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節 十萬來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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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戈逐馬!
秦應與朝廷上負責議和的大臣孔方文打了招呼,但上午狄阿鳥去,孔方名害怕兩股勢力見麵沆瀣一氣,更加不好打交道,還在為這事猶豫不決,遲遲不敢與狄阿鳥見麵,帶著狄阿鳥去見高奴的使者,所以狄阿鳥才在隔道外的小廳裏坐了半晌,聽到了博小鹿的吼叫,硬闖進去。
剛剛一聽說見麵了,見麵了,他就掌心、掌麵交擊,無可奈何地責怪同僚辦事不利,口中說道“壞了。壞了。”
廳房裏趟了幾個來回,他決定跑去一趟,起碼麵對麵盯著兩邊的人,免得他們相互攛掇,這就一個著急,三步並作兩步地趕過去。
他人一到,相關同僚是一個也不少,全在院外背著院門貓著,相互吃吃笑笑,交頭接耳,豐富的表情全在臉上。
眼前景象差點讓他斯文掃地,當場一個一個點了名,破口問是來這兒趕飯局的不。
眾人見他來了,連忙整肅下裝容、表情,有的還摟下袖子咳嗽兩聲清清嗓子,提醒其它的人注意,收斂、收斂。孔方名生生壓製住喉嚨裏點著的那團生煙,雙目如炬,整整掃視一遭。一名屬僚連忙說“大人勿憂慮。議和已不必了,夏王正揪著高奴的少使者們寫請罪書。議和變請罪啦。”
孔方名狐疑、狐疑著,往前湊了兩步,見狄阿鳥的人死死把住門廳,忽然間是半分也信不上,連忙拔腳回來,但是,卻也帶了幾分的躡手躡腳,當下湊近同僚身邊,小聲挪問“你們怎麽知道是在讓寫請罪書?可別讓他以這話作幌子,得上機會串聯。一匪不為禍,合二之力將成大害。”
那同僚連忙趴到他耳邊說“狄阿鳥揪了他們,搜出議和的條款撕了,讓他們現場寫就請罪書。其中一個當場轉向,另一個文弱的最終也還是畏懼他,給屈從了,一把一鼻子一把眼淚,哭著呢。”
孔方名大吃一驚“這二使年少無知是而輕狂無狀,毫無廉恥和套路,亂拳打人,今日一見,竟服帖他東夏王?”
他從同僚們的眼神中得到肯定,越發地狐疑,於是目示僚屬,正著步履走到門前,請求說“還請通報夏王殿下。下官孔瀾求見。”
裏麵,狄阿鳥揪著毛小芹的耳朵耳提麵授“你還是孤的學生?那孤這會兒還是得教你。知道什麽叫議和?你得罪大國,無從脅迫,拿什麽與人和解?就是想和,那也不叫和了,懂不懂?那叫請罪……請罪,就是讓對方原諒自己,這什麽必須答應,那什麽必須答應,別人不答應你也哭給他們麽?”
博小鹿在一旁推波助瀾“對。對。毛芹。你別哭,阿哥也是為你好,要不是他弄明白了你是他學生,也不教你呢。”
狄阿鳥毫不客氣瞪了他一眼,喝道“你給我住嘴。你要真懂得,也無須孤坐在這裏一字一句教你們。”
毛芹持筆,筆尖抖得厲害,當場自己拍了自己的手背一巴掌,抽泣說“可是我們家大王囑我議和,我突然改為認罪,也須他知曉吧。”
狄阿鳥冷笑說“在孤麵前,他曾幾何時稱得上大王,要不要孤喊他一聲大王,給他作揖、磕頭?寫。就說你們攻打雕陰,是受到陳國的挑撥,陳國答應你們,攻占雕陰,拖住朝廷兵力,事成之後,分十個縣城給你們,嫁女兒給他狄阿孝,相反,不答應,就以十萬大軍攻打你們。”
博小鹿立刻幫腔“對。對。對。就說陳國許了十個縣城,咱們跟著陳國,朝廷要是也給十個,咱還跟朝廷幹。”
狄阿鳥抬手就是一巴掌,罵道“這會兒你明白了?”
他又說“萬萬不能直說。否則那就是反複無常,無甚價值,就這麽說,他狄阿孝為朝廷鎮守高奴,領死士果敢抗擊陳國數年,窮困疲憊,多次向朝廷傾訴,尋求朝廷資助,均被傲慢的邊臣給阻撓了,去年又受了災。啥。什麽災?博小鹿你不插話能死麽?什麽災?北方苦寒,災多了,什麽災都行。繼續,雕陰富饒,並不是你們垂涎,而是實在沒辦法子了,才向朝廷伸手,可以算你們借的。”
毛芹一下止住了抽泣,抬起頭來,竟然有點興奮“先生。我知道了。借。先生。我知道了。借。”
他一陣子手舞足蹈,毛筆的墨濺到自己臉上都不知道。
狄阿鳥眼看博小鹿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像不認識自己一樣,又怒道“你傻呀。他都明白了,你還不明白。”
博小鹿驚歎“我咋沒想到借呢。還是臉皮不夠……”他不敢再往下說,笑著說“還是阿哥真知灼見。真知灼見。”他敢肯定,自己要不是及時刹車,把“臉皮厚”的意思表達出來,鐵定挨揍。
狄阿鳥沒功夫與他計較,淡淡地說“你們不是擾邊,是因為怕朝廷不答應,才繼續向南,找皇帝陳情的。現在呢。就是寫狄阿孝他如何喪心病狂,被豬油蒙心,知道自己做錯了,卻不得不一錯再錯。但是錯下去終歸是錯的。隻要皇帝能原諒他,他願意歸還雕陰,歸還雕陰的百姓,回到高奴,繼續為朝廷鎮守門戶,以後哪怕是大災大難,人死完了,也不會再犯現在的錯誤……並且,他狄阿孝要懲罰自己,削發代首,減齋飯,素食最好,然後登壇祭祀,祈求上蒼七到四十九日,阿孝有孩子了嗎?有了也寫上,可以等孩子稍微大一些了,就送孩子入朝為質。當然這個時候你們就可以小小提及自己的困難,比方說馬無草料,不少族兵有東歸草原之心,讓朝廷在東麵讓出兩個縣。”
狄阿鳥說到這裏,就任由毛芹自行書寫,自己接過博小鹿遞來的茶,要求毛芹說“遞完請罪書,不要等結果,我派人護送你,立刻趕回狄阿孝身邊,讓他星夜兼程往回趕,將雕陰交歸朝廷,布防高奴,遲了,基業丟了事小,有他阿哥在,翌日還能再奪回來,但他妻子兒女必淪陷於陳賊之手,必將痛苦終生。”
博小鹿小心翼翼地問“阿哥是說陳國會出兵高奴?不會吧。阿孝阿哥與他們有協定的,他們不幫忙也就罷了,怎敢……”
看著狄阿鳥嚴厲的目光,他不敢往下說了,一個勁撓自己腦袋。
狄阿鳥冷笑說“要不要你與阿哥打賭,你贏了,阿哥給你開軍衙,輸了,老老實實交出兵權,上幾年學,讀幾年書。”
博小鹿賴笑搖頭。
狄阿鳥沉聲說“為將者須有自信在胸,不相信自己的判斷,乃兵家大忌。不敢賭,你就更不合格,兵權不但要交,還要處罰,到時孤把你的俸祿和封戶一收,看你能養得起你招來的幾個小女子?”
博小鹿大驚失色“阿哥。沒有這麽一說,那可都是我的戰功。我知道阿哥為我好,嫌我年紀小,不許我蓄妾,可是蓄都已經蓄了,總不能趕走?”
他哭喪著臉說“到時你阿弟走投無路,在軍中兄弟麵前乞討過活,也丟臉得很呀。”看狄阿鳥不動分毫,他隻好一咬牙,大聲說“賭了。輸了,我就交出兵權去讀書。”
狄阿鳥點了點頭,同意說“這才像孤的阿弟,欠什麽,輸於什麽,就去補什麽。”博小鹿在心底嘀咕“什麽跟什麽呀。哪有逼著人硬與你賭的,不就是找借口讓我去讀書。讀書,讀書,讀書能讀來什麽?不讀書我照樣打仗,封我官我也做得了,你都當了大王,我讀書不讀書不都一樣嗎?”
他半點也不敢表露,隻是看看毛芹想“讀書讀成他這樣,竟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老子都覺得他欠揍,他不是阿孝阿哥的小舅子,我早揍他十次八次了。阿哥的江山,難道將來竟要讓這群哭鼻子的玩意治理麽?”
外麵的人稟報,說孔瀾來了。
狄阿鳥要求說“博小鹿,幫阿哥迎一下,等咱們應付完,阿哥帶你去見個人,準你喝酒喝個痛快。”
博小鹿接到人,見上了麵客套幾句,待毛芹寫完請罪書,恭恭敬敬遞上,狄阿鳥先來一句似乎很漫不經心的建議“他們請罪,甘願伏待聖裁,接下來由皇帝決斷,不就沒他們什麽事了?趕緊趕走。”
孔方名隻是覺得哪兒有些不妥,一時還來不及反應,稍有遲疑,狄阿鳥立刻顯現出不可拂逆的強勢,逼問“你能不做主?能做主,現在就趕,不能做主,老子來做主,來人,護送使者出城。朝廷要有朝廷的尊嚴,你要維護,皇帝下聖旨讓他們全體自裁,他們不該不聽,也不敢不聽。”
說完,起身一把抓住孔方名,一個眼色,就要一起“趕”了走。
雖然孔方名略有小胖,小腹微凸,但他這麽一抓,還是一隻腳挨不上地,當下心中自是一股羞憤,口中卻要客氣“大王自重,容我三思。”
狄阿鳥笑罵“你三思。你思個屁。文人就是文人,這事還三思。放心吧,但有聖意,他們不敢不從。娘的,來議和?他們也有資格議和?就得定為請罪,請罪的折子上了,還用留他們在這兒?”
狄阿鳥的手不啻鐵鉗,孔方名掙脫不了,連翻臉都試著翻了,卻根本不能自主,隻得在心裏暗叫不好“據人說博格阿巴特生性跋扈,我現在就成了他百聞不如一見的欺負對象,這事未上報朝廷,能不能讓走,一時也想不及,可如何是好?”
眼看這一抓一走,從同僚們麵前經過,同僚們都瞪著詫異的眼神望著,人丟到了家,頓時一陣眼花頭暈,已口不擇言,再向外,眼前一瞄,有朝廷的軍士在,脫口就喊“諸軍救我。”
眾軍士從沒想會是挾持朝廷大臣,尤其狄阿鳥看都沒看他們一眼,聽到孔方名這麽喊,隻是淡然發笑,用另外一隻手輕拍他頭頂,嘴裏樂樂嚷著“喊阿兄我就放開你。”登時心裏一悟,也僅是圍觀。
博小鹿由衷崇拜。
他們被圍在這好幾天了,實在沒想到阿哥一來,上去抓住這文官頭頭,大搖大擺帶著他們就出了大門,官官兵兵沒有個敢吭聲的,自己也不知出於什麽心裏,趕在孔方名後麵,清脆地掌擊其股,喊道“駕。”
孔方名一陣奇辱湧上心頭,差點吐血。
他剛擊完第二掌,狄阿鳥扭過頭來,一腳把他踹坐地上,罵道“沒大沒小,孤開孔大人玩笑開得,你開得?”
毛芹卻是另外一種感覺,狄阿鳥隻連帶看上他一眼,他便膽戰心驚,兩腿顫顫。
孔方名感覺自己幾乎是被人扔在馬鞍上,再看驛館已遠,兩路都是百姓,呼喊也是無用,便心灰意冷,反倒拚出修養,笑著與狄阿鳥說話,一路語無倫次來到北門。
到了大北門,門侯見是驅趕和談使者這樣大快人心的事兒,也不驗什麽文書,敞開城門就把人給放了。
狄阿鳥與孔方名站在城樓上,眼看自己的人護送著毛芹出城走遠,馬蹄起煙,洋洋得意地說“孔兄覺得難辦,辦了數日都辦不下來的事,孤轉眼就替你辦妥當了,怎麽樣?也不請孤吃酒麽?”
孔方名好像大夢初醒一般,倒也不知是感到屈辱還是難以向朝廷交代,幹脆一閉眼,朝垛牆衝去,卻感到後背一緊,扭過頭來,見求死都不能,又被狄阿鳥抓後背抓得死死的,隻得念叨“苦殺下官也。”
人放走了,這人不死,沒什麽事情了,若是這官員一個想不開自盡,這事兒不但消停不得,反而鬧大。狄阿鳥想了一下,悠悠望著遠方,肅穆說道“孔兄怨孤呢?畏罪呢?怨孤霸道,孤可以向你斟酒賠罪;畏罪呢。大可不必,是對是錯,非你所能視及,你又怎麽知道朝廷一定怪罪於你?好好上個條陳,與那些嚼閑言的人辯辯,與這等小酋議和,朝廷把自己當什麽了?”
孔方名怒道“那也不該由你狄阿鳥做主?!”
狄阿鳥丟了他,走到女垛邊,負手抬視蒼穹,嘴角慢慢翹了起來,慢吞吞地說“孤怎麽就不能做主?高奴王為孤幼弟,少年不懂事,孤來看管,做錯了,孤來處罰,放他的使者走,就是讓使者帶話給他,讓他將功贖罪,抵禦即將到來的陳賊。”他重重結尾“事不決,有人斷。平生看不得畏首畏尾,胡思亂想,卻不敢去幹的人。孤還就不信,在你內心深處,自己身為三品要員,就願意與這些小孩子天天打不清不楚的嘴仗。”
他說完,轉身就帶人走了,留下孔方名在城樓上吹野風。
孔方名極目遠望去,隻見北兵營帳接連,牛羊馬匹等牲畜川流滿野,悲角四起,綿延幾十餘裏,所號稱十萬未必有假,不由咬牙切齒道“世之梟雄。世之梟雄。”
正是他氣憤而又無可奈何,想想自己如何自保的時候,一行人扣關要入。
一人騎馬盤旋,在門樓下大喊“速開城門。我是汾陽令。速開城門。我要上報朝廷,北兵肆掠府庫,洗劫百姓,搶掠女婦……”
孔方名大吃一驚,探出頭去。
一時之間,他再往遠處看去,隻見那綿延的北營,頓時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懼意,狄阿鳥的跋扈頓時有了理由。
他顧不得再自怨自艾,找去與羽林軍將領交談幾句,匆匆奔往城中。
狄阿鳥這時已經走遠。
已經站在城樓上看到己方盛榮的博小鹿是百爪撓心,急於有話要說,卻知道路上不是說話的地方。
狄阿鳥回去讓人準備上酒席,為張奮青歸來大示慶賀。
眼看席間隻有狄阿鳥,自個,麻傳甲,張奮青,尉遲,喝了兩杯,再也抑製不住,大聲說“阿哥。我們的兵駐滿原野,數十萬之眾,為什麽不能攻城,若是俘虜了中原的皇帝,那可就……”
狄阿鳥“噌”地站了起來,瞪住博小鹿,比劃了下自己的腦袋,再往外望了一望,要求說“老麻。去。把門窗掩了。不許人靠近。”
等隻剩下他自己,博小鹿,張奮青,尉遲秉,這才說“尉遲秉。你來告訴他。”
尉遲秉環目一瞪,粗聲說“你小子知道什麽?這些不是我們的兵,這是大王威逼利誘,給誆來的……諸部百姓。草原連番征戰,困乏之極,大王得了東夏難以鎮撫,便以過冬為由,要各部出人,按人頭補貼糧食,誑來中原賣馬的。本來隻擬個萬人,沒想到投降來的各部輜重盡失,單單為了口糧,就混雜上老弱婦人,湊了十多萬人,這能打仗麽?大王已經傾盡府庫,糧草旦夕食盡,又如何曠日圍城?”
博小鹿一下泄氣,一屁股坐到座位上。
隨即,他想起什麽,喊道“為什麽不帶我們自己的兵?”
尉遲冷笑說“你是怎麽領兵的,連我這個粗人都知道,兵力一但大肆抽調,高顯立刻就會坐收漁翁之利,非但湟西不保,隻怕漁陽和北平原也難以保全。”
狄阿鳥笑道“博小鹿不在草原,自然不知實情。博小鹿,孤問你,這你明白孤為什麽要冒險入城了吧?一旦不入,兩邊就會相互戒備,各部知道無利可圖,再威逼也約束不住,憑朝廷現有的兵力,拒我等那是輕而易舉的。到時進退不得,你來告訴孤,你有什麽本領抓住人家的皇帝?”
張奮青卻失聲道“阿鳥。不好。如今你入了城,投降來的各部會不會滋擾生事?一旦各部挑釁……那朝廷會不會殺你。”
狄阿鳥大笑道“孤以幾百部曲橫掃東夏,各部豈無畏我之心,何況還帶了二千精銳鐵騎,所以孤是能夠約束他們的。放心吧,大事不會有,洗劫府庫的小事不會斷,朝廷不知我們根底,又怎麽肯與我玉石俱焚?越發生這樣的事情,朝廷越覺得我資本雄厚,也越畏懼我等,會盡快促成交換,那就不怕糧食不夠吃。”
張奮青問“即便朝廷想盡快促成交換,一時之間,他們哪來那麽多的物資交換?”
狄阿鳥又笑“他們沒有,別人有呀。”
他娓娓道“我早已加急傳書給三分堂、狄寶他外公,算著日子,各大商行、錢莊一證實消息,怕已在籌集咱們要的東西,中原缺馬,誰囤積馬匹誰能暴富,也許他們都想來了看看是不是需要壓價觀候。但他們萬萬不會想到,朝廷強行分派,物資送上來就由不得他們。”
但這樣的事情,他同樣也心有餘悸,說“這都是被自家阿弟給逼到絕路上了,不得已而為之,孤把孤的人頭都賭上了,你們萬不要學孤,日後領兵作將,大肆仿效。出奇製勝,你們都還不行。”
說是要痛飲,除博小鹿一個喝了個痛快,別的人其實都沒有喝多少。
張奮青聽靖康朝廷上的聲音聽得多了,隱隱擔心狄阿鳥進城容易出城難,沒人了不免詢問狄阿鳥的打算和看法,而且兩人久久未見,互相之間話好像說也說不完,幹脆秉燭談到夜深。
朝廷的決策動向狄阿鳥也不是百分之百放心。
張奮青除了讓狄阿鳥想辦法盡快出城,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皇子們奪嫡在所難免,卻也僅限於這一時期,朝廷的狀況早已不堪內耗,皇帝又一直扶持嫡係,朝臣中的實力大臣都是他破格選拔上來的士族,門閥被一一清洗出局,大多數實權派大臣們會根據皇帝的傾向行事,如果秦應短期翻不了盤,等於大勢已去。阿鳥你要支持他,不但要替他爭取門閥,還要有失敗的打算……”
狄阿鳥與中原門閥並無往來,自覺沒有為秦應拉攏門閥的可能,微笑說“孤知道了。秦應還是有一定的才幹的,相比秦理,他好像更能夠虛懷納諫,畢竟小小年紀出鎮在外,知道依靠臣子,行事也更理性,要與我共釋前嫌可見一斑。若是他做皇帝,對孤來說也未必會是件好事。你不要擔心,孤也是與他利益一致,各取所需罷了,並不會在他身上投機。何況……”
他不想往下說了。
也許出於沒保護好妻子的愧疚,也許是骨子裏壓製著的有仇必報,也許是為了東夏國的安全,不管什麽原因,他都樂於看到秦應與秦理骨肉相殘的。
夜深了,張奮青已經去睡覺,狄阿鳥卻絲毫沒有睡意。
與張奮青的談話,觸及到他內心深處的神經,一躺下,李思晴的影子就浮上心頭,一笑一顰,美豔不可方物,目光澄靜令人不可正視。內心煩躁,他幹脆坐起來,隨手取件披風走了出去。
到了外麵,月光皎潔,如水一般溫柔,綿綿傾瀉,無力阻擋。
他想到隴上,想起李思晴,也想到了雕陰,而這兩個地方,都禮遇過他,卻又都因為他而飽受戰亂,也許在別人看來,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但在他自己看來,卻好像是自己的一種罪孽。
在隴上,如果他勘破了拓跋巍巍的戰略呢?
在雕陰,如果他沒有個叫狄阿孝的阿弟呢?
想著想著,不由一種無力感,他“唉”了一聲,眼角濡濕,但陡然間,他又把自己給喚了回來。
這不是他懷念亡妻之地,也不是他懷念亡妻之時,確實如張奮青所言,事已辦成,速走為上。
他的思想總不可思議地跳躍著。
下一刻,他又風馬牛不相及地想到秦應和秦理之間的太子之爭,覺得自己得從中借鑒什麽,避免十年、二十年之後發生類似的事情。
他反思自己,覺得自己有些偏愛嗒嗒兒虎,除了李芷從不護短,隨他任意塑造嗒嗒兒虎之外,嗒嗒兒虎的性格和可愛總讓他覺得那麽像自己,在別人眼裏嗒嗒兒虎太聽話,太憨,狄寶更加像他,而在他自己眼裏,嗒嗒兒虎才是肖父的,無論性格,體格,神態,習性,憨可愛的外表下深藏的狡猾。
這是一種說不清楚的緣由。
有的時候,他自己都怪自己是自己對黃嬌嬌心存芥蒂,但細細想想,又不是,再細細想想,嗒嗒兒虎怎麽會讓自己覺得最像自個呢?除了孩子的天性,也有自己不厭其煩諄諄教導的份,而對狄寶,狄阿狗,自己好像都沒有這麽精心地培養。也許真正偏愛的原因應該是內心深處的嫡庶之分。
自己家族似乎沒有嫡庶之別,自己又為何有名分之念。
想到這兒,一個從來沒有的念頭閃現,令他打骨子裏悚然。
看來自己他在秦綱麵前自信滿滿,輕蔑表示東夏不會出現諸子奪嫡,但實際上連自己都不知道,已經在早做提防,這才著意栽培嗒嗒兒虎,利用名分這個東西,保全自己的孩子們,不至於骨肉相殘。
但是,自己老對嗒嗒兒虎另眼看待,雖有嗒嗒兒虎自身爭氣的緣故,其它孩子會不會不滿呢?
其它孩子一旦不滿,是不是事與願違了?
想到這兒,他大步流星回屋。
嗒嗒兒虎已經睡了,橫在炕上,縮得像一隻小猴。
事實上,跟著阿爸出來並不是那麽有趣,坐在馬鞍上不一會兒就會腿麻,風餐露宿,缺少玩具和玩伴,也許諸多孩子,也就嗒嗒兒虎這樣粗神經的才會不哭不鬧,晃著、晃著,亂七八糟背著書,眨著眼睛,新奇地看向兩路,一千零一問,打破砂鍋問個不休。
掌了燈看孩子睡得恬靜,臉色紅潤健康,手指曲握蜷在臉邊,嘴角還不停會動,旁邊放著他所有帶出來的玩具,幾塊髀石,一把羊角柄小刀,一個羊角號,一個狼頭麵具,一盒方木,一本畫冊。
狄阿鳥把燈放在一旁,著手收拾,然而翻開孩子手邊的畫本,看一下就愣了,沒想到這兩天沒管嗒嗒兒虎,他都在畫畫。第一頁畫滿了大眼睛的人符號和小狗一樣馬,一個一個半圓包包,這些人和狗前麵一個小孩在揉眼睛,後麵倆小孩在哭,歪歪扭扭寫了阿叔和阿寶別哭呀。
翻開第二頁,畫了一條大路,大路上走著一匹馬,馬上一個小孩坐在大人的懷裏,抬著頭看著天空,天上飛了幾隻扁嘴的鴨子,跟人走的得方向一樣。
翻開第三頁,路上打仗,一個人坐在地上,一個小孩在哭,肯定是說自己受傷了,嗒嗒兒虎在一旁哭。
第四頁,一條光怪陸離的大街,路邊還盤著條像蛇的怪物。畫裏的其它的東西,一大半狄阿鳥辨認不了。
第五頁,一所大房子,幾個小孩,幾個大人,一個像是自己的人在傾倒飯菜,飯裏還有條全是刺的魚。
……
末尾,嗒嗒兒虎塗塗抹抹,勉強成字小叔叔,阿寶,阿爸不帶你們來,肯定怕你們覺得不好玩。o(我)也覺得不好玩,可是阿爸說,要做好小孩,就不能光玩,阿寶,o(我)寫的信,你都不會寫字,也不會畫畫,0(我)講給你聽吧。
也許這是嗒嗒兒虎眼裏的世界吧,也許這是嗒嗒兒虎想帶回家給阿狗和狄寶看的。
狄阿鳥歎了口氣,硬起心腸把嗒嗒兒虎搖醒,讓他看自己的畫冊,問“嗒嗒兒虎,這是你畫的?”
嗒嗒兒虎揉著眼睛點頭。
狄阿鳥問“回家後給阿狗和阿寶看的?”
嗒嗒兒虎撇撇嘴,大概實在是困,有點想哭,還是說“也給蜜蜂看。”
狄阿鳥問“為什麽?”
嗒嗒兒虎慢吞吞地說“阿爸帶偶出來打仗,又不帶他們,他們肯定不高興,偶回去就給他們講故事,讓他們別生偶的氣。”
狄阿鳥不敢相信地問“誰教你的?”
嗒嗒兒虎說“不會的字偶問的阿參叔叔……,其實字偶都會,寫的時候就忘了,他一告訴偶,偶一想,字都會寫。”
他說的叔叔肯定是那幾位參軍。
狄阿鳥疑惑地想難道是這幾個參軍中有人教他?但很快,他覺得無論怎樣,眼前都是一件好事,這種見聞的分享,有助於孩子們相親相愛,而這個辦法他剛剛都沒想出來。
他親了嗒嗒兒虎一下,說“你畫的畫,寫的字別人都看不懂怎麽辦?這樣吧,阿爸替你找些畫師,專門幫你畫一個畫冊好不好?”
緊接著,他又說“不過,畫師是要收錢的,你一個月不吃肉,節省下來雇傭他們好不好?”
嗒嗒兒虎有點遲疑。
狄阿鳥微笑著衝孩子擠擠眼“要是你一個月不吃肉,省下錢畫畫冊,就是為了讓小叔叔和阿寶阿哥高興,他們才知道你愛他們是不是?不然,你趴下來,飛快地畫兩幅畫,他們看不懂,還覺得阿爸偏心,而你隻管去玩,不想他們,敷衍他們。”
嗒嗒兒虎點了點頭,答應說“那偶一個月不吃肉,可是肉都要給偶留著。”
狄阿鳥伸出小拇指,等嗒嗒兒虎給自己拉了下勾,宣布說“男兒說話算話,不要讓別的小孩笑話啊。”
嗒嗒兒虎小聲說“阿爸。偶說話算話,阿媽說胖了不好。”
這也是他自己安慰自己的,幹脆爬起來找隻筆,讓狄阿鳥記在他胖胖的手背上“說話算話。”
墨還沒幹,他一頭紮下去,又睡著了,鼻子裏還鑽出來個透明的泡泡,自己用手胡亂抓半天抓破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