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節 宴席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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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揮戈逐馬!
    太原鎮朔門已經戒嚴,三層高的城門樓子上立滿甲胄。
    朝廷為了降低狄阿鳥的戒心,並沒有驅趕那些低級的官吏以及得官宦家屬們,他們就貼在門樓上和牆垛後張望,一片花花綠綠。普通百姓們沒有這便利,隻能一哄而來,擁擠在城門後的主道兩旁,被軍士們執槊隔開。
    可是人等待著,有消息開始散播,東夏王半路遇襲,想是來不了了,回頭說不定還會攻打太原,人群這才感到一絲的不安。
    轟動之餘,隻是卻無人離去,他們不知道消息可靠不可靠,而且官家的消息尚未傳出,倒越發地想等到最後,知道些真實情況。
    不光他們。
    秦綱是第一時間知道狄阿鳥半道上遇刺的,暗道“壞了。”
    他想立刻就派人去撫慰,卻被諫議大夫給阻止了。
    諫議大夫的主張,既然朝廷宣狄阿鳥前來,狄阿鳥果真來了,那麽狄阿鳥不管是出於談判的目的還是把數萬大軍當成依仗,起碼他還自認為臣,既然他還自認為臣,途中遇到刺客,正是一種考驗,考驗還沒有結束,皇帝萬萬沒有派人去哄的道理。秦綱想想也是,若狄阿鳥真的要進城,不會因為刺客止步,反倒是自己派人撫慰,或有點欲蓋彌彰,或透露出朝廷的軟弱,起碼讓人家覺得自己想誑人家進城,不如當作自己不知道,等狄阿鳥進了城,自己再佯作知曉,反過來將狄阿鳥的舉動捧上一捧,才不失風範。
    但是人沒派去,就沒有什麽途徑解答他的疑慮。
    他甚至都開始懷疑這刺客到底是不是狄阿鳥自己安排的,隻為不進城,為開戰找借口。
    皇後也左右焦急。秦禾可是她的骨血。
    貴妃與她關係再好,貴妃的兒子也親不過她自己的女兒。尤其狄阿鳥就藩之後,不管有多有少,常常孝敬,但凡東夏人來就必定受他們的大王委托,為她捎來一批山貨、人參、珍珠、貂皮這樣的特產,頻繁得讓她覺得自己就像住在鎮裏在丈母娘,鄉下十裏八裏外的女婿隻等同村一趕集,就讓人捎土產品來看自己一樣。
    她不是什麽俗氣的婦人,本身有食邑,為人也節儉,還常常捐贈於國,對財貨絲毫看不在眼裏,尤覺得那些特產不管值錢不值錢,都是女婿、女兒一片孝心。
    逢到秦綱為狄阿鳥的桀驁不馴生氣,她還會含著眼淚怪罪“我原本不想將女兒嫁給他,你硬要嫁,嫁也嫁去了,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這才多久,難不成殺了他讓女兒守寡?”
    這回女婿上門,無緣無故帶那麽多人,多半不懷好意,但她還是一廂情願地給秦綱說“他雖然不怎麽聽話,但也不會真打過來,隻要人進城,那就不是來打仗的,你可要看在禾兒的份上,不能殺他。”
    她不像秦綱那樣有城府,焦急了,就一遍一遍地派人到秦綱那兒問消息,也不怕隨侍的臣子們心裏腹誹。
    秦綱已經想好了策略,狄阿鳥隻要進城,自己要表現出雷霆般的怒火,責難他來到底是要幹什麽,必要時把人抓起來再放掉,但還須知道人家有數萬人陣列在外,責難完,那就還得哄,眼看皇後著急,不停派人來問情況,就幹脆讓皇後身邊的人傳個話,拿個“治膳”的事兒操辦,說庭見之後,要在皇後那兒擺上個家宴,讓身在太原的皇子、皇孫也一塊參加,再暖一暖狄阿鳥。
    這麽一番安排,正巧羊杜急急忙忙從外麵進來,似有話說。他遣臣子自在議論,招羊杜去別室。
    羊杜一進去,就低聲通報說“陛下。狄阿鳥一行已經抵達城下,還把刺客給放了。那刺客還真不是他自己安排的,竟然是夏景棠的兩個兒子。之前狄阿鳥入京庭見,向陛下講到到夏景棠遺孤的處境,陛下心中憐惜,才將他們召入軍中成長,卻沒想到這哥倆今天卻當了刺客。如此一來,陛下再安排一黃衫無聲息地引狄阿鳥入城,以免前迎後怒,遭天下人恥笑的安排就不合適了。”
    秦綱淡淡苦笑“你是說正是有這層緣由,就得隆重接待?從而告訴人眾,刺客不是朝廷指使的?”
    他想了一下說“那就先別宣布刺客的事,實在不行,就不讓他從大北門入城,轉從西門入城。”
    羊杜表示理解。
    人家帶了數萬人來,意圖不明,隻因為入城覲見,朝廷想避免戰爭,就來個山呼迎接,山呼迎接完,已經表示朝廷有肯定對方的意思,怎麽讓天子坐在龍椅上怒叱對方?他轉身就要去安排,繼而想起一件事,回過頭說“陛下。我剛剛進來時正好碰到張侍衛,四殿下不是覺得他是個人才,一力舉薦,陛下想用卻又不放心嗎?不如陛下給他一道旨意,讓他候在大北門等著殺狄阿鳥,看他接不接旨。如果他接旨,他肯定就是狄阿鳥安插的人,緊急之下送不去情報,一定會接旨候機,如果他不願意接旨,反倒顧念起弑殺舊主的惡名,他就可以相信。”
    秦綱點了點頭。
    羊杜出去了片刻,安排過引狄阿鳥轉繞西門而入的事宜,帶了張奮青進來。
    秦綱細細觀察,隻見這張侍衛年近三十,短髯生硬鐵青,體型消瘦有幾分彪悍,爵下散了幾縷頭發,將半邊耳朵遮蓋住,秦綱已了解他的一些情況,知道這頭發是為了遮蓋他少一隻耳朵的缺陷。
    實際上,秦綱並沒有近處見他過,見他目光和步履透出一股沉穩靜嫻,不免有些意動。
    無怪羊杜他們警惕,說這個張奮青投靠老四投靠得蹊蹺。
    但看這人身上的沉穩靜嫻,怎麽會因為偷盜狄阿鳥所刊的地圖換錢而與狄阿鳥分道揚鑣呢?
    尤其聽人說,此人大冬天常常以雪水澆身,每日清晨均早早起床,勤練武藝,亦有心讀書識字,胸有大誌而不外露。
    翻看他的出身,登州起兵前,還是個無田無產的幫工,因為偷盜蹲過縣獄。
    秦綱推翻去試探的想法。
    作為帝王,觀人是第一課,雞鳴狗盜之輩與軒昂丈夫還不容易分辨?也就是能騙騙秦理這樣的年輕人。
    這一刻,他已經可以肯定此人是狄阿鳥為了自保,安插到朝廷的人。
    但那又有什麽?
    夫懷大誌,朕就予以施展抱負的機會,授以權柄,豈不為自己所用?
    這才是王者的陽謀。
    雖敗猶榮。
    他歎息說“老四時常在朕麵前稱讚你,說你是將才,朕亦有心重用,隻是擔心你與狄阿鳥有勾連。朕今日本想問你,你當真是因為偷盜狄阿鳥刊印的地圖與之分道揚鑣的?現在也不想問了,便明言了,給你兩個選擇,狄阿鳥已入城中,要麽你與他斷絕關係,朕立刻授你校尉之職,異日青雲直上,不在話下;要麽你便義無反顧隨他走,就說你的身份已經被朝廷識破了。”
    張奮青冷汗直冒。
    他本欲爭辯,然而見皇帝根本沒給他爭辯的餘地,隻好訥訥道“末下知道了,阿鳥與諸兄弟入京,旦夕自危,原不過是讓我探知一些事關他們性命的消息,他就藩後,就已經多次捎信讓我回去,我隻是不知道自己亡命而走,會不會讓朝廷認為他對朝廷早有二心,安插下我,這才留到今日,既然已被陛下知曉,末下無話可說。”
    說完,他解下腰刀,脫去腰牌、衣衫,跪下磕了重重的三個頭,起身便走。
    羊杜欲言欲止。
    秦綱卻閉上了眼睛,淡淡地說“傳令下去,讓人帶著他去見狄阿鳥。”
    人走了。
    羊杜這才歎息說“可惜了。我還以為他要申辯一番,卻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容易就承認,置生死於度外。但陛下又為何不殺他,將他白白還給狄阿鳥。秦綱仰起頭來,同樣歎息“是呀。如此人才卻不能為我所用,可惜了。隻是忠義之士,殺之不祥……”他不想說他有十足的把握,通過為一個胸懷大誌的人一個前程,讓此人為自己所用,結果卻失算了,又不想在小人物麵前說話不算,這才放人走的。歎息完,他又像是對自己說“狄阿鳥可以兩次放走同一個刺客,朕就無膽放走一名區區侍衛?走吧。去看看朕的愛婿給朕帶了什麽來吧,究竟是戰爭還是鬧劇。”
    張奮青沒想到自己的身份這麽快被識破。
    不過,他也沒什麽好留戀的。幾年時間,他在靖康所積攢下的,不過是一個四合小院,五六間房,百幾兩銀子,秦理賜下的兩個下女,為了不至於欠下些什麽,這兩個下女都還原封不動,沒睡過,甚至沒說過幾句話。
    唯覺得有點可惜的是,一把淘換來的寶刀,幾本買來讀讀的手抄書。
    對於秦理和王府中人,他向來恭敬和善,內心卻一片鄙夷。
    那姓楊的鄉間惡霸都能受到尊敬和待見,凶狠惡毒的楊玉環都因為美色而被收入內室,這秦理對善惡的分辨何其昏聵,倘若真有那麽一天,他當了皇帝,天下芸芸百姓還會有丁點兒的指望?
    這天下好如物華珍寶,有德者居之。
    張奮青的嘴角勾起冷笑。
    他大步流星走得決絕。
    畢竟這一走,前麵就是自己兄弟幾個的疆場,從此馳騁大漠,射雕彎弓,建不世之功業,比什麽平步青雲更加絢麗多彩。
    阿鳥呀阿鳥,為兄追隨你來了。
    好幾年沒見,不知音容可有變化?
    對待兄弟是否還如從前?
    赤心可曾有汙?
    愛憎是否還是那麽分明?
    他胸酣血熱,一路竟脫衣解帶,要赤赤條條往見自家兄弟,靴子扔了,內衣坦開,露出結實的胸肉和鐵青的胸毛。
    護送他的侍衛麵麵相覷,本來可惜他的糊塗,此刻更覺得他人瘋癡了。
    一個關係不錯的侍衛於心不忍,拾了他的外袍,好心追上去,硬披在他身上捂住,提醒說“你忠心不忘舊主值得敬佩,可這般地赤露身體,人家想必也不待見。不曾聽人說麽?束衣整冠,待見長官。”
    張奮青笑了幾笑,說“當年鄉間起事,人人衣如麻葉,也沒見他待見這個,不待見那個。如今他麾下豪傑雲集,立功之人多了去,我腆為舊部,尚無寸功,赤以此身和心,就是要他不講情義,收我於卒伍。”
    其它侍衛覺得他更像白癡,忍不住笑出聲。
    有人尖酸地說“還不是你對人家無用,自己有自知之明。”
    張奮青哧地一笑,並不接話。
    眼看到了往西還是往北的岔路,他是直奔上大北門的方向。
    幾個侍衛一回頭,他竟走個岔,連忙一邊追,一邊怪他說“改道了。剛剛說改道,你還不知道?皇帝讓他走西門。哥幾個得送你去西門。”
    張奮青冷笑說“你當是你們。他入太原,大北門最近,最合情理,怎麽會讓走西門就從西門走?”
    眾人畏懼他的武藝,不敢動強,隻好勸阻“走哪門不過是遠了些路,不一樣的麽?他還非北門不可?”
    張奮青笑道“恐怕還非北門不可。朝廷無緣無故改道,任憑使者坑蒙拐騙,說得天花亂墜,他也不會動搖。若朝廷定要改道,就是在告訴他內中必有陰謀,你們就情等著看,是誰堅持得過誰。”
    侍衛不以為然,紛紛說“三千馬步軍挾裹著他呢。”
    張奮青又笑說“若畏懼三千馬步軍,他也就不來進城。不信我們可以就地打賭,他不但要走北門,而且北門大開,已經放他一行進了城。”
    最終走北門還算可能,但說現在已經從北門進城?
    難道當皇帝知道了,不敢殺掌城門的麽?
    幾名侍衛立刻與他賭上了。
    為了更快地看到任何一種結果,也為了省省腳力,他們幹脆就在岔道附近停著,往露天酒攤上一坐,去看狄阿鳥到底是從西來,還是從北來。這酒攤子倒也不小,占個斜角,許多的人也都在談論狄阿鳥入城,可是一看見幾名錦衣侍衛,就避如蛇蠍,站起來放了酒錢走了,恨得打酒的小二臉木木的。
    幾個人要了兩壺酒,篩了些牛肉,還沒喝完,北麵就傳來一陣嘈雜聲,不少人都湧在路口看動靜。
    隻見一個後生飛速從北麵跑過來,大聲喊酒棚的小二哥“季哥兒。季哥兒。小東夏王進了城,快走,一塊去看。”
    為首侍衛“砰”一聲把兵器拍到桌子上,勃然大喝“這怎麽可能?”
    他是衝那跑來的後生發作。
    後生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一指,說“我也不知道。是進城了……”
    小二季哥兒在旁邊聽著他們打賭的。
    他怕夥伴惹怒這些大人們換來毒打,連忙用責怪為那夥伴開脫“大人們正打賭。你見到了麽?沒有親眼看到,可不要胡說呀。”
    跑來的後生連忙說“我這不是正要去看。別人都在街上喊了……我是來喊你一起去看。”
    為首侍衛恢複傲慢,甩甩手掌,示意他們一邊去,冷笑說“不可能,都是一群百姓驚來乍去的。”
    另一個侍衛便附和感歎“也不知道這些愚民哪來那麽的興勁。狄阿鳥進城,又不是他們爹娘老子進城,皇帝真白養他們。”
    張奮青嘲諷一笑,倒也沒有說話。
    他見小二哥不放心他們,搖著頭讓夥伴走,自己戰戰兢兢在一旁伺候,就扭過臉說“小哥兒。你想去就去吧。幾位大人少不得你的酒錢。何況他們輸定了,我贏來銀子賠你一個攤子都成。”
    為首侍衛“嗯”了一聲,含威看著小二問“你還真想去看他。告訴爺。他有什麽好看的。”
    小二早已察言觀色,連聲說“沒什麽好看的。沒什麽好看的。”
    他見幾位大人死死盯著自己,定要讓自己說個究竟,又連忙說“就是心裏隻是新奇。滿城也不是我一個稀奇,這不是帶了十萬人勸架來著,那移書幾位老爺想必也見到過,覺得吧他一個王爺,還有點像我們尋常的小百姓……”
    他有些犯難,再說不下去。
    張奮青微笑替他回答“性情?”
    小二連連點頭“對。對。就是性情。”
    張奮青又說“人也年輕?”
    小二連連點頭“對。對。年輕。年輕,而且他那王爺也不是蔭封的。”
    張奮青看了昔日的袍澤們一眼,淡淡地說“勤王起的事,在咱們河東大大地有名,尤其不像某些官老爺,欺壓窮人,作福作威的。”
    小二聽出他話裏有話,不敢再應,抬頭看著其他人發怔。
    半晌,他鼓起勇氣說“也沒別的。城裏的人都想出來看看狄阿鳥是什麽樣子的,也不是我一個想隨著看看。若惹得幾位老爺生氣,那就不去。”
    街道上的人漸漸都不走了。
    他們並到路旁,有些都站到酒攤裏了。
    隻聽有的人興奮,有的人小聲議論,還不時還回過頭,警惕地看看酒攤上的幾個大內中人。
    不知從哪傳來一聲來了,許多人往路中央探脖子往北看。
    確實真的來了。
    隨著幾個小孩打鬧,飛快地從街心穿過,馬蹄敲擊青石板的聲音透過嘈雜傳了出來,幾騎開道要人迥避,肅靜,不斷有步兵跑步過來,分成兩列,將百姓隔在外邊,在他們之後,狄阿鳥用肩膀馱著爬樹熊一樣攀著怕掉下來的嗒嗒兒虎,走在眾人前麵。人人都在驚歎。因為遇到刺客,他穿著有些狼狽,不過卻威武高大,而且年輕,帶著個孩子,用馬馱大人,大人馱小孩的形象躍然出來,當真是跌了一片人的眼珠。
    不停有人小聲議論“那個小孩是他兒子吧。”
    嗒嗒兒虎是左顧右盼,驚奇又興奮。
    他沒來過太原,很少見過這麽多的人,心裏隻隱隱有一絲長月的印象,心裏就在犯嘀咕“好像來過哦。”
    當然,心裏也有一絲緊張,尤其是坐這麽高,一晃一晃,生怕掉下。
    張奮青不免激動,眼看幾個侍衛都不自覺站起來,就大步走到路邊,分開眾人往裏走,眼看士兵橫槊阻攔,幹脆硬擠進去。
    士兵輪槊撞他,卻被他擰一個跟頭。
    幾個侍衛跟出來,用大內的腰牌製止士兵們有可能的圍攻,使他有機會站在街心。
    他便站到街心,抱手低頭。
    狄阿鳥眼尖,老遠看到,不自覺伸出一隻手,把嗒嗒兒虎拉回懷裏,再彎腰放在地下,而自己也下馬,牽上嗒嗒兒虎,見後麵的人趕上來也下了馬,就一把把韁繩扔了,跟嗒嗒兒虎說“走。前麵那個人很像你阿伯。他怎麽脫個半光,走,咱們過去臊臊他。”
    他一大一小就這樣走了過來,越來越近。
    四周一下安靜了,隻聽得剛剛張奮青擠到街上,跑出來的一個小孩擠不回去了,抱著士兵的槊把子嗷嗷大哭,被士兵搡了好幾搡。
    眼看近前二十餘步,張奮青大喝一聲“張奮青請求歸建。”
    狄阿鳥仰天大笑,兩眼含淚,搡了搡嗒嗒兒虎“看。還真的是你阿伯。”
    嗒嗒兒虎的注意力都被那個回不去的可憐小孩吸引,轉過頭來,“咦”了一聲說“這個阿伯,我還沒見到過。”
    狄阿鳥說“是呀。你唯一還沒見過的阿伯。要不是他,你還不定能不能出生。”
    他丟開嗒嗒兒虎,急邁幾步,上前與張奮青熱情擁抱,壓低聲音說“你怎麽半裸著站在大街上。”
    張奮青也淚眼朦朧,啞聲說“我來歸建,總不好穿著朝廷的衣裳?”他倆似有很多話說,抬頭看看環境,卻又不是說話的地方,隻好欲言欲止。狄阿鳥剛好看到酒攤,驀然想起入城時的檢驗,回過頭大聲說“弟兄們。還記得嗎?入城之前,說什麽來著?咱們不但要進城,還要進城之後吃上幾斤牛肉,喝幾大碗的好酒。正巧我兄弟重逢,咱們就在旁邊的酒攤子上兌現如何?”
    他正要讓人安排戰馬丟在哪。
    張奮青不停拉他。
    他還當有事,一回過頭來,不由失笑,就見張奮青讓他看他兒子嗒嗒兒虎。嗒嗒兒虎跑那個又哭又怕的小孩跟前。
    那小孩又往裏擠,擠不進去,剛剛又摔倒。
    嗒嗒兒虎就站在趴地上的小孩跟前,兩隻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在問“你為什麽哭呀。”在那小孩混著土和淚抬起頭,用兩隻烏黑的眼睛看他時,他抬起頭,責問那個死死用槊攔住後麵百姓的士兵“你為什麽不讓他進去?把他一個人留在大街上?”
    張奮青上去站在他身後,去牽他,卻被他扭開。
    他死死地瞪住那名士兵,讓周圍的人忍不住哄笑,那士兵也委屈,隻好說“小公子。一個街痞兒。你管他幹什麽?他自己擠進去了的,擠不出去了哭,能怪誰?”
    嗒嗒兒虎說“你欺負他。讓他阿爸阿媽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他的阿爸阿媽知道了,就會很恨士兵,他以後也會恨士兵,長大了也不會去當士兵。而且,要是真正的巴特爾知道你喜歡欺負小孩,也一定都會看不起你。”
    誰也沒想到他這會兒怎麽口齒這麽伶俐,竟然一個字沒錯,吐音幹淨清脆。
    要不是聲音裏的稚氣,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孩子的道理。
    士兵眼看狄阿鳥走了過來,心裏害怕,手不自覺地把槊豎立起來。狄阿鳥卻笑笑,輕輕地說“你辛苦了。”他要求說“你就達成我兒子的心願吧。”
    他把士兵的槊抓過來,笑眯眯地交給一個後生,說“你替一替他。讓他把這個孩子抱上,送回到孩子父母那兒行嗎?”
    後生格外興奮“好。”
    士兵有點遲疑。
    陪同狄阿鳥的官員跟了上來,黑著臉要求他說“還不跪下,謝王爺開恩。”
    士兵一哆嗦,連忙往下跪。
    狄阿鳥一把把他抓起來,笑著拍拍他肩膀,說“孤該感謝你呢。若不是你們橫槊而立,孤哪能輕鬆地走上這麽寬敞的大街?你去吧。不光是為了孤的兒子,也是讓人知道,你是一個仁慈而高尚的武士。讓人傳誦武士的美德豈不美哉?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士兵哽咽了下,點了點頭,上去拤了那地上的孩子,抱到懷裏。
    旁邊有和這個孩子一起追打到這兒的孩子。他們本來是推著不讓這小孩回去的,不過不知怎麽回事,個個覺得自己有錯,其中一個懂事些的,就說“我知道他們家在哪,我帶你送他回家。”
    年輕的士兵點了點頭。
    那個孩子從士兵的肩膀上探出頭來,盯著嗒嗒兒虎。
    嗒嗒兒虎就笑眯眯地給他揮手再見,用憨憨帶點吞舌的聲音喊“我叫狄嗒嗒兒虎,以後找我玩。”
    周圍的百姓響起一片讚歎聲。
    有人喊了一句“王爺萬福。小王爺萬福。”
    周圍都亂哄哄的。
    狄阿鳥上了酒攤,身後立刻有人放上銀裸子。
    小二受寵若驚,竟然喊了幾個認識的人幫忙,把所有的酒碗都拿出來,還讓人去再搬,連聲說“王爺盡管飲,盡管飲,不用付錢,飲完給酒攤題個名兒,我拿來掛酒旗。”
    狄阿鳥苦笑“就孤的字寫得醜。”
    狄阿鳥自謙歸自謙,還是頗為得意,內心躍躍欲試。
    小二再一請求,他還是應了下來,尋了筆墨紙硯。
    百姓們個個伸長脖子,傳聞中的狄阿鳥不是說不會寫字麽?今天卻要題字,能題出什麽樣的?
    狄阿鳥卻毫無自覺,淺嚐則止,回味良久,確實是上好的汾酒。
    酒水清澈蕩漾,清香撲鼻。他持酒碗而立,略一沉思,提起大毫,先批為“晉之汾曲。”而後又刷刷飛劃,寫道“孤識酒曲始於董大,知為酒若為君子,蓄酵蒸釀出之漿,而後甘冽,愈聚之精華,愈顯澈清,貌似弱水而大不同,飲之,暖燒肺腑,陳儲之,回甘綿長。蓋古君子外謙和,而內錚錚,學書有所長,製六藝而蓋莽夫,或曰士。孤入晉城,恰逢酒旗於道,思販夫小民日勞夜作,或困或迥,薄錢二兩,可泊之一解勞乏,然不以為酒酣,試而飲之,甘香純正,甚慰眾勇,讚賞之。由是敬其人其所,便百姓而不增水減酒。嗚呼,彼君子皆士乎?非也。士農工商,皆可修善身心,行利舉,獲中正之骨,雖不以君子稱之,實君子也,非士專。亦為之題誡眾子,勿以持正不獲利而不為,勿以持邪獲利而為之。”
    其字難以正看,然而腕力出眾,勾畫幹脆利落,如行雲流水,布局闊綽,氣勢撩人,亦算不俗。
    狄阿鳥過完題字之癮,與眾勇士滿飲三碗,帶上嗒嗒兒虎往行宮去。
    前腳走,後腳便有人抄了一遍,抄近路送往行宮。
    秦綱的行宮設在西定更前的舊宮室。
    靖康大公起兵後,曾修繕理政,現在被當成龍興之地,雖有些陳舊,嚴重缺少嬪妃、宮女、宦官,但威嚴還在,飛簷鬥拱,氣象壓人。
    前殿作為外朝,最是巍然壯觀,廣場寬廣,走在上麵,讓人自生渺小。
    秦綱又要故意營造出興師問罪的架勢,階梯、丹墀旁,都是荷實的甲兵,隨著一聲“傳”,狄阿鳥讓嗒嗒兒虎坐著脖子,逗樂著,歪歪扭扭地往上爬階梯。
    一停又一停的執金吾都是先從個一小小孩慢慢升起著眼。
    他們長戈交叉,雖然威風凜凜,但臉上的表情卻極是難以控製,尤其是嗒嗒兒虎被他阿爸逗得咯咯笑時。
    秦綱剛剛為守城的官員經不住狄阿鳥的堅持發了一通火。
    現在,輪到他要見這位混世魔王了,自己也頗頭疼,隨著狄阿鳥頂個小孩進殿,不顧滿殿文武吃人的目光,喊了一聲“大皇帝嶽父,孤受你的臣子所請,傾巢而出勤王,連愛子都帶來了”,也感覺到頭皮發麻。
    他猛地嘿然冷笑“大膽狄阿鳥,你翅膀硬了,就敢不把朕放在眼裏了嗎?你帶十萬人,勤王乎,逼宮乎?”
    狄阿鳥放下嗒嗒兒虎,一個三拜九叩,大聲喊道“自然是應請勤王。”
    他站起來傻笑,大著嗓門回答“不過沒有十萬。十萬那是號稱,號稱。軍隊勞兵,哪有不帶號稱的。不過隻要能帶來的,喘氣的,孤可是是都帶來了。”
    喘氣的,都帶來了?
    滿朝的侍臣一片聲討。
    狄阿鳥怒道“喊什麽喊?有你們個屁事?”
    眾人一愣,不由猛地靜了下來。
    他就叉起一隻手,另一隻手指過去,扯著嗓門發火“兵是你們請來的,發兵時一個勁嫌少,這會兒又怪孤心太誠,能帶來的都帶來了?有你們這樣的玩意嗎?”
    有人替皇帝指責“明明說好是五千人。”
    狄阿鳥冷笑咆哮“什麽時候說好的。噢。是說好的。但是誰給孤說過是五千人。孤還想是五千人呢?孤還想省點糧食過冬呢。你們把證據拿出來,讓皇帝陛下看看,孤這會也納悶,勤王來著,光見著皇帝,敵人呢?高奴的王八蛋們呢?我來削他們,娘的,做兒子的敢帶兵打老子?都無法無天了,也不怕外人見了笑話。他們人呢。削完他們我就回去。那證據呢,說孤隻出兵五千的,把證據給陛下看看,欺負孤不識字麽。”
    羊杜拿著證據呢,抻開看看,飛快地合上,原來他這一次發現破綻了,上麵全是朝廷關道衙門的戳。
    秦綱卻還當證據在手,隻認為狄阿鳥又狡辯自己不識字,牙齒裏透著涼風問“你狄阿鳥果真不識字?”
    他喊一聲“來人哪。把狄阿鳥在街邊題的字給孤拿來?”
    狄阿鳥破口大罵“哪個王八蛋說孤不識字?連孤的兒子也能背兩首詩歌,寫個十個八個字的,竟然汙蔑老子不識字?”他又“噢”了一聲說“陛下。怪我說他們欺負我不識字?他們那啥就當我不識字,好像好幾份文書,看都沒讓我看。也不說讓我蓋個章,簽個字的。難道上麵不是那麽寫的?”
    狄阿鳥喊了冤枉說“那啥。要孤出兵,問孤能出兵多少。孤伸三個指頭,他們一個勁嫌少,最後伸了五個,他們還是嫌少。最後,起什麽文書,他們不讓孤看,不就是因為認為孤不識字呀?欺負老子不識字,老子當真不識字麽?”
    他要求說“既然不是這樣。那樣好了。快。快去把高奴的王八蛋叫來,孤訓完他們,連夜就撤。當老子容易麽?”
    秦綱正要再說話,得到羊杜傳話的宦官到了秦綱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秦綱黑了半天臉沒吭聲。
    最後,他想了一下,幹脆淡淡地說“狄阿鳥。你有種。十萬兵馬兵臨城下,底氣足得很,那好。你有什麽條件,想得到什麽,就向朕提出來吧。”
    狄阿鳥笑著說“還真有幾個事望恩準。第一,和。兩邊要議和。自家人打自家人。不能。第二,東夏要上貢,隻是我們那苦呀。寒呐。這連打幾仗,糧食吃個差不多,牲畜大量死亡,孤來上貢呢,想要些賞賜。第三,要是朝廷不湊手,就準那些商賈出麵交換,行不行?放心,孤是為和平而來,帶十萬人是來勸架的,也是來上貢。”
    秦綱獰然道“勸架。上貢。你理由找得好呀。你就不怕朕砍了你?”
    狄阿鳥哈哈大笑說“砍我?陛下不會。我本來是來勸架的,上貢的,砍了孤,那還真是陛下您這出了問題,要寒十來萬人的人心呐。不信,您砍了我吧。還帶個小的給你砍。嗒嗒兒虎,脖子伸出來……”
    嗒嗒兒虎捋下領子,低著腦袋向前伸去脖子。
    看著狄阿鳥一副你就不敢拿我怎麽樣的死豬相,皇帝怒從心生,手指死死握住,指甲幾乎都嵌到了肉裏。
    此刻,他隻看到這個在眼前囂張的潛在威脅,朝天冠下的龍目之中迸射出銳利的寒氣,像是兩把無形的青刃,如果可以剜人,倒是在狄阿鳥身上戳上了十個八個窟窿。
    他也時不時在為自己的扶立感到悔恨,曾經讚同這一點的朝廷官員都在他頭腦中過了一遍,他覺得,便是這些臣子們的慫恿,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可那時候,誰會知道?
    夏侯氏雖然強悍無敵,卻不過是個加上雇傭、招募,最後精兵仍不滿萬的小部族,他們絕大多數的部眾,都是依附關係,隨著狄氏三傑的隕落,這一切都應該是煙消雲散了的,扶立狄阿鳥,那是因為他會打仗,能聚攏一些人,又有高顯背景,可以作為藩籬,抵禦北方擾邊的遊牧部族。
    可誰也想不到。
    轉眼間,眼前這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竟然已經擁有一支能征善戰的軍隊,聚攏起好幾十萬部族。
    可一切又是那樣的順理成章。
    當初這個傻子一樣的少年將家產散盡,誰能料到他竟然為以後圖謀呢?
    當初這個隱姓埋名,求得朝廷庇護的無根之草,誰能想到,他拉攏幾個夥伴,占據一個土匪山寨,竟然締造了一支軍隊的骨幹。
    他反複借勢,假借中原朝廷派十萬大軍助他稱王,狐假虎威得一塌糊塗,曾經有過關係的各部頭人個個害怕,爭相資助他起兵,據說有些人把家奴和兒子們都送過去,隻求將來能夠有個前程。
    隻打了一次勝仗,他一個人坐在峽穀攔截敵人的軍隊,卻攔一個投降一個。
    如果這時候殺了他,也許真的可以解除朝廷未來的威脅,隻是……能嗎?
    眼下這個人卻帶來十萬部族。
    殺了他,這十萬部族勢必難以約束,以現在朝廷在太原周邊的力量,肯定麵臨一場浩劫。
    也許他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敢大搖大擺地入城,不但威脅了朝廷,還占據道義,贏得了美名。
    一個忍不住的念頭從皇帝的心底冒了出來是不是該冒一冒險?也許他一死,這十萬大軍就形同土雞瓦狗。
    隨即,皇帝就掐滅了這個念頭。
    盡管正在幹威脅朝廷的事,皇帝卻還是覺得這個年輕人並不討厭,雖然他妒忌這個年輕人的成就,但見證這些奇跡,偏偏讓他生出一種惜愛,有些時候,皇帝會忍不住想,我為什麽生出這樣的兒子呢。
    每每想到這裏,皇帝都會疑惑,心說,難道是我把女兒嫁給了他,徹徹底底把他當成了我的女婿——半個兒子。
    當然,這一條,不足以支撐一個君王的理性。
    不管怎麽說,現在他們還是盟友,可能正是因為這一點,總讓皇帝覺得自己與狄阿鳥之間的關係是內,陳朝和大棉那些宿敵是外,這種天然的親切感不知從何而來,卻實實在在。皇帝有的時候又會假想,百年後,自己不在了,朝廷漸弱,狄阿鳥一手締造的東夏開始入主中原,那會兒天下人會該幹嘛幹嘛,反之,如果是拓跋巍巍和大棉人,天下必然腥風血雨,雍族人水深火熱。
    要是他不為禍亂中原而來,隻為不疼不癢地敲詐一筆,為什麽要冒那麽大的風險呢?
    再說了,他都敢進城,城外能不安排他的親信反製朝廷?
    真要一怒殺了他,依照他們草原上有仇必報,誰報仇誰能繼承事業的習俗,這十萬大軍肯定轉眼間,就變成十萬頭眼紅著要繼承東夏國的惡狼。
    狄阿鳥不是皇帝本人,不知道皇帝這一刻如此複雜的內心,卻依然微笑,好像微笑是他天生帶來,卻死不帶走的。
    他稍作收斂,似傻非傻地說“皇帝陛下也是愛逗,孤應請勤王,也給朝廷送來了成千上萬戰馬的,殺我?殺我幹嘛?”
    皇帝氣一泄,差點笑,笑是沒笑,目光倒柔和了。
    狄阿鳥使勁瞅著底下站著的大臣,瞅了片刻又說“該不是你們有誰進了孤的讒言吧,你說是誰瞎猜瞎想呢。”
    他大聲喊道“皇帝陛下。我知道你聽信了某些人的讒言,不行,我要單獨密奏。”
    一個一個大臣都以嚴肅著稱,此刻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都是一副欲言欲止,傻愣愣的表情。
    羊杜和狄阿鳥相應來說熟悉些,他一個箭步跨前,大喝一聲“大膽。”
    皇帝卻擺了擺手,略一沉思說“準了。”
    他等著臣子們緩緩退出,起身擺駕,要求說“狄阿鳥。隨朕來吧。羊愛卿。你也一道,聽聽他要奏什麽?”
    進了可以席地而坐的宣室,嗒嗒兒虎搶了先,張口喊道“皇爺爺。阿爸帶我來看你。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秦綱無奈地看著,隻見這個滿頭辮子的小孩虎虎生氣,眼睛閃亮,兩隻老虎牙笑了出來,又白又亮,心底被什麽給觸動。他本來想不通狄阿鳥帶個孩子來幹什麽,現在恍然,這分明是在搞孩子外交,這麽小的孩子知道給自己送禮物,誰會相信?倒是狄阿鳥相信,轉臉看著嗒嗒兒虎,意外地問“你給皇爺爺帶了禮物?”
    羊杜啞然失笑,心說“你還裝。還不是你安排好的?這麽小的小孩,龍威之下笑吟吟的已經很難得了,竟然還能替他老子演戲,長大了肯定也是個妖孽。”
    嗒嗒兒虎攀著狄阿鳥,不知道從哪抓出一個小袋,探手抓個乳白色的疙瘩,往秦綱身邊去,憨憨地說“皇爺爺,這是奶嘎嘎。”
    狄阿鳥連忙更正說“什麽奶嘎嘎。奶疙瘩。草原上也叫庫魯特。皇帝陛下快嚐嚐。”
    羊杜伸手替皇帝接住。
    秦綱眼看孩子一個勁看著,手裏還舉一個遞,抓奶疙瘩的手指上還沾著亮晶晶的口水,便“咳咳”兩聲,要羊杜將小袋拿在跟前,自己從中抓了一個填到嘴裏咀嚼,品品,奶味很重,有些酸,倒也不覺得好吃,怕是自己的孫子、孫女沒一個愛吃的。
    他有與羊杜一樣的疑惑,笑道“阿鳥。你千裏迢迢,帶十萬人,就給朕送來一袋奶疙瘩對嗎?”
    狄阿鳥笑著說“這奶疙瘩是我兒子嗒嗒兒虎的口糧,我告訴他中原沒人吃過,他就想起來要送給他的皇爺爺。我怎麽可能送孩子送的東西。我要送,那是給皇帝陛下送來一支強大的騎兵。”
    秦綱想起來了。
    他狄阿鳥送過所謂的“騎兵”,老弱病殘上千匹馬,其中還有三條腿的,其中一支腿瘸了。
    秦綱想笑笑不出來,也知道不該笑,就質疑說“你又要給朕送幾匹馬?就敢說送了一支強大的騎兵?”
    狄阿鳥也想起上一次上貢的馬匹,想起狼來了的故事,忍不住笑道“上一次是上一次,沒得到東夏,而且正在打仗,沒財力送的。這一次是真的。”
    他伸出一支指頭,說“這個數。”
    秦綱冷笑說“一百匹?”
    狄阿鳥搖了搖頭。
    秦綱有點心動,反問“一千匹?好。隻要不像上次,也不算少啦。”
    狄阿鳥又搖了搖頭,哂笑說“皇帝陛下怎麽這麽小氣?一萬匹以上,到不到十萬匹,我還不清楚……”
    羊杜正想往下坐,“噗通”一聲摔地上了。
    電石火花間,秦綱勃然大怒“狄阿鳥。你消遣我?”
    狄阿鳥笑道“怎敢消遣皇帝陛下。隻是這些馬不白給,得交換。那城外,十萬匹馬以上,為了不致啃莊稼,帶著的草料,青稞,玉米,高粱等粗糧滿大車,能排出十幾裏。就等著交換。這才是我的來意,就是交換。也許不全適合做戰馬,但中原缺馬呀,拉車不?犁地不?我要交換。我東夏剛剛安定,眼看到了秋裏,我不想在冬天凍死餓死人,也不想被迫擾邊。我要糧食,要布匹,要茶葉,要棉花,要銅鐵,要鹽巴……從今以後,每年我們都可以大宗交換,東北之地,再無戰爭,皇帝您可以把軍隊盡數裁撤。”
    他笑吟吟地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交換,這是草原上十萬部眾傾巢而下的交換,我不想低賤出手,所以帶了十萬人杜絕奸商。整個中原能拿出來多少,我就以多少匹馬交換,不夠我還可以征調。但是皇帝陛下必須給一道旨意,規定一匹馬不能低於多少石糧食,不能讓外麵的人寒心,因為這不是我一個人,也不是我的嫡係,沒有足夠的利益,我說了也不算。”
    秦綱猛地站起來。
    羊杜以為他又要質疑。
    卻不料,皇帝想起來的竟然是別的,脫口就說“阿鳥。你母後已經治宴給你接風,朕剛剛竟然給忘了,走,去赴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