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十二章 南園狩獵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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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落長安!
    [歡兒,你難道,都不想我嗎?]
    那太過邪魅的感覺似乎一瞬間侵占了女子的全部感官,那些熟悉的記憶突然一湧而上,如洪水般狠狠扼住她的咽喉,任她如何掙紮卻也逃脫不出一分。
    她突然就想起那夜月圓,幽深庭院中滿地的桂花,空氣中酒香凝重。男人就坐在白玉桌旁,他喝夢嫣然,一杯接一杯,瞳孔中染著最絕望的紫。他問她,
    跟了我,你可後悔?
    無歡清楚的記得,她說不悔,那時,連深愛都來不及,又怎還有心思去後悔?
    可如今呢?
    她問自己。
    深宮之中,一牆之隔,她幾乎快忘了曾經那個身著惑人紅衣,殺人不眨眼的長生殿女魔頭。可衣著華貴如何,深得聖寵又如何,左手臂上那猙獰的烙痕無時無刻不在加深著那段痛苦不堪的回憶。她的心早就死了,死在那冰冷嗜血的地下暗室,死在那日大紅的花轎之上。
    她喝夢嫣然,學他一樣,趴在桌上,一杯接一杯的喝。喝的滿目血紅,喝的淚流不止。
    冷血魅皇。
    她從不知道,所謂絕情,竟能到如斯地步。
    隻是她卻也不知,夢嫣然是醉不了人的,酒入肝腸,不過是酒不醉,人自醉。夢嫣然,嫣然夢,當真所有的過往情愫,都隻是如夢一場,一隅之隔,他在那處紅塵萬丈,隻獨留她一人在原地秋光老盡,無處嫣然。
    她曾以為的永恒,不過一葉桃花,一杯烈酒。她守不住,沒人守得住。
    “夫人為何不說話?莫不是微臣嚇到夫人了?”
    男人呼吸溫熱,清淺的打在她的脖頸之上,修長的手指沿著那層華衣向上,像是折磨似的慢慢拂過她的頸肩,下顎,最後落在那兩片毫無血色的蒼白唇上,輕輕碾磨。
    那指尖的冰涼甚至讓她整個身子都止不住的瑟瑟發抖。
    這個男人,根本就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惡魔。
    “歡兒,你怕我?”
    蕭望嘴角勾著笑,更貼近了一分,將無歡整個人困在自己和牆壁之間,薄唇向下,越過她的左肩,輕貼在那方細耳之上,溫熱的舌尖細細描繪著女子耳廓的形狀,那聲音,魅惑的可怕,“為何跟了他?嗯?我的歡兒,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纖細的手指緊扣著冰涼的地麵,生生劃出了一道白痕。她慢慢抬起頭,霧蒙蒙的雙瞳撞向男人邪佞的深不見底的黑眸,一字一句的開口。
    她說,“宇文衍,你究竟有沒有心?”
    宇文衍,你究竟還能冷血到什麽程度?
    男人鉗住她的手臂猛然一僵,黑眸看不出情緒,他啞聲,“你叫我什麽?”
    “宇文衍,你有真心愛過一個人嗎?”
    無歡低著頭,雙手環抱著膝蓋,將自己緊緊縮成一團,不再去看男人那令人心悸的俊顏,“柳兒,我,我從不曾想過,原來我們愛的,竟是同一個人。可我們,又何其可悲?”
    “可不可以告訴我,每一個愛著你的女子,又會有多可悲?”
    她想她永遠都忘不了那日,她在山穀中找到的那個從尚書府跑出來早已奄奄一息的白問柳,她衣衫淩亂,表情空洞,像個癡傻的活死人。她更加忘不了長生殿的地下密牢中,她被四根鋼板死死的釘在牆上,她拚了命的嘶吼,求救,最終卻也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周身的血液飛快流逝,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知不知道被人狠狠扼住咽喉卻毫無反抗能力是什麽感覺?
    你有沒有試過被最愛的人死死碾磨到角落中翻不了身的滋味?
    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
    那個紅衣長裙巧笑嫣然的女子,那個會為了他受傷而哭泣流淚的女子。
    長生殿絕色傾城的無歡姑娘尋不回了,曾愛著他的那分堅信不疑找不到了,沒人記得她的模樣,就連她自己,也亦是想不起來了。
    “你怪我?”蕭望看著她,那清冷的女子,竟會有這般脆弱到骨子裏的模樣。“因為怪我,所以你寧願選擇這種方式糟蹋自己?”
    “糟蹋?”
    纖細的指尖深深陷入手心之中,無歡更用力抱緊了自己的身體,向牆角縮去。這身子那麽髒,他該是厭惡的吧,可她呢,又何嚐不是嫌惡的幾欲死去?
    宣華夫人,深得聖寵,嗬!好一個深得聖寵的宣華夫人。
    脊背重重磕到身後的桌角上,她先是輕笑,一聲一聲,手臂無力的垂在地上,整個人突然不受控製的大笑了起來。空蕩蕩的房間裏,隻有她那接近崩潰的笑聲。眼角的淚不可遏製的滑落,一滴滴砸在地麵,清晰的可怕。
    “你在做什麽?”
    蕭望向前一步,手臂緊扣住她的纖細腰身,試圖止住那渾身的顫抖,“別這樣,歡兒,不要這樣,你看著我,看著我!”
    “主人”
    似乎被那眸中一閃而過的心疼蠱惑,她喃喃的叫他,可纖細的指尖剛觸碰到他的墨衫,卻又猛地的收回。她的手拄著地麵,拚命的後退著,“別碰我,走開,你走開!”
    指甲劃破了手心,磕下一道血痕,她沙啞著聲音,不顧一切的嘶吼,“你為何還要來招惹我?宇文衍,若不是因為你,我又怎會變成如今這樣?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不堪,你知不知道每次躺在那個老男人身下的時候我都在想些什麽?我恨你,宇文衍,你不會明白,我究竟有多恨你!我現在承受的這一切,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蕭望的手臂僵在半空中,他不語,看著那蜷縮成一團的纖細身子,聽她一字一句的低聲控訴,“你為何不相信我,為何要將我鎖在地牢之中,我不在乎你是誰,我根本就不在乎你是誰啊!宇文衍,你為何就是不肯相信我?你知不知道,你”
    無歡倏地頓住,聽著門口的腳步聲,猛地轉身,將男人推到一旁的屏風後麵。她的聲音,抖顫的不得了,“他來了,你快點躲起來,不要留在這兒,不要被他發現”
    她慌亂的呢喃,手指緊緊攥著他胸前的墨衣,卻又被他反手握住,“既然恨我,何不就讓他來治我的罪?”
    他的瞳孔那麽深,讓她的心竟再次淪落在那片無邊無際的汪洋之上。
    腳步聲愈來愈近,她像是用盡了全力將男人向屏風裏一推,顫抖著手趁他不注意之時突然點上男人身上幾處大穴,將他放平在地麵,“不要說話,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要說話。”語罷,飛快的轉過身,掀起一旁的床褥,直躺在上麵。
    門終於被人重重推開。
    “夫人?”
    無歡整個人在被中縮成一團,聽那聲音由遠及近,身子顫抖的不像話。
    “夫人,你怎麽了?”
    文帝輕輕掀開那方薄被,將那冰涼的身子擁入自己懷裏,“出什麽事了?朕剛剛似乎聽到屋內有男人說話的聲音,不知夫人可否聽到?”
    “臣妾、臣妾不曾聽到。”
    “是嗎?”
    他反問,半眯著眸看向後處屏風的方向。剛要起身,卻又被身前女子拉在床榻上。柔柔的小手環繞在男人肩胛兩側,她雪肩半露,吐氣如蘭,“四方守衛都在門口,又如何會有人?皇上,臣妾身子好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纖細的指尖輕輕撫過文帝喉間的凸起,那身上縈繞著的香氣徹底迷了他的心智。
    他眸色一暗,對著身後的李公公開口,“你先出去。”
    “遵旨。”
    那李公公似乎對天子的想法早已了然於心,轉身並帶上了門。
    文帝看那再無人打擾,突然一個用力重重將女子壓在身下,“夫人,你定是上天派來折磨朕的!”粗糲的指頭拉扯開無歡本就有些淩亂的衣衫,頭深深埋進她的頸窩之中,“愛妃,你這身上究竟塗了什麽香料?嗯?”
    “皇上、皇上不可”她掙紮著想反抗。
    “為何不可?”男人壓住她胡亂動作的雙手,“分明是你先引誘了朕,現在又說不可?朕可不管你可不可以!”
    “皇、皇上,眾、眾朝臣都在等著您,等回宮,等”
    那句話還未完,她的唇齒已被身上男人狠狠堵住,“愛妃不必憂慮,朕盡快結束,盡快結束”
    床前的簾帳慢慢垂下,風吹起那層薄薄的紗幔,女子的臉上一片慘白,竟是哭不出一分。蒼白的身子被身上那肮髒的男人肆意擺弄著,她目光一片空洞,死死盯著屏風後的方向。
    屈辱、不堪、下賤、生不如死
    她甚至想象的到那張臉上現在該有什麽樣的表情。會鄙視吧,他終於見到了那個傳聞中深得聖寵的宣華夫人私下裏是有多麽的淫蕩不堪。還是會麵無表情?因為他從不在意她的,從來都不在意
    無歡從未想過,有一天,竟會被他撞破如此不堪的自己。
    那會讓她比死還難受。
    指甲抓破了身下的床單,不知過了多久,男人重重壓在她身上,粗喘著氣。手指拂開她被汗濡濕的長發,才緩緩開口“夫人可是不舒服?是朕粗魯了,不過朕也該去馬場了,你先在這裏休息,要不要朕叫人來陪你?”
    “不、不用。”
    她的聲音已然沙啞的不像話,“皇上、皇上不必憂心臣妾。”
    “好,那你先好生休息。”
    文帝慢慢起身,整理好身上的龍袍,又向身後看了一眼,這才放心離去。
    門又被重新關上。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床榻上的女子像是一瞬間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死死睜著空洞的大眼。窗外的冷風呼嘯而過,她才恍如隔世般的用力爬起,將身下的被單裹住自己淩亂不堪的身子,腳步虛浮,一寸一寸向屏風後挪去。
    顫抖著手指點開他身上的穴道,她轉過身,甚至不敢看向男人的眼眸,那眸中藏著她從來都看不懂的情緒,“走吧,不要再來找我,你看到了,我”
    “為什麽?”
    他打斷她的話,啞聲開口,“告訴我,為何要這樣?”
    “不要問我為什麽,沒有為什麽!”她拳心緊握,渾身冰冷的不像話,“是我貪圖富貴,我受夠了跟在你身邊打打殺殺的日子,你明不明白?這一切都是我,是我心甘情願!”
    纖弱的腰身突然被人緊緊攬住。“我帶你走。”
    他的聲音那麽低,卻又清晰的不可思議,無歡的淚終於重重滑落下來。
    那個男人,說要帶她走的男人,他不是別人,他是她的主人啊。
    她等了一輩子的主人。
    身子被大力的扭轉過去,濕潤的眼對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瞳,他說,“歡兒,我帶你走,我帶你離開這兒。你是我的屬下,是我的人,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欺辱你。”
    “你的人?”
    她後退了一步,突然低低的笑了起來,“你已經親眼見到了我有多麽肮髒多麽不堪,你一點都不在乎?”
    渾濁的大眼死死盯著冰冷的地麵,“我回不去了,我早就回不去了啊”
    那般脆弱的樣子讓他分明想忽視卻毫無辦法。
    十年了。
    她竟是跟了他十年。
    蕭望已想不起初次見麵時的緣由,可他卻忘不掉那張美到江山失色的小臉上為他流過的每一次淚。他有多少次都想問她,他想知道為什麽是他,在她麵前,他隻是魅皇,是地獄修羅,他甚至從不曾掩飾過自己的冷血殘忍,那個他,沒有蕭望的翩翩君子風度,沒有他忠君護國的正義凜然,可她為何卻還是要不顧一切的愛著他。
    說是毫無感覺,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會信。
    畢竟她,是唯一一個明知他的身份他的殘忍卻還是肯背棄一切陪在他身邊的人。
    她不知道,他有多希望那夜自己是清醒著的,若是他沒有喝醉,她又怎會發現那一切真相?若他是清醒著的,就不會分明百般不願卻還是不得不為了阻止意外將她囚禁起來。
    他不想傷害她的,他本以為隻要讓隋軍認為破了長生殿,隻要她不會破壞那場精心安排多時的計謀,他便就會放了她。可他卻萬萬不曾料想,那場混亂爭鬥中,她竟就那樣憑空失蹤了。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派人找過她,可卻一直毫無消息。而再次相見,卻真正應了那句物是人非,他的歡兒,竟變成了當朝天子的女人,那個他最恨的人的寵妃!
    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分明,是那般不願的啊。
    大手扶住她的雙肩,將她牢牢固定在身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股暖意徹底燒灼了她的心,無歡抬頭看他,終於緩緩開口。
    “楊廣他抓走了我的妹妹,逼迫我為他做事。”
    “妹妹?”
    蕭望眸子一暗。
    “隋軍攻破長生殿那一晚,是他抓走了我。他告訴我,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就在他手中,他要我接近皇上,取得他的寵信,伺機奪取帝位。”她一字一句,聲音愈發低喃,“我不想的,我不想這樣,可我沒有辦法,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纖細的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衫,“你可不可以幫我救她出來,我求求你,若你對我還有一絲情意,求你幫我救她出來,好不好?”
    “我答應你。”
    他低聲,“那你”
    “我沒關係,”她道,“你快走吧,免得被人發現。”
    “好。”
    蕭望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轉過身向窗子方向走去,可在觸及那窗前時,又被身後之人叫住。
    “什麽事?”
    他回頭問。
    無歡看他,良久,才輕聲開口,“地下暗牢中,你可有想過當真要殺我?”
    “沒有。”
    他的眸子那麽深,她知道,他從不會騙她。
    “我知道了。”她莞爾一笑,未施粉黛的臉上卻仍是美的江山失色。冷風呼嘯而過,她慢慢走到窗前,看著男人離去的背影,終於整個人癱軟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