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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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門音
“……磨剪子嘞,戧——菜刀——”
悠長的吆喝聲回蕩在北平的胡同,空中飛過一列鴿子,鳴著哨音掠過天際……
胡同深處的四合院,西門音和母親正在搬家,條桌板凳、水瓢瓦罐、座鐘菜壇子、以及一捆捆線裝書陸續從西廂房倒騰出來,臨時被安置在石榴樹下,等著傍晚弟弟們散學回來運到新賃的房子去。
他們是安靜的人家,大門永遠虛掩著,旁人搬家弄得兵荒馬亂,而他家坐胎生孩子都不會弄出動靜。
小四兒蹲在魚缸前吧嗒吧嗒掉眼淚,他九歲,是西門家最小的孩子,這一程子因為倒春寒傷風,跟學堂告了假。媽說新賃的房子窄小,以後不能養金魚兒了,走前送給小順子。
“四兒,進去搬盆兒搬碗,回頭給你買棗兒窩窩,聽話。”西門太太道。
其實他家的男孩子少年老成,壓根兒不需要哄,隻要長輩招呼,沒有不聽話的。
小四兒抹著眼淚進了屋,西門太太囑咐:“一件件搬,留神甭把燈罩兒打翻。”
街門上有人聲音比腳快地進來了。
“在家呀三姑奶奶?喲,家夥什兒怎麽弄到院兒來啦?”
西門太太停下手中事, 客套道:“二嫂,快請進,今兒搬家,您瞧給亂的。”來者是她的堂嫂馮太太。
“搬家?”馮太太兩眼一睜,道:“這怎會說的,幾兒拿的主意?誰拿的主意?搬哪兒?大侄女呢?合著上禮拜我跟你說的壓根兒沒往心裏去!”
西門太太沒言聲,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西廂房。
她二嫂有些著急,壓低聲音問:“到底是怎著?沒說通?我可告你,金先生擎等著見話兒呢,多咱事情成了,闊宅子有的是,還用串房簷兒?”
西門太太請二嫂進屋,她們是遠的快要出五服的堂親,一邊是書香門第,一邊是開煙館的,說話做事完全兩路,若不是金家忽然托上這位二嫂做媒,她們同住一條胡同也很少親近。
“甭麻煩了姑奶奶,不渴,甭倒茶,咱說正經的!你呀,該做主的時候就得做主,明明是打著燈籠都遇不著的甜買賣!”
馮太太胖大一堆,開煙館不是什麽正經買賣,但偏就生的有氣勢,隻要一穿上綢的,至不濟也像個銀行經理的太太,加上她說話從不給別人插嘴的份兒,於是就更顯得咋說咋有理。
“叫我說姑奶奶,咱也甭太百自己當回事兒,大侄女是個先生我曉得,但這年月,有沒有學問要什麽緊,姑爺學問恁好,堂堂國立大學教授,你們怎還賣房子?得了吧!學問換不了幾塊現大洋!”
“大房的三姑娘你是知道的,齙牙!牛眼!蒜頭鼻子!!沒念過幾天書,可是愛俏,胭脂香粉一擦擦半斤,結果怎著?嫁個團長!”
“聽我的,趕緊百這門親事答應下來,燕京大學前兒複校了,北大還能遠嗎?趕明兒姑爺從雲南回來一瞧,喲,閨女闊了,押著小汽車接爸,呼呼的,風——光。”
“甭嫌金先生醜,叫我說,粗柳簸箕細柳鬥,沒錢長成花兒都白瞎,女人過沒錢的日子一準兒金貴不起來。男人沒錢?哼!邊兒去!”
“咱大侄女模樣好歸好,但不見過世麵,不愛俏,香粉不擦,絲襪子不穿、高跟鞋不蹬,四九城裏的老媽子都燙頭了,她還是那條油鬆大辮子!”
“小汽車坐過嗎?天津府見過嗎?上海灘去過嗎?唉!白活!”
馮太太自信這些話句句都戳在姑奶奶的心窩上,隻要姑奶奶對這門親事動了心,就算大侄女不樂意,也架不住自己親娘的勸?麻煩就麻煩在他們這種所謂的文人,酸!都快揭不開鍋了,還死要麵子窮講究!
跟不開竅的人打交道真累!唉,端起茶碗牛飲一氣,姑奶奶這才終於能插上話。
“不瞞二嫂說,孩子她不樂意,就算了。”
“別介……”
馮太太正要繼續攛掇,西門音撩了簾子進來了,抱著一副卷軸,圍著一條白圍巾,眼睛清粼粼湖水一樣罩在小扇子般的睫毛底下,美的叫人頭暈,怪道金先生見了她就化。
西門音說有事兒要去西四牌樓一趟,進來跟母親和馮太太打個招呼。
馮太太不敢那麽高聲大氣了,在大侄女麵前,橫是不像在姑奶奶麵前放得開。
大侄女雖然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但念書太多給念傻了,不懂得害臊,你給她做媒,她不唯不會像平常姑娘那樣扭捏,她還會笑微微地看著你,那樣子絕不是尊著你,而是把你拒絕的很徹底,對你不滿也不跟你急,仿佛渾身骨血都透著修養。
敢情月下老是來跟你比修養的吶?瞧你一輩子甭嫁人!哼!
西門音直到走出街門,才擺脫馮太太盯視的眼睛,後背放鬆下來。
今天的報童不多,她心急地張望,走到鼓樓街口才買到報紙,迅速掃視肅奸委員會和漢奸這樣的字眼,發現沒有叫她擔心的名字出現,才是鬆了一口氣。
擡頭望天邊自在飛旋的鴿,她不由自問:西門音,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要到什麽時候?
也許很快就能結束,隻要自己狠得下心。
這半晌,她手心裏一直攥著一張紙條,在逼著自己狠心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把這張魔咒一般的紙條攥得更緊。
主意拿定,她疊起報紙繼續走,附近的藥鋪保不齊要遇到熟人,穩妥起見,她非得繞遠兒往西單牌樓或前門大街。
不過……她頓了一下,忽然低頭重新打開報紙,沒錯,剛剛著急尋找自己需要的內容,一則新聞和一個久違的影子被視線忽略了。
方丞,確是足夠久遠的名字,油印照片不大清晰,霧悶悶的,但看得出如日中天。
他出現在報紙上不意外,近來但凡聞人要人從後方回來,報館都會競相登載。和過去不同,方丞的頭銜由三個字‘實業家’變成了四個字——‘大實業家’。
八年戰亂,他開疆拓土的魄力絲毫未變,但她對他的愛卻已煙消雲散,若說有些許波動,便是詫異,詫異於曾經那麽瘋狂的愛,如今卻能這般無動於衷,沒有觸景生情,更沒有百感交集,看他照片如看路人。這在相愛時是無法想象的。
而這種漠然,對眼下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她是一個大大的啓發和鼓舞——西門音,怎麽樣,沒有過不去的事,人生苦短,一切都是過眼雲煙與過客,去他姥姥的肅奸委員會!去他爺爺的良心!她心裏學著剛才從媒婆那裏聽來的市井俚語,覺得心裏頓時舒坦多了。
不過對麵亨得利鐘表行的櫥窗玻璃映照著她的身影,那麽單薄、那麽柔弱,她的學生私底下稱她病西施,斷然想不到他們的老師心裏也能說粗話吧。
她定定地和影子對視數秒,慚愧地理了理白圍巾,握緊手心裏的紙條,挺直脊背,往西單牌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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