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燕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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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燕園
西直門內大街,電車‘鐺鐺鐺’地行進著,天陰沉沉的,遠處的城門樓子雖然巍峨,但灰撲撲顯著十分凋敝。城門洞密密匝匝地停滿了人力車和馬車,車夫們抄手縮脖地候活兒,望見電車緩緩駛近,衆車夫立刻勒緊腰帶拉起車,蜂擁上來。
蘇明璫下意識地捏了捏貼身衣袋裏的一卷錢,告誡自己能省則省,失去家後,錢是她最後的安全感,是以她花錢格外仔細。
她今天要去燕京大學,路途遙遠,先從天橋坐鐺鐺車到西直門,下了車之後出城,還有很長一段郊外土道,獨自一人不安全。此時她坐在電車靠窗的位置,旁邊是一位穿長衫戴眼鏡的老先生,老先生腳邊放著大卷的油印紙軸,十有八九跟自己目的地相同,湊上去一搭訕,果然是燕京大學的教授,她曉得文人慈悲,說怕路上遇到歹人,希望下車後和老先生同行,老先生也是為人父母,看小姑娘孤零零一個人,哪有個不允的。
下了電車,明璫很有眼力見兒地幫老先生抱起大卷的油印紙軸,搶在前麵跟黃包車夫講價,小小年紀甚是伶俐。價錢談好,倆人像父女般同坐一輛黃包車,往燕京大學去了。
她此去燕大是要找真哥哥,自從醫院一別,真哥哥再未露麵,她便隱隱明白倆人的關係可能已經單方麵終結了。
心中悵惘,她對很多事情不認命,但‘情’是個例外。從前母親毫無預兆地離去、後來父親離去、自己變成漢奸娃的同時,幼時的夥伴也離去,親情友情統統離去,如今是愛情,也離去了,所以對於情這種東西,她無法不認命。
不過自己和真哥哥終究還有未完之事,那天他在她枕頭下塞了一卷錢,後來又替豔紅墊付了醫藥錢,這些她得還給他。
一直找他不著,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於是按照當時說過的舉行生日宴的地方來尋找。
一出西直門,就快看到萬牲園了吧,這是她打小種在心裏的印象,娘叫動物園,爹叫三貝子花園,多數人都叫萬牲園,娘說等她長大帶她到北平看老虎和猴子,娘死了後,爹說生意不忙帶她去,那天真哥哥說過完生日和她去……蘇明璫,所有承諾,對你來說都是水中月,當不得真。
可是認命歸認命,她又是有多難過啊,因為她是真的愛上了,一顆心空落落無處安放,想哭。
胃口隱隱作痛,她從書袋摸出兩粒仁丹塞進嘴裏。
轟隆隆悶雷響過,天公似有釀雨之意,擡頭時卻見並未有雷,雷聲來自身後的三輛大卡車,巨大的車輪碾壓過泥土路麵,過路的瘦驢受了驚,揚起脖子刺拉拉鳴喚,大卡車上衛兵荷槍實彈,押著一個頭發蓬亂的小老頭,倒捆著手,彎著腰低著頭,脖子背後插著二尺多長的白紙板,上麵寫著漢奸某某某。
蘇明璫自打來到北平,常常見到衛兵押著漢奸穿過四九城,開出城門外去行刑槍斃,平日也是害怕的,但此時更是毛骨悚然。罷了,離開真哥哥挺好的,離開便不會連累。
黃包車到達燕園後,雨點稀稀拉拉地出現了,向老先生請教了小食堂方位後,蘇明璫告辭離開,找過去撲了空,校役說沒有什麽生日聚會,食堂今天被英文社的學生占去排練朗誦了。
“看你這身行頭,是女中的學生吧,小禮堂今天搞什麽反封建反包辦活動,來了不少女中和輔仁大學的學生,你要不去那邊問問。”
校役指了指小禮堂的方向,明璫狐疑地告辭。
此時雨勢忽然大起來,她一時走不了,立在簷下避雨,老遠望著小禮堂,學生們打著油紙傘三三兩兩地從那裏出入,有兩位女學生挽臂共撐一把傘,揚著臉朝二樓窗口喚:“伍一幀!伍一幀!”
明璫一頓,連忙用十指整理劉海。
然而二樓窗口探出來一個人,不是真哥哥,竟是西門老師的那個叫小五還是小六的花花公子學生。
“伍一幀,車鑰匙扔下來,彩帶落你車上了。”女學生嬌俏地命令道。
‘小五’將一把帶著紅瑪瑙的鑰匙輕輕拋下來,便從窗口消失了。
那紅瑪瑙……蘇明璫想起自己撿到真哥哥車鑰匙的那天……
她忽然覺得哪裏不對,見女學生朝一輛黑色小汽車走去,正是那晚真哥哥送豔紅去醫院的那輛車。
她原就不明白真哥哥那晚在黑天半夜的情況下怎就很快找來了一輛車,當時情急沒顧上盤問也沒留意車鑰匙,而此時腦袋忽然被什麽點撥了一下,一念不對處處不對,小五……伍……
西門老師喚的難道不是‘小五’,而是‘小伍’?
小伍是伍一幀,那真哥哥是誰?
他為什麽要冒用別人的名字?
雨滴越來越密,那兩天兩夜的相處,來時路上回味還甘之若飴,現在忽然升起一絲陰謀的味道,她微微發抖,擡頭望向雨中的小禮堂。
林海潮和一衆男女學生正在禮堂內忙活著,今天雖是他的生日,但旁人並不知道,他也沒有過生日的心情。自從向父母表示自己願意娶蘇明璫後他就獲得了人身自由,早已經回燕京複課了,最近學界籌辦反包辦反封建晚會,因是成都校區的學生還沒有北歸複課,人手緊缺,大家都去喊其他學校的朋友幫忙,他也喊了伍一幀和女中的方團等人來。
臺上幾個學生正在搬腳踏琴,伍一幀指揮著將琴安置在舞臺左側,會彈琴的女生們走過去試音,這幫子學生優越,男的會二胡會手風琴,女的會鋼琴會小提琴,即便是鄉紳的孩子不會別的,也會口琴吹一段。
上麵咿咿呀呀,下麵忙著布景。
林海潮踩著梯子在高處掛橫幅,這梯子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的古董,踩上去晃晃悠悠,嘎吱作響,也隻有林海潮敢用。給他護梯子的是位麵相老成的高一屆學生,是這場活動的發起人,也是一位視封建殘餘為洪水猛獸的熱血青年,在任何遊行或運動中都做急先鋒,作為海潮的學長,他早就有些話想盤問。
“海潮,你最近這麽自由,不會是真的答應令尊要娶蘇明璫吧。”
林海潮心裏苦澀,他還愛著明鐺,乍一聽到這個名字,心中緊了下。
學長說:“對於包辦婚姻這種封建殘餘,我們進步青年一定要誓死反抗,海潮你可不要手軟,蘇明璫不僅是包辦婚姻的餘孽,還是漢奸分子,她……”
話音忽然被打斷,是臺上的伍一幀突兀出聲:“蘇、蘇明鐺,你怎麽來了?”
林海潮心頭一震,回頭。
場中頓時噤聲,人們全部看向門口。
那裏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圓臉少女,十六七歲年紀,穿著女中的青衫藍裙,雪白的臉蛋,黑黑的眼睛,潮濕的陰天裏,仿佛帶著些水汽,別有一番滋味惹人憐。
但人們可不會真憐惜,她是這個時代的過街老鼠,正如剛才那位學長所言,她不僅是扯林海潮後腿的封建分子,又是漢奸分子、國之敗類,滿腔熱血的青年學生怎能容她!齊刷刷地,他們同仇敵愾地仇視著她。
蘇明璫沒能消化這種仇視的氣氛,她震驚的是林海潮……真哥哥竟是林海潮?!
瞬間所有細節都串起來了,那晚林海潮激她給林伯父打電話退婚、後半夜從胡同裏找出來的汽車、聽鄰居說林伯父那晚深夜來過胡同……細思極恐,那竟然是一場僥幸逃脫的陰謀,連生日宴都是圈套嗎?
寒意密密麻麻升起,她想轉身退出,但來不及了,方團道:“密斯蘇,你來這裏有何貴幹。”
場中靜止,幾十雙眼睛盯視著她。
她怔怔地看著林海潮,周遭的眼神讓她意識到此行無異於千裏送人頭,這些人今天是要搞反封建運動的,是多麽需要一個現行封建分子現行漢奸分子來做反麵教材啊!他們不會對她揮拳相向,但他們會讓她比挨拳頭更難堪,想要少受些折辱,就必須趕快脫身離開。
她拚命克製自己顫抖的小手,不斷地在心裏提醒:蘇明璫,快離開,快走!漢奸女受欺負是沒有人為你出頭的!
可她不甘,父母離世、軍警抄家、一副副驚心動魄的畫麵在眼前閃過。多少驚濤駭浪她都跨過了,怎能在這些學生麵前落荒而逃,要走也要走得體麵。
她從容道:“我是來送錢的,林海潮,這是你丟在吉市口胡同的錢,還有。”
她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拿出書袋裏的錢,“還有你替紅姨墊付的醫藥費,總共三十一塊八,你收好。”
林海潮的手還保持著緊握條幅的狀態,人也沒從梯子上下來,他低頭看著她。
蘇明璫見狀,便把紙幣和銀元悉數放在旁邊的桌子上,然後轉身要離去,有一個男生擋著她的道,她點了個頭示意讓一讓。
忽然有人喚住她,是剛才那位麵相老成的激進學長,他含笑道:“密斯蘇,我們在進行反封建反包辦的晚會彩排,你看你的同班同學很多都在支持這項活動,你既來了,也算一個好嗎?什麽才藝都可以,參與便好,不拘形式。”
蘇明璫禮貌道:“抱歉,我還有事……”
學長充耳不聞:“聽說你國文優秀,朗誦雪萊詩歌或莎士比亞吧……”
這下就點透了,是怕她再纏上林海潮,要讓她出醜認清自己的鄙陋,徹底斷絕念想。
蘇明璫小手握痛,半年前自己剛成為漢奸娃的時候,曾被要好過的小夥伴圍攻過、被吐過口水,竟沒有現在恥辱……
“各位!”忽然林海潮出聲了,“反對包辦不錯,但她沒有錯,不要為難她。”
他拍了拍手上的浮灰,從梯子上下來,說:“蘇明璫,之前我未與你相識,就擅自揣測你不學無術刁鑽世俗,這是我的錯。和你接觸後我才發現你為人純善,雖然偶有撒謊弄奸也是迫於無奈,我們之間的婚事是大人擅自主張,並非你我本意,我不該遷怒於你。你是無辜的,之前多有得罪,望包涵。”
說罷他看向伍一幀:“雨大,你開車送一下。”
此舉大家不意外,林海潮宅心仁厚他們都知道,君子絕交不出惡言,眼下當著衆人的麵替蘇明璫解圍,是他的風格。
但沒能見到蘇明璫受辱,衆人有些意興闌珊,這種失落感蘇明璫體會的真真切切,她立在原地,無需挨個看,也曉得每個人臉上的嫌惡,而偏偏隻有林海潮的眼裏存著良善,這份良善卻讓她心中銳痛,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她十六年的人生當中,變故一次次發生,訣別一次次上演……
或許是想到無數次永別的心痛,或許是一雙雙敵視的目光刺激,她握了握手心,目光迎向剛才發難的那位學長,回答他剛才的詰難:“抱歉,我國文很差,幼時無知,虛度了時光,雪萊和莎士比亞一竅不通。”
“而且,我也沒有時間參加彩排和演出,因為我現在獨自過活,剛才還完債,現在渾身隻有一個銅子,我需要跑步幾十裏回家,而從昨天到現在,我隻吃過一隻燒餅,下一頓飯我需要盡快靠自己的雙手和時間去賺取。”
她骨子裏的倔強發作了,我為什麽要灰溜溜離開,越被輕視,越要昂頭,在分別的最後一刻,她要讓這些鄙視她的人認識不一樣的她,讓林海潮永遠記住她。
她說:“錢債清了,但有一份禮數我沒有盡到,我答應一個人送他生日禮物,但我沒有錢可買,就空手來了,可以借你們的腳踏琴一用嗎?”
她不等作答,徑直走上臺,在腳踏琴前坐下。
當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響起時,所有人震驚了。
外麵傾盆大雨,裏麵琴聲磅礴。
據說貝多芬在創作這首曲子時,處境空前慘淡。蘇明璫想象不出百年之前的音樂家會陷入怎樣的困境,但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她的親人,生離死別再難團聚;她的朋友,她沒有朋友,大家對她避之不及;她的戀人,她想起林海潮激她打電話退婚的夜晚和承諾中的生日會……回望那一幕又一幕,他們之間隻有謊言和計算;甚至她自己,也在饑飽與生存、審訊與暗殺之中麵目全非……
教她鋼琴的洋人教師告訴她,貝多芬曾在樂章的開頭寫下過一句話:命運在敲門。這便是這首曲子名字的由來。那時她生長在父親的羽翼下,聽不懂這曲子,嫌棄它難彈,今時今日她才明白了曲中的悲愴和激憤。
貝多芬在一生中最痛苦的時期,展開了最旺盛的一次創作高潮,《命運交響曲》這一皇皇巨作得以橫空出世!而眼下的蘇明璫,窮困潦倒、過街老鼠,除了沒有殘疾,她的遭遇不比貝多芬優越半分。琴聲鏗鏘,雖然是腳踏琴獨奏,但因為她內心的激越和前所未有的爆發力,她竟奏出了交響樂的氣勢和規模。
方才那位想要刁難蘇明璫的男生瞠目結舌,懊惱地意識到,太穀蘇氏曾經如何顯赫,蘇明璫怎麽可能一無所長。
場內隻有少數學鋼琴的女生,多數都是林海潮這種不通音律之人,但大家破天荒地體會到了音樂穿透人心的巨大力量,他們不知道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所表達的那層”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的深遠意義,但他們深刻體會到這是一首英雄意誌戰勝宿命論、光明戰勝黑暗的壯麗凱歌。
先前大家彩排的琴聲在這番襯托下,竟像是靡靡之音,虛浮稚嫩……
樂聲不知何時結束的,人們依舊沉浸其中,蘇明璫深深地看了林海潮一眼,說:“生日快樂。”
然後走向禮堂外,一步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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