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燈市口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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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燈市口壹

    “福貴兒,快來見過表姑母,姑侄兒可是頭一回見呢!”金老太太嗬嗬笑著。

    西門音一進門便震住了,她沒想到節外生枝的情況這麽快又出現,唯一心存僥幸的是,方丞能不能構成威脅還未可知,畢竟在北平這個圈子裏,遇到認識人是概率極大的事情,他們未必一見麵就看出她接近金家有企圖,所以自己決不能亂了陣腳。

    一!

    二!

    和方丞對視二秒後,她選擇了落落大方,點個頭算招呼,然後撫摸了福貴兒的肩膀對金家太太道:“這一程子進步很快,珠算尤其出色。”

    方丞亦點個頭,似是在回應她的招呼,那般溫文爾雅,心底情緒未露半點端倪。

    重逢第一麵,就這樣以落落大方和溫文爾雅,築起了層層堅冰,雙方都能透過堅冰看見彼此,卻也都在折射下麵目全非。

    隻是方丞不明白,她經歷了什麽,竟能做到如此四平八穩?

    曾經的你儂我儂、曾經的赤裸纏綿,曾經的一幕一幕……他夾著煙卷的左手背上,有她在最後一夜咬下的齒印。如今她不再是嬌俏少女,但一口細白的糯米牙一如從前。眼下重逢,她難道不該是蕩氣回腸、臉熱心跳、愣怔失態……嗎?

    可是沒有,她氣定神閑。方丞覺得被什麽不良情緒挑釁到了。

    “福貴兒,給大家背一背九歸口訣,背的流利,明兒可以少練一組算式。”她微微笑著,循循善誘間不失師者的端莊,人淡如菊。

    小孩兒開始背誦,百靈鳥一樣清脆的聲音中,人人的注意力都在西門身上。

    比起屋子裏其他女人,她仿佛仍在過冬,灰格子布的綿旗袍,大衣挽在臂上,左手握著一雙雪白的絨線手套,耳垂光禿禿的,他當年親手給她戴上的那對淚滴形狀的翡翠耳墜,想必早已躺在當鋪。

    戰時潦倒,她最光鮮的時候是倆人在一起之前,白淨的十六歲女學生,眼眸晶亮,穿著襻帶兒黑鞋,藕樣的手臂蕩在喇叭袖下,她站在嶽麓書院的門口,青瓦白牆是她的背景,而跟了他後,物質匱乏、衣著黯淡,他沒能給她優渥的生活,甚至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所以分開的這些年,他雖然恨她的決絕,但卻常常感到疼惜。

    眼下就是這種兩頭不靠的心情……

    西門音深知自己是衆人尤其方丞的焦點,她隻能將自己的焦點放在福貴兒身上,一字一字聽著福貴兒背口訣,以此讓自己鎮定。

    福貴兒背完九歸口訣,撒歡兒開心,因為總算散課了,西門音緊繃的神經在他的活躍下也稍稍鬆弛了一點。

    誰知福貴兒忽然喊:“叔叔,你的煙!”

    方丞隻是淡淡看了一眼燃到了底、若不是這一聲喊,就燒到了手指的煙。

    從容到滿屋子隻有包括他在內的三個人知道這是失態。

    老媽子連忙上去撣煙灰、遞煙碟兒。

    福貴兒說:“完了,叔叔也被狗咬過,跟我一樣。”

    方丞看他盯著自己手背上的齒印,微微一笑道:“是啊,一隻沒良心的狗。”

    小孩兒不止眼睛夠尖,還夠話癆,說:“瞧,我這兒,還有這兒,給我那隻卷毛咬了兩次,狗牙賊尖,倍兒疼!”

    衆人笑了,老祖母嗔道:“還說呢,狗都嫌的東西!哎,西門先生已經上完一個鐘點了?”

    老太太看到西門手臂上挽著大衣,故有此問。

    旁邊的老媽子說:“可不,姑娘正要走,我給您叫來了。”

    “走?那怎麽成,今兒福貴生辰,席都安排好了,漏了誰都不能漏掉幾位先生。”

    西門音原本到口的告辭硬生生被頂了回去,她知道金家老太太以及一衆女眷的熱情,推托一句能換來二十句花樣百出的挽留,沒的讓自己更加聚焦。

    老太太看西門好像全然不知今兒晌午的宴席,不禁問自家大少爺:“難不成你昨兒沒跟西門先生知會一聲?”

    金先生笑著扶了扶眼鏡,說:“那什麽……”

    二少奶奶笑了,對老太太道:“大哥一向心細,您又不是不曉得。”

    她此話說得含糊,但在場人人都知其意,壽宴隨禮是常態,金先生不願西門破費,所以沒有提前知會。

    金先生是好意,但二少奶奶把無需點透的意思給點透了,就有點多餘,老太太怕傷著西門的麵子,說:“西門先生快甭站著了,這些日子福貴兒可叫你費心了。坐。”

    西門說:“不了,正好還有一些算式沒練完,我帶福貴兒回書房吧。”

    小不忍則亂大謀,她處心積慮來到金家,為的就是進入西角樓,運籌許久找不到時機,今日東家忙著待客,或許是個機會,所以今天這點尷尬她能承受,能承受,承受,受……分明是在逼自己,分明是煎熬。

    她帶著福貴兒回書房練完算式,站在窗前不動聲色地觀察院子裏的情況,臨近開席,仆傭們多數被調去了前院,留在後院的隻有一位小腳的老媽子。

    她摸了摸自己袖袋裏的鑰匙,心跳砰砰,眼睛的餘光處有東西閃閃發亮,她轉頭,自己的臉出現在書架旁邊的鏡子裏。

    要命的巧合,每次心懷歹念就被鏡子照到,但她挪不開眼,瞠視著鏡子裏的自己,文弱、緊張、慘白,哪有一點行兇的質感,明明身在溫暖如春的書房,卻渾身透著一種風雨飄搖的淩亂。

    在前院衆目睽睽的處境下尚能穩住心神,眼下卻不等行事就開始小鹿亂撞,真替自己著急。

    不過當她發現那位老媽子移步要往前院走去時,立刻嚴陣以待,隨即開門下樓。

    到了一樓門口正要出去,聽到那位老媽子在跟人招呼:“喲,二位來啦?是大爺派車接來的?”

    “可不,我們自己來就成了,還勞駕汽車夫專程跑一趟。”

    說話的是福貴兒的國文老師和外文老師,顯然東家也沒有事先告知生辰宴,而是剛才讓司機上門去請的。

    “真要謝謝您啊劉媽,得虧您昨兒提點我倆,不然空手赴宴多不體麵。”

    劉媽說:“甭客氣,也就您二位我敬重,換做那種狐媚子假先生我就瞧不上。唉,可憐我們大少奶奶走的早,給人家騰了位子。”

    老媽子壓著嗓子說話,但西門還是聽的清清楚楚,經受煎熬的一天,但她隻能受著。

    隻是今天她又要落空了,聽劉媽後麵的話音,似乎並不打算離開後院,東家特意讓她留守這邊照應的。

    西門失望地返回二樓,過一時國文老師和外文老師上來了,禮貌地和她寒暄,說東家有貴客,她二位不好待在前院,便過來看看福貴兒。

    倆人拎著手袋、提著壽禮,這讓本來心情沉重的西門更加赧顏,金先生原是一番好意,但到時人人賀壽,隻有她兩手空空,那要多麽難堪呢。

    現在去買雖也來的及,但身上隻帶著三枚銅子兒,至多夠給小四兒買隻棗兒窩窩……

    正在躊躇,有人敲門,國文老師離門近,隨手打開,外麵站著的竟是海東。

    海東跟生人頷首,然後看向西門音,請她借一步說話。

    西門音怔一下,隨即跟兩位同僚點點頭出去了。

    海東在前她在後,到了一樓,海東將手上的實木雕花盒遞過來。

    “三爺讓我給你這個。”

    西門音莫名,但看清木盒上‘金榜題名’以及‘文房四寶’幾個大字後,她立刻明白了,這是壽禮。

    海東說:“剛買的,三爺讓你拿它應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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