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驚閨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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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驚閨柒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風住了,吉市口胡同的破雜院門口,朱姥姥把倆龍鳳胎背一個抱一個,正出來打算換洋火,見她家老姑娘竟從一輛小汽車上下來了,姑娘一向悶聲悶氣的人,今兒也有了一點活泛話兒。
“不進來坐坐了您?”
“就不叨擾了。”汽車夫蠻客氣的。
朱姥姥不等汽車開走,便壓低聲音問姑娘:“看樣子今兒這一趟去對了?還用小汽車把你送回來了。”
朱氏沒接腔,問:“怎麽是您帶孩子,明璫呢?”
“明璫帶孩子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正好她說有事去學堂,甭說這些閑的。這一趟究竟怎樣?”
“屋裏說吧。”朱氏從老娘懷裏抱過一個娃,進去了。
今天去林家,林老爺給她吃了定心丸,明璫和林少爺的親事絕不會黃,林家明天就找陰陽先生看吉日。
朱迎娣感嘆道:“林老爺果然仁義,不僅應了婚事,還給我找了一個營生,唉,我這心裏受之有愧呀,畢竟,我隻是明璫的庶母……”
“那敢情好,你總算是沒白張羅。”朱姥姥頗欣慰,“快別說什麽受之有愧的話,明璫那丫頭,要不是你把她帶來北平,就憑她自己個兒,保不齊早讓人拐了賣了呢!那什麽,林老爺給你找了啥營生啊?”
“管庫房,事情很輕省,我這腰子病也不礙,和林老爺一個東家,庫房就在今天去的那座大院裏,前兒剛缺了人手,正好我補上。”
“你去做工,孩子怎辦啊?不是娘不給你帶,你也知道的,你哥那個病……唉,今兒又沒出車。”
朱大舅沒老婆,偷著逛土窯子,染上了花柳病,看多少回都去不了根兒,動輒就疼得下不了炕。
朱姥姥看姑娘的臉色漸漸灰下去,才開口說:“叫明璫停學帶孩子也不能依你,叫我說,眼見著她就要成親了,你呀,凡事縱著她些才好。管庫房的差事,我去!”
雖然母親嘴上說是帶孩子的問題,但朱迎娣心裏清楚,其實就算沒有這一茬,母親也一定要撬走這個差事,因為大哥比她日子還難過。
朱姥姥討好道:“你呀,眼見得就有靠了,等明璫一出閣,少奶奶一當,輕省日子也就來了。這年頭,給有錢人家續弦都且有油水可撈的,更別說她這是正經八百的少奶奶。你大概還不知道,北屋新搬來的姑娘給一個大戶人家看上了,媒婆今兒來了有一下午……”
朱氏料想母親是不會放手的,再拉扯也是自討沒趣,遂打斷道:“您別說了,差事給您就是了,有靠沒靠的,我總歸是沒靠過娘家。”
朱姥姥見老姑娘話裏帶著氣,忙道:“瞧你,娘不是那個意思。”
朱迎娣打住母親的話匣子,一麵換下棉袍,一麵問:“外麵那是幹什麽?”
院子裏,裱糊匠王二的女兒妞子和拉車周順的兒子掰著北屋的門框,一個勁兒地往裏瞧。
“新來的這家怎麽這麽聒噪?”朱迎娣不解地問。
“剛我不跟你說嘛,她家姑娘給人看上啦,這剛搬了新居,媒婆就追來了!喲,明璫回來啦。”
蘇明璫有日子沒見朱姥姥這麽和氣過了,猜她是遇到了什麽喜事,但她沒工夫搭腔,西門老師家來了個婦人,高聲大嗓門的,恨不得十裏八鄉都聽得見,搞得滿院子人都聽出西門老師被一家姓金的有錢人看上了,要討過去做續弦。
哼,西門老師神仙一樣的人兒,憑啥給你們做續弦!
蘇明璫不忿,人家西門太太可能正煩著呢,院兒裏的小孩偏偏不懂事,扒在人家門框上也沒人管,她看不過,連書袋都顧不得放下,就上前去轟。
轟走了泥孩子,正待轉身回小東屋,聽到媒婆說:“你們這日子,真是,越過越回去了!搬家也就罷了,竟跟下九流擠一處,一整把水蔥栽到糞坑裏了!”
要不是小四兒喊母親要演算紙,那個媒婆還要叨叨個不休。
明璫聽到小四兒的聲音,更加不忿,人家念書娃還在寫作業呢,你一頭母狼高聲大嗓沒完沒了!哼,嬸兒不好意思攆你走,本小姐上!
她進去先跟西門太太打了個招呼,然後一團孩子氣地跟小四兒廝磨去了,“小四兒,字兒寫的真好呀。”
她是個自來熟,昨晚才來串門子一次,就把人家一家人都熟了個熟。
她和小四兒趴在炕沿兒上,托腮看著小四兒的字,馮太太在八仙桌旁念自己的經,聲音比先前還高上一倍。
“金先生多好一人吶,多身份!多體麵!多官樣!勸勸大侄女,過了這村沒這店兒……”
“阿耶!”忽然明璫一聲叫。這一聲把所有人都震了一下,目光紛紛投向她,以為出了什麽事兒。
然而她說:“看,寫錯了!小四兒啊,學習不能怕人吵,吵你幾句就寫錯,這還成啊,旁人東家長西家短是閑篇兒,你念書可是正道兒,別看隻是被聒噪得寫錯了字,往深裏究這事兒可大了去啦!”
她小嘴叭叭的,嗓門比馮太太剛才還高。
“興許這一個錯字就打擊了你的學習積極性,一旦厭學,國中上不去,大學沒的門兒,回頭要是念不成書做了拉車釘鞋的,哼,別人才不會為咱負責呢!”
馮太太被這一通指桑罵槐搞得臉上掛不住了,悻悻起身,告辭要走,西門太太連虛讓都沒有,連忙送客出門。
小四兒說:“媽,沒有演算紙了。”
西門太太說:“等一會子,媽送老妗子回來給你取。”
西門太太和馮太太出去後,小四兒翻了翻演算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家裏如今窮,演算紙是用舊作業本的背麵充當,他說:“鈴鐺姐姐,你幫我取取好嗎?”
他剛昨天才認識這個姐姐,名字還沒完全搞清楚。
倆人走到堂屋,小四兒指著木櫃頂端的一隻匣子。
明璫踮腳去夠,打開匣子後裏邊空空如也。
“啊,也用完了。”小四兒撓頭,忽然看見放煤球的木筐裏塞著好一遝紙,因是卷著塞在空隙處,故而看到背麵無字。
小四兒於是抽出來,既是母親預備生火用的,也就無需看正麵,厚厚一遝,夠用好一陣子了。
然而他哪知道,這遝紙正是海東上次送家來的行李箱裏的東西,西門音後來打開行李箱檢查時,隨手便拿起日記本塞煤爐裏了,西門太太料到就會這樣,慶幸自己事先把那厚厚的賬簿和便箋收起來了,她平日生火苦於沒有引柴的紙,哪舍得這麽個燒法,於是塞到煤球筐裏,每日生火用一兩張。
明璫看出小四兒要用那廢紙做演算,連忙說:“甭用這個,姐姐找一本給你。”
她從來沒用過本子背麵,就算落魄了也不用,當然,她學習爛得倒數第一,壓根兒就從來不做作業,更談不上演算。
她從自己書袋找出國文練習本子,前麵幾頁寫過字了,狗爬一樣的大字,她刺啦撕掉,剩下的全是一字兒沒寫的頁麵。
“哪,用這個!”
“我用了你怎辦?”
“拿著!不就一本子嗎?等姐賺了錢,一次買它八十本,用一本扔一本!”
小四兒沒有隨便要人東西的習慣,不接。明璫索性奪走他手上那一遝紙,把自己的本子塞進他手裏,又順手把那遝紙塞進了自己書袋。
小四兒受了她的好意,越發和她親熱,西門家的大孩子個個學習好,唯獨小四兒對學習不上心,作業總是偷懶,見母親送客沒回來,連忙拿出拚音本,指著空下沒寫的幾個字請教明璫。
“姐姐,這個怎樣注音?”
他指著‘醇’字問道。
明璫辨認一時,說:“不念西就念郭,讓我想想……郭吧,哥窩郭。”
小四兒換牙晚,掉了的前門牙還沒長齊,豁牙朝明璫感激地笑笑,歡歡喜喜地在那個‘醇’字上注音 guo,接著又請教下一個字怎麽注音。
注:民國的切音打不出來,所以文中采用了拚音,)
明璫看見字兒就頭疼,本就想著脫身,恰聽到外麵傳來汽車聲,立刻就跑出了屋子。因為除了特務和軍警,很少有誰開著車光顧這座雜院的周邊。
她噠噠噠跑出去,跟回來的西門太太差點撞個滿懷。
吳問雄帶著兩個衛兵,他沒進院,而是讓衛兵進去把明璫叫出來。
吳問雄站在車門旁點了一支煙,目光從雜院的那爿白茬木門掃到胡同裏,傍晚時分,天空層雲密布。
明璫從大院裏出來了,他原地開始盤問,拿出一張相片:“這個人你見過嗎?”
明璫蹙眉端詳,說:“當然見過呀,殺千……那個,他不是肅奸委員會的嗎?打從我爹出事起,就是他負責調查的。”
明璫小嘴一撇,雖然照片上的人英俊不可方物,但她一點都不喜歡他,凡是肅奸委員會的人,她都討厭死了!
吳問雄原是很重視這次盤問的,來之前他做足了預設,但不知為什麽,此刻卻始終不能集中精力,無來由的,他感覺背後有雙眼。
他回頭看了一眼長胡同,一切如常——馱著煤塊的駱駝緩緩走著,鈴鐺叮鈴叮鈴;煙館門口的大煙鬼袖著手在打嗬欠;買燈油的老媽子在討價還價,胡同口……吳問雄怔了一下,胡同口站著一個苗條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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