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節 一心拉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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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血仇。
能置身事外嗎?
博小鹿極不願意承認自己隻是個外人。
他怔怔愣愣,想嘮叨幾句分辯,卻發覺辯解不了,隻好站著看那百餘勇士。那些人就沉沉地站著,挺拔的身軀,一色的腰刀,風蕭蕭而微涼,顯得衣襟飄灑。
狄阿孝移動到他的身側,淡淡地說“子不報父仇,即便坐擁雄兵富貴,又有幾個人看得起呀。我知道你為難,不要求你幹什麽,隻想問問你,狄阿鳥是不是他阿爸養大的,究竟是他沒有良心,還是他不敢?”
博小鹿訥道“那不是。阿哥那是戰略。”
狄阿孝冷笑反問“戰略?”他說“之前他給我講戰略,我也當是先要虛以委蛇,積蓄力量,聽他的信他的。可是現在呢?現在呢?我就有二到三萬人,他可有十萬雄兵,複仇隻在於願意不願意,對嗎?而我阿爸他們,不過八千人,就敢駐馬中原,呼嘯複仇,為他阿爸複仇的,我兄弟二人現在擁十萬兵,一動不敢一動,不怕受人恥笑麽?”他反問博小鹿“你來說與我聽,我二人合兵一處,首尾呼應,得利則進,失利則走,擾戰中原,當真就複仇不得麽?”
博小鹿想了一下,老老實實地說“若真是這樣,憑借兩位阿哥的雄才大略,也未必不能飲馬王河?”
狄阿孝笑了,揮手讓了眾人解散,低聲說“那你看,阿鳥為什麽就不願意呢?”
博小鹿也不知道狄阿鳥內心深處是怎麽想的,想了一會兒說“他怕是覺得沒把握,快速打下這麽一片王國,還沒有鞏固。”
狄阿孝點了點頭,輕聲說“對也不對。”他斷定說“要說他不敢輕易下決心,你承認不?”
博小鹿無奈點頭,歎息說“承認。”
狄阿孝啞然失笑,道“好。那我問你,作為你我,均與他一樣,身負血海深仇,就不該逼他下一下決心?”
博小鹿脫口道“怎麽逼?”
說了之後,他立刻後悔,連忙說“不是。阿哥是有分寸的人……”
狄阿孝打斷說“目前就是一個好機會,皇帝在登州避暑,我出兵在前,他出兵在後,出其不意,隻要他肯用兵,就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博小鹿,我知道你為難,言不由衷,我也不迫你,我就留你幾日,假你的名義攻打丹城如何?放心,這件事本身與你無關,你就說我強行留你,你又阻止不了我用你的名義,這事不就與你無關了?我確實也要現在拘押你,接下來的事也的確與你無關。你呢,也就是在我這兒輕閑幾天,怎麽樣?如果十天半個月之內,阿哥沒有像樣的勝仗,自己還損兵折將,阿鳥怪我拖他下水,你就砍了我腦袋見他,言明戰事與他無關。”
博小鹿臉如木瓜,僵硬無語。
狄阿孝這就安排人將之看管,命令說“你們照顧好我阿弟,吃的喝的用的,包括女人,一樣不缺。”
博小鹿內心中也不免矛盾,心說“阿孝阿哥定要借我名義,將我羈押在此,我說什麽不說什麽都沒有用,說多了,反倒激怒他。”同時,他還有一個念頭在升騰“白登山方向張懷玉的主力大損,倘若阿哥下了決心,趁其不意,起兵南下,說不定抓皇帝抓個活的,以後並了中原,豈非要成為真正的天子?他成了皇帝,我不就是親王?”一會冷的浸著,一會兒熱的燒得厲害,他腦子一團亂地進了帳篷。
狄阿孝走到自己在營裏搭的瞭望台上,回頭望著博小鹿住進的帳篷,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幾名騎兵披著夜色回來,下馬上來,趴在他耳邊低語,他的兩眼就越眯越細,越眯越細,陡然一甩戰袍,低聲喝道“立刻點兵。”
密紮紮的點兵動靜被壓到極致,黑夜裏隻見黑壓壓的騎兵拉著馬出營。
人銜枚,馬銜環。
如果博小鹿看了,自然能醒悟為什麽狄阿孝帳外為什麽會突然冒出一小枝人馬,分明戰事已經提前布置。
他們攪起的驚動並不大,但那些身經百戰的人立刻就能感覺出來。
拓跋黑雲在帳中陡然睜開雙眼,看向對麵盤腿木坐的野利大將,問“有信。你覺著高奴王與東夏王相比怎麽樣?”
野利有信歎息說“高奴王也確實是少年英雄,不過讓我比較他和東夏王,我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拓跋黑雲追問“什麽感覺?”
野利有信道“東夏王的麵我都沒有見到,就沒有算真正與他打上仗。如果讓我選擇與之為敵,就算高奴王再善戰,我也是選他。”拓跋黑雲微微點頭,說“是呀。東夏王布局,各種條件極盡利用,不回頭尋思,不知其所安排,實為王者大略,鬼神莫測。要作比較,就好像在比較我與汗王。我這些年也是戰功卓著,如果有了非分之想,要你們在我和汗王麵前選擇,你會選擇哪一個?”
野利有信一時驚呆,旋即按刃“你說什麽?你最好不要講第二次。”
拓跋黑雲慢慢地笑了,極力抑製著不大笑出聲,擺了擺手問“有信。你當我當真要你在我和汗王麵前選擇一個麽?你心裏極不服我,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也就讓你服我一回吧。我問你,宴席上,東夏王的人到了,有多少人招呼?有多少人示好?我問你,他們都是夏侯氏,倘若狄阿鳥兵臨高奴,以他現在的實力,站在他那邊的人多一點,還是站在高奴王這邊的人多一點?”
野利有信恍然道“你是說,高奴王必然爭不過東夏王。”
拓跋黑雲點了點頭,低聲說“沒錯。不但爭不過,很可能根本就爭不起來。”
他慢慢起身,朝野利有信靠過去說“高奴王別有用心,但當眾不敢就東夏王說半句無禮的話,你留意到了麽?”他問“有信。也許高奴王把他的希望寄托在攻打上郡上,認為自己兼有了幾縣,就可以與東夏王叫板,但這種軍事上的勝利能給他自己帶來心理的依憑嗎?也許打完上郡,他損兵折將,更發現自己無力割據。在這種情況下,讓汗王支持他,幫他抵禦靖康朝廷來自關中的反撲,讓他全心全意攻打上郡,占領上郡,我怎麽想怎麽覺得,我們是在送東夏王地盤。”
野利有信不由點頭。
拓跋黑雲問“你也這麽認為了?”
野利有信說“沒錯。一點都沒錯。白羊王盤踞高奴時,狄阿鳥人就在雕陰,白羊王與靖康國打仗,最後得利的竟然是夏侯氏人,這本身就很奇怪。據傳夏侯氏滅了白羊王,是要擁狄阿鳥為王的,狄阿鳥逃走不受,現在想想,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分明就是……”
拓跋黑雲簡短回答“他想要,隨時可以要,當時不要也不怕以後要不到。”
野利有信一拍大腿,大聲道“對。是這樣。”
拓跋黑雲忽然間頹廢失色,在野利有信的注視中微微擺手,歎息說“若真是這樣,此人之可怕已難想象。我們與靖康國鏖戰反複,誰曾想,在我們臥榻之上眠著一頭狼,這高奴、雕陰,東可聯結東夏,南可下關中,西可攻略陳州,布局之大,寒人脊背,實為包含宇內之禍心呀。可歎靖康大國,自恃英才濟濟,竟無人察知。也許三年五載之後,我們要與靖康言和,一同對付這頭餓狼。”
他要求說“高奴王像是出了兵,趁他東出之後戒備不嚴,你速速派人趕至陳國,務必改我建議,勿使汗王為高奴王用兵。”
為了拉狄阿鳥下水,狄阿孝並沒有幼稚地認為隻要假借博小鹿的名義進攻上郡,阿哥就會上他的賊船,他手裏早就準備了另一張王牌,真正的王牌,對這張王牌他左右分析,阿哥狄阿鳥絕對拒絕不了的。
史千斤領兵一路,連拔城寨,沿王河而下,守了葫蘆渡,魚木黎率領一支數量驚人的大軍趁靖康軍被史千斤吸引,從上遊度過王河,兵指平陵,要麽目標是太原府,要麽目標指向的是秦綱行營所在地林承。
從雕陰南下長月,不計關鎮城塞,僅兩、三日,史千斤移兵葫蘆渡,高奴大軍圍困丹城,抵達京都,花費的時間更短。
雕陰或虛或實、丹城或實或虛,出現在兩個靖康朝廷眼裏能夠集結兵力的地方,就像兩個拳頭,再加上狄阿孝自領精騎突進鳳翔,百餘騎張旌揚塵,從不同的地點出現,破關奪隘,攪亂市集,一時之間,聲勢奇大。
如此大的氣象,席吞關中,兵逼林承的布局,使得鳳翔及京都駐軍嚴守門戶,不敢主動出擊。
長月百姓不知敵人虛實,紛紛傳言,朝中有大臣與北賊勾結,長月城內必有內應。
朝堂上的大臣們也深受影響,加上皇帝離京,一時之間相互猜疑不休,攻訐不斷,直到皇帝詔命次日來到,以長子秦歆為大總管,節製諸軍,分授劉鑫、裴牧、杜豐等多人軍事,董文連夜入京,控製羽林軍所謂的“秦台餘黨”多人,朝野形勢方才稍稍好轉。
然而,三人成虎,杯弓蛇影到這種地步,誰也看不準高奴王的兵力,認為他僅是為了並吞北地。
林承別宮。
秦綱有一種哀傷。
在他眼裏,高奴王僅隻是意外占領了個邊城的小酋,實不想有這般實力,掀起這種大浪。他有一點懷疑,天不佑靖康,國事剛有一點起色,便有外虜兵入寇,而這一起外敵,不像當年的狄阿鳥,處處給自己留後路,他定然聯合陳國,竭力破壞京畿。
京畿之地若得到大的破壞,關中若再次經大的戰亂,民不聊生,僅僅剩下的王氣怕是蕩然無存。
夜色降臨,他還在與謀臣們做出相應分析,突來的打擊讓他微微受了些風寒,他雖然不停咳嗽,渾身困倦酸疼,可是多年來積攢下來的意誌卻讓他不失冷靜,形如鋼鐵巨石一樣盯住行營的大麵地圖。
高奴王肯定與陳國有約,是在為陳國讓出雕陰,也隻有讓出雕陰,放陳國入寇,他高奴王才能掀起這麽大的聲勢,兵力才敢這樣鋪張,不留後手……
林承。
看來高奴王這一路,主要奔著林承。
隨侍的謀臣中自然有人得出同樣的結論。
如果說高奴王是小疾,那麽陳國途經雕陰入寇那便是猛獸,林承固然有皇帝在,皇帝在則九鼎在,但登州林承別宮,山林避暑之地,遠遠沒有關中對於國家的意義重大,但是誰又能這般比較,告訴皇帝,敵人衝你撲來,你不要管,集中全力穩固關中?
這已經不是他們能不能直言進諫的問題,而是作為臣子,不能對君王的性命表現出赤裸裸地蔑視。
刹那之間,秦綱已有定論。
他暗中咬了咬牙,兩眼猶如利刃,盯住羊杜,冷漠地問“平定南朝,你居功至偉,也不愧我簡拔你於行伍之中。我曆來信服愛卿智謀,你不要讓我失望,告訴我,這一戰怎麽應敵?”
羊杜心裏咯噔一下。
他如果避實就虛,誰又知道皇帝會不會認為自己眼光膚淺。
對做臣子的,這就是個死局。
他想了一下,硬著頭皮說“臣以為關中為朝廷之根本,穩固關中是重中之重,當不動關中衛戍,現我軍一時之間,可以集結的可戰之軍約三萬餘人,地方團練武裝也有兩萬餘人,亦可平敵,當一路在葫蘆渡佯攻、布防,其餘兵力自河東風陵渡過河,沿河北進,先克丹城,再複雕陰……”
已有門下省臣子叱喝“大膽。敵人大部直撲陛下而來,你這樣布局,置陛下於何地?”
羊杜直愣愣看過去。
秦綱卻陰沉沉地喝道“住嘴,讓他說下去。”
羊杜麵不改色,輕聲說“陛下不如避開敵銳,離開林承,到太原府坐鎮。太原府雖然遭到破壞,但經過這幾年的修葺,依然可算城深池堅,可作堅守。高奴王不過據一郡苦寒戰亂之地,所部精兵不過萬餘,其餘之數,定然是卷裹的大量老幼,雖不可輕視,但也不用以實數計。”
一時間,宣室靜悄悄的。
眾臣極佩服羊杜的大膽,又佩服他的機智,給了皇帝一個避往太原府的建議。
秦綱卻淡淡地笑了。
他說“愛卿所言極是,深合朕意。關中是朕之根本,撲滅敵焰實為要務,但是朕不去太原府。倘若去了太原府,必然會帶走大批精銳,林承以北就成了一道缺口,葫蘆渡佯攻的軍隊極容易被敵所承,一旦敵人取勝,順勢東向,圍了太原,朕令難出太原,各地借勤王之名,爭相募兵,天下怕是要重新大亂。”
他硬邦邦地說“朕戎馬生涯,不是經不起軍陣的毛孩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朕反倒要以一己之身吸引敵人兵力,盡快肅清關中之敵。”
眾臣維諾,匍匐呼陛下。
秦綱突然感覺到,身上湧上了一股上天傳來的力量。
他蕭索地轉過身,揚起頭顱,胡須受燈光投射,如同一刃,聲音更是斬釘截鐵“自古天子以擋夷。朕是犯過過錯的人,唯以此殘軀,中興靖康,豈無敢死之心?”
他的身影,像是還留在燈光裏,但是他對局勢的判斷和最終做出的決定卻連夜變成軍令下達。
第二天天亮,五千第一序列的先頭軍隊已現在風陵渡出現,與此同時,朝廷在葫蘆渡展開強渡,河船、浮橋向對岸延伸過去,鐵鏈鎖渡的史千斤開始了自己的一場硬仗。
針對王河東側的魚木黎部,朝廷也不是無動於衷,他們抽調白登山周遭的邊軍,迎頭而上,同時,欽使披甲率騎,帶著對銀川六城最大部落匈人首領劉裕的詔書,北上前往銀川而去。
劉裕乃是匈人後裔。
今日匈人就是草原上消失了的匈奴後裔一支,四百年前內附,受封了王河衝積的肥美銀川,已經轉為農耕,因為當地匈人、口口人,黨那人,粟特安、白氏族人雜處,中原強大時必設都護,所以現今六城,隻是各有控製,並未與中原朝廷起過大的衝突,尤其是新近崛起的劉裕,更是希望能夠得到中原朝廷的支持,得到整個銀川。
數年前,銀川各部受夏侯武律脅迫,不但成為東夏和高顯南下的跳板,而且從征萬餘人,秦綱放回他們後,給各部的首領有協定,要他們肅清夏侯勢力,劉裕異軍突起,整合匈人,漸成氣候。
也正是出於他的出兵,萬馬率部西遷,在銀川紮不住腳跟。
也正是因為他肅清得力,親東夏的人在狄阿孝占領高奴後,紛紛遷徙投靠。
秦綱雖然不知道所有情況,卻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不管中原朝廷是不是更給劉裕厚利,他都會有意願對高奴作戰。
他的預測都是對的,劉裕若非為了統合銀川諸部,早就出兵高奴了,隻是他卻不知道,此舉正中了狄阿孝的下懷,因為魚木黎手裏掌握的正是他拉狄阿鳥下水的王牌,而這一支軍隊,絕大部分都是從雕陰驅趕來的百姓,雖然行軍起來鋪天蓋地,實際上,確不是來打仗的。
魚木黎就是要禍水東引,把雕陰人從家鄉驅趕往東夏。
這個禍水,狄阿鳥不會不接,風月老頭為了促成倆兄弟站到一條戰線,還慫恿再三,出謀劃策,讓他們驅趕這些雕陰人時,控製住有頭腦的文化人,借助已經成為俘虜的地方官員,同時散播宣傳說“高奴王受過狄小相公的大恩,雖然與朝廷開戰,卻顧念狄小相公不殺你們,你們也不要怕,隻要把你們送到狄小相公那裏,他能接納你們,你們就新生了。隻要不反抗,你們的糧食你們帶著,你們的家用你們帶著,就顛沛個十天半個月的。隻要你們相信狄小相公,就不用跑,說不定他會派兵把你們送回來。”
文化人被控製了,雖然覺得這理由幼稚,卻身不由己,而老實巴交的農民和工匠占大多數,分辨能力又不強。
呂宮一心出頭,好大喜功,對百姓盤剝日重,不少窮苦人分外懷念狄小相公在的日子,出於對狄阿鳥的信任,他們是讓走就扶老攜幼,讓停就埋鍋造飯,讓鑽山溝就卷上幹草席睡幾覺。
白登山的敵人受調動,魚木黎是一身輕鬆,隻要他率部擊敗白登山來的靖康軍,白登山方向就再無阻礙,即使有阻礙,說客風月老頭也有把握讓狄阿鳥領兵接應,隻要把襲占雕陰的戰利品往狄阿鳥手裏一送,他渾身是嘴,也跟中原朝廷說不清,說不清,也就不得不站在他阿弟這邊,兩人聯手,隔閡全無。
馬車的晃動絲毫影響不了風月的沉思。
狄阿孝提出攻占雕陰的計劃,他一開始並不讚同,是憑直覺也感覺到了,這個計劃不會獲得狄阿鳥的認同和同意,但狄阿孝執意要這麽做,他阻攔不住;從高奴今後的發展上來說,狄阿孝的計劃也確實可圈可點,題外用意他更能明白,狄阿孝也是想方設法拉自己的阿哥下水。
對於這樣一個局,自己決定不了他們哪一個人的主張,怕隻能從狄阿鳥這裏下手,讓大的讓小的。
可是呀。國家大事怎好相讓?
他不自覺地甩甩腦袋,心說“我是不是老糊塗了?”歎了一口氣,他又回到自己的思路中去“該怎麽說服他呢?”
馬車經過一大片初秋的蒲公英叢,蕩起白茫茫一片的飛絮傘兒。
它們有的上升,有的飛走,有的附在騎士的身上和馬車上,在太陽下飄閃,把他一下觸動。他伸手捕捉,一連握住好幾個,再打開手掌,直勾勾地盯著,嘴角間漸漸顯現出一抹微笑。
眼下,狄阿鳥兄弟二人的成就,已經複蘇了一個家族,隻是這二人,究竟怎樣才能同處在一輛車上,而不是分道揚鑣。
出於照看兩人長大的長輩,兄弟一心這一點高於一切。
毛芹說的沒錯,他內心更傾向於狄阿鳥。
這並不僅僅是因為兄弟姐妹幾個,老大才是他真正的學生,有他投入的大量心血,也不僅僅因為他與老大的感情最深厚,猶如父親與愛子一般,而是他漸漸察覺,自己的這個學生讓自己捉摸不透的地方,未必就是走錯道路,也許正意味著他非凡成就,比著長輩的高明之處……時而,他會感覺到,自己就像一隻鷹隼,哺育出來的是隻海東青,眼看著海東青翅膀越來越硬,越飛越高,羽翼已經高高籠罩,自己隻能緊隨其下了。
當然作為一個有著風騷坎坷遊戲人間一生的老頭,這時不時的那種被孩兒輩反超的感覺,無論對自己對外人,都是死不承認呢。
路途遙遠,尤其戰爭過後,總有一些遊兵潰勇在路上存在。
不少小部族或為了壯大自己,或為了報仇雪恨,總是千方百計地捕捉他們殺掉或者馴化為奴,他們如驚弓之鳥,包著頭,渾身黑汙,躲在山陰荒林之中,欺軟怕硬地混一些吃喝。中間打了幾仗,逮了幾個俘虜,風月一點細節也不放過,向俘虜詢問漁陽戰爭的詳情,一遍、一遍地詢問,得出自己判斷。
他有點兒擔心狄阿鳥已經不在漁陽,與張懷玉合兵去為中原皇帝解圍,自己到漁陽會見不到人;卻也不是很擔心,狄阿鳥即便真的拗不過中原朝廷出兵,能白去,用左手打右手?總也該打著調停的幌子,出門占便宜去。
不過,他還是提了一口氣,怕與魚木黎失期,直到與東夏一方取得聯係,一隊東夏兵跟隨護送,才把這口氣給鬆下來,因為整隊東夏兵都在說,說要為東夏王籌備登基大典,那隻能說明狄阿鳥人還在漁陽。
果然,狄阿雪等在漁陽二十裏外,接到他,把整個事情講得好笑“人家家裏都失火了,他還硬拉著不讓走,不讓走也罷,拿凶狠的狼狗看著,看著就看著唄,還強塞了說是為別人好。這些靖康兵是氣都氣死了,卻不敢真走。”
風月會心一笑,就知道他狄阿鳥不會為了兄弟倆的分歧賭氣。
雖然剛剛大戰過後,但展現在風月麵前的已經是恢複了生機的漁陽。
籌備東夏王登基的大典按部就班。
東夏占據漁陽,本來帶來不少貿易,而好久都沒有和平的各部自危不敢不來,趴在漁陽等著,眼看著戰爭平靖,漁陽終始會成為貿易的中心,紛紛湧來,用部落多餘的物件交換稀缺的物件,幾圈戰時修建的外牆完完全全變成了畫成大圈的貿易行市,行市周邊紮著哨樓,上麵挺立著警戒的士兵,製止毆鬥,提防破壞。
行市是要收稅的,稅官在主道上設卡,“當啷”一下丟個小幣,或者掛上一張羊皮,就可以趕著一車貨物或者十餘牛羊進出,盡管施行了收稅,卻還是造成大片的擁擠,騎士們舉著狄阿鳥的令旗也是半天開不出道。
風月心有感懷,翹首朝英姿勃勃,騎著駿馬的狄阿雪問“你阿哥?”
狄阿雪有些厭煩這種擁擠和嘈雜,恨不得讓隊伍從人頭頂上飛過去,扭過頭來大聲“啊”了好幾聲,見他又不問了,想他見不得阿哥這兒的混亂,就說“阿師你別煩,我這就讓他們開道,不然趕不上吃午飯了。”
風月倒是不急這一會兒了,隻是好奇這種熱鬧。
他終於把話問了出來“你阿哥一天能收多少稅?怎麽突然之間就來了這麽多人交換?哪有可能……”
狄阿雪漫不經心地說“還不是登基大典害的。阿哥說登基大典要籌備大些,要牲口,要皮革,要野味,要草藥,要木材,要馬奶酒,要工匠,開官倉敞開換,哪部族不缺食鹽,鐵器,茶葉,布匹,糧食和錢幣?一隻羊半斤鹽,一斤茶葉一張皮革……這在草原上可從未有過。一夜之間,幾百裏之外的人都瘋了一樣湧過來,都說東夏王為了登基花了大血本,全是賠著換,過了這幾天,想換也換不來。”
風月腦門直冒汗,笑罵說“真虧他想得出來,也不知道是鋪張慶典還是借機做生意。傳到中原,笑也笑死人。”
阿雪同意說“還是阿師了解他,還用說,他的兵連夜裝車,運往北平原,中原商人都等在拍賣行出價。到了北平原就翻倍賺。他嶽父怕趕不上趟,先是飛鴿傳書後是八百裏加急,要他等著,別賠著賣,他出錢收走。”
說著話,馬隊緊趕慢趕趟出來。
到了內城,也就是原先的漁陽城城門,人才少了下來,風月剛剛覺得活過來一回。
阿雪又丟了顆石子“內城還沒沒開放,阿哥要重新規劃衙門,住宅,商行,商鋪,通貨鋪,還打算引河水入城,修建地下排水道,要是到那時候,進城一個時辰,出城一個時辰,不知道人都還怎麽活。都怪阿師,什麽不教,教會了他築城,那會兒你還說他敷衍了事,現在好了,他學有所成了。”
風月愕然。
築城是教過,可他要建成長月那樣的城麽?
前往“王府”的道路上,已經站了大大小小幾十餘口,狄阿雪一眼眺過去,就跟風月說“那都是接你的。”
風月欣喜起來,連忙叫停馬車,爬了下來,隨著下馬的狄阿雪奔過去,就見前頭幾個孩子都癟著嘴唇,連忙朝狄阿雪看去。
狄阿雪輕聲說“孩子們都沒吃上早飯,他自己來不了,就把孩子轟出來候阿師。”她趴在風月耳邊說“他非說尊敬長輩要自小養成,蜜蜂抓的糕點都被他奪走扔了,等在這,蜜蜂一連哭了好幾場……”
李芷倒也在,見風月微笑斂了,憐惜地去抱孩子,推了狄阿雪一把,笑著說“別聽她瞎說,幾個孩子的阿媽也都來了,委屈不著。幾個孩子沒見過阿爺,阿鳥怕他們不知道跟阿爺親。”
風月抱了最小的蜜蜂,在丫辮上摩挲,記得她是大妻,連忙客氣,抬眼一看,花流霜也在呢,喚了孩子讓叫阿爺,問候了一句,就恨恨地說“見了阿鳥,我定罵他,你們現在的身份,怎麽還跟沒見過世麵的普通人一樣出來接親戚,人家不笑話嗎?他要是心裏有我,讓他自己來,這是幹什麽?一家人都等在這兒。”
花流霜和藹地說“千裏迢迢趕回來,我是心裏念叨你身體,咱們都上了歲數了,平日不都也沒別的事,我定要看看。阿鳥嘛,還不是自己來不了,就想讓您知道他心裏有您,就把他的家小全轟出來了,也不全是轟了出來,還是有沒來的,派人接去了……小時候怕他娶不到媳婦,你看,這媳婦娶了一個又一個。”
龍妙妙也湊上稱先生。
風月一看,當場就給龍妙妙製造了一個大紅臉“呃。這,這不是二小姐。你也被他弄到手了……”
花流霜哭笑不得說“年齡這麽大了,性子可真一點不改,在晚輩麵前,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呢?”
秦禾最不情願出來等山野老頭等個半天,三心二意的,陡然湊過來,眼看眾人都說話,脫口就是一句“有什麽好奇怪的。還有我呢,也被他……”
眾女先是愕然,緊接著一陣花枝亂顫。
秦禾自己也醒悟了,羞得把臉掩蓋個嚴實。
到了東夏王府上,風月理解為什麽他們還會幹出一家人接親戚的事情來了,所謂的王府,就是泥夯的大房子,寬敞挺寬敞,大門幾丈幾,可以並排進出好幾輛馬車,上麵木柵崗樓,還鎮上兩個石頭獅子,光馬廄就七、八個,可整個院落就都是泥房子,排成塊塊,絲毫沒有錯落有致的美感,就連那房頂,房頂上頭也沒用幾塊瓦,全是草簷子,還不如鄉下的土財主。
側麵就是處理政務的大殿。
大殿也是大土房子,大概怕塌,到處挑簷角分攤屋頂的重量,就像一頭包的怪獸。
一排大殿外是一個廣場,地勢選得相當不錯,能看到荒地上去。
風月就感覺就不是那麽回事,什麽都像,就是不像宮殿。
花流霜定要把人接到她那兒,便繞穿過去,也就是到了花流霜那裏才是青磚,但房子是翻新的,原先的漁陽軍衙院兒做的底子。
這麽一看,風月就清楚了。
在這樣草建的關外大土堆上稱王,你能指望他狄阿鳥一家人有宮廷氣?
話說回來了,就是部落的大首領加可汗號,他也會整出個排場的金帳,也隻有他狄阿鳥能在土山堆上稱王。
他進去跟花流霜坐下,也不追問狄阿鳥的去處,脫口就問“要登基稱王?也不打算修個像樣的宮殿?”
李芷,謝小婉她們內心也都是讚同的。
稱王要有王儀,這都是一進漁陽就草草修建的泥房子,北平原那兒的幾進幾出也是,看似泥牆,其實連泥牆都不是,是用木柱撐烏拉草辮,沁糊的泥巴,不算用火烤濕土,再上房頂,都不超過三天,後麵不夠住不夠用的就套接,難看不說,關鍵是他們從中原來,生怕不安全,說倒倒了。
花流霜也挺擱心的,歎氣說“我給他說了好幾次,說原先你要打仗,不安穩,家裏帶有家眷,有住的都行,管你房子是不是烏拉草糊的,能住就行,我也不說什麽了。現在地盤慢慢穩固,你總得修座像樣的房子?一說,他就含糊其詞,到底也不知道在心裏打算了沒有。他那些文文武武的也提,說,大王,你該好好蓋片房子了,那都是臉麵。人家說啥,能住就行了,剛剛打完仗,將士們屍骨未寒,撫恤不上,我怎麽就住新房子?臉收拾得怪漂亮有啥用?沒住帳篷,心裏就托福了。”
風月歎息說“那你們也不問問他,住這樣的房子稱王稱給誰?他行伍出身,自己怎麽住都是住,住帳篷也覺得一樣,可妻妾孩子一大群,別人受得了嗎?”
秦禾第一個讚成,接了就說“就是的。說他家的房子賴他還不讓說,說我嫌賴別住,我要是跟我家別的女人一樣,早就跑回家了。”
龍妙妙卻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他是不是根本不想在這裏建都?”
眾人還都沒往這兒想過,被她這一問打懵了,陷入沉默。李芷具備軍事地理上的知識,霎那一想,就忍不住冒出念頭“潢西?”
隨後,她把這個念頭掐了,笑著說“午飯快要備齊了,還是讓人侍奉阿師沐浴更衣,洗去風塵,然後用飯。”她指揮人把風月送出去,房子裏卻岔不開這個話題,又繼續討論。
直到狄阿鳥帶著郭嘉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楊小玲還在當著麵,笑著建議“要不妹子們嚇嚇他,就說再不蓋新房,你們就不跟他過下去了。”
狄阿鳥手持一雙明亮亮的靴子,灌了一耳朵,眼看眾人目光逼視,斷定說“這火肯定是我阿師點起來的,他人呢?我正要有事問他。”
花流霜叱喝說“先不講你阿師。我就問你,你到底要不要蓋房子?讓我的媳婦和孫兒們都住烏拉草辮的房子麽?別看你阿師在,今天你要是不說出你的打算,沒人願你的意,一說登基,郭家小子,你來說,他拿什麽當宮殿?”
郭嘉苦笑。
他自然讚成花流霜,隻是這節骨眼上,能不向著狄阿鳥,隻好說“事情太多,大王心裏沒裝新房,我勸勸他。”
狄阿鳥歎息說“這房子還是能住的,國庫並不充裕,戰死那麽多的人,不要錢撫恤麽?百業待興,不需要錢財嗎?咱們家的錢不全是咱們家的,國庫是出了餉,可勞軍犒賞呢?等等吧。阿媽,我不會就讓你住這破房子的,這點孝心我還是有的。”
花流霜憤然道“我圖你給我蓋房子了麽,一家大小不住嗎?修一片磚房能花費幾個?起碼你也要蓋所像阿妙老宅那樣的房屋吧。”
郭嘉連忙拉拉狄阿鳥的衣袖。
狄阿鳥省悟,連連說“那是。那是。我讓他們看看風水,出個預算,回頭就建。”
花流霜這才滿意,嗔道“這才像話。”為了表示這事不能含糊,她又補充說“不建好,不能登基,人家笑話。”
狄阿鳥是“好”、“好”地答應著,但花流霜還是覺得不放心。
她說不上來到底哪不放心,但目光往下一移,一下明了了。狄阿鳥應著她的話,手裏卻還持著雙奇怪的平頭短靴,約莫著穿到腳上,剛剛高到踝子骨,鞋麵經過處理,竟像是浮了一層蠟油皮兒,光光亮亮……她就是覺得在跟前講正事,人家還提著一雙靴子就是顯得古怪,“啊”了一聲,提高聲音問“你手裏提的是什麽?有你這樣提著鞋給人說正事的麽?”
狄阿鳥提起靴子看看,“噢”地一聲明白過來,說“阿媽。你不知道,鞋子做得好,那也不是件小事,大到富國強兵,小到腳上舒服,你們可知道,多少將士是因為鞋子不舒服,腳上有傷隕落的麽……”
他侃侃而談,見一家大小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發愣,連忙停住問“你們這是怎麽了?”
花流霜哭笑不得地說“提著鞋。”
狄阿鳥弄不明白,再往上提提鞋,直勾勾地看這雙鞋,似要把大夥為什麽發愣的原因揪出來,隨口附和說“提著鞋。”
蜜蜂正是學說話的時候,奶奶地學話“提著鞋。”
她阿媽謝小婉覺得丟臉,訓斥說“你也提著鞋?”
嗒嗒兒虎越發覺得好玩,張口央求“阿爸。偶也要提。”
狄阿鳥怏怏地說“我就不能提雙鞋?”
他始終鬧不明白是怎麽了,提高聲音說“這可是咱大夏的工匠沒日沒夜趕做出來的幾雙樣子鞋之一,一雙普通的鞋麽?”
花流霜覺得他沒救了,重複說“一雙鞋,大到富國強兵,小到腳上舒服的一雙鞋,那好,你穿著富國強兵去吧……”
狄阿鳥感覺著她有點怒了,連忙笑了“我不是知道阿師來了,長途奔波,不知道腳上磨沒磨泡,剛剛出來的樣子鞋,我就給他提來一雙。阿媽該不是怪我心裏隻有阿師,沒先做雙適合阿媽穿的?”
花流霜“噢”了一聲,把他原諒了,口中卻不放過,說“原來是念著送你阿師呀。怎麽說你呢,蓋房子你用草編泥巴糊,長輩來了,你送雙鞋,也不嫌丟你阿媽的人,嘖嘖……唉。我怎麽有你這樣個兒呢。”
郭嘉卻覺得老太太真嫌丟人,連忙說“老夫人有所不知,這在中原叫沾先,做皇帝的,能夠第一時間吃上新麥,那就是大大的吉利……”
狄阿鳥怕他粉飾得奸猾,拉了他一下,轉身就往外走,口中叫道“阿師,阿師,哪呢?”
秦禾瞥著跟著溜的郭嘉,搖著修長的粉頸,替大夥把心聲給吐出來“土。真土。”
眼看一家大小都為這事兒發悶,為土人的“土”丟人,李芷打圓場說“你們該高興才是,自己的夫君功業有成,卻不改本色,不是件好事嗎?也隻有保持質樸的本色,不追逐浮華,家業才能夠長久。”
狄阿鳥潛伏到門邊聽了一耳朵,扭頭再帶著郭嘉找風月,心虛著,偏又驕傲十足地說“聽聽,有這樣的賢妻,夫複何求。”
郭嘉也覺得他這個樣兒沒大王相,怎麽著也該自己或者下人們拿鞋,尤其是當成珍貴的東西送人,應該用托盤,找塊華錦遮蓋,沒有吭聲,主動去接鞋子,然後提在手裏。
狄阿鳥很快找到了洗澡的風月。
熱氣騰騰中,風月正背著身坐在浴桶裏,氣急敗壞地嘟囔“我怎麽教出了這樣的學生,好歹也一方諸侯,都不知道建個大浴場子,搜羅些嬌女子。”他對紅臉大嬸捏肩的力道也不滿意,挑剔說“手指都有蘿卜粗,當捏柴火棍兒呢?去。去。別捏了,我自己洗……”狄阿鳥悄悄站下了,眼看不知如何是好的健壯女婦扭頭,衝她比劃食指,“噓”了一聲,給她擺了擺手,自己站到了浴缸後麵。
歲月不饒人,風月的皮膚早已丁滿了褐斑,枯褶包著骨頭,也難怪他嫌仆婦手重。
狄阿鳥想到他這樣的年紀,為兄弟二人的事業與和睦,長途跋涉千裏回來,心裏痛罵狄阿孝的同時,也酸漲漲的,輕輕地揉捏著阿師的肩膀,想起少年時老師嘔心瀝血的授教,諄諄的教導和一點一點,漸漸地對自己的依賴,住在長月城時見自己外出久了,院門外的彷然,然而見了自己,卻又風花雪夜地胡扯,生生不敢相信,阿師竟老了。他老了,而且孤身一人,自己怕是他唯一的依靠,卻因為家族的牽扯,跑到高奴輔佐自己的弟弟,每次見自己,都像是怕自己和他分開一樣。
風月發現肩膀上的蘿卜頭指頭又在了,不過這次的力道恰恰合適,勉強接受說“這還行,還以為你那手隻能擠牛奶呢。這不是勁大勁小的問題,你得掌握些力道。”
郭嘉平靜地站在後麵看著蒸騰的熱氣,實在想到不到力氣大到走快了,一嫌旁邊的人慢了,胳膊上一拉,人都要腳不離地的狄阿鳥會比仆婦更會揉捏肩膀,也許,這就是另一個大王吧,他無緣無故有點感動,靜靜地想著,最後,幹脆退出來,手捧一雙鞋,把手一樣站到外麵。
其間,他聽到風月發現了的驚訝聲,也聽到狄阿鳥柔和地說著話,勸著老師先不要講別的事,要放鬆,泡去疲倦,還一個勁地勸說,這次回來,就不要再走了,老了,哪也別去了,接受自己的奉養。
太陽亮晶晶的照耀著,他便靜靜地站著。
到狄阿鳥攙扶著風月到外廊更衣,向他要鞋子,他這才轉過來,把鞋子奉上,借機打量風月,恭敬地說”老人家,這是我們的工匠趕製出來的新鞋,您是第一個穿的,穿上試試合腳不合腳……”
他擔心不合腳,可是幫助狄阿鳥為老人穿鞋子時卻驚訝地發現,狄阿鳥挑出來的樣鞋,不大不小。
風月卻不領情,吵吵說“你這後生不地道,他狄阿鳥會專門找工匠沒明沒夜為我做鞋子?要我說,還不是軍靴,拿我來試腳。”
郭嘉心說“這老頭還怪乖張。”口中卻說“老人家何有此說?”
風月笑道“何有此說?你就說是不是吧?”
狄阿鳥也笑了,說“奉孝,不要替我虛偽了,我這點溝溝腸阿師還不清楚?早些年不懂事,我先哄哄他,再氣氣他,現在倒不會了,咱就老實說。”他給風月說“阿師。這鞋子怎麽樣?上好的皮子,加厚皮底,上色打蠟,又軟又有形狀,穿上是不是很舒服?這可不單單是軍靴,還是我富國強兵的依憑。”
風月扭過頭來,再連忙看看鞋子,在地上小跺兩腳,“咦”了一聲,反問“富國強兵?”
郭嘉代為回答說“沒錯。一開始連我都沒想到,大王一說原因,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風月踩著腳,看著得意洋洋卻又故弄玄虛的狄阿鳥,卻是想不明白鞋子怎麽富國強兵來著,眼看自己問了,隻會讓狄阿鳥得意,幹脆不問,“噢”了一聲,說“我餓了。”
回到正廳,家宴已經擺上。
牛六斤卻不知道從哪知道的信,恰好又來漁陽辦事,帶著七八個高顯籍的後生來看風月,操辦家宴的段婉容難以安置,一個勁地給他們白眼,讓他們往外頭坐。
他們眼看狄阿鳥扶著風月來了,一下簇擁上來,好幾個都給跪倒地上,給風月磕頭。
牛六斤怎麽都覺得他們亂巴結,而自己也算是風月的半個學生,該磕頭才對,眼看磕頭的圍滿了,就說“阿師。我是阿牛六斤呀,來看您了。這群龜兒子把地方搶去,我就不再跟著磕頭了。”
牛六斤很順利地混進了廳,見段婉容想說道,就說“你丫是個姐,別趕我出去……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花流霜也笑著罵段婉容“這都是自家人,可別學那些中原人,叫什麽家眷不與客坐,要是非要那樣,你幹脆把裏頭的一群娘們都轟走得了。”
落座坐下,風月忍不住喚幾個孩子,狄寶與他不熟,瞥瞥就不過去,阿狗上去磕個頭,蹣跚的蜜蜂是禍害,喜歡揪胡子亂撒尿,要去卻被娘們拉住了,嗒嗒兒虎卻一頭撞他懷裏,大聲喊道“阿爺。我是阿鳥家的嗒嗒兒虎呀。”
這詞是他去也留樺家學會的,把大夥逗得直樂。
但是他說完這話,就掙脫懷抱,老老實實坐在一旁,坐得端端正正,又說“阿爺是大人,有大人的事,偶不鬧著您,你要喝酒了,偶就給你倒。”
除了狄阿鳥,眾人都不笑了。
曆經磨難回來,女人們都覺得嗒嗒兒虎不再是以前的嗒嗒兒虎,一天到晚都戴著小一號的皮頭盔,係披風,自己洗臉,自己洗澡,按時睡覺,早起就練力氣,哼哧、哼哧地抱石頭,吃飯吃得肚子鼓鼓的,零食藏著,從不吃完,分給孩子們的零食,人人都吃完了,他那卻總還有,蜜蜂一為零食鬧,他就能從什麽地方給拿出來一些,顯得太聽話,太安靜,也太古怪,太憨,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總閃爍著奇怪的光芒。
花流霜幾次都偷偷地給狄阿鳥說,這孩子定是被嚇著了,看著是聽話,實際是嚇壞了,差點被掏了心吃,哪個不怕,何況孩子。
狄阿鳥都粗枝大葉地說,沒事,還不是小孩子見了打仗,見了很多生人,知道些事了,就算是有些害怕,過些日子就好了。
家裏的人對狄阿鳥的話半信半疑,見他老戴頭盔,披披風,比著狄阿鳥叫他小軍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