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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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年春夏秋冬!
    我在地下商場蹲了一晚上,蹲得腿都麻了,冷得要死,然後趁老板和隔壁老板說話不注意的空擋,飛快撈了一件價格不是很貴的棉襖就跑。棉襖黑黑的,又長又大,我抱著跑還差點摔了。
    可我拿回去女鬼一點都沒有高興,甚至還讓我帶她一起去還回去。
    “你是不是傻。”我第無數次說她傻,“現在是冬天了,你不冷嗎?大不了等我長大後賺錢還給她。”
    “時間不等人。”女鬼說了一句好有哲理的話。
    當然,這時候我懂屁個哲理,我隻知道冬天會冷死鬼,我二話不說把衣服扔地上踩了兩腳,把新新的衣服踩了兩個腳印,染上再不能還回去的灰塵。
    我拿出了街霸的氣勢,態度可囂張了“已經髒了,不能還回去了。”
    女鬼是個沒有喜怒哀樂的女鬼,她沒有再說讓我還回去的話,隻是她兩天沒有理我。
    這個該死的女鬼真是不知好歹啊,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還敢甩臉子給我看,我氣得連巡了五條街,氣得中飯都沒吃,撿了好多瓶子和塑料板賣了十五塊錢。
    我去了地下商場,把十五塊錢偷偷塞到那個被我偷了衣服的倒黴老板的攤子上。
    天降巨款十五塊,一定能緩解她前兩天被偷了衣服的憤怒。
    我跑回了家,看見女鬼坐在沙發上玩兒木頭,窗外的月光落在她身上,她穿著我偷來的棉襖,醜兮兮的,我突然就又高興了。
    看,我眼光還是不錯的嘛,隨便偷件衣服都這麽好看。
    “你還生我氣嗎?”我踢掉腳上的舊皮鞋,爬上了沙發,扯過舊棉襖蓋在身上。
    “不能偷東西。”女鬼的聲音還是啞啞的,難聽死了。
    “我不偷了。”我沒有把那十五元巨款的事告訴她,但我答應她不再偷東西。
    其實我一點都不想偷東西,我是個好乞丐。
    “嗯。”
    “你哪裏來的刀?”我看著她手上的刀和木頭,雕得真好看啊,是個小男生,還抱著個球呢。
    我以為她雕的是我,有點高興“我不喜歡玩球。”
    “不是你。”
    “……”
    氣死我了。
    冰冷潮濕的雜物間裏,一大一小兩個孤兒依偎在並不大的沙發裏。
    “你餓了嗎?”
    我忍不住想打我自己,為什麽就是忍不住想要和她說話,明明我現在還在生氣。
    “不餓。”
    “你騙人,我知道你餓了。”我們一天沒吃東西了。
    女鬼不玩木頭了,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一個饅頭塞到我懷裏“吃吧。”
    我拿著饅頭,有點吃驚“你還偷偷囤糧啊。”
    女鬼又開始玩她的木頭。我掰了一半分給她,豪氣地說“吃吧,別噸了,我還能餓著你啊,明天就去給你買肉包子。”
    我不喜歡冬天,冬天太冷了,上街的人少,街霸這兩天收獲有點少,答應女鬼的肉包子也不能實現了。
    不過包子鋪的陳叔叔是個好人,他給了我好大一兜饅頭,熱乎乎的,還冒著氣兒呢。
    感謝祖國,感謝陳叔,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啊。
    我雖然是小乞丐,但我不乞討,我以前也不偷不搶,但我現在不是一個清白人了,我偷過一次東西了。
    我雖然是乞丐,但附近的叔叔阿姨對我都挺好的,經常會塞東西給我,我都記著呢,隻是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偷過東西,我怕他們害怕我。
    我再也不偷了。
    女鬼終於提出要跟我一起去巡街,不過我拒絕了。
    以前我很想她和我一起去巡街,現在我不願意了,我可不想她漂亮的手和腳長滿凍瘡,凍瘡讓男孩子長就可以了。
    雖然我才五歲,但我是男子漢。
    養家糊口這種事還是讓我來吧。
    她就在家玩她的刀和木頭,我又不嫌棄她。
    天氣越來越冷,甚至開始下雪。
    如果我有一個有暖氣的家,我會非常喜歡雪,雪很漂亮。但我的家冰冷又潮濕,所以我隻能暫時不喜歡雪了,因為它會讓我非常難過。
    雪啊,希望你不要生氣。
    等我長大了,有了一個有暖氣的家,我就會開始喜歡你。
    街上的枯枝被人掛滿了紅色的燈籠,還有小星星,紅色彩帶,兩旁的商店也貼滿了字帖,喜慶著呢。
    我已經五歲了,有非常豐富的生活經驗,老乞丐告訴過我,這是要過年了呢。
    老乞丐說過年就是全家人都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看春節聯歡晚會,小孩兒給長輩磕頭,收豐厚的紅包,還能放劈裏啪啦的鞭炮和漂亮的煙花。
    我對別的都沒有興趣,對吃吃喝喝和紅包倒是非常感興趣,可我沒有長輩,以前給老乞丐磕過頭,他也沒給我紅包啊。
    那個老騙子!
    我回去問女鬼“你有沒有長輩啊?”
    女鬼很久都沒有說話,就在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或者又是不理我時,她才開口“沒有。”
    “好巧,我也沒有。”我抱著她的手,閉上了高興的眼。
    我們原來有這麽多相似的地方,我真高興。
    過年了,上學的壞蛋們都放假了。
    除了刀哥那群人,我還討厭幾個在附近小學上學的男生,他們老是對我吐口水,還嘲笑我是撿垃圾的小乞丐。
    我不知道在哪兒學會的罵人,我罵人可凶了。
    “又是你這個小乞丐,今天不去撿垃圾啦?”那幾個討厭鬼堵住了我的去路。
    “去你媽,老子才沒有撿垃圾。”老子是在工作。我應該是跟在對街網吧上網的那群不良少年學會的罵人,去你媽批,娘希匹的,狗日的,你妹的,操,老子……我會的可多了!
    罵完我就想跑,但是被那群人捉了回來。
    恨!我腿怎麽這麽短!
    那群人應該很震驚,震驚我會罵人,我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到了不可思議。
    “你這小乞丐,是不是想被揍?”最高的那個男生揪著我的脖子。
    “揍小乞丐算什麽本事!”我超生氣地瞪他。
    “雖然你說得很有道理。”那個高個子笑得壞壞的,握緊拳頭,“但我今天還真就要欺負你。”
    那個碩大的拳頭沒能揮在我臉上,被拎到半空的我落入了一個有些冰涼卻讓我感覺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小刀橫在半空,女鬼抱著我,一句話都沒說,我雖然看不見她的臉,但我覺得她的表情一定超凶,因為我看見那群小屁孩嚇得轉身就跑。
    女鬼緊緊抱著我,這一刻,本街霸鼻子一酸,竟然哭了。
    她抱著我回了我們的家,一路上我一直埋在她懷裏,不想被她發現我哭了。
    我可是這個家唯一的男子漢啊,男子漢怎麽能哭。
    女鬼把我放到沙發上,我也不看她,卷成一團就睡了。
    睡醒又是一條好漢。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我差點就沒能醒來,我險些就和老乞丐一樣睡著睡著第二天身體就僵硬了。
    我有意識,我告訴自己得醒來,可我睜不開眼睛,我感覺我渾身都在發燙,血液在沸騰,我掙紮了一晚,我可能要死了。
    我醒不來。
    女鬼就睡在我旁邊,我想碰碰她,告訴她我快要死了,旁邊的櫃子裏藏著我的全部遺產——二十一塊五。
    節儉點可以買好多饅頭,揮霍點也可以買好多肉包。
    我以後不能去巡街了,街霸這個霸氣的名頭就要傳承給你了。
    這個家是你一個人的了。
    你以後要長凍瘡了。
    可我最想告訴她的是……你要活下去啊。
    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很想活,整天死氣沉沉的,就像一根壞掉的木頭,如果沒有遇到我,你可能就真的放任自己腐朽了。
    你怎麽能這樣,不過就是沒有長輩給你發紅包,不過就是沒有一個有暖氣的家,不過就是沒人陪你過年而已……活著有什麽不好,做什麽那麽喜歡木頭和雨傘,做什麽不愛說話。
    我有很多話想和她說,可我睜不開眼,張不開口。
    我的身體越來越燙,我們躺在同一個沙發上,我這邊兒像火海,她那邊是冰雪之地,我想挨挨她。
    我掙紮,我想吼,可都於事無補,我好像被一塊巨石壓著,我動不了。
    我快要放棄了,隻是我希望我明天不要那麽快僵硬,不要像老乞丐嚇我一樣嚇到她。
    可就在我打算放棄時,女鬼突然睜開了眼。
    我興奮地在心裏呐喊,告訴她我的遺產藏在哪兒,告訴她哪條街才是我的地盤,告訴她不能囤食,告訴她買饅頭一定要去老陳叔叔那兒,最後我吼得嗓子都啞了,告訴她一定要活著啊。
    可她不聽我說話,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抱著我就衝進了寒冷的夜色。
    天啊,這個傻子,這個笨蛋,我已經快要冷死了,你還帶我去外麵,是嫌我死得不夠快嗎!
    氣死我了。
    寒風無孔不入地鑽進我的身體,我又燙又冷,我被顛得不行,腦袋越來越昏沉,意識越來越模糊。
    我的眼前浮現出一片紅,全世界都掛滿了紅燈籠,全世界的人都窩在家裏過年,吃吃喝喝,被暖氣籠罩,給長輩磕頭拿紅包。
    我怎麽就不能是他們中的其中一個呢。
    我好難受啊。
    身體和心髒都在難受
    我又哭了。
    我聽見女鬼著急地說“別哭,我帶你去看醫生。”
    哦,原來我這麽燙是生病了啊。
    於是我哭得更厲害了,出門的時候她忘了拿我藏在旮旯角的那二十一塊五的巨款,我們沒有錢看病啊。
    白雪從半空緩緩落下,落在我的臉上,睫毛上,最後化成雨水,融入我的脖頸。
    我好難受。
    抱著我的身體太溫暖了,我舍不得讓自己變冷便僵硬,我舍不得留下她一個人。
    老乞丐能狠心丟下我一個人走了,可我不忍下丟下她一個人走。
    女鬼抱著我去了診所,可這家診所的醫生脾氣特別壞,我巡街的時候經常聽到有人偷偷說他沒有醫德,一盒幾塊錢的藥他要賣好幾十。
    不出預料,我們被趕出來了。
    女鬼抱著我的手很緊,緊得我好疼,一疼我就又哭了。
    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麽好,會抱著生病難受得要死的我去求醫生。
    我緊緊揪著她的衣領,眼淚橫流。
    她的聲音變得前所未有的好聽“不怕,不怕。”
    我不怕。
    可我發不出聲音,隻能緊緊揪著她,告訴她我不怕。
    附近還有兩家診所,一家關著門,另一家的醫生見我們穿得不好,新年新氣象,我們是帶著晦氣的存在,他隔了老遠就關上了門,把我們拒之門外。
    無論女鬼怎麽求,甚至抱著我跪在冰天雪地裏,他都隻留給我們一個冷漠的背影。
    世上不是好人多嗎,為什麽我們今天晚上遇到的都是壞人啊。
    女鬼求了很久,她抱著我的手有些鬆了,我知道她累了。
    但是她依舊沒有放開我,決絕地從地上起來,踉蹌著往離這裏很遠很遠的大醫院方向跑。
    大醫院的路好像沒有盡頭,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我隻知道我好冷,頭好疼,我馬上就要死了。
    我可能堅持不下去了。
    體力不支還踩空的女鬼抱著我摔在地上,我被她緊緊護著,我不疼,我知道她一定很疼。
    她精疲力竭,她起不來了。
    一個打著黑色雨傘,穿著呢絨大衣,踩著黑色高跟鞋的女人從我們身邊走過。
    女鬼抓住了她的衣擺,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救救他,求求你,救救我弟弟。”
    我哭了。
    這次不但眼睛在流淚,心裏也在流淚。
    女鬼叫我弟弟,那我以後是不是就有姐姐了?
    死就死吧,死而無憾了。
    我再也支撐不住,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