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節 出兵調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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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風月也覺得這孩子太聽話,與狄阿鳥小的時候大不一樣,也許他理想中狄阿鳥的孩子該像狄阿鳥那樣鬼靈才是子肖父,長大了才出類拔萃,正因為這點兒,隱隱間,他雖然說不上不喜歡,卻失去逗弄嗒嗒兒虎的心思。
當然,注意力不在望著他的嗒嗒兒虎身上,也因為心裏藏著事。
剛剛,他洗澡的時候已經向狄阿鳥簡要地說明狄阿孝的意圖,提出接應魚木黎的要求,見狄阿鳥不表態,連問都不問,隻認為狄阿鳥在心裏憋著,怕一見麵就觸怒自己隱忍不發的,也沒有往深裏說。
他更是認為時候到了,狄阿鳥會攤開了講,自己急也不能急於一時。然而坐到席上,花流霜問到了狄阿孝,有了話引子,他便把自己的心思繃住,抓上這個契機,逼狄阿鳥表態,尤其是在花流霜麵前,狄阿鳥一旦表態,但凡有一點賭氣的樣子,花流霜就會跟他站在一條戰線上。
花流霜麵冷心熱,打小喜歡孩子,把狄阿鳥當成親兒子來養,自己都已經分不出什麽親生不親生的,也極喜歡狄阿孝和狄阿田,狄阿孝與狄阿田都跟著她身邊長大。孩子們那三歲看老的小時候,她就一直覺得狄阿孝會比狄阿鳥有出息,好武,凶狠,英氣外露,不像狄阿鳥那樣老不著調。
她由衷地關心狄阿孝,更覺得狄阿孝一旦回來,就會成為狄阿鳥最為得力的臂膀,駕馭這個轉眼間龐大的國家,剛見麵的時候就曾問過風月阿孝的情況,然而雖然得到了答案,又覺著沒有要到自己想要的,這會兒又問“阿孝不回來麽?”
不等笑眯眯的風月回答,又連忙說“他還不知道他阿哥撿到寶了?戀著倆縣城,不肯回來?他占的那地方多大?就聽阿鳥喝醉了吹噓,那地方是他給他阿弟棲身的,要我說阿孝不容易,也不知道過成什麽樣,沒誰幫著,有你們說的那成就已經很不容易,也就他這做阿哥的,非要奪奪功勞,沾一身光不可。”
風月心知肚明,朝狄阿鳥看過去。
狄阿鳥像是不亂居功,笑了笑,打個哈哈“阿媽。我何曾說起過你那些話,隻是偶爾氣他不聽話。阿孝呀,一門心思要報父仇,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他現在過得肯定不容易,媳婦還是我幫他娶的,沒人告訴他怎麽過日子,他是那種媳婦都不知道怎麽找的,我敢說,他現在就在大帳裏不停撓頭,心裏在說,不賴上阿哥,下一步咋走?”
風月啞然。
本來他還不覺得,聽狄阿鳥這麽一說,再品品,狄阿孝的擴張戰略,送俘,都是逼著狄阿鳥,就像是賴上。
不過,他也欣慰,因為從這口氣裏,他聽得出來,狄阿鳥沒有憋上一肚子火,牙癢癢要不管。
花流霜給了狄阿鳥一個白眼,怏怏道“都聽聽。”
風月卻連忙承認,跟花流霜說“阿鳥的話也沒錯。阿孝還真怕他阿哥不管他呢。”轉過頭又說“阿鳥呀,你可不能不管他,他是你阿弟,高奴也是你的基業。你的布置,我也看得出來,受人扶持,羽毛未豐,你不敢與靖康決裂……可是,與之相比,那是你的阿弟,親阿弟,親疏有別。”
秦禾雖然知道個阿弟狄阿孝,卻沒有概念,甚至都不知道人在哪,怎麽回事,但第一個不願意,大聲說“老人家你太沒有道理,肯定是年齡大了,思想糊塗。阿鳥要與朝廷決裂?我父皇是君,他是臣,是忠大還是親大?要說親,我父皇是他……他的父皇,也是親的,誰親誰疏……”
風月沒想到狄阿鳥身邊有個秦綱的女兒,一時汗下。
狄阿鳥煩心地揮舞手背,喝止秦禾說“住嘴。你知道在講什麽呀,我阿師讓我與你父親怎麽樣了嗎?”
他又說“你父親也是我阿爸,我還當了外人,倒是你,是幫著自己家還是幫著你那些兄弟家?理不清道理,你父親不給你嫁妝,不給你封地,你不是也鬧嗎?到時候把國家都留給你兄弟了,連封地也不給你一塊,你高興呀。”
秦禾被說混了,一下閉嘴,嘟囔說“北平原,我不是給咱們家要來了嗎?”
謝小婉最了解狄阿鳥砸她話的心思,故意說“北平原荒山野地的,你要在關中要一塊沃土做封地,看你那些兄弟們還不反對,還不唆使滿朝的文武反對?”
秦禾想想也有點氣不平。
前代公主的封地不少都在關中,就自己封了個北平原,剛去的時候,完全是個野甸子,就這,說要,滿朝文武都上書反對,好像自己不是什麽嫡親長公主,而是父母不要的孩子一樣。
要也要過了,後悔也來不及。
她這就氣鼓鼓地說“阿鳥。你別氣,北平原大呀,周圍的荒地咱們家都占上,不就是墾荒苦點兒。”
花流霜被逗樂了,笑著說“是呀。是呀。阿鳥,阿禾可是跟你一條心,這不,都教唆你多占點地?”
狄阿鳥眼看風月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等著自己回話,歎氣說“我能不管他?我給他一樣我就不管他,一點話也聽不進去,我不管他,我幹嘛強留張懷玉,不讓他回兵。我做阿哥的,也隻能幫他這麽多,還讓我怎麽樣,跟他一起出兵麽?”
他一抬頭,不忘哄秦禾“靖康是誰的,阿禾她父親的。”
秦禾樂了,說“就是。”
謝小婉又扯她,怪責說“阿禾,你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別亂插嘴。”她小聲說“阿鳥、阿孝的父親都是怎麽回事,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仇不共戴天,阿孝一時想不開,也是情有可原,你可是個嫂嫂,這些事能化解就化解……”
風月的聲音很快把她的聲音蓋住了,問“阿鳥?給你上萬的百姓你也不要嗎?你嘔心瀝血的黃埔學堂,你也不要了嗎?阿孝是不對,可他心裏有你呀,他賴你,那是他想依仗你呀。”
狄阿鳥又歎了一口氣,說“我能怎麽樣?”
他幹聲說“雕陰那可是我的心血,他偏偏說打就打。我還就想起小時候了,我要織帳放牧,他看不慣,就給說過,我牧羊,他就搶我的羊,偷我的羊,非讓我放不下去牧……”
花流霜猛然記起來了,小的時候是有過這段往事,事實上突然打仗了,狄阿孝並沒幹成。
她嘿然說“狄阿鳥呀。你阿弟的幾句玩笑話,你記到今天,你的度量夠大呀。”
狄阿鳥連忙解釋“阿媽。我不是那意思,我隻是覺得阿孝……”
他早感覺到了,宴會冷場了,無論是在場的牛六斤他們,還是一群妻妾孩子,都大眼瞪小眼地幹坐著,就連忙說“這些事情不急著講,喝酒,喝酒。”說完,站起來就一仰頭,喝盡一爵,吐著殘餘的酒氣說“阿媽。阿師。總要容我想一想怎麽辦吧?這接風洗塵的,不能讓一腔歡喜都一掃而空,哦,對了,六斤,六斤他們也在呢,這些話,吃完飯,咱們私下說……”他吆喝說“誒。阿狗,狄寶,嗒嗒兒虎,我記得昨個你仨昨跟圖英學了舞蹈,在長輩們麵前跳跳,讓他們看看。”
他眼看氣氛還是僵著,又連忙說“六斤,你也是自家兄弟,提個酒。”
牛六斤知道他想借自己閃過話題,連忙舉著酒杯,站起來說“我帶來個好信兒,大好信,手底下報上來的。”
他絞盡腦汁,磕磕巴巴地說“湟西的那個什麽山,山上有樹……”
郭嘉一聽要糟,這啥好消息,有座山,山上有樹,急中生智,起身說“將軍說那個事呀。對,對,報上來了。湟西額多斯城外小山上閃現兩條青龍,交纏嬉戲,吞吐寶珠,寶珠落地化成一棵大樹,那樹生得奇怪,樹幹幾個人抱不住,枝葉虯繞,生生是個夏字。這是天大的祥瑞呀。”
花流霜一聽懵了。
風月也難辨真假,站了起來。
侍奉在旁的錄事長史是典型的文人,又愛引經據典,幾乎蹦到眾人臉前,眼巴巴地盯著,喘著氣問了一個大家都忽視的問題“那龍是金龍嗎?”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喜極而泣,問“幾爪的?”
郭嘉胡謅的,但旋即反應過來了,什麽龍不好,怎麽可以是金龍,怎麽辦?五爪麽?這會兒不說五爪,豈不是明明白白地說“狄阿鳥當不得天子?”整個事情都是胡謅的,幾爪都能說,郭嘉舌尖上卻就是想冒“五爪”二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就是想說“五爪”,牛六斤竟然以為真有此事,有人報到狄阿鳥這兒了,搶先一步,脫口道“肯定是五爪。”
眾人一下爆發出來,要不是秦禾大喊一聲“不可能”,他們怕是亂糟糟一團。
長史“撲通”跪下了,顫抖著說“恭喜大王,賀喜大王。天降祥瑞,五爪金龍,那是天子之兆。”
狄阿鳥把郭嘉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他也是撒謊不眨眼的人,淡淡地說“休得胡言,那些人根本沒看清,何況是兩條金龍,遺下一珠,珠誕一樹,樹如夏字。”他又說“說是祥瑞,確實是祥瑞,但也不像你們所言,二龍,高顯、靖康二國,兩國相戲之地,湟西乎?落地為夏,乃瑞兆我東夏之地,非爾等所想。”
風月就覺得狄阿鳥太冷靜,也太平靜了。
一時之間,他懷疑自己眼花了,耳震了,如此祥瑞,竟如此平靜地對待,如此冷靜地分析,自己這個學生,究竟成長了什麽程度?無怪他能對狄阿孝的鬧騰不動聲色,照他的話說“絕了。這孩子成精了。哪怕再心深如淵的英雄豪傑,這點也不及他。”
狄阿鳥想借酒遁,坐得紋絲不亂,卻小聲跟郭嘉說“借這個機會敬我酒,傳話給他們,都向我敬酒。老太太肯定站在阿師那邊,逼我蠻幹,我得脫身。”
郭嘉一起身,敬酒就停不住。
一旦有一人祝酒開個頭,其它的人不祝,那還不顯得極不懂事?
這會兒誰都擋不住部下們向狄阿鳥敬酒,就連狄阿狗這樣的小小人,都知道跑阿哥跟前敬杯酒顯得懂事,也跑來敬了一杯,而一時之間,狄阿鳥很快就聽了一筐奉承話,喝十來杯。
風月隻好放一會兒再往下說。但他萬萬沒想到,狄阿鳥喝了十幾杯,借口如廁,回不來了。
風月的注意力都在狄阿鳥身上,一直往外望著,但又不得不與花流霜、龍藍采閑話家常,講講阿孝平時的生活,講講目前高奴所麵臨的形勢。聽著,聽著,花流霜就覺得情況緊急而且嚴重。
她有心讓狄阿鳥來聽著,一連指派郭嘉、牛六斤去找,是去一個回不來一個,隻得到狄阿鳥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回話。
其餘人見大王不在了,領頭的也不在了,如坐針氈,也不斷告辭,最後,隻剩下一屋內眷。
個把時辰過去了,風月不免心裏嘀咕真醉了?嘴裏卻要勸花流霜“阿鳥喝不少酒,醉酒就醉酒了。情況再急也不急於這一時。”
花流霜讓人扶風月去休息會兒,自己則帶著段婉容出來找去。
他們繞了個大圈,找到狄阿鳥府上小殿,硬闖進去,就見狄阿鳥仰麵朝天,在一張軍事地圖下的褥子上就地睡著,郭嘉正在收拾一堆亂物,牛六斤蹲在一旁,像要嘔吐。
花流霜退出來,苦歎搖頭,跟段婉容說“我看呀,還是年輕,三人醉了一對半。”
花流霜一扭臉,見段婉容一時落在後麵,眼睛往後看著,若有所覺,和悅地說“你想理會他就去唄。”
段婉容“哦”了一聲,胡亂回個話“我有個東西忘了。”
花流霜攆了她,見她轉個彎,到另外房子去,好像真的要找什麽忘了的東西,沒好氣地一笑,搖搖頭走掉了。
段婉容很快轉回來進去。
她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連忙揉揉眼睛。
牛六斤、郭嘉都好好的,狄阿鳥持一支鐵杆,給牛六斤、郭嘉指劃地圖,三人正盯著她。
牛六斤很快清醒,又要假裝作嘔,被狄阿鳥製止了。
狄阿鳥笑著說“六斤。還當是小時候呢。”
段婉容出於意料地沉默,給他們一人到了一杯水。
她也在關注整個事情,就聽牛六斤說“阿鳥。要想既不沾身,又能接應到人,何不派人冒充部落擾邊,引誘白登山的官兵主動出擊呢。”郭嘉搖了搖頭,反問“他們要是不出擊呢?”他分析說“以現在的形勢,白登山軍力抽調一空,有部落擾邊,定然龜縮不動……要不然,就把希望寄托在來人身上,既然白登山空虛,他打通關卡,來投大王,這就誰也沒話說的了。”
牛六斤則反問“憑他們的力量,打不通呢?豈不置上萬人於不顧?”
段婉容白了二人一眼,嘟囔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兵帶多點,打進去完了。”
打進去,那就意味著與大國開戰。
天時,地利,人和,包括道義都站不住,後方又不穩,顯然不經大腦。
牛六斤苦惱地說“誠如阿姐。要是這樣簡單,我們也不用百計無施了,要不,連夜派人召阿過議事。”
狄阿鳥卻誇獎說“阿過回來有什麽用?你可別說,阿姐這也是個想法。”
他揮揮手說“什麽辦法都用。先上部族土匪。六斤,辛苦你了,召集一支武裝,裝扮成小股殘兵馬匪,連夜趕到白登山,引誘白登山官兵。郭嘉,令人傳召阿過,讓他混入關內,前往魚木將軍處協助。你們快去吧,我呢,就按照阿姐的辦法,集結大軍,打進去。”
牛六斤、郭嘉頓時目瞪口呆。
旋即一想,他們很快就明白過來,如果前兩種辦法皆不可行,也隻能集結軍隊,打進去接應了。
唉。誰讓那高奴王是狄阿鳥的阿弟呢。這事兒不能這麽幹,也隻能這麽幹了。
郭嘉頓時有一種英雄氣短的感覺。
狄阿鳥又評價說“還是阿姐提醒得好,有些事,越直接了當,越能解決問題。”他一邊哄得段婉容高興,一邊打發說“阿姐。這個決定誰也不能告訴,你回去辦一件事,問我阿師,他能來勸我,怎麽不能規勸阿孝。我每次都要被逼著給他擦屁股嗎?你去,他是我阿師,我是不能衝他急,你自小就敢頂撞他,這個事情隻能你去,你讓他派人知會阿孝,就說這一次我不會去管,也好讓阿孝知道,我這個阿哥不是他說調動就調動的,以後少來這套。”
段婉容撫撫腮邊的秀發,慍色道“去就去。我也覺得他們偏心了。你不好說,我去說。”
她雷厲風行,爬起來就走。
人出了門,狄阿鳥嘖嘖嘴唇,說“一個阿師教的,怎麽就這麽單純?”
他看牛六斤、郭嘉也要立刻去辦,要求說“郭嘉稍慢。給馮山虢帶個口信,就說我早就被冊封過了,不用再等著朝廷同意才能搞個登基儀式吧。”郭嘉眉心一動,站住不動了,他已經嗅出了話味,扯了扯牛六斤。
牛六斤也連忙站住,反問“不是壓根沒打算要朝廷同意嗎。朝廷不同意,阿鳥你就不登基了嗎?”
狄阿鳥搖了搖頭說“那是自然。同意不同意,我都要登基。不過,我有所求,對朝廷意味著什麽?我越想要,他們越不給。”
牛六斤駭然“您是要找個打進去的借口?”狄阿鳥搖了搖頭,並不揭破,起身說“你們去辦吧,出去的時候,讓門下傳召樊全、樊缺,另外讓錄事參軍——不,還是我自己來吧。”
郭嘉、牛六斤告退,狄阿鳥便攤紙提筆,一連寫了數封書信。
書信寫完,正要喚門下送了出去,有人來報說“張懷玉張將軍已經惱怒,提劍闖出驛館,人都攔不住。”
狄阿鳥自顧讓門下送走書信,見趙過帶著幾個將領匆匆趕來,罵道“這都咋了?咋了?沒見過人著急嗎?他著急,你們也跟著著急了?我還正怕他不鬧點動靜呢。”他笑著說“看到了嗎。這就是忠臣呀,要是有一天我有難,你們要是不管人是不是好酒好肉招呼著,心急如焚,拔劍就來救我,不,救孤,哦,孤就是我。我會是很欣慰的。”
趙過扶了扶劍,眼睛皺了一皺,不解地說“阿鳥。你還高興上了,孤就是你,我知道。”
狄阿鳥衝趙過勾了勾指頭,等趙過到了跟前說“你派人傳話過去,就說我是為了讓他休整好再走。另外問他,他還有多少人?傷兵怎麽辦?杯水車薪,回去幹什麽?這也是他親戚家,多住兩天就不行了嗎?”
他要求說“措辭一定要嚴厲,問他,我狄阿鳥那兒做得不對,我是不想讓他走嗎?我是怕他回去不起作用,吃敗仗。”
趙過連忙勸他“阿鳥。吃你這一激,他非更要走不可。”
狄阿鳥氣質悠悠,慢吞吞地說“留人一時,不能留人一世,這樣吧,不管他了,傷兵也扔給他,糧食不給,讓他走吧。”他又命令說“快去辦。他不是要走嗎?他怪我不厚道,我還就不厚道了,你們從他們那拔下來屬於我們東夏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根草,一塊爛布,快去。”
人說走走了。
狄阿鳥笑笑,覺得可以睡覺了,就回去躺了睡覺。不到半個時辰,馮山虢匆匆來到,熱鍋螞蟻一樣在外麵等候,幾次央求門下代喊,沒有結果,幹脆就大聲喊道“大王。你難道要忘恩負義了嗎?”
狄阿鳥“聽”到了,就讓人放他進去。
他見著狄阿鳥,就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告罪說“實在沒有辦法,才在大王睡覺時驚擾。臣知道大王並不是真的忘恩負義,而是一時生氣,大王還是收回成命吧。”
狄阿鳥含慍而臥,噴著酒氣喝道“收什麽收,我好心好意,知道他隻剩幾千殘兵敗將,回去起不到作用,怕他一世英明都說不定會付諸東流,他可好,這般對我。這還是親戚嗎?不就是我與阿婉成親了嗎?是成親了,可是成親了之後呢,我心胸照樣寬廣,他卻內心狹窄。”
馮山虢苦笑“大王喝醉了。對了。大王不是正憂愁自己登基大典得不到朝廷的同意?您何不為朝廷紓解暫時的危機?不但能讓朝廷承認您的登基大典,還把人情還了回去……是。大王是覺得張將軍為東夏犧牲眾多,實力大損,放他回去起不到作用,那大王為什麽不幫他一回呢,幫朝廷一回呢。他沒兵了,大王有呀。”
狄阿鳥“嗯”了一聲,慵懶地說“令尹糊塗。我是想幫他,我是有兵,可是我領著兵,能不得朝廷詔命,就能入關嗎?不能。再說了,入關是要死人的,我是想還人情,要封賞,可是他張懷玉會認為我是個圖吃虧的?他會願意我帶兵隨他入關?”
馮山虢連忙說“大王無須過慮,我可以說服張將軍,隻是出兵的數量,何時出兵,從何處入關,這些細節,需要擬定。”
狄阿鳥想也不想伸出三指頭,大叫“當我兵多呀,我隻出這麽多。”
馮山虢說“少,我不好與張將軍說的。”
狄阿鳥又一伸指頭,五根,他說“別再說少了,這可是我所有的兵,足夠給朝廷和高奴王調節矛盾。”他躺回去,哼哼說“去吧。得信了我再準備。”他又問“知道什麽信吧,封賞,我要封賞,戰死的要議論體恤。”
馮山虢一出門,就鑽入馬車,直奔左驛館。
他是接受了張懷玉所部除了張懷玉外其它幾位重要人物的委托。
現在,這幾位都在天字號虎字廳等著他,一見他來時的激動神色,頓時露出了笑意。
就在前日,監軍已經拿雞毛當令箭,很吃味地告訴他“馮君,上次狄阿鳥坑了朝廷數萬石糧食,那些輕信過你的同僚,可是一入朝廷境,當夜就有自縊謝罪的,你身上的罪責不清。你若要洗清勾結狄阿鳥,陷害同僚的嫌疑,就看你這一次。如果你能成功說服狄阿鳥一起出兵,解了聖難,咱家才好在主子那兒與你好言語。否則你即便滿身的委屈向朝廷傾訴,又如何見容於國?”
馮山虢對狄阿鳥已是又敬又畏,深知狄阿鳥的不可琢磨,怕狄阿鳥起兵紓難,兵入關內,渾水摸魚,甚至常駐登州不走,禍亂中原,自己一方引狼入室。他是反複分析。好在他能確定狄阿鳥後方不穩,還有求於朝廷,入關後頂多自己去府庫撈好處,連縱兵洗掠百姓的可能性都不太大。
時間緊迫,幾位想靠他作遊說的重要人物又壓逼得厲害。
他又得到郭嘉提起過索要冊封的口信,頓時不再猶豫。
狄阿鳥想要朝廷答應他的登基大典,看起來事小,其實不小。
這說明他心裏在乎朝廷的冊封,想利用朝廷的支持樹立自己的正統地位,這一要求,也正是現在開始忌憚他的中原朝廷不想滿足和認可的,他要是帶著這樣的要求入關,自然不敢亂來。
於是,他匆匆去見狄阿鳥,眼看狄阿鳥被自己說服,先伸了三個指頭,理所當然認為狄阿鳥要以很小的代價博弈,不肯多出兵,最後被逼伸五個指頭,那也是隨便派幾個人,進關走個過場。
監軍出自內監,城府終究不及,是迫不及待,張口就問“他答應出兵多少?”
馮山虢連忙舉了三根指頭,回答說“他先給我伸了仨指頭,我嫌少,他伸了五個,依他對勞師以遠的理解,不超過五千,是不是五百都不敢肯定。”
護軍赫然怪他“你怎麽不問清楚?要是他隻出五百兵呢,頂個屁用?事情之所以緊急,逆奴所分一路已有數萬,聲勢浩大。”
要知道狄阿鳥是有前科的。
張懷玉所部都知道,他們曾催救兵,結果狄阿鳥玩了楊雪笙一把,走後才授令張鐵頭告知楊雪笙,事實上他隻帶了個位數,把楊雪笙氣得差點吐血。現在在場的人幾乎都能肯定,狄阿鳥無利不起早,怕開銷大,這兵不是五百就是五千,五千還差不多,要是五百還不鬧出笑話?
馮山虢心裏也顯少,但也想先含糊過去,以免現在把數敲實,造成狄阿鳥的退縮,便苦笑說“看他的模樣,不敢多加索要。現在他伸了五個指頭,我是覺得肯定是指五千,但隱約擔心萬一不是五千,而是……”
張懷玉的副手嘿然“若借五百以下,五十,五個,有得好笑。”
馮山虢語不驚人死不休,脫口道“過後一想,我倒不擔心少了,就怕,就怕是——五萬。”
眾人頓覺好笑,說“你說他能湊五萬不假,這東夏他還要不要了,據我們探知,各部現在隻是被他懾服,高顯,納蘭,猛紮特克羅部外部威脅猶在,他遣兵五萬,豈不是自取滅亡?”
馮山虢也放下心來,輕輕地說“他末尾告訴我是他全部的兵馬了,我隻是往這一想,再推敲回來,他既然有所求,就不會太不像話,出五個,五十,五百。”但話題一轉,卻又說“不過他總是讓人摸不透,要是五萬呢?”
眾人都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他,覺得他一點常識都沒有。就在他們彈冠相慶,商量著怎麽與愛麵子的張懷玉說時,那邊趙過還在狄阿鳥跟前。趙過被授予臨時兵馬大元帥一職,彈壓諸部,臨時軍帳在百裏外,察覺靖康軍有硬來的跡象,碰巧趕了回來向狄阿鳥回報,倒也不用特別召回了。
狄阿鳥怕來不及,本不打算再與他商議,直接下令,但見他回來了,還是有商量的條件,就把當前的情況與他說了一遍。
趙過隨狄阿鳥在雕陰呆過,更加了解高奴的情況,半天沒有吭聲。
他也明白東夏被狄阿孝給綁架了,眼前的狀況讓人哭笑不得,沉默了半晌,終於發表自己的看法“不救不行,自家兄弟,隻是……主戰場還是在阿孝那,要是他打贏,我們就借口勸架,勸架還是能勸的,得罪朝廷歸得罪,但還不至於反目。”
狄阿鳥點了點頭,這也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沉思片刻說“阿過。打贏已是不易,關鍵是偽陳會不會趁機取高奴?”
趙過抬頭看了一會兒地圖,想了想說“會。”
狄阿鳥意外地盯著他,帶著考驗問“你說會?理由是什麽?”
趙過說“你不會不知道吧?雕陰是一所大門……對於拓跋部來說,進別人家大門還得經過另一家,那不麻煩?”
狄阿鳥帶著不信的口氣“那為什麽白羊王與偽陳站一方時,能占高奴,現在阿孝表態與偽陳站一方,拓跋氏會乘機打高奴?”
趙過想了半天,苦笑說“我說不好,但我肯定他們會打。”
狄阿鳥哈哈大笑,滿意地說“阿過再學習、學習,將來肯定超過我。我也斷定,偽陳要打高奴,很簡單,白羊王那時候,偽陳需要休養生息,想要一個緩衝地帶,這是其一,其二,偽陳可以隨時越過白羊王過境,但是他們會判斷,狄阿孝與白羊王不一樣,不會允許他們過境,他們又相互攻伐了一、二年。”
他又說“而且我還能肯定,狄阿孝與朝廷作戰,一定先贏後敗。”
趙過奇怪地問“你怎麽知道?”
狄阿鳥說“首先,狄阿孝,咱們的阿弟,他也不是吃素的,自幼要馳騁大漠,軍事才能還是有的,簡單地說,隻比你弱一點點。”看著傻樂的趙過,他又說“其次,朝廷一直都沒提防過他,一直以為他與偽陳苦戰成仇,怎麽可能反戈;再次,一開始,他的士兵中那些雍人一部分帶著對朝廷的不滿,一部分想打勝仗……要知道,戰勝而降才有資格被朝廷寬恕;第三,朝廷需要防備偽陳,畢竟偽陳才是大敵,一時之間不會全力對付他;第四他劫掠了我的牧場,騎兵得到擴充;第五,他不具備攻城優勢……”
趙過打斷說“這也算他能打贏的條件?”
狄阿鳥輕輕地說“算。怎麽不算?他想多拔城,拔不動,那麽他想貪貪不著,隻能選擇不貪。不貪,他的騎兵優勢就凸顯,朝廷兵馬雖多,但是正是因為多,野戰不好統一指揮,就能被他所乘。”
趙過點了點頭。
狄阿鳥又說“但朝廷的實力在那兒放著,接下來再戰,能摸清虛實,又占天時地利人和,必然後勝。他跟我在武縣打過仗,覺得打朝廷容易,我等著他摔這一跟頭,給徹底摔醒。”
他吩咐說“我隻給你一個重任,就是你帶著樊全樊缺去魚木黎那兒接過他的指揮權,當然,他肯定不服你。他是咱們家資格很老的家臣了,但限於眼界和閱曆,他根本不清楚登州的地理,無法避實擊虛,調動朝廷軍隊,你去指揮他這一路,樊全樊缺熟悉登州,我才放心。我這裏有一封信,見麵你交給他……”
趙過擔心地說“既然他是很好的家臣,隻憑一封信,他能夠交出兵權嗎?”
狄阿鳥搖了搖頭。
但他很快就神秘地招過趙過,湊在趙過耳邊說“你願意與阿田好,再加上這封信,就頂用了。”
他生怕反悔一樣說“不是我非讓你與阿田好,你不與阿田好,他鐵定不交權,不交怎麽辦?不交,你就得——”
狄阿鳥揮手作了個殺的動作,然後卻又悲催地說“可是那樣,天下人怎麽看我狄阿鳥。那是咱家最老的家臣了。”
趙過咽了咽吐沫,說“這有關係嗎?”
狄阿鳥正色道“他是阿田阿爸的門戶巴牙,眾人之長,你要是和阿田好,到時強行拘押他,他知道你的身份,就不會魚死網破。”他又要求說“所以你一到,就要先在眾人麵前宣布,你,趙阿過,是狄阿田的夫婿。成與敗,關鍵在這。其它也是關鍵,你當眾宣布,就得一輩子照顧阿田,把她往好裏管。”
趙過頗有些為難,當眾宣布這一條,似乎臉皮得厚點。
他正要爭辯,風月到了外麵,在外麵說話呢。
狄阿鳥一下起身,吆喝說“讓我阿師進來。”
風月走得急,差點被門檻絆一跤,一進來就喝道“狄阿鳥。你什麽意思?你讓阿容攔住我說你阿弟的不是,這什麽時候了,是說是與不是的時候嗎?阿孝是有考慮不周的地方,可是人家那是血性,有仇必報……父仇不共戴天,有錯也應該被原諒。”
狄阿鳥怏怏地問“阿師說我忘了父仇?阿師一點麵子不留,說我忘了父仇,你怎麽能說我忘了父仇。”
他似乎一下急眼了。
趙過連忙爬起來,分辨說“阿鳥給我講過很多次,他阿爸死在政治裏,政治的仇,不是哪個人。再說那個秦台,他死啦。”他又反過來問狄阿鳥“他死了沒有?”
狄阿鳥竟然混個擦肩,往外走了,一邊走一邊恨恨地說“有什麽比說別人忘了父仇更難堪的嗎?”
他竟然邁出了門,念叨著,回頭蹦著喊著,揚長走了。
風月愣在當場,趙過也愣在當場。
不但他倆愣在當場,跟著跑來的段婉容也愣在外頭。
旋即,趙過給醒悟過來,阿鳥絕對不是生氣爆發,他借氣憤跑了。
風月愣過神來,不敢相信地問趙過“他是被我傷了?”隨後,他連忙出去,覺得自己跑跟著,跑不動,連忙給段婉容擺手,喊道“快跟著。看他要幹啥。”
段婉容反應過來,朝他消失的地方,一溜小跑。
段婉容跟著一路跑,就見他直奔他的土宮殿去了,正吃驚,就見他招呼了一大堆武士,大喊著“去。去找朝廷的人。快去找朝廷的人,他奶奶的,讓他們等著。還有,你們幾個,去敲鍾。”
他打了個長長的口哨,銳尖銳尖的,他那座宮門的土牆上人仰馬翻,武士們個個跟頭絆子一樣反應。
就這,他一手握著卷筒手詔,舉伸兩隻胳膊,仰天長嘯,如月夜狼啼。
段婉容駭然,喃喃說“壞了。老頭戳得他發瘋了。”
她一個調頭,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害怕,飛快地去尋花流霜。
往回跑間,見著風月,她一個急刹,脫口就責怪“老頭。你點他死穴了,他嗷嗷叫,兵都亂竄。”
風月懵懵的,問“喝醉了吧。”
他眼看段婉容又調頭跑,連忙在後麵晃晃跟著,擺著手喊“你去哪。他還不是真喝醉了,發酒瘋。”
等花流霜出來,鍾聲已響,手詔已下,背著紅色令旗的騎士已經集結,就見其中一名健牛宣布“大王令。馬跑死,人累死,也要在子時前點在齊烽火,召齊各部,凡各部首領後天子時不到者,夷滅之。”
花流霜一臉驚容,脫口問道“他到底是酒瘋還是真瘋?”
他們趕到殿前,不知是薩滿還是武士的人已經在鍾下的土壇上圍成一個圈子,上身赤裸,肌肉精壯。
狄阿鳥大吼一聲“威。”
一時附和雷動。
他又大吼一聲“利。”
一時又附和雷動。
精壯彪悍的男人們奔馬一樣舞蹈,趕來的武士們逐漸成林,仗劍呼嘯“威”、“利”。
花流霜一把拉住要上前的風月,輕聲說“他要出兵了。這個王八蛋,做事從來不說一聲。”
幾個中參、小參跑得飛快,見了他們一行禮,往大殿衝去。
風月不敢相信,拽住一個問“是要出兵嗎?說打就打。”
被拽住的小參十七八歲,黑頭土臉,也不知道是不是雍人,一回身,帶著驕傲說“那當然。還能光說打不打。”他又鞠個躬,然後歉意地說“急著傳令校檢。無法細說。晚了軍法從事。”
風月跺著腳說“哪有這麽急去打仗的,就是小部落,也要先準備,動員集結呀。”
段婉容也像是反倒放了心,說“你戳出事來了吧。他這不就在準備,動員集結嗎?”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大本營作戰命令一下達,史文清腦門上三根抬頭紋緊緊地收縮到一起。
三天前他按要求估算完歲入,呈送到狄阿鳥麵前時,狄阿鳥就下令要求他緊急調集大批糧草至漁陽,那時他已經感到奇怪,卻也作了理解,連番大戰,草原蕭條,入了多少百姓,就要出多少糧食賑濟,大王著急估算,迫不及待調集糧草,無非是想穩定東夏形勢,卻萬萬沒想到,這是一批軍糧。
給是不給?
東夏後方不穩,大王要救援朝廷,竟然如此窮兵黷武,就不怕兵馬剛出,基業即毀。
大王驕傲了。
連戰連勝,大王驕傲了,不考慮後方是否穩固,靖康是否忌諱,入境靖難,無非是拉過去幾萬軍兵亮亮自己的實力。不行,我得過去提醒他。史文清對屬官安排幾句,匆匆趕去王府。
到了大殿外,那兒已經開始出兵前的祭祀,武士林立,呐喊狂野。
他想了想,覺得這麽多人,這麽熱鬧的場麵,自己想私下與大王說些話也說不成,就連忙繞了過去,到小宣室的大本營處登記守候。
大小文職,人到了二十好幾個,有的在忙碌,有的七嘴八舌。他人是一眼就看到了謝先令,也不管唯謝先令馬前是瞻的官員是不是也充滿疑問,擠進去拉上袖子就請求說“謝公,借一步說話。”
謝先令點了點頭,抬手止住正在說話的一個官員,隨他出來。
到了外麵,史文清脫口就問“大王舉兵勤王,傾巢而出,給你說了沒有?”
謝先令微微一笑,輕輕地說“沒有。他隻是送了一封書信給我,讓我回來商議。我從中覓到了一點,但不是很肯定。今天我剛回來,本是打算勸他出兵的,沒想到,大王又走到了前頭。”
史文清大吃一驚,兩眼睜大了問“你是回來勸他出兵的?”
謝先令笑道“我知道你為何而來。”
他要求史文清附耳,等史文清附耳過來,便湊過去說了句話。
史文清恍然,歎息說“原來如此。”
隨後,他又行色匆匆,道“那我就不等大王了,先走一步,準備糧草。”
謝先令目送他離開,正要回去,郭嘉捧了一卷書趕過來,大老遠叫他,到了跟前,行禮見過,輕輕問他“謝公,大王這次最終選擇出兵,您怎麽看待?”
謝先令知道他是新進的紅人,有心考校說“那你是要勸大王不出兵了?”
郭嘉搖了搖頭,說“我想來想去,出兵不妥,不出兵也不妥,為何不既出兵,又不出兵呢?”
謝先令抻開手卷看看,臉色轉訝“大王事先未與你商量?”
郭嘉道“大王讓我傳召四夷,我因此得了啟發,既然要召集各部,何不……”
謝先令目光轉向郭嘉本人,年輕,纖瘦,淡然,風采照人,歎息說“怪不得大王看重你。”
他拔下頭上的簪筆,尋了隨身攜帶的壺墨,蘸了一下,在上麵簽了幾個字,簽完,就問“以此四字代替如何?”
郭嘉看罷,由衷歎服,稱讚說“謝公真不世之才……”
正要再讚,謝先令嘴角流露出幾絲戲謔,輕輕地說“謬讚了。我不過是在填空。要說不世之才,那也是大王呀。”
郭嘉眼睛一亮,不敢相信地問“你是說?”
他是明白了。
他們且站著,想交談些什麽,卻又因為彼此還不是很熟悉,隻是他們都清楚,對方與自己想到一塊了。
末了,郭嘉問“那他為什麽不與我們商量?突然為之,要嚇大夥一跳?”
謝先令說“你當真不明白?”
郭嘉倒是明白,高奴王是大王的弟弟,大王也許不想公開這個秘密,也許已經知道隱瞞不住了,隻是卻怕風聲傳出,到時又如此出兵,一旦被靖康疑神疑鬼,再有動作,就不那麽容易。
對麵多出幾個黑影,郭嘉辨認出來,一個是花流霜,一個是風月。
被召過去,他們都已經抱定了主意,不作多言。
風月有點堵,好像這一切都怪他,因為這結果出於意外,說出兵就出兵未免草率。於是,他輕輕地問“他要出兵,準備出多少?聽說他已經調集了過冬的糧草,足夠十幾萬人一個月吃用,一旦出兵,東夏能不能支撐得住。”
謝先令和郭嘉對視一眼。
郭嘉看到謝先令點了點頭,就說“還沒公布,據說是五萬。”
花流霜幽幽地說“五萬就五萬吧。這個不省心的阿孝,雖然時局不穩,可是要對大國用兵,怕也隻能拿這個數了。”
風月心裏不是滋味,忍不住又問“五萬是不是竭全國之兵呀,要是那樣,身為臣子的,應該勸勸他,從長計議。”
謝先令和郭嘉麵麵相覷,不明說,則怕二人擔心受怕,明說,則又不知該不該說,末了,謝先令隻好勸他們說“夫人和太師莫要擔心,大王自有定數,絕非一時鬥氣,你們還是早點安歇。該勸他的,我們自然勸他。”
風月回去的時候走得很慢、很慢。
一路上,他不停地問花流霜“是不是我那些話太毒,傷到了他?忿不興兵,怕意氣用事呀。”
花流霜安慰他說“他又不是小孩了,哪有那麽容易傷害的,這樣的話,我也不是沒有說過他,他都皮厚無事。你怎麽不從其它的原因去想,前些日子,一個口口人的貴族投奔他,他看人家大胡子漂亮,也想留胡須,還讓他的女人給縫了個袋兒收著,過了幾天,修形狀時修差了,刮了一大塊,就在給人感慨,蓄胡須都這麽難,何況蓄百姓。雕陰那邊過來了百姓,少說也好幾萬,你當他就真不動心麽?”
花流霜早已派人安排了房間,讓段婉容帶他安歇。
到了住處,他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後方不穩,傾全國之兵是為死結,就讓人叫來段婉容說“阿容。你還是帶我到他的住處,一是見見他的大妻,說一說話,二來定要等到他,問問他,不然我哪裏睡得著,這心不安。”
人說什麽的都有,段婉容心裏也七上八下,見他要去,就扶著他過去。
天早已晚,到了,李芷卻還沒睡,因為狄阿鳥的妻子兒女集中在這兒。
盡管他們都知道,狄阿鳥決定出兵,也未必當晚出發,可還是集中在這兒,大人們說著話,孩子們卻都鬧著打仗,蜜蜂不大會兒又哭了,咧著粉紅的唇瓣,眼淚嘩啦啦的,卻是扯著大人喊“我也要去打仗。”
大人們紛紛譏笑她,一個女孩,二、三歲,一碰就掉眼淚,竟要鬧著打仗,莫非要哭死敵兵?
龍妙妙卻感到一絲溫暖。
這多像是曾經高顯的一個傳統,自狄阿鳥十三歲北上打仗騙發了財,到打仗時,哪一家的孩子不更是這樣哭著鬧。
她見隻有嗒嗒兒虎一個小人趴在燈下識字,不時嫌眾人吵鬧,嫌蜜蜂愛哭,用沙沙的嗓門喊兩聲抗議,陡然覺得他與環境的格格不入,忽然想起自己的阿爸在自己小的時候,怕自己讀書,總是說“你讀書讀成博士,阿爸豈不是很丟人。”
她在今天才明白阿爸為什麽那麽說,大將們都在計較戰爭,孩子們都鬧著打仗,隻有自己一個女孩趴在燈下讀書,做阿爸的,會生怕女兒與別的孩子不一樣。
她越發覺得小小的嗒嗒兒虎像自己,伸手抱在懷裏,捏了臉蛋就問“你不去打仗呀。”
嗒嗒兒虎抬起頭,用沙沙的聲音說“我隻有四歲,長大了再去打仗。”
段婉容一來就接上了話“你長到多大算長大?你阿爸十二、三歲就跟人家跑去打仗了,盔甲又大又鼓,人跟蛤蟆似的。”
幾個小孩,包括狄哈哈家的都湊來看嗒嗒兒虎。
有別人家的孩子在,兄弟一心,狄寶忍不住把他扳朝自己,小聲說“阿虎,別說,人家笑話。”
嗒嗒兒虎卻說“你也是小孩呀,不長大了就去打仗,別人還要救你。”
這是他的經驗之談。
阿狗立刻就點著人頭,數一圈的小孩,樂樂地說“隻有我長大了。”
段婉容也捏上嗒嗒兒虎的臉,追問他“就你膽小,你長到多大算長大?”嗒嗒兒虎很嚴肅,伸出十個指頭,數呀數呀,末了說“我也十三歲才長大。”他說“我習武,讀書,多吃飯,十三歲也長大。”在別人都認為他是轉移眾人說他膽小的笑聲裏,他宣布說“我認識好多的字,能算數,還能背古詩。”說著,說著就背“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他口齒還算流利,但節奏全無,一時之間聽得大人小孩愣愣的,風月也是好半天才知道是什麽詩。
風月心裏卻是在歎息這麽小的小孩,識字,算數,背古詩,裝懂事,肯定是被功利心的母親教壞了,也是,他阿媽是大妻,他是嫡子,將來的世子,也難怪被教壞。
看著幾個外家孩子都出於妒忌,嘟囔嗒嗒兒虎膽小,狄寶護短,大叫說“嗒嗒兒虎,給他們摔跤。給他們摔跤。”
他從大人懷裏拽出嗒嗒兒虎,要求說“你們有本事,不膽小,摔贏他。”說著,他就把一個小孩拽上了,推著說“你摔得過我阿弟麽?”
那小孩大兩歲,卻還愣頭愣腦,也不清楚自己是在哪,是不是顯得不禮貌,上去就摟。
嗒嗒兒虎退一步,就用頭頂他肩膀上了。
兩人“哼哼”扛一會兒,蜜蜂也不哭了,在阿媽的慫恿下喊加油。
嗒嗒兒虎哼哧,哼哧著說“你腳上落一隻蟲,我給你踢走。”那小孩低頭一看,嗒嗒兒虎趁機一扭,把他摁下去了。
眾人笑死了。
那小孩爬起來就不願意,說“他騙我有蟲。”
嗒嗒兒虎卻說“真有蟲。”然後趴地下,真撿了一隻蟲出來,還說“我也不知道你怕蟲,放我腳上吧。”他把蟲放在自己腳上,與對方摔,團了半天,又把別人摁倒了,等別人倒地,他把蟲屍撿起來,傻乎乎地說“蟲被踩扁了,是你替我踩的吧,你給我說就好了,我不趁機摔你。”
這麽一說,大夥都相信他說對方腳上有蟲,剛才摔跤的時候,那小孩腳上真有蟲。
那小孩爬起來就說“我隻顧給阿虎踩蟲,才給摔倒了的。”
段婉容退到風月身邊,忍不住說“嗒嗒兒虎一點不像他阿爸,太傻,看他笨的,贏都贏了,好像人家都因為蟲才輸的一樣。”
李芷也說“因為蟲子分心,人家才會被你摔倒的,所以你還不算贏,不能驕傲,而且要記住,誰因為蟲子分心誰就會輸,認你的字去吧。”
風月抬頭看看李芷,見她至始至終都笑眯眯地著看著,此刻卻帶著幾分責怪,就很小聲給段婉容說“這都是阿媽教壞了孩子。這麽小的孩子,用得著禮讓嗎?非教迂腐不可,人家都在玩,就她讓孩子去認字。鬧成這樣,孩子認字認得進去嗎?”
他們頂鬧,一直鬧,嗒嗒兒虎也一直在讀字,後來不知不覺讀得很大聲,聽著竟是黃埔學堂的啟蒙新書。
風月又一陣不舒服。
狄阿鳥創立的黃埔學堂,裏頭的啟蒙新書雖然叫啟蒙新書,卻不是給小孩讀的,而是摘自謝天師的物理手卷,被用來轉換新入學學子們的思想,要學子們不要死讀聖人書,學習就要學以致用。
孩子的阿媽教孩子讀這個,那是去認字嗎?
除了取悅狄阿鳥還為什麽?
他們好像不打算睡覺了,直到狄阿鳥回來,除了因為路遠,送走幾個外家孩子,人也都還在。
狄阿鳥進來,一看風月和段婉容在,不免驚訝,旋即醒悟過來,坐在風月一旁,說“阿師。是我不對,累您費心了。你不用擔心,我是不會為了報仇興兵的,而是……”他回過頭看了打瞌睡的秦禾一眼,低聲說“有些事不好說破。”
他按在風月手上,說“就是被阿孝綁架了,我也得認,誰讓我是他阿哥,我心裏沒這個數嗎?但是要怎麽辦,卻會計劃好的。”
風月不放心地說“真的不是一時性起?”
狄阿鳥先是搖了搖頭,繼而笑笑說“為阿爸報仇,不正是你想要我做的嗎?”他故意說“哪一個做兒子的,不以父仇為重?即便知道不應該,可又有誰做得到?人都不怕天下人恥笑?”
風月一時不知道哪真哪假了,畢竟好幾年不在他的身邊,連忙說“報仇那是盡孝,但是不考慮怎麽報,去送死,那是愚孝。”
狄阿鳥拍了拍他的手,大概自己也覺得自己不是個好兒子,突然一陣感懷,止手不讓眾人喧嘩,宣布說“今天你們阿爺在,有個問題,我想考考孩子們,誰回答得好,我就帶他一起去打仗。”
眾人止笑,除了蜜蜂用腳使勁地踢桌子,其它幾個孩子飛快坐好。
狄阿鳥沉沉地說“如果我,你們的阿哥,阿爸這次帶著你們去打仗,刀槍無眼,戰場上戰死了,軍隊讓你們接管,孩子們,你們該去幹什麽?”
眾人都沒想到他提了這樣一個問題,心全被揪住了。
風月責怪“阿鳥你瘋了嗎?出兵作戰圖個吉利,你怎麽能問出這樣的話,讓孩子們去回答?”
狄阿鳥笑笑,低聲說“無妨。君子惕行,不應懼惡言,阿師。你不想看看我這些孩子們的心性嗎?”
他要求說“阿狗。你來回答。”
阿狗想也不想就喊道“阿哥。我讓士兵們披麻,給你報仇……”
狄阿鳥製止他多餘的話,說“阿狗要激勵哀兵給我報仇。狄寶,你呢?”
狄寶咬著牙大吼“我也要報仇,不過我要先回來召集全東夏的軍隊,不然打不過,然後把敵人戰勝,殺光,全部活埋。”
風月不由微笑,說“這孩子,竟然還知道回來召集軍隊。”
狄阿鳥轉過臉來,問李芷懷裏訥訥的嗒嗒兒虎“嗒嗒兒虎,你呢。”
嗒嗒兒虎眼淚一下迸出來了,往四周眾人臉上看一看,發現人都不做聲,癟著嘴唇說“我偷偷把你埋了,哭……”
眾人全傻了。
風月連忙給狄阿鳥說“孩子還小。”
狄阿鳥卻不罷休,盯著嗒嗒兒虎“還有呢?光偷偷埋了,哭?”
嗒嗒兒虎一下哭了出來。
李芷給嗒嗒兒虎揩著眼淚,卻也不哄他,哄著說“說說看,然後呢。”
風月製止說“好了好了。把孩子都嚇哭了。”
嗒嗒兒虎抹抹眼淚,說“阿爸你打仗幹啥?”
他問得沒頭沒腦。
狄阿鳥卻回答說“打仗幹啥,打仗是為了東夏的基業,保護東夏。”
嗒嗒兒虎噙著眼淚說“我也還保護東夏。”
眾人轟然,秦禾尖叫說“你不給你阿爸報仇呀。”
嗒嗒兒虎又哭了,哭著說“我長大了,會打仗,打得過敵人,再報仇。”
眾人都覺得這孩子沒救了,連哄他阿爸高興都不知道。
狄阿鳥卻笑了,說“嗒嗒兒虎是糊裏糊塗回答了個好答案。阿爸不是一個狷忿狹隘的人,子承父誌,那才是真正的孝呀。要是阿爸戰死了,東夏已經是滅頂之災,你們不想著保衛東夏,反而一心報仇,豈不是自取滅亡,阿師,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