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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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春夏秋冬!
鬱娟把相冊放到一旁,輕聲說“你內心深處其實在懼怕成為一個母親,是嗎?”
陶白垂在身側指尖一顫。
鬱娟把她這段時間的焦慮看在眼裏,陶白甚至背著許斐去醫院偷偷做過兩次身體檢查她也知道,隻是一直沒有點破。
一個人如果下意識懼怕成為一個母親,那她心念的孩子又如何願意降臨。
她所存在的問題不在於身體,而是心靈。
這些問題陶白不會告訴許斐,也不可能讓許斐知道,而沃夢遠在國內,鬱娟便是她身邊唯一的女性長輩。
女人懂女人,鬱娟懂陶白,所以她說了今天這番話,原因便是想讓她停下一直往前的腳步,折身回頭去尋找一個答案,然後抹平遺憾,再帶著一身輕鬆愉快前行。
陶白愣怔地看著窗外,今日天氣很好,日光明亮,仿佛能照進終日不見陽光的黑暗深淵。
即便過去了這麽多年,齊素那張死不瞑目的臉依舊清晰宛如昨日,那一幕終究在她心底刻上了一道永遠無法彌補的傷。
由於太過深刻,時間也難以磨滅。
她曾無數次想要解脫,想要脫離那個扭曲的家庭,可當她真的脫離了,卻是以那樣一種方式。
充滿了血腥和絕望。
陶白有些迷茫。
“每個孩子都是在父母的期待中降生的嗎?”
“當然。”鬱娟堅定地點頭,“即便在漫長的歲月中曾受過傷害,我相信在最初,那個孩子一定是在承載著父母的愛與期望中降臨世間。”
陶白張了張嘴,半晌後,聲音幹啞道“她不怕傷害,隻要曾被期待。”
陶白內心深處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執念。
她在一個期待父母的年紀和已經不再期待父母的年紀仍舊懷著同一個不知道答案的疑問。
她還有一個機會得到答案,鬱娟在告訴她,她應該去尋求那個答案,然後和過去徹底揮別,讓自己得到真正的自我解脫。
陶白回了瑞陽。
當年離開得悄無聲息,如今回來也無人可知。
當她坐在車上,看著窗外的景色,心中隻有一股物是人非的失落感。
曾經熟悉的街道已全然陌生,一些標誌性建築物也埋藏在了歲月中。曾經的大夏商場,那家遊戲廳,那個曾讓許斐失落難過的公交站,全都消失了。
這裏除了還叫“瑞陽”,除了還住著她的朋友,除了埋葬著她的母親,除了關押著她在世上唯一的血親外,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的瑞陽。
黑色的寶馬穿行在夜色中,陶白的視線從窗外收回,看向前麵的司機,輕聲問道“一中還在嗎?”
司機是個年輕的小夥子,是許斐派來接送陶白的許家遠房親戚,已經帶著陶白在瑞陽市區繞行好一會兒了“是以前的老一中嗎?還在的,不過分區後高三和部分高二的都搬去了新校區,學生少了很多。”
說完,他拐了個彎往老一中的方向駛去。
晚風從窗外湧入,拂起陶白的發,露出她懷念的眼。
當一中的輪廓漸漸出現在視野,她終於在一片陌生中找到了記憶中的熟悉。
在這一刻,陶白竟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一中已經破敗,校門變得陳舊,曆經風吹雨打的保安室還是記憶中的模樣,曾經的白牆已經掉了顏色,牆上爬滿了不知名的蔓藤。
這個承載著她青春暗戀和喜怒哀樂的地方,已經老了。
“隔壁十四中倒還是跟以前一樣,聽說十四中的校長就等著老一中徹底關門好接手擴大學校呢。”年輕司機說道。
十四中當年在瑞陽便是出了名的豪,如今看來豪氣依舊不減當年。陶白笑了笑“如今留在舊校區的都是高一的學生?”
“還有幾班拖後腿的高二學生。”司機嘿嘿笑了聲,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什麽,我那不爭氣的弟弟就是被留下的高二學生。”
資源分配向來如此,好的學習環境都是留給更有希望的那一批。
“您要看看新區嗎?”他從車內後視鏡往後看,許先生算起來也是他半個堂哥,不過他可不敢喊陶白堂嫂,他們這房已經快出五服了,難得許先生沒有嫌棄他們這些親戚願意拉一把,他不太敢攀親戚,“新區離這裏不遠,十分鍾就到了。”
“好,那麻煩你了。”陶白對他笑了笑。
“不麻煩不麻煩。”從在機場接到許夫人,她就一直沒怎麽說話,他也不太敢搭話,現在可算見她笑了,他心裏也放鬆了不少,“我叫許憲,您如果不介意就叫我的名字吧,許先生讓我這幾天跟著您給您跑腿。”
“那這段時間就辛苦你了。”
許憲笑了兩聲“不辛苦,應該的。”
“新一中是三年前建好的,麵積比老一中大了一倍。”車子以緩慢的車速行駛在路上,到了新一中,許憲把車停在校門口,“學校的室內籃球場和遊泳館是許先生出資建立的,您要進去看看嗎?”
這事兒許斐沒和她說過,陶白還真不知道。
可能是覺得她性子冷淡,許憲便自顧自道“許先生是一中的大名人呢,他每年都會出一筆錢給貧困生設立獎學金,很多家境不是很好但學習成績又很好的同學都很感激他和您。”
“我?”陶白麵露疑惑。
“嗯,許先生從去年開始便是以您的名義捐的這筆錢,不止一中,瑞陽有兩家福利院機構也是以您的名義在捐助,每年都能幫助很多沒有家的小孩兒找到適合的家庭,讓無人贍養的孤寡老人無憂無慮度過晚年呢。”
陶白張了張唇,這些她都不知道,許斐從來沒有在她麵前提起過。
許憲也不知道她不知道,這種事在他看來是天大的善心之舉,是非常值得驕傲的。
他非常尊敬他們。
陶白原以為這次回來是解決自己的問題,卻不想知道了這些算不得秘密的秘密。
“他……”陶白剛開口便頓住,這些事與其從別人口中得知,她更願意從許斐口中知道。
許憲麵帶疑惑地看了眼後視鏡,陶白觸及到他的目光,笑著搖頭“沒事,謝謝你對我說這些。很晚了,回酒店吧。”
許憲把陶白送回酒店,然後驅車離開。
第二天一早,陶白從酒店樓上下來便看見等在酒店大堂的許憲,她走過去,有些不好意思道“等久了吧?吃早餐了嗎?”
許憲有些受寵若驚,連連擺手“我吃了,您吃了嗎?我知道有家非常出名的早餐店,您要去嗎?”
許先生讓他當個跑腿的,但在知道自己要服務的人是他的夫人後,他就私下做了很多功課,瑞陽哪裏好玩兒,哪裏的東西好吃,他如數家珍。
“好啊,去嚐嚐。”陶白笑著說。
許憲是個非常健談的年輕人,比陶白還要小兩歲,性格非常活潑。第一天的約束感在聊天中漸漸消失,他都不用陶白說話,路過一個有名的地點就主動給她介紹。
“那是以前的批發市場。”許憲開車很穩很慢,他指了指左邊繁華的商業街,“現在成商業街了,再往前走幾百米有一個廣場,周六的八點有音樂噴泉,還有很多著名的明星喜歡來這裏開演唱會,是瑞陽近年最熱鬧繁華的地方。”
陶白往外看去,商業街上人來人往,穿著時尚靚麗的年輕人三兩結伴,舉著相機坐在一角的攝影師,彈奏吉他的街頭藝人,一派熱鬧繁華。
十年前的批發市場成了瑞陽如今最繁華的街道,而當年位處繁華地段的大夏商場已經毫無蹤跡,被時代遺忘。
物是人非。
陶白在很小的時候就經常一個人進出當年的批發市場,她的第一把雕刀便是來源於這裏。
“變化太大了。”她感歎。
“是啊,變化很大。”許憲見她麵露懷念,便開始找停車位,“瑞陽這幾年經濟飛速發展,我這個一直待在瑞陽的本地人都覺得變化太大了,幾個月沒去一個地方街道就變了,手機導航出來的路線也全是錯的。”
從車上下來,陶白走在商業街上,身處如今瑞陽最繁華的區域,她卻更加懷念以前那個破敗髒亂的批發市場。
有些東西承載著回憶,是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存在,難以替代。
破敗,在她眼中也比繁華耀眼。
如今這裏隻剩下滿眼陌生。
三個聊著天的女人迎麵走來,陶白往旁邊讓了一步,與她們擦肩而過。
“走吧。”她側首對許憲道,抬步欲走。
突然,走過的三人中一個染著綠發的女人頓住腳步,帶著些許試探和不確定地回頭看了她好幾眼後,雙目漸漸瞪大。
“你是……陶白?”
陶白腳步一頓,側首望去。
那個叫住她的女人見她停下腳步,就知道自己沒認錯人。她丟下同伴,折身回來,驚訝道“真的是你?陶白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嚴曼可啊。”
陶白的視線落在她臉上,細細看了半響,隱約從麵前這個成熟的女人五官看到了一絲熟悉的痕跡。她張了張嘴,目光移到她那頭顯眼的綠色長發上“你是……嚴曼可?”
嚴曼可是高一時他們班的班長,高二分科後她去了別的班,後來陶白也隻在上學放學的時候偶爾會碰到她,她們已經十多年沒見了。
嚴曼可變化很大,漂亮了,人也開朗了,她笑得非常開心“天啊,要不是我在運動會上見過你沒戴眼鏡的樣子,我真的要認不出你了,陶白你變化也太大了吧。”
麵前這個染著綠發穿著性感笑聲爽朗的女人,真的是高中時那個斯文安靜說話輕聲細語,連老師叫她起來回答問題都嫌她聲音太小的女生?
陶白吃驚不已“你的變化……也不小啊。”
“哈哈,你還記得我?”嚴曼可趕緊回頭叫來同伴,指著其中一個對陶白說,“她是林瑤,我同桌,你還記得嗎?”
說完她又指著陶白對那個有點發懵的女人說“林瑤,這是陶白,陶白啊,你還記得嗎?秋生的同桌陶白。”
是了,對於曾經高中同學而言,與其說陶白的名字,不如說是秋生同桌來得更加印象深刻。
林瑤的變化倒是不大,隻是到底許多年未見,陶白有印象的隻是“嚴曼可的同桌林瑤”。而林瑤對她的印象也是“秋生的同桌”,她們對彼此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這裏。
林瑤有些拘束,和陶白打了聲招呼便站在一旁看著她們。
“正好,我們前兩天還在說同學會的事兒,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嚴曼可特別高興,相當自來熟地摸出手機,“加個微信吧,我把你拉同學群裏,秋生他們都在。”
聽到秋生在,陶白下意識就拿出手機點開微信二維碼。
嚴曼可加上她好友,收起手機,看了眼她身後的許憲,笑著道“你還有事吧?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微信聯係啊。”
微信聯係,這還是除了秋生外第一次有“老同學”對她說微信聯係。
陶白看著微信上多出來的好友。
回到熟悉的地方,似乎隨便上個街都能碰上認識的人,這種在茫茫人海中被人叫出名字的感覺,竟讓她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相比遺忘,被人記得,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陶白抬頭看了眼天色,街對麵正好有一家花店,她在原地站了片刻,邁步走了過去。
許憲連忙跟上。
陶白買了一束白菊和一束滿天星,許憲想要幫她拿,被她笑著婉拒了。
齊素生前喜歡滿天星,陶武卻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他從來不送花給她,逢年過節,結婚紀念日,陶武最大的浪漫估計就是做一桌像樣的飯菜,然後他們一家三口和平相處度過一個相對溫馨的節日。
這些記憶太過稀少,少到陶白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從回憶中翻找出這片刻的溫情。
但終歸不是全然冷漠,好歹也給她留了一絲能懷念的餘地。
車停在墓園外,陶白讓許憲留在這裏,她則抱著花循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十年的時間,瑞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街道變了,公交站變了,學校變了,人也變了。
唯獨墓園,一如當年。
說來諷刺,齊素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曾雨芙和卞桃母女,甚至就連她的死亡都間接源於卞桃,可笑她最後卻連死都無法逃離她們。
墓碑上的照片已經褪色,活在記憶中的猙獰麵容透過泛黃的黑白照竟然顯現出幾分不可思議的溫柔。
陶白把花放到墓前。
清風卷起兩旁枯黃的落葉,暖陽藏在雲層中,吝嗇一絲光亮。
陶白站在墓前久久未開口。
說恨,卻是沒有的。
她對齊素從來沒有恨,隻是從期望到失望,這麽一個過程而已。
沒有哪個孩子會不想得到母親的疼愛和關懷,她也想,隻是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漸漸看明白了,灰心了,不再期待母親了。
不恨她,隻是不再期待了。
但是真的不期待嗎?
如果真的不期待,就不會站在這裏了。
陶白在齊素墓前站了兩個多小時,在太陽落山之前,轉身離開了這裏。
從來到走,墓前多了兩束花,和一片寂靜。
陶白到走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她不知道能說什麽,麵對冷冰冰的墓碑,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齊素的墓很幹淨,祭品齊全,與她所想相去甚遠。
陶白在離開前問了守墓的人,從他那裏知道從去年開始每周都有專人過來掃墓,十年間無人問津的地方成為如今來人最勤的一處。
陶白聽完心中百般滋味皆有。
誰會來呢,還有誰會來呢。
許斐從未在她麵前提及過她的父母,他卻在私下安排了掃墓人每周來齊素的墓前打掃,更換祭品,替她盡孝。
她沒有回來,就永遠不會知道。
下山時,原本還算晴朗的天突然陰沉下來,不過片刻,豆大般的雨珠從半空墜落,落在玻璃上,濺點水花。
陶白從上車後就沒有說話,靠在椅背上偏頭看著窗外的風景。
許憲也感覺到了氣氛沉重壓抑,車開得又慢又穩。
驟變的天氣和氣氛讓許憲有些拿不住主意接下來該去哪兒,直到下了山,開始往市區開去,後座沉默了許久的陶白才開了口“去華興監獄。”
陶武收到探監消息時整個人有些沒反應過來。
幾個平時和他關係不錯的獄友連忙推了他一把“愣著幹什麽,快去啊。”
都是十來年的獄友了,誰不清楚誰的情況,這些年來了新人也走了舊人,在外麵再混賬再不是東西的人進來改造,每年最少也有一次親人來探監。隻有陶武,十多年了,就沒見誰來看過他。
說實話,他們都覺得他挺慘的。
陶武放下手頭尚未做完的事,拍了拍手,沉默地看著前來通知的獄警。
“走吧。”獄警轉身就走。
陶武站著沒動,他那幾個獄友比他還著急,一人推他一下“你傻了啊,趕緊去啊,別待會兒人走了。”
獄警走到門口見他還站著沒動,耐心地站在原地等他跟上。
陶武這些年在裏麵表現不錯,不打架不鬧事兒,老獄警都認識他,當然這些都不是獄警對他耐心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上頭有人打過招呼了,讓他們多關照點。
這個關照也是有尺度的,僅限於不讓人克扣和欺負他,所以陶武至今也不知道自己被特意“關照”了。
他在裏麵確實很安分,塊頭又大,長得又凶,還真沒人敢欺負他。
陶武在原地愣了半天,最後還是跟著獄警去了。
空曠的走廊隻有獄警的皮鞋踩在地上的清脆聲,陶武沉默著跟著在他身後,雙手垂在身側,寬大的手掌竟有些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獄警把門打開,側身讓他進去“時間有限,別磨蹭。”
陶武對他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
陶白端坐在椅子上,目光從門開後就一直沒有從他身上移開,看著他慢慢走過來,看著他坐下,看著他坐下後仍微微低著的頭。
這個人曾是她不可跨越的大山,可當大山在她麵前轟然坍塌,她竟感覺不到一絲開心和放鬆,有的隻是無盡的茫然和無措。
跨越大山,和看著它坍塌,完全是兩碼事。
陶武老了,兩鬢染了白霜,凶狠的五官也帶了歲月的痕跡,當年讓陶白覺得害怕的氣勢已經蕩然無存,他就像一頭垂垂老矣的獅子,再也沒了昔日威風。
陶白拿起了手旁的電話機,耐心等待著。
過了很久,陶武終於抬起了頭。
他有些緩慢,帶著幾分猶豫地拿起電話機,慢慢放到了耳邊。
一窗之隔,父與女,相顧卻無言。
時間流逝,探監時間有限,獄警敲了兩下門。
陶武喉結上下滑動,聲音有些幹澀地開了口“你怎麽來了?”
陶白輕聲道“來看看你。”
“有什麽可看的,沒什麽好看的。”陶武沒有看陶白,視線也不知落在何處。他其實已經有些快要認不出她了,陶白變化太大,大到他在第一眼看見她時甚至有些不敢認。
她看起來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其實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想聽聽你的意見。”陶白突然說。
陶武這下抬起了頭。
他看見陶白在對他笑,從陶白出生到現在,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孩子對他笑得這麽燦爛過,他一時有些愣怔“什麽事?”
“關於媽媽的事……”
陶白看著他的雙眼,輕緩道,“我想給她遷墳。”
如果說曾經陶武和陶白的矛盾是卞桃,那如今,父女間最深最無法愈合的傷就是齊素。
陶武果然變了臉色。
“如果就連死亡都無法逃離那對母女,我想她真的會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