認下了?也不證實一下?這老頭笨的,是個人不都能冒充。”
    關鍵的問題她不曾知道,老人的心裏在想我們這樣一戶要啥沒啥的農民,有排排場場的軍官來冒充我們親戚麽?我說花生,他不否認,那肯定就是的了。那要是死得早,也就光讓孩子知道是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