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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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年春夏秋冬!
    新生命有些傲嬌,遲遲不願降臨。
    鬱娟知道陶白在備孕卻一直沒有消息,在私下安慰她“他們許家的孩子傲得很,當初我也是結婚好幾年才懷上的阿斐,害我都以為他爸身體有毛病呢。”
    鬱娟女士今天難得休息,聊起孩子這個話題,她突然來了興致“對了,我還沒給你看過阿斐小時候的照片,哎呀,他小時候長得可好看了,跟個小姑娘似的……”
    陶白眼睛一亮,對親媽認證長得像小姑娘的小許斐非常感興趣“我可以看嗎?”
    鬱娟興致盎然“當然。”
    鬱娟去收藏室翻找了大半天,抱著一遝相冊出來。因為長久沒有翻閱的痕跡,上麵已經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
    她小心翼翼擦拭著,帶著些許遺憾道我當年的心願是生個漂亮的小女孩兒,漂亮的願望倒是實現了,偏偏是個男娃娃。”
    陶白遞了張麵巾紙給她,輕聲說“我想要個男孩兒。”
    鬱娟看向她,陶白笑了笑“最好像他。”
    “我想阿斐的想法可能和你正好相反。”鬱娟擦了擦手,輕柔地翻開相冊第一頁,“他一定想要一個女兒,最好像你。”
    第一張相片是一張剛出生的嬰兒照,小嬰兒泛紅的皮膚皺巴巴,小拳頭緊緊攥著,雙眼緊閉,腦袋上戴著粉色的小帽子,秀氣的五官看的就像個小姑娘。
    “這是他剛剛出生的樣子。”鬱娟把相冊往陶白方向移了移,“我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才把他生出來,生產那麽痛我都沒有哭,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哭了,實在是太醜了,我不敢相信我能生出這麽醜的孩子。”
    陶白被她逗笑,看著相片,有些艱難地說“其實……也挺漂亮的?”
    鬱娟抬頭看了她一眼“你這話說的違心不?”
    陶白和鬱娟互樂了半天。
    才出生的小孩確實說不上好看,何止違心,純粹就是睜眼說瞎話。
    鬱娟翻開了第二張。
    第二張比之第一張簡直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小娃娃紅彤彤皺巴巴的皮膚變得白皙無暇,黑色的大眼睛比琉璃還漂亮,黑色的長發被綁成小辮子,身上穿著粉色的公主裙,簡直就像童話裏的小公主,漂亮得不可思議。
    陶白瞪大了眼。
    鬱娟抽出相片遞給她“知道為什麽相冊會蒙塵了吧?”
    陶白盯著照片上的“小公主”,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黑曆史啊。”
    “那可不是。”鬱娟遺憾地歎了口氣,“小時候的阿斐可招人喜歡了,來家裏的客人都爭著搶著要抱他,可是他脾氣臭,誰抱他他都哭,就隻有他爸爸能哄好他,哄得高興了還能勉強對你笑一笑。”
    說到許新立,鬱娟頓了片刻,隨即翻開第三張。
    許新立也當過幾年好丈夫和好父親,隻是這人啊,說變就變了。
    她的上一段婚姻結束得並不好看,當年許新立出軌,她包養小白臉的新聞鋪天蓋地在瑞陽鬧得沸沸揚揚,連陶白這個不怎麽關心外界的高中生都有耳聞,何況是身處輿論圈的當事人。
    甚至在鬱娟和許新立十幾年的婚姻徹底結束,她帶著一身心傷遠赴他國時,還有數不清的媒體工作者用常人難以想象的尖銳字眼來報道這段豪門愛情的結束。那些惡意,便是外人看了都心驚膽寒。
    陶白不願她去回憶那段並不美好的過往,故而指著照片上的裙子,刻意拔高音量,驚歎道“這條裙子好漂亮。”
    鬱娟一聽,頓時有些得意地挑眉“是我親手做的,在那個年代根本買不到這樣的款式。”
    “您真厲害。”
    “那當然。”鬱娟十分驕傲,“我大學專業學的服裝設計,我的畢業作品還得了國際大獎,我當年的夢想是成為享譽國際的服裝設計師,讓全世界的人都穿我設計的衣服。”
    但是人生啊,就是這樣千變萬化,她走了與夢想截然不同的道路,卻在另一個領域施展了自己一身的本領與抱負。
    她說起夢想來整個人都在發光,陶白心想不愧是母子倆,和許斐給她的感覺一模一樣。
    鬱娟又翻了一頁,相片裏的漂亮孩子換下了公主裙穿上了小西裝,能綁成兩條小辮子的長發被剪成短發,直視鏡頭的眼十分冷淡,清冷的性格初見端倪。
    鬱娟偏頭看著陶白,突然問“你呢,你的夢想是什麽?”
    陶白的視線落在相片上,輕笑“我的夢想啊,已經實現了。”
    她當年有兩個夢想,一個是活成自己,一個是許斐。她早已活成自己,而她老公就叫許斐。
    鬱娟十分高興“那真好,沒有遺憾的人生才是完美的。”
    陶白輕輕搖頭,垂眸淺笑“有遺憾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沒有誰的人生是完美的,但有遺憾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正如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那這世上又如何存在沒有遺憾的人生。
    鬱娟沉思半響,難得讚同“說的有理。”
    她很喜歡陶白的一個原因是她很有經曆,她欣賞有閱曆的人。
    和她聊天很舒服,她時常能說出讓人深思的話來,這些都是一個曆盡千帆的人才會有的人生感悟。
    溫室裏嬌養的花朵不是鬱娟欣賞的類型,她就喜歡她兒媳婦這樣的女人。
    相冊有一本《現代漢語詞典》那麽厚,翻閱歲月的感覺就像以走馬燈的形式回顧了一遍許斐的人生,故事的主人公是她們共同的愛,鬱娟看著相片帶著一絲懷念,陶白看著相片卻是純粹在以另外一種形式參與許斐的過往。
    相冊的最後一頁是一個正在打球的小少年,十歲左右的年紀,一身運動服襯得他身高腿長,在一群明顯比他年長的少年中格外顯眼。
    “這是阿斐十一歲那年和初中部的學長打球的照片。”鬱娟指著照片上許斐的膝蓋,“看,那個時候他的膝蓋已經受傷了。”
    照片上的小少年表情冷淡,精致的五官被光暈照得幾近透明,他微微彎著腰運球,目光直視前方,對流著血的膝蓋似乎毫不在意。
    “是摔了嗎?”陶白下意識伸手摸了摸他的膝蓋,隔著相片都覺得疼。
    “被幾個高年級的學長故意撞倒了。”鬱娟笑了笑,語氣滿是驕傲。“但他馬上就站了起來,甚至帶領他的隊伍取得了勝利,他當時還那麽小……”
    陶白抽出那張照片仔細地看。
    “有遺憾的人生才是完整的。”鬱娟托著下巴,目光沉著地看著窗外,“一個人的人生確實伴隨著數不清的遺憾。在他出生前夕,我買了一部相機,在心裏暗自決定要記錄下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直到我再也拿不起相機為止。但是我沒有做到,即便沒有人知道我食言,可我依舊滿懷愧疚。”
    陶白抬起了頭。
    “為什麽照片定格在他十一歲便沒了後續……”鬱娟的手指摩挲著厚厚的相冊邊緣,“那時我和他父親的婚姻開始出現問題,我的視線徹底從他身上移開,開始把大量的時間用在工作上,再也沒有一絲多餘的精力投放在他身上。那幾年他和我的關係急速冷卻,最後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回過頭來才發現我失去了我最愛的兒子。”
    陶白雙唇微張,鬱娟微笑著打斷她的尚未出口的話“直到我和許新立離婚,我以為已經遠離我的兒子卻陪我去了國外,幫助我開啟新的生活,但那時我急切的需要撫平在上一段婚姻中受的傷害,所以一度忽略了他的感受,甚至把查理帶到他身邊,希望他能迅速接受我所接受的一切。可是我忘了,阿斐小時候是有多喜歡他的父親,他有多喜歡我們的家庭,我和許新立明爭暗鬥的那幾年他是以怎樣的心情看著他最愛的父母一點點走向盡頭,然而我卻絲毫沒有顧忌到他的感受,做出了一係列事到如今仍舊讓我後悔莫及的事。”
    “您為什麽……”陶白看著她。
    鬱娟接下她的話,“為什麽和你說這些?”
    陶白點頭。
    她想不明白,媽媽為什麽要和她說這些,這些對於一個女人而言並不是可以輕易張口道來的話題,何況她的身份還是晚輩。
    “因為,你也有遺憾。”鬱娟伸手輕撫她的發,“我想用我的遺憾來告訴你,有些遺憾是可以被抹平的。”
    陶白心頭一震。
    “我在阿斐高二暑假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在生死之間想通了很多事,後來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來彌補曾經,所以阿斐和查理如今才能親如父子,所以
    uce才能有一個疼愛他的哥哥。有遺憾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但有遺憾的人生不是快樂的。”
    到了鬱娟這個年紀,還有什麽是她看不明白的,如今的陶白和當年的許斐一樣,即便父母給予的失望已經把他們淹沒,但他們依舊愛著自己的父母。父與子,母與女,血緣羈絆,又豈是那麽容易割舍的。
    不是什麽傷害都能得到原諒,但人啊,總要學會釋然。
    釋然並非原諒,而是自我解脫。
    鬱娟看出陶白心中藏著無法釋懷的執念,關於父母,關於那個早已破碎的家庭。
    所以她在鼓勵她直麵內心。
    真正的放下,不是逃避,而是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