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九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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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一九三九

    長江、嘉陵江從重慶穿城而過,江邊懸崖上,挨挨擠擠地建著木質的吊腳樓,大水漫上來的時候,木樓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仿佛在咬牙堅持著不被大水沖垮。

    方丞淩晨三點半醒來,懷裏的音音正睡的結實,他親了親她,小心翼翼地拿開她摟著自己脖子的手臂,然後穿衣下床。照例在床頭放了一張龍飛鳳舞的便箋:今到歌樂山,午夜趕回,音早睡,勿苦等。

    五點鐘的長途班車,臨走前給音音準備好早飯,否則她總是省掉這頓。

    清煮一枚荷包蛋扣在瓷碗裏;小棵的青菜洗淨、蔥花切碎,盛在另一隻瓷碗中;然後和麵、擀麵、切麵條,一根根切得很細,放在案板上撒薄薄一層麵粉防止粘連。音音醒來後煮一下就好。

    一切安排妥當,他洗把手上樓去取外套,怕吵醒音音,拿了外套打算出去再穿,然而音音睡夢中嚶嚀一聲:“方丞。”

    他一頓,放下外套走過去,溫存地撫摸道:“怎麽了?”

    音音在黑暗中握住他的一根手指,睡意沙啞地說:“我夢見在生孩子,會不會這次懷上了?”

    他倆一直避免懷孕,體外排精是唯一的辦法,但音音月事不準,有時半月來一次,有時三月來一次,因此他們還是隔三差五擔心這件事。

    “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罷了,不用擔心。”他吻了吻她的額,說:“萬一有了也很親。”

    話雖如此說,但兵荒馬亂的年月,生孩子實在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人類苦就苦在很多事情自己做不了主,連生孩子都由不得自己。

    他感嘆:“我老早就幻想做兩種生意,一種軍火,一種避孕藥具的研究和生産,前者是暴利,後者是福祉。”

    音音睡意朦朧,聽見他這句話,笑了,閉著眼喃喃道:“後者固然造福人類,但前者卻是戰爭的工具啊,你這個人,總是這樣矛盾。”

    是啊,他是個天生的商人,悲憫蒼生的情懷固然也有,但逐利的習慣卻永遠改不了。

    走出家門是四點鐘,重慶的秋季,霧往往起自半夜,到早晨八九點鐘才會消散,此時白茫茫一片,他走入其中,立刻就被淹沒了。

    這是 1939 年的霧都,他們搬來朝天門剛剛兩個月,雖然住的是吊腳樓,但日子安寧了,兩年的遊擊商人生涯讓他還清了高利貸,他們終於擺脫了被人追殺的日子。

    而瓶頸也是這個時候,生意不溫不火,不至於讓人再為了生計冒險,又叫人不甘心固步於當下。若他從來沒有去過高峰也就罷了,可他見過山頂的風景,二十歲便在商界成名的人,讓他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做個遊擊商人小打小鬧,簡直不可想象!

    他必須破冰,並且已經大刀闊斧地行動了,然而很快便栽了,隻因他早年狂傲,做事有些不擇手段,得罪了自己的親舅舅以及父親的老部下,如今這些人也在重慶,見他有要起山之勢,便聯手打壓、瘋狂圍剿,即便他是個商業天才,也無法突出重圍。

    最近更是被狙擊得走投無路,資金、貨源、銷路全被卡斷,今天去歌樂山便是收拾殘局的。

    到達歌樂山是中午,海東守著貨物兩晚沒睡,見他來了,垂頭喪氣地說:“三爺,咱們別擴張了,什麽瓶頸不瓶頸的,有奶才是娘,這樣下去咱們要被活活拖死!”

    方丞沒有說話,翻開苫布查看貨物,這批是桐油,放不壞,但滯留此處再久可能被地痞流氓惦記上,隻能再次賠本傾銷了。

    回家時點了點貨款,賠了四成,海東替他肉痛,嘟噥說:“我就不明白,做個遊擊商人小打小鬧有什麽不好,為什麽非要揚名立萬才肯罷休。”

    然而翌日他們去大梁子看鹽市時遇上的一件小事,卻顛覆了海東的思維。鹽市上人來人往,有個婦人指著方丞的背影問另一個婦人說:“我瞧著那個人怪像北平方家三少爺的,也來重慶了?”

    另一婦人說:“可不,來兩年了。”

    “喲,那北邊的廠子和銀行怎辦了?”

    “能怎辦呢,都給日本人占了唄。”

    婦人嘖嘖:“可惜了,那時候又是煤礦又是紗廠的,九城聞名吶,我們鋪子裏的肥皂和糖精都是從他廠子裏批發的。”

    “嗨,說什麽批發呢!如今落架的鳳凰不如雞,跟咱們老頭子一樣,也成了二道販子,一塊肥皂一塊肥皂地賣,襪子褲衩,針頭線腦都賣……”

    海東忽然無話可說了,似乎悟到了什麽,又似乎沒悟到什麽,他沒有達到過方丞二十歲時的高度,體會不到九城聞名是如何的耀眼,也想象不到讓當過將軍的人重回頭去當扛槍的小兵是什麽滋味,但‘小打小鬧有什麽不好,為什麽非要揚名立萬’這種話,他再也不問了。

    倆婦人的閑言也被方丞聽到了,他本是受西門音管製,戒了香煙,但這天他跟海東要了一支,在回家前抽完了。

    人性的複雜,遠不是海東這個十九歲男孩能參透的,有些欲望和執念,連風燭殘年的耄耋老人都無法克服,更何況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

    方丞眼下再次回到事業的十字路口,要麽甘於平庸繼續做遊擊商人,要麽破冰,他選擇後者,因此首先要解決的是資金鏈的問題,再向袍哥舉債,高利貸的金額有限,對於大生意完全無用,他需要正規途徑的大資金投入,最好是合作性質的那種,對方提供資金他身先士卒,隻要信任他的能力和智慧,最終一定會實現共贏。

    然而二十歲時把能得罪的人都已經得罪光了,以至於現在衆叛親離,能夠合作的人選,非胡家莫屬。

    當初胡家與方家締結婚約,便是看中他的商業天賦,換做是平常關係,他自信靠自己的商業規劃一定能打動胡家進行投資。但礙於音音,眼下他和誰都可以進行商業化的報團取暖,唯獨跟胡家不行。

    可現實是,慘淡的生意讓他夜不能寐,他反複地在黑暗中琢磨方向,音音睡夢中醒來覺出他在想心思,頓了頓,伸手撫摸他的臉,說:“方丞,你要是心裏悶想抽煙,就去抽吧。”

    她知道他的苦惱,家裏的賬都是她在管,連連虧損逃不過她的眼睛。

    方丞不願她跟著煩惱,摟住她說:“沒事的音音,大不了繼續做遊擊商人。”

    音音沒接話,她知道方丞言不由衷,也不忍看他平庸一生,可她的自尊又不能接受方丞去找胡家。她做不到鼓勵也不能掣肘,隻能沉默地將他抱緊,把未來交給了命運。

    翌日上午本是打算盤賬,兩年的賬簿都搬出來了,但方丞撕月份牌時頓了一下,九月十七日,今天是胡小姐去醫院複診的日子,他竟忘了,躊躇數秒,他借口說:“對了,昨天和夏冒文約好今天到大梁子談鹽運的事,這些賬下午回來再盤吧。”

    音音正在埋頭撥算盤,不疑有他,應聲讓他自去。

    如果時光能夠重回頭,方丞絕不會撒這個謊,這一天成為了他這輩子的噩夢。

    他去胡家不久,街上響起了尖利的警報聲,敵軍又來轟炸了,但胡家的住地因為地理位置特殊,少有被轟炸的情況。直到他們到達醫院才得知,大梁子一帶被炸了,因為事出突然,群衆來不及跑防空洞,所以傷亡慘重……

    方丞聽到大梁子,心中立刻不安,因為出來時和音音說自己在大梁子約了人,此時此刻,音音一定擔心壞了。

    他心急如焚地和胡小姐複診完,從大夫室出來打算立刻回家報平安,但晚了,迎麵看見海東氣喘籲籲地跑來,背上是奄奄一息的音音。

    那一瞬他的心都幾乎停跳了,兩步跨過去,問出了什麽事,音音這是意識已經不清,但聽到方丞的聲音,還是努力掙紮著睜開了眼睛,可看到的卻是方丞好端端地和胡小姐比肩而立。

    她暈了過去。

    一個鐘頭後,她在病床上醒來,大夫已經給她診斷過,她懷孕了,但是流産了。

    上午得知大梁子死傷慘重後,她一秒都坐不住了,沖出去便往大梁子跑,不知小小的身體怎能爆發那樣的力量,連海東都沒能追上她。國軍正在善後,大梁子成了人間地獄,目之所及的地方,到處是房屋的廢墟和成堆的屍體,房屋的骨架還在熊熊冒著一股股濃煙,火舌直往天上竄。

    “方丞!方丞!”

    她在濃煙與廢墟中大喊、尋找,心急如焚間沒留神腳下,摔倒了……

    方丞守在病床前,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他悔之莫及,不該隱瞞陪胡小姐看病,但這件事和感情無關,胡家父親於他有恩,且胡家男丁稀薄,最大的少爺還在幼年,胡父托他照應家小,他義不容辭。

    他一字一句地懺悔和解釋著,西門死一般地沉默,過很久才幽幽出聲,她的聲音虛弱而蒼白,說:“方丞,真的隻是因為這些嗎?”

    真的隻是因為道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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