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節 孤身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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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橫槊迢迢涉河川,晴煙漠漠孤城邊。萬裏雲天秋風亂,不識長兄肝腸斷……”
“阿爸。我也會背詩。你先別背,聽我背吧,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狄阿鳥狂悖的歌聲和嗒嗒兒虎稚氣的吟哦還留在沃陽。
先頭人馬已進駐敞開大門的定襄。
雖然這時候定邊必定已經開始戒備,卻不敢挑釁拒戰,等兵馬到定邊城下,隻一味緊閉城門,托詞上報批準。
不用上報,張懷玉就已經知道。
他雙目怒睜,大吼一聲“不可能,他哪來的五萬兵?”而自認為“引狼入室”的一幹部下,個個頭重腳輕。
監軍最是沒心骨,頭一仰,背過氣去。
不光他們。
秦綱也很快知曉。
他抑製住內心之中的巨浪和驚恐,身前卻是一群手舞足蹈的大臣。在他們眼中,山河已失色。
山河轉眼間失色。
五萬人,足夠攻城略地,一旦在此時機,渾水摸魚,直下林承,不啻於夏侯武律之禍,何況還不止五萬人。
王河奔騰,水瀉千裏。
狄阿孝一夜間趕到風淩渡,大批的靖康軍還沒有來得及過河,就如風般焚燒了大批的輜重和船隻,該支隊伍行軍的序列也被打亂,各部分混亂不堪,不得已,已過王河的軍隊不得不停下,近一步撕大破綻。
這一時刻,史千斤也迎頭趕上鳳翔來的靖康軍,一場決戰約而同地展開。史千斤所部人馬遇到鳳翔來的軍隊已占據人數的優勢,他反倒怕敵人據城死守,不予決戰,第一時間投入全部步卒,讓騎兵迂回敵後,截斷這支靖康軍通往城池的退路。
靖康軍隊也毫不留情地迎了上去。
一時間亂箭攢蝗,喊殺聲震天,正麵戰場健卒如飛,兩股黑壓壓的人流衝撞在一起,互相鏖戰。
鳳翔一方來的是朝廷精銳,戰力不可小覷,一時陷入鏖戰。
史千斤須發張舞,殺得興起,持大戟短刀,振馬直入,攪和得身前肢體橫飛。
三十餘精兵緊隨其後,一起蕩開一個缺口,直入中軍。
史千斤殺著、殺著,眼看敵兵稀少,正要翻身殺回,不料見一將率十餘騎兵迎麵奔來,正撞見,眼看狹路相逢,當下大喝一聲,持戟直入,交馬一個回合,戟上多了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他回頭去看自己的戰績,見那人衣甲鮮亮,想必地位不菲,便收起短刀,挑起人頭持著馳騁“敵將已死,敵將已死。”
轉眼間,靖康防線便潰。
史千斤以為此戰已成定局,放聲大笑,停在戰場上,揮舞兵器指揮部眾向前。不料隨著大呼大叫的督戰隊揚著刀片子壓上來,靖康軍竟然再拉防線,敗兵紛紛回頭,與高奴軍混戰一處。
大戰到了傍晚,屍體遍野,靖康軍竟然一而再地挺了下來。
郎將王智暉不但不打算回城,反而盤旋大戰,沿著一片樹林往王河邊靠去,想必他判斷這樣會離風淩渡來的人馬近些。
史千斤眼看騎兵雖然抄追過去,然而到了天黑,兩邊都會無力再戰,隻能各自收攏人馬,心中大急。
隨著開闊的河灘展現,一段河沿崗上佇立了一排騎士。
狄阿孝望著漫山遍野的走丸,歎息說“史千斤還是用騎兵用的不好。”
他拔出馬刀,笑著說“就讓我們的加入結束這一戰吧。”說完,帶領騎士們呼嘯而下。
為數不多的鐵騎竟然分成七八支,轉眼分各個方向傾瀉,衝入震駭的靖康軍中遍地開花。
風煙中,一支靖康騎兵也在接近戰場,最後衝進戰場,匯合了千餘殘兵。
殘兵中為首的王智暉頭盔不知道丟到哪去了,纏著一抹白布,血滲紅了一半。
他一見來人,撲上去就是嚎啕大哭“殿下呀。援兵呢?”
見那少年搖了搖頭,又一次嚎哭“沒有援兵,殿下怎麽還敢來?我們這是被圍了,被圍了呀。”
少年麵色冷峻,翻身下馬給了王智暉一巴掌,大吼一聲“你個沒用的東西。”
他環視四周,把傷的,頹廢的都從呆坐著盯得臉皮發燙,就是眾人以為他要傾斜怒火的時候,他僅僅是大聲說“說什麽都沒有用,這時候說什麽都沒有用。你把人馬召集起來,都給我唱我們雍人的歌,唱我們關中的歌。”
王智暉懷疑自己被打昏了頭,反問“唱歌?”
少年說“對。唱歌。都給我唱。豈曰無衣,唱。”
隨著他的提頭,歌聲由微弱慢慢轉大,王智暉滿臉通紅,大聲說“對。對。戰至現在,士氣低落。唱。”
歌聲匯集了無數人的聲音,最後竟然星星點點響在各處。
狄阿孝燒了一堆火,聽著逐漸蔓延的歌聲,輕蔑地一笑,遞了一壺酒給史千斤,說“他們打輸了,打得歌也唱得跟哭一樣。想借以鼓舞士氣嗎?把戰爭也想得太簡單了。王之興師,修我戈矛,他靖康皇帝是王,我也是王,他修他的,我修我的。”
史千斤長飲之後,哈哈大笑說“是呀。這跟打架打不過的哭了一樣嘛。”
然而歌聲越長越悲,也越長越雄壯,不自覺地聽在耳朵裏,史千斤竟然發現什麽往自己的心肺了鑽,轉眼工夫,竟淚光盈盈。
他鎮守邊關多年,好像往昔、袍澤故人都活了過來,或浴血奮戰,或靜靜看著自己,頓時脊椎透出一絲冰涼。
還在搜尋敵兵的高奴兵慢了下來,有的人竟然不走了,抓住兵器站著,兩眼在黑夜裏望著,閃閃發亮。
一個人的聲音響起來,喊道“孤是皇帝四子理,受父皇詔命,來此宣讀父皇旨意,不了來晚一步,悲劇已經發生。關中的父老鄉親們,你們聽到了嗎?聽到了就替我喊出來,讓沒聽到的人聽到,我父皇他老人家說了,時逢戰亂,朝廷積弱,保護不了自己的百姓,很多邊民流落在外,這不是邊民自己的錯,是他的錯,不能按往律治罪,萬望你們不要助紂為虐,同室抄戈。他還說了,將士在外作戰,外無援兵,內彈盡糧絕,將士不得已投敵,非將士之過,重歸於國,皆赦免之……”
竟真的有人傳音筒一樣跟著喊了。
黑夜裏還有人大哭,嚎叫著喊“痛心呀。都是吃一河水的父老兄弟,為何我們要在這裏廝殺呢。我看到了鄰村的大牛,他衝我笑,我卻一刀殺了他,啊,啊,嗚嗚。”
正要添火的狄阿孝,手中樹枝“砰”地折斷,他猛地起身,黑著臉說“傳令下去。凡有喊聲處均敵人所在,殺無赦。”
史千斤老於行伍,連忙說“大王。萬萬不可。”
他大聲說“快。大王快傳令收兵,我們退回洛川北部,否則人心離散,一敗塗地。”
狄阿孝醒悟過來,同意說“鳴金收兵,趕緊撤走。”
雖然高奴再一次獲勝,但秦綱也從幾次的戰況反饋中得到一些情報。
他最大的憂慮還不在這兒,東夏勤王而來,但來得太邪,兵力太多。
當然,如果說這已經是件壞事,那還不算太壞,壞在東夏與高奴之間存在默契,東夏與高奴存在默契也還不算太壞,就怕高奴和東夏一舉聯手,一舉聯手還不算最壞,如果高奴、東夏和陳朝三者均達成了什麽協議,那才是最壞的局麵。張懷玉上書請罪,但他隻認自己的罪,別人的罪半點不保留地還到別人頭上,他表達自己的意見說,狄阿鳥若悍然出兵五萬,一定不安好心,而且是傾盡全國之力,要防患未然,就要把消息放給高顯,而高顯絕不會放過,一定會出兵,這樣狄阿鳥接到後方的消息,就會星夜撤兵。
秦綱覺得可行,照準。
與此同時,他派人前往定邊叱責狄阿鳥,探尋其真實用意,也刺探所部虛實;令張懷玉放過虛張聲勢,到處兜圈子的魚木黎部——這一部分虛兵已被朝廷識破,傾白登山邊軍,攝狄阿鳥所部東北。
林承離定邊不過兩日,使者到,張懷玉也騎快馬到,但狄阿鳥也沒有閑著,他打馬圍繞定邊轉了一圈,威脅完守軍,就讓人撐起十七、八杆橫幅,均寫著“勿使親者痛仇者快。”又令人擬移文發往各處。
移文的內容不再隱瞞他與高奴王的關係“高奴王魚木氏,實出孤家,吾阿弟也,幼失教於父兄,父早逝,為長兄論,孤之罪大;其長心有向學則晚矣,故雖慕亮節,卻性情莽橫,教喻多昔,後常悔悟……”
意思是說,高奴王雖姓魚木,實際上出自我家,是我的弟弟,小的時候不學習,因為父親死得早,實際上是我沒有教導好,長大了有心向學,雖然羨慕人家的高風亮節,卻已經養成了莽撞無禮的性格,但是你要教育他很多天,他一旦醒悟,就會後悔自己的言行。
移文又說“上皇妻女於孤,除卻臣節亦孤之半父;一為半父,一為幼弟,吾半父置於幼弟仍半父,吾幼弟置於半父仍半子,均至親不渝。由是而論,弟雖持戈索兄父之地無狀,亦以和善。上皇戰勝執之子,凡此不知死傷幾許,亦為天下不慈,故不善;上皇戰不勝,弟狂悖為禍,亦不善;仇敵外候,而親者相戮,違失天下。為之善,孤思而得之,故傾率海之民十餘萬勸之,阻父之不慈執子,子之不孝抗父。悠悠十萬口,涕至理,臨王河水之可飲,理書南山則竹罄,終一日必使親和。”
這是說,皇帝把女兒嫁給了我,不論臣節,那是我半個父親,一個是半個父親,一個是小弟,我的父親不也是我弟弟的半個父親,我的弟弟不也是我父親的半個兒子?都是親得不能再親的人。
所以說,我弟弟拿著兵器給我的嶽父要地無禮,但還是和解為好。
父親戰勝了兒子,不說將士死傷多少,也是不慈祥的表現,所以不好;父親戰不勝兒子,兒子禍害千裏,也不好;怎麽才能讓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呢,我想來想去想出了辦法,所以率領邊遠的百姓十數萬勸架,阻止父親抓住兒子留下不慈的把柄,也阻止兒子不孝對抗父親。十萬張嘴,一嘴講一個道理,把道理寫到南山上,南山上的竹子也寫不完,以這十萬張嘴,勸一天的架,肯定能夠勸架成功。
張懷玉來了,狄阿鳥不見,讓人塞了他一份移書自己看,他看了直想吐血,這人家關係理的很順,皇帝是他半個父親,他的弟弟也是皇帝的半個兒子,為了不至於父子相殘,人家不是帶了數萬大軍圖謀不軌,而是帶了十萬勸架的嘴,在王河邊哭著勸架,勸累了就喝王河的水,直到雙方和好。
無可奈何之際,他隻好在營外大罵“天下有你這麽厚臉皮的人麽?”
林承的使者來了,狄阿鳥卻沒有避而不見,帶著他遍觀軍營,說“你回去轉告陛下,孤是來勸架的,怕兩邊都不當孤一回事,故而帶了許多人來。但是這些人多數都沒帶兵刃,都是婦孺,不信你看看。”
他也吐露出忡忡憂心,說“若這定邊再不識大體,擋著不讓走,我就隻好在糧食吃完之前,勸架來不及之前拔城。”
林承方麵的使者無論如何聲色俱厲,見他都死咬這個理,說自己是老粗,隻知道這些道理,別的也鬧不明白,也哭笑不得。
林承方麵的使者回去,將這兒的情況告訴秦綱。
秦綱怎麽不能不知道,這家夥號稱領十萬邊民來調解,肯定要站在高奴王一邊,卻也對這樣的無賴無可奈何。
正巧,狄阿孝派來求和的人被羊杜送到了林承。
謀劃了攻心之戰的羊杜回來稟報情況,聽秦綱讓使者一一描述,建議說“定邊雖固,卻被抽調一空。萬一他打進來?既然他拿出無賴的手段,不妨陛下以彼之道處之,幹脆在太原議和,說他肯孤身入太原,就讓定邊為十萬人敞開道路。”
秦綱想也不想就苦笑“定邊還能阻他一阻,大方地放他進來,他若隻是騙著進來,咱們豈非不智?”
羊杜不語。
秦綱幡然醒悟,駭道“你是說他喊的兄弟同心都是屁話?他不入定邊隻是尋個借口,真正的用意是要劫掠邊地?洗劫一番就回東夏?以免後方根基不穩?若是這樣也好。太原新城剛修,可作固守,屯於堅城之下,後方不穩,他當真不在乎麽?”
羊杜點了點頭,說“他被流放雕陰,卻不去高奴,高奴人為了讓陛下殺他,隔岸喊要尊他為王,他們兄弟難道當真那麽相親相愛?眼下他後方不穩,卻傾兵而出,怎麽可能是為了呼應高奴,非是要挾朝廷,或洗掠邊地,或者開出歲幣、割地條件……這兩者,陛下均不可為之,那麽隻能放他進來,看他敢不敢進來。一旦他進來,我們就封死他的退路,看他後方還要不要?”
秦綱心裏踏實了一些。
拒不能拒,也隻能冒一冒險。
他轉開話題問“高奴王不是說他要議和?他當真要議和?”
羊杜說“已由不得他。他提出的條件極多,要朝廷割讓上郡給他,資其歲幣,茶葉,布帛,糧食……但是我們願意與他談,他軍心就會亂。”
秦綱點了點頭,同意說“準了。”
其實,狄阿孝的軍心已經亂了。
狄阿孝連夜撤兵,天明在洛川南部清點人數,發覺不見的人馬不多,這才放心,但一想起深夜低悲的歌聲,停滯的軍隊像夢魘時手腳不聽使喚,他就心有餘悸,眼睛不自覺眯成一道縫隙,透出縷縷殺機。
為了消除影響,他一反常態,派人劫掠好幾個鎮子,借以宴請立功將士,討論是否到了議和時機。結果將領們不知道是試探,都覺得可以議和,到不到時機都可以先提出議和看看。
於是,他心裏更加不安。
夜晚起風,酒宴在他一味的沉默中很快散了。
他心頭隱隱湧起一陣後悔,好像狄阿鳥帶著戲謔在他耳邊反複地重複“你兵源以雍人居多,一定要記得尊王攘夷……”
但同時,他心裏更多的是羞憤和怨氣。
好幾年了,他一個可算是馬背長大的兒郎,壓製住內心中隔閡,懲處惡霸,禮賢下士,勸農桑,與人同甘共苦,自以為自己興師,百姓樂於從戰,卻沒想到,到頭來一首歌把自己的努力都唱散了。
忘恩負義的中原人呐。
要是一個兩個,非剮不可,這卻是一支軍隊,就連阿哥的外父,得自己多少器重?也一樣悶悶不樂。
把襄武軍放在身邊太不安全了,也不能讓他們回高奴,畢竟自己將兵在外,高奴也不安穩,容易生變。
該怎麽辦?
天亮讓襄武軍逐漸北移駐紮?就說這樣做更有利於議和。
拖上幾天,等一等狄阿鳥,不信他不來。
他要不來,也確實到了議和的時候,他要是來了,合兵一處,未必不能侵伐關中和登州。
對,就要這麽做,不但要這麽做,還要從襄武軍中抽出幾個人來,真的去靖康營中議和,議和的條件要苛刻一些,盡量激怒靖康,讓靖康朝廷殺掉他們。
要是朝廷果真一怒殺掉他們,就意味著絕了人的念頭。
他想到這一節,便立刻下令,天一亮,就把人派了出去。早晨去,中午回,襄武軍還沒有來得及擺出議的誠意北移三十裏,就給回來一個,隻一個,回來的也不是傳達議和條件,而是一路哭哭啼啼“他們都被請去喝酒吃肉,就給我一個黑窩頭,說我不是雍人,享受不了這待遇。後來說是要送他們去林承見皇帝,惟獨不能送我過去,趕我回來了。我也是雍人呀,憑什麽說他們是,說我不是呢?”
圍了很多的襄武軍,不少都是他認識的同鄉,他像是受了什麽刺激,反複問這些同鄉“你們不都知道我是什麽人的麽?”
狄阿孝恨不得一刀挑了他,卻還是得接見,假惺惺地安慰說“不要給人說這些傻話了,靖康朝廷是在騙你們,給出他們善待雍人的假象。要是真的在乎雍人,也沒有必要隻在乎我們去議和的?難道鄉下的農夫他們也待為座上賓?把你攆回來,你就不用上他們的當,受他們的騙?”
那兵當著他的麵,頭一低,不敢吭聲,然而一走出去,見了熟悉的同袍就又說“大王說朝廷在騙人,我看不像,朝廷真的很在乎雍人,說他們打仗厲害,咱們雍人中像他們那樣的勇士越來越少,如果……”
後麵一句,他自己也覺得不妥,就不說,但私下卻講給了自己的同村“朝廷的人說,如果像咱們這樣的雍人勇士回歸朝廷,一定會得到重用。”
當天朝廷隻是壓上軍隊,也沒進攻。
狄阿孝讓襄武軍北移,自己領射騎軍抵禦,然而襄武軍脫離了視線之後,就都在一起公開議論此事。
漸漸開始有人說“魚木大王是外族呀。朝廷和他結盟,他卻調轉刀口,向朝廷開戰,現在陷我們於不義。”
……狄阿孝也不是傻子,讓內線混在裏頭,知道得很清楚,卻又無可奈何。殺人?壓下去這聲音?免得再傳?開玩笑,這是鄉黨軍。他們基本上都是北地兵和雕陰兵。親戚連親戚,朋友有朋友,本來他們還隻是說說,可要把他們揪出來殺掉,那還不兵變?他雖然把希望寄托在狄阿鳥的到來上,但生怕狄阿鳥不能按時來到,不由後悔自己開出的條件,使得自己短時間內議和沒有可能。
秋風帶走了白日的喧囂,隻留下天籟,越刮越大,也將掩蓋外界的一切,但他知道,一天一夜已經過去,通過這一戰摸清楚主力所在的靖康軍有足夠的時間做出調整,正步步進逼而來。
敵方的軍隊進逼,自己的軍心卻極難預測。戰場倒戈也未必不會。
看來也隻能議和了。
心有不甘也沒辦法呀。
朝廷頒旨議和,地點定於太原,使者從太原趕到,狄阿孝這才長長籲了一口氣。
雖然他一點也不想在太原議和,但軍中情況已不樂觀,與朝廷爭論在哪議和更是要花費大把的時間,在幾經周折中,一旦情況有變,後果將不堪設想。
他等不起,隻好讓步允諾。
允諾之後,議和卻以誰為人選呢?自己是去不了,身旁再無合適的心腹,想讓毛芹去,實在不放心,以毛芹的年齡和閱曆,在家出出主意才行,到了朝廷那兒,遇到威逼利誘,當真頂得住?
想來想去,腦海中還真浮現出一個人來。這個人雖和毛芹一樣年輕,卻冒過白刃,可以主生死之事,尤其是微妙的身份,必能帶來意外的收獲。
想到這裏,他有了主意對。就讓他和毛芹一起去。
於是,他這就把人定了下來。然而一送人過河,河對岸來了消息,狄阿鳥率兵十餘萬兵臨定邊,隨後,狄阿鳥的書信也到了。
狄阿孝的意誌已經死灰複燃,然而拆開阿哥的書信一看,竟要自己立刻返回高奴,提防有人漁翁得利,當場把信扯成片片。開玩笑,靖康才是陳國的大威脅,自己站到陳國一方,打打合合,陳國會放著仇人吃虧不樂,不跟著出兵靖康,還要襲擊自己的盟友?
狄阿鳥到底是來幹什麽來了?
他該不是真的認賊作父,娶了公主,當皇帝是嶽父,跑來勸架吧。
其實消息有點滯後。
這個時候,定邊已經敞開城門,放狄阿鳥進來。官路上,無數的車帳馬匹,成群的牲畜首尾相連,綿延幾十餘裏,各種各樣的人騎著馬行走,一股一股的土煙,讓天上的太陽都喪失了光芒。
沿途的靖康百姓都驚呆了,不少人張大嘴巴,一邊想弄明白這一支隊伍究竟有多龐大,一邊認同狄阿鳥的號稱“十萬”,不然,決計不會這麽長的隊伍,這麽多荷實的大車。代表內廷的官員一道一道來接,狄阿鳥也一道一道地給別人讀自己的移書,再到後來,嗒嗒兒虎都會背了,狄阿鳥一聲不吭,嗒嗒兒虎坐在阿爸懷裏,咿呀,咿呀地背移書。
百姓們大多都是愚昧的。
他們漸漸相信狄阿鳥不是來打仗的,兼之狄阿鳥每到一處,均先約法三章,反倒慢慢圍在官路上。
他們有看熱鬧的,有想見見番邦東夏兵長什麽樣的,也有想看看博格阿巴特,東夏王狄阿鳥是不是有三頭六臂的……在民間傳揚東夏王重情義,千裏隻為來勸架。他們覺得狄阿鳥太有人情味了,真是親戚打架,夾在中間的當事人勸,勸不住,幹脆帶上足夠的人,到跟前來拉架。
一日日往太原,侍臣一日日焦急。
他們整天圍在秦綱身邊發愁“楊雪笙幹什麽吃的,眼看東夏兵臨城下了,高顯怎麽還沒有發兵的動靜。”
他們這是活冤枉人呢。
別說備州一方,就是秦綱都覺得沒來由。
你把消息放給別人,別人是不是有個打聽的過程,別人打聽了,要出兵,是不是要有出兵的準備?關山路遙,就算別人已經出兵了,誰又插雙翅膀回來報信?消息也不得往上兩天三天的?
狄阿鳥行軍不算快,但也不算慢,一天二百餘裏。
他覺得聲勢這麽浩大,朝廷肯定有誠意與狄阿孝議和,因為狄阿孝的小打小鬧,相比之下,已經可以讓朝廷忽略。
朝廷肯定是想盡快安撫住狄阿孝,回過頭來關注自己。
至於狄阿孝那邊,就怕他一見自己來,有了壯膽的理由,又不知深淺地亂抻勁兒。他現在還能抻勁嗎?說不定陳國早已厲兵秣馬,圖謀高奴,一時沒有動手,那是讓狄阿孝可著勁大戰朝廷,等著兩敗俱傷了,再坐收漁翁之利。
一旦議和的消息傳過去,陳國也該真動手了。
為了讓狄阿孝認清形勢,定邊門還沒敞開,狄阿鳥就派人送過去封書信。
這一路上,他覺得自己已經巧妙地化解了這場危機,至少明麵上是的。
一路招搖,人馬已經到了太原。
站在城牆上,朝臣都兩股顫栗,他們那麽遠遠一望,東夏人馬全奔太原城來,全集中於太原城下。
秦綱一邊讓人謹防門戶,一邊讓羊杜派出一名中郎將領三千禁軍邀請狄阿鳥入城。
銀甲白羽的三千鐵甲接上來,要接狄阿鳥一個進太原,肯定也是朝廷在臉皮上下功夫了。
人家來了十萬人,攻太原都有可能,給你們造成了莫大的威脅,憑啥進城變主動為被動,給你們去做人質?
你們卻厚著臉皮派了三千人,來押領頭的回城做人質,這厚臉皮的程度到什麽地步了?
梁大壯這樣的老實人都看不下去了。
他嘛,農民,隻允許自家大王臉皮厚,不允許旁家有第二個臉皮厚的,不等狄阿鳥知道,就騎馬上去罵陣“一群搖白尾巴的無賴子,接個屁的我家大王,你當我們都是傻子嗎?跟著你們進城,要不要臉?也不怕我們十萬人吐口水淹死你們。我說了,滾你們的蛋,我們大王不進城。”
隨後朝廷又派了使者,這次見到狄阿鳥,以宣慰為理由再召,辯詰說“夏王狄飛驚,你不願親者痛仇者快,率民來勸架,如你所說,皇帝也不忍心看你風餐露宿的,著你進城移居別館,持中正論,為議和計。”
狄阿鳥聽了哈哈大笑,說“當我不是真來勸架?勸架就是勸架,還能心虛不敢進城?我卻是要進城覲見皇帝陛下。”
他執意要進,馬耳朵菜等人都恨不得去抱他馬腿。
梁大壯哭得眼淚兮兮的,從吳班那兒討了話,勸告說“大王不進城,我為刀俎,他為魚肉,大王若進城,我為魚肉,他為刀俎了呀。你怎麽能夠為了一點虛名,就要進城呢?倘若朝廷當真要對大王不利,追悔莫及。”
狄阿鳥鐵了心,一意孤行,拉了他勸兩句,歎氣說“少嚎喪。我不進城,那就是與朝廷開戰了,你知道麽?眾人跟著咱們鞍前馬後的,我豈不要為他們討些財物而回?”
吳班給了梁大壯話,自己卻默然不語。
梁大壯理屈詞窮,回頭找了他,他隻好開口“大王陳兵在外,也是可以要財物的。”
狄阿鳥隻輕輕給他搖搖食指,就輕描淡寫說“阿班。你知道的。再說了,朝廷派了三千亮衣裳的兵疙瘩來接我,豈不是造出聲勢,卻又覺得我不會進城?我怎麽是他們任何一個人能夠猜透的?當孤狄阿鳥畏懼不敢?孤讓你們看看,什麽叫一騎獨行。”
他騎馬就走。
手下文武全跟著勸阻。
部落的酋長、首領、貴族本來想看笑話,此刻也蜂擁諂媚“大王。你不能入城,沒了你,我們就像沒骨的綿羊,無槳的樺樹船,無心的核桃木……身處中原,不知道該怎麽辦呀。就是再偉大的英雄,也應知道狼陷群羊,不敵萬軍的道理。”當然,不少人心裏在想進城,你趕緊進城,進城了,你這些部下還看我們看那麽緊?怎麽也要劫掠些財物吧,咱不能白來一趟吧,萬一白來了呢。
狄阿鳥又一陣大笑,他下達軍令,安排妥當,斥退一幹人等,抖著馬韁迎麵獨行。
尉遲秉騎馬飛奔上來,手持長槊,虎顏喝道“大王。可容某與您一道?”
狄阿鳥歪著身子指一指羽林軍“孤本要鍛煉小兒,獨入一回,你想跟孤一道揚名天下也好,便讓你占此風騷。”
參隨、衛士紛紛飛馳過來,狄阿鳥趕不走,隻好任他們一起,自己則低下頭問嗒嗒兒虎“阿虎。前麵的軍隊威武不?”
嗒嗒兒虎點頭說“威武。帽子都插上白羽毛。”
狄阿鳥又問“隊伍整齊不整齊?”
嗒嗒兒虎扭頭看看身後,從眼睛盡頭到跟前,趕牛放羊一樣,癟著嘴說“比偶兵排排齊。”
狄阿鳥又問“殺氣騰騰,像是冒過白刃的吧?”
嗒嗒兒虎點了點頭。
狄阿鳥湊在他耳邊說“阿虎。你看周圍的阿叔、阿伯不讓阿爸去,阿爸卻一人敢去,你自己敢去不敢?”
嗒嗒兒虎搖了搖頭,隨後一個激靈,又連連點頭。
狄阿鳥臉上流露出一絲驕傲的微笑,問“阿虎。到底敢不敢趟過去?”
嗒嗒兒虎鼓起勇氣說“敢。”
狄阿鳥笑道“阿爸今天就帶你趟過去,翌日你懂事了,自然會記住,智與勇,巴特爾缺一不可。雖千萬人,吾往矣。”
麻傳甲馳馬在旁,眼看越來越接近,三千羽林軍殺氣騰騰,騎兵立高,步兵鋪展,刀槍如林,明晃晃在眼前,不由一陣尿意,抖顫地喊“姑爺。”
狄阿鳥扭過頭來,隻淡淡地問他一句“幾十幾歲了,當真不想趟這麽一回,留個記憶麽?”
麻傳甲勒勒戰馬,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姑爺是大大的英雄,陪著您,老奴死而無憾。”
狄阿鳥舉掌在上,大聲說“進城。進城後誰不吃一斤牛肉,滿飲三大碗酒,手心無汗,以後就不要說是我狄阿鳥的人。”
狄阿鳥進城,確不是朝廷所能想,但誰都知道,狄阿鳥敢於入城對朝廷來說意味著什麽,無不驚喜交加。
狄阿鳥不傻,他的進城,那不意味著太原城下不會發生一場戰爭,也表示他不會公然勒索?
驚喜歸驚喜,整個兒措手不及。
狄阿鳥到了三千羽林軍陣前,中郎將周琛才知道,半信半疑上前拜見才敢肯定,當下不敢遲疑,飛報城中。
既然說是接人而來,飛報之間,他哪有借口讓人等候的,便下馬揖了幾揖,宣布保護東夏王進城。
說是保護,其實是讓人馬敞開道路,夾並而立,作為歡迎。
三千人馬來時並沒有過多安排,這一入城倒是怕冒出個仇隙將狄阿鳥嚇退,機會頓失,他都想自己打馬直奔前路開道,但是一想自己是四品官秩,依照靖康三品以上官員與子王同等,不必行禮的禮製,擔心有失國體,就緊急叮囑自己的親衛前麵開道,而自己陪同狄阿鳥一路前行。
狄阿鳥馬行甚快,前路隻好在讓開的道路上飛馳喊報。
走急了,刀槍立於兩路,明亮亮一片花白。
到了某些地方,士兵們還不知道怎麽回事,急急讓開,好像大海突然塌陷下去,漩渦翻騰,讓出一條直往龍宮的道路。
一路上,狄阿鳥身邊所隨人員並轡馳走。
他們漸漸為自己的壯舉義氣奮發,覺得在這刀槍林裏耀武揚威確實是一種莫大的榮譽與成就,隨著越走越快,再見兩路都在避馬蹄揚起的土塵,有人開始耐不住心中的酣暢,尖叫著在馬上起伏不定,時而吊在馬屁股炫耀騎術,時而探在外側抓一把,像是去撈人一般,嚇到了人,再得意地怪叫幾聲。
這絕對是一種內心深處抑製不住的囂張。
他們成了一群來自草原上的天驕,自由自在在藍天白雲下馳騁的騎手,帶著無拘的性格和張狂。
狄阿鳥也在得意。他把這些騎士們當成了自己性格的延伸。
他自己其實也有這樣桀驁不馴、張揚的一麵,隨著事業的逐步建立,開始收斂自己,越發表現出威嚴的一麵,但還是喜歡具備這種性格的同齡人。張鐵頭就是一例,每當張鐵頭耀武揚威,裝虎成貓,別人菲薄議論時,他就會說“他張揚點兒有啥不好,張揚能說明品德嗎?他要是自己都覺得低人一頭,怎麽領兵打仗,坐鎮一方呀。”
其實張鐵頭,少年農民無賴,從軍時也老實巴交,夾著尾巴,那個性也都是後來才有的,誰說這裏頭沒有他狄阿鳥的影響。
尤其是今天這種時候,兵馬簇擁,刀槍如林,自己領了一群笑傲而過的騎手,那還不說明麾下英雄多?
他要多得意有多得意,但是曆練多了,嘴裏還是會謙虛一二句的,不停給周琛道歉“孩兒們野慣了,沒規矩,千軍萬馬中也都這樣,這一走起來,也忘了是什麽地方。”末了,還不忘往死裏打擊周琛一下“你練得兵好呀。有殺氣。刺激得他們有點興奮。”
周琛下馬撞死的心都有了,心說“你是誇我呢,還是損我?有這樣誇兵馬殺氣的嗎?”
接到稟報,太原城裏已經大亂。
靖康朝廷的官員看著強忍著不動聲色的秦綱,以為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邊拍馬屁,一邊議論狄阿鳥。
底層官吏可是早已抑製不住,紛紛湧上中城的城頭上,要看放棄十萬兵馬談笑進城的狄阿鳥。
其實還遠著,什麽都看不到。
他們閑來無事,竟然在裏頭找到幾個翹脖子的宦官,紛紛壓低聲音議論“看。皇帝也派了身邊的人來等著了,心裏肯定也玄乎著。你說這博格阿巴特到底是英雄虎膽呢,還是記得皇帝予他的恩情?竟撇了十萬大軍,進城見駕。皇帝不會等他一進城,就抓起來殺了吧。”
當然,議論不限於這一說,還有人斷定狄阿鳥是假進城,尋找借口,半路上會出事,然後以這個借口掉頭折回去。
那馬報奔馳著,喊著。
許多平民也聽說了。
但他們卻忘記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忘了如果爆發戰爭,自己這些無辜的百姓首當其中,所議論的開頭就是“如果我是狄阿鳥……”
他們都苦苦等待。
等待看到這位名揚天下的人物。
也是想等到結果。
苦苦等待,脖子都翹酸了,卻還是等待不了。
真像他們議論的那樣,半道上出事了。
在狄阿鳥一行趟出兵陣,走到三千羽林軍前麵時,斜著馳來一騎,馬上小將張弓搭箭,另有一人持戈馬下,奔走疾呼“賊子休走。”
倏地事情就到跟前了。
事發突然,一時間周琛都失了機,氣都沒回過來,張皇恐懼地看著一支長箭挾著風聲,朝狄阿鳥射去。
眼看慘劇不可避免,要麽狄阿鳥被射殺,一場大戰爆發,要麽狄阿鳥受傷或無事,絕塵而去,找到借口翻臉不入城,他“啊”了一聲大喊,眼睛不自覺閉上了。
尤其狄阿鳥乘坐的戰馬架了連鞍,抱著個愛子,射傷射死難免,不死不傷,隻怕受到的驚嚇也更大。
然而他再一睜眼,氣急敗壞“給我上,砍了。砍了。”
狄阿鳥的身影還在,也真的受了傷,大概是為了護愛子,側身受了一箭,此刻回過頭來,兩隻眼睛射出針刺一樣的光芒。
尉遲怒吼一聲,立於狄阿鳥前,其餘騎士紛紛簇擁向狄阿鳥,一時間雖未作他動,但似箭已在弦上。
那二名刺客還是一走一馳而來,周琛的親衛們已感受到周琛要傾瀉的怒火,一起迎上。
狄阿鳥是為了護嗒嗒兒虎受了這一箭,雖然並不重,血卻淋了嗒嗒兒虎一頭,嗒嗒兒虎抬著驚恐的眼睛往上看著,本能地往阿爸的懷裏縮。
狄阿鳥摟著嗒嗒兒虎,也在恨這一箭。孩子們的膽量,那是要一步一步地培養,猝然來了這麽大的驚嚇,有可能會讓孩子嚇破膽量,從此膽小。
於是,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掉頭回來,就溫和地笑著逗孩子“嗒嗒兒虎,你難道怕了嗎?該不是怕了吧?我的小巴特爾,你哭了?”他把嗒嗒兒虎眼角的幾滴眼淚揩掉,慢吞吞地說“長箭可以射傷男兒,卻無法摧毀男兒們的意誌。你還小,還不算你是男兒,要哭你就哭吧。會有長大的一天。”
麻傳甲心急如焚“姑爺。你別說了,趕快下馬裹一下傷……”
狄阿鳥就想讓愛子感覺到一種熏陶,表現得坦然自若,一擺手,怒叱“老麻。你上沒上過戰場?”
嗒嗒兒虎倔強地說“我沒哭。我心疼阿爸。阿爸你裹傷。我不害怕。”
狄阿鳥驚喜交加,彎腰親了他兩口,這才從馬上下來,眼看麻傳甲衝過來裹傷,就把嗒嗒兒虎抱下來,問“腿又麻了沒有?下來遛遛,別怕,我看著你遛。”
這緊張的環境,騎士們都在身邊打著轉,警惕刺客,警惕周琛,馬腿有一腳沒一腳地亂踢蹬,他竟然讓嗒嗒兒虎遛遛坐鞍上坐麻了的腿?麻傳甲簡直不知道該先為他裹傷,還是先撈孩子。
嗒嗒兒虎卻真的晃晃兩條腿跺腳。
他用小手拉著狄阿鳥的衣甲,讓狄阿鳥蹲下來,口中說道“阿爸。你蹲下來。偶給你裹傷。”
狄阿鳥笑得什麽都忘了,衝麻穿甲吆喝“棉布給他,給他,讓他給我裹。”
麻傳甲氣得直跺腳,真想把棉布扔狄阿鳥臉上,但還是把棉布給了嗒嗒兒虎。
狄阿鳥坐到地上,拔掉長箭,“啊呀”一聲吃疼,再脫出胳膊,嗒嗒兒虎連忙用胖胖的小手按著血口,安慰說“阿爸不疼。”其實臂甲保護得很好,箭隻是紮進半指不到,如果是戰場上,確實停下來包紮的功夫都沒有。嗒嗒兒虎瞪大眼睛,看著傷口,吹著氣,笨拙地扯著棉布往上按。
狄阿鳥知道他不會,就在一邊教,說什麽“不給阿爸上點傷藥呀”之類的話。
周琛卻下了馬,往來見狄阿鳥,被騎士們擋著不讓靠近,在外麵著急死了,眼看刺客也已經束手就擒了,他改變主意,沒有讓就地砍了,而是高喊“王爺。王爺。刺客抓住了,抓住了,交給您來處置。”
狄阿鳥就給麻傳甲說“給尉遲秉說,讓他和他的人帶刺客過來吧。”
周琛先進來的,歉意萬千,連聲說“實在不知刺客混在軍中,王爺若要怪罪,拿小的過問,小的沒有二話。隻是這傷,嚴重不嚴重……”
他要獻殷勤,湊上來就要去裹,被麻傳甲一把撈住。
麻傳甲冷冰冰地說“沒看著嗎?不讓。讓他兒子在他身上練裹傷呢。”
狄阿鳥笑道“老麻。你少跟老子陰陽怪氣的。教子之心拳拳,豈是你能明白的。”
周琛知道自己差點拍馬屁拍到馬腿上,連忙揩汗,然而朝麻傳甲瞅一眼,倒是吃不透這是何人,對狄阿鳥可以用這語氣說話。
麻傳甲卻也是擔心狄阿鳥的傷,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姑爺。不是我不顧你麵子。裹半天了,裹住了沒有?”他又問“嗒嗒兒虎,你再不讓開,情等著你阿爸血多不夠留了。”
嗒嗒兒虎也明白過來,手舞足蹈,啞著嗓子喊“阿爺。你快來幫偶呀,不讓血流。”
狄阿鳥大怒“不許。慌什麽慌?哪有半途而廢的,你什麽也別聽,什麽也別想,就想著怎麽把阿爸的傷裹好。你要想讓阿爸少留點血,就當平時與蜜蜂玩救治小兵……”
嗒嗒兒虎一下哭了。
狄阿鳥氣得瞪了麻傳甲幾眼,吼道“滾。都給老子滾。傷裹好了再進來。”眼看騎士們一半下馬,紮在一邊,都恨不得衝上來裹傷,絲毫也不領情,怒道“看什麽看?都給我轉過去。一群兔崽子,沒見過人裹傷嗎?把老子孩子都看哭了。”
嗒嗒兒虎破涕一笑,連忙又用小手去塗收斂傷口的膏藥,嘴裏牙牙念做遊戲時的兒歌“偶不慌不忙,看到小兵躺路旁,先壓傷口不流血,粘上藥膏撒涼涼(冰片混草藥),棉布要拉直,不鬆不緊貼傷上……”
麻傳甲拉著周琛往外走。
周琛連忙小聲說“王爺是不是震怒了,你有機會,去替兄弟美言幾句,可不能因為區區刺客傷了和氣。”
五大三粗的漢子,此刻可憐楚楚。
麻傳甲沒好氣地說“裹藥呢。等著吧。”
周琛又問“那刺客呢?”
麻傳甲想也不想就說“殺了。”
狄阿鳥竟聽到了,喊了一聲“勿殺勿傷。”
他要求說“周郎將回來。”
周琛連忙鑽回去,小心翼翼地低著頭候著。
狄阿鳥若有所思,輕輕地說“孤於關中抗過王師,武縣一役殺傷頗多,人或有怨,亦不知孤之無可奈何。今日刺客刺孤,未呼名,直衝而來,見了就射,非是識得孤不可,定是親族之恨,得饒人處且饒人,且把人送到跟前,由孤問幾句,便放了吧。”
周琛怕是虛言,大聲說“王爺放過他們。律法也放不過他們。”
狄阿鳥認可說“這也是。這樣吧。孤把人要過來,算你們對孤的補償,然後孤把他們放了,你們勿再加罪,可否?”
他怕周琛定要殺給自己看,歎氣說“快去。免得誤了進城去見皇帝。”
周琛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激動萬分地說“王爺是說,不怪罪末下?照樣相信朝廷?”
狄阿鳥笑道“怪罪你什麽?保護不力?算啦。朝廷,我想可信,孤無負於朝廷,為何不信?”他指著自己的人說“要怪罪,孤也要怪罪他們,老周,要不你替孤把他們都砍了?”
兩個刺客很快被帶來,穿著羽林軍的衣甲,雖然很倔強,還是被按跪在地,直勾勾盯著狄阿鳥。
狄阿鳥看了一眼欣瘦的騎士,竟認出來了,驚呼道“是你?”
他無奈地搖搖腦袋“別以為你身穿……我就認不得。應該說又是你。你父夏景棠之死,絕非孤蓄意謀殺。”他沒有揭破這騎士的女扮男裝,隻是歎息。
騎士咬著嘴唇,吐出字來“不全為父仇,亦為天下人除賊,殺了你,十萬大軍群龍無首,就不能禍亂中原?”
狄阿鳥訝然問周琛“你們都是這麽想的?”
周琛一巴掌打過去,騎士嘴角立刻見了血跡。
狄阿鳥製止他,笑著說“你以為孤要禍亂中原呀?孤如果要禍亂中原也不會等到今日,孤要是有他心,也不會進城。小孩子不懂事,看在你父親與孤有同袍之誼,孤把你放了,哦,你旁邊的,可是你弟弟?”他邊回憶邊說“是你弟弟,長得很像,你有兩個弟弟,隻從軍了一個?”
他見那騎士扭頭不語,就給那步兵說“父仇不共戴天,孤如何不懂?但是有些事,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內中之複雜,非以概論呀。殺了老子,你們就不怕天下大亂?”他扭過頭,見裹好傷口的嗒嗒兒虎檢查自己的成果,攬過來說“孤的兒子嗒嗒兒虎比你們有見識。”他大笑著爬起來,恢複粗獷,喊道“夏景棠,你輸了,老子比兒子也贏你了。”說完,他穿好衣甲,給嗒嗒兒虎說“阿虎。包紮得不錯。阿爸為你驕傲。”這又簡短下令“把人放了。隨孤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