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吉市口胡同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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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吉市口胡同肆
林海潮回到車上後,跟伍一幀說:“今兒出門沒看黃歷,他媽的背死了!”
伍一幀一邊發動引擎一邊問怎麽了,“剛才那倆男的沒把那女的怎麽樣吧?”
“甭提了!”林海潮簡單說了一下方才的經過,伍一幀聽後忍俊不禁,說:“看來,這年頭連行俠仗義也不見得穩是好的了。”
到達吉市口胡同,時辰已是夜裏九點多,蘇明璫的那間東耳房依舊黑燈瞎火,林海潮於是作罷,打算明日再來。
然而翌日是個大風天兒,遮天蔽日,鬼哭神號,大白天不見光亮,比平素傍晚時分還要晦暗。北平春天的風有多狂虐,那是衆所周知的,除非為了掙幾個嚼穀,否則金貴之人逢著這種天氣便盡量不出門。
林海潮和伍一幀捱到後半晌,依舊不見風勢緩和,於是坐不住了,借了一輛汽車出發了。
不過今兒更不巧,剛趕到吉市口胡同口,就看到一輛熟悉的黑色福特轎車赫然停在胡同深處。
竟是林海潮他們東家方先生的座駕,而方先生的司機是海潮的師兄林海東。
伍一幀脫口道:“不會吧,難道行動走水了?你家老爺子這麽快就打發師兄來截你了?”
話還沒落音,就見福特車的後窗處慢條斯理地伸出一隻手,指間夾著粗大的雪茄,狂風倏忽將雪茄上的一點火星裹挾而去。
林海潮和伍一幀低呼出口:“方先生!”
兩人麵麵相覷,不明白矜貴如方先生,怎會在這樣的天氣裏出現在這樣蕭條的貧民胡同。
倆人顧不得多想,先掉轉車頭欲離開,他們沒看到師兄林海東,但既然方先生在,那師兄一定跟著。不管師兄此來所謂何事,有一點是可預見的,就是一旦被師兄看到海潮來蘇明璫的住地,用不了仨鐘頭就得傳到老爺子那裏。單這一點,海潮和伍一幀的行動就無法進行下去。
狂風怒號,天昏地暗,海潮和伍一幀一邊驅車離開,一邊從後視鏡留意那輛福特車的動靜——胡同裏,雞毛蒜皮和廢紙爛屑被大風翻卷著,破屋的山牆在搖動,屋瓦被揭開,劈裏啪啦地滾動,而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鞋匠老翁仍舊袖著手縮在牆根等著人們來釘鞋掌、暗娼罩著頭巾在雜院門口張望著,人都快被大風吹走了,依舊不肯歇業……如此衰敗的景致,愈發顯得那輛鋥光瓦亮的黑色汽車格格不入。
方先生是位商業天才,20 歲就在平津一帶非常有名,很早便是個讓人高山仰止的人物。連林海潮這樣性情不羈的刺兒頭,也對他有幾分敬佩,不過越是這樣的人,越是不經意地拒人千裏,林海潮從小生活在方家大宅門,但有幸與方家這位三爺對話的機會卻極少,因此竟一向有些神秘感。
汽車漸行漸遠,後邊那輛福特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方丞抽著雪茄,望著車前方,海東下車去了,車窗和車門緊閉,後麵的窗簾也拉的嚴實,隔開了風沙,卻隔不開聲浪,他坐在車裏,依舊可以聽到嗚嗚的風聲、以及年久失修的木門樓發出的唧唧吱吱的聲音。
吉市口胡同原名雞市口,是舊京較大的雞鴨交易市場,周邊房屋矮小簡陋,是窮苦人的紮堆之地,這樣貧寒的地方讓方丞無論如何都無法把一個頂級晉商世家跟這種境遇聯係在一起。
前兒個黃春彙報西門音跟蹤蘇明璫之事時,海東吃了一驚,脫口問蘇明璫的父親姓甚名誰,當黃春把蘇韌其名報出後,海東確鑿地說:“我就說蘇明璫怎麽這麽耳熟,她是海潮的娃娃親啊!”
說到蘇韌這個名字,方丞可就熟悉了,那是僅次於孔家和喬家的大晉商。
他最近一次聽到蘇韌的消息,還是在小半年之前,彼時抗戰剛剛勝利,身在陪都的他在國府的某次慶宴上聽說蘇韌牽涉了漢奸罪,家産被抄沒了。
所謂的漢奸罪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麽一回事兒。國庫告罄,南京方麵靠吃大戶來救急。前後被抄的人當中,方丞認識的也不在少數,有一多半是被吃了大戶。至於漢奸罪,不過是名頭罷了。
不過這兩天對蘇氏家眷的簡單了解後,方丞發現,蘇韌所涉漢奸罪怕是確有其罪。因為往常被吃大戶的商人一般在抄家後便無人問津了,然而蘇韌不是這樣,其本人神秘失蹤外,其家眷一次次被當局調查傳喚,詭譎得很。如果西門與此有關,那她的境遇著實堪憂。
風刮得越來越大,樹杈上的鴉巢忽然啪的一聲被吹到了地上,七零八散的鴉巢讓方丞從沉吟中回神,擡眼看向車窗外時,隻見海東正跟一個穿棉袍的中年人告辭,頂風返回車上來。
雖然開關門的動作已十分迅速,車裏還是卷進來不少沙塵。
“三爺,都安排好了,房東會按您的意思辦的。”
方丞把燃盡的雪茄摁滅了,說:“走吧。”
車子緩緩啓動,臉上擦得煞白的暗娼湊過來,沖著車窗搖手絹兒。
“來玩兒啊!”
是個頗有姿色的寡婦,為養活剛斷奶的孩子才幹上這一行,雖然從不敢奢望做上等人的生意,但看著車窗裏那張矜貴的麵孔也忍不住湊上來碰碰運氣。
海東一邊駕車一邊說:“三爺,我看查到這個地步,再深處的消息便不是黃春能查出來的了,您在上麵人脈多,何不直接去個電話打探幾句,興許三兩句也就把蘇韌的案情問明白了。”
三爺沒說話,海東從後視鏡看到三爺瞪了自己一眼,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如今戡亂鋤奸時期,所謂的肅奸運動怪相頻出,許多被日本人逼迫開鋪麵的小買賣人也被判為降逆分子,教員、銀行職員等更是動輒就被調查,甚至煤黑子被迫替僞軍背煤也被列入漢奸名單,所以這場運動毫不意外地成了肅奸委員會貪腐的一座溫床,畢竟某些所謂的漢奸和汪精衛川島芳子之流不是一種概念,隻要上麵有人或者肯花錢消災,那他們的案子可大可小。
肅奸委員會巴不得纏上些有油水的社會名流,在這種時候去專程打聽涉嫌漢奸罪的蘇韌內幕,豈不讓人疑心自己和漢奸有關係?
所以事到如今,要獲知西門音身上的秘密,除了她本人開口,別無他法。
風越刮越大,鋪戶的招牌匾額被刮跑、行人被吹得站立不穩,而路麵上的積雪一時不及清理,被來往的車輛反複碾壓,便成了雪水的泥濘。齊化門附近,不知是哪位老板家的轎車失了控,跟一輛拉貨的獨輪木車追了尾,各色罐頭滾了一地。
小四兒望著那罐頭上‘沙丁魚’的字樣出神。
“小四兒,愣那兒幹嘛,快過來!”西門音的頭上包著圍巾,小心翼翼地在街麵上挪動,一方麵抵抗著大風,一方麵提防著腳下,生怕滑倒或失腳踩到泥濘裏。
小四兒的手原本被她牽著,一個不留神,就掙脫了。
在她的呼喚下,小四兒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那些沙丁魚罐頭。
新賃的屋子需要置辦一些糊窗戶的麻紙,西門平日忙,隻有禮拜天得空出來采買,不巧今兒刮這樣大的風,偏生出門時小四兒橫豎要跟著,不過是來一趟齊化門附近,就把鞋子泥濕了,回頭免不得又要被母親數落。
她護著弟弟慢慢走,經過油鹽店時想到家裏米缸已經見底,便進去買二斤米,不過小四兒卻踟躕說不進去了,要在門口等。
背風處有個老人家支著爐子賣烤紅薯,西門音想著讓小四兒在這兒烤烤手,暖和暖和也是好的。
“姐,我能吃個烤紅薯嗎?”
小四兒像做了錯事一樣低聲下氣地懇求,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卻也最懂事。家裏窘迫,偏偏幾個男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頭幾個月做的衣服,沒多久便不合身了,於是就給下一個穿,等輪到小四兒這裏,已經是最舊最破的。但小四兒從不抱怨,隻是靜靜地聽母親和姐姐的安排。
西門音把他的帽子戴正綁牢,防止被風刮跑,允諾說:“姐姐出來後再買,四兒不要亂跑,仔細拍花子的。”
她柔聲囑咐著,隻覺身後有輛轎車駛來,臨到他們身旁刻意放慢了速度,約摸是防著把泥水濺到他們身上。
她沒多留意,囑咐好弟弟後,被風吹的搖搖晃晃地往油鹽店裏去了。買了米出來後,卻見小四兒懷裏抱著六個熱騰騰的烤紅薯。
小四兒赧顏道:“是一個叔叔給買的,他說帶回去全家一人一個!我不要,他偏給。”
“什麽樣的叔叔?”
小四兒沒有給她形容,而是直接說:“就是那天讓我遞紙條的那位。”
西門的臉色頓時一片死灰,才剛遷居一天一夜,方丞就找來了,殺人計劃豈不又要流産了。
她看回小四兒身上,問:“那個叔叔還說了什麽?”
小四兒認真想了想,說:“他讓我不要叫他叔叔,要叫哥哥。”
“還有呢?” “沒了。他上了輛黑色小汽車,走了。”
旁邊老藥鋪的門首有著厚木頭做的兩串膏藥招子,被風刮得咚鐺亂響,掌櫃的和夥計七手八腳地用繩子試圖綁起來。西門音心神錯亂,前天她沒有扔掉方丞的西裝,估摸著借送西裝的由頭去試探方丞能否信任,但連著兩天張羅搬家,還沒付諸行動,眼下看來,萬事靠後,先得緊著去見方丞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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