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二十九章 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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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落長安!
    長安的冬日向來冰冷,更別說是這空曠的地下宮殿。
    暖爐內未添一絲炭火,除了桌上燭火散發出微弱的光芒,整個屋子甚至感覺不到絲毫人氣。男人就靜靜坐在書案前,手中一支淺灰色的狼毫筆,在紙上久久停頓。
    燭火投在他暗紫色的長袍上,拉出了一道光影。
    “主人,白副使要見您。”
    敲門聲驟然響起。
    “嗯。”男人沒有抬頭,隻是淡淡應了一句,“讓她進來吧。”
    門被人從外緩緩推開,又重新關上。
    仍是熟悉的一身白衣,三千發絲如墨般披散在肩上,擋住了她的小半張臉。女子走的很慢,屋內燭火搖曳,更顯出她的蒼白柔弱。
    “主人。”
    問柳一步步向前,直到停在離桌案三尺處,才低聲叫他。
    她的眸垂的很低,長長的睫毛微顫,甚至沒有勇氣去抬頭看那人一眼。
    “嗯。”狼毫筆尖挺在書上某一處,蕭望抬起頭,黑眸淡淡掃過麵前的纖弱身軀,“身體怎麽樣了?”
    “已經沒有大礙了。”
    “無大礙?那為何不抬頭看我?”修長的手指輕輕碾磨書頁上的褶皺,男人聲音低沉著,“你不想見到我,是嗎?”
    “沒有。”問柳輕聲開口,“柳兒隻是,不習慣而已。”
    隻是不知該用什麽身份麵對著他,那分明還是蕭望的麵容,卻被冠以了魅皇的名字和身份。她不怪他,隻是,再無法將他隻當作主人看待了。
    屋內有半晌的沉寂,然後,是男人低啞的聲音,“說吧,有何事要找我?”
    “柳兒想回江南去。”
    “回江南?”
    “是,柳兒思掛故土,餘生,已不想在仇恨中度日了。”
    “問柳。”
    蕭望沉聲,叫她的名字,帶著很陌生的情緒。
    他做大隋朝護國將軍時,喚她白姑娘,或是問柳,用清冷疏離的聲音。而當他帶上魅皇麵具時,他便喚她柳兒,用很親昵的語氣,隻是那骨子裏,卻是令人生懼的冷漠。
    可如今的兩個字,夾雜了什麽,她聽不明白。
    長發從肩上滑下,筆直的垂在眼前,她耳邊男人的聲音很清晰,他說,“問柳,你知道,如今你想要什麽,我都不可能會拒絕你。”
    “隻是你,當真想要離開我嗎?”
    女子低著頭,大眼沒有半分情緒的看著地麵,桌上的燭火映在她的瞳孔裏,眼中是酸澀的疼。
    她突然又想起很多年前的冬日午後,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那折子裏說的仙人是什麽模樣,她不知道,隻是那日他倚靠假山吹著長簫朝她淺淺微笑的模樣,卻像極了娘親口中說的謫仙。她一直覺得,沒有人長的比他更好看了,可是,卻也沒有人能比他更狠了。
    蕭望。
    這個名字,埋葬了她最初的少女情懷,承載了她一世的禍福喜樂。
    她從不後悔跟了他,隻是一切若能重來,她隻希望遠離一切是非血腥,平凡度日。
    纖指輕輕碾磨著衣角的白布,她終是慢慢抬起了頭,今日一別長安,她大抵,是不會再見到他了吧
    水瞳撞上男子墨黑的雙眸,仍是那張完美到足以令世間萬物失色的俊顏,隻是他的眼底,卻帶著她不熟悉的疲憊和落寞。
    是的,落寞。
    這個男人,他的臉上從來都帶著俯瞰一切的自信,他是長生殿主,是所有大周臣民的王。‘落寞’這兩個字不適合他,也絕不該在他的身上出現。
    燭火映著蕭望的側顏,他微微閉著眸,啞聲道,“其實那日,我很奇怪你會出手幫我。”他一字一句,“楊堅同意了你和成都的婚事,你已擺脫了禍國妖女的身份,又為何為了我重蹈覆轍?”
    女子靜靜看他,卻不開口言語。眉間淡漠的神色在男人提及‘成都’兩個字時有著細微的抖顫,可又迅速恢複正常。除了胸腔深處傳來的細細長長的疼痛,她幾乎以為,自己當真已經忘了他。
    西域被他逼下火海那次,她日夜以淚洗麵。可從這次從含元殿上的針鋒相對,到被送入牢獄,再救出,她卻已學會了用淡漠疏離麵對所有人,甚至欺騙自己。
    或許是知道這一次再也無可挽回了吧,一閉眼,便能想起那日他失望到極致的目光,他喊出她名字時的憤怒,和打在她肩上那一掌的絕望。
    她被關在牢獄中那麽多日,受盡折磨,可那人卻從未來看自己一眼。
    也許,是當真死心了吧。
    也許,她早該看清的,一個終日生活在地獄,雙手沾滿鮮血的妖女,又怎麽可以奢盼幸福?
    意識有一瞬間的抽離,問柳隻看到麵前男子的薄唇一張一合,他的瞳孔很深,眼底,像是墜入了漫天星辰。
    “你、說什麽?”
    “若是你願意,我會娶你。”
    問柳看著他,突然就笑了,眼眉彎彎的樣子,很漂亮。她說,“你要娶我,可是因為愛我?”
    蕭望不語。
    女子臉上的笑容慢慢散去,“你不必因為那次意外對我負責的,柳兒不需要主人因為愧疚而委屈了自己。”
    “不是愧疚。”
    男人慢慢起身,背對著她,看不見表情,“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是什麽好人,我更不會因為愧疚而強迫自己去娶一個女人。”
    “那又是為何?”
    問柳輕聲,“你在逼迫自己死心嗎?你是大周天子,娶了我,就必須對我負責。所以,你隻是想以此借口逼迫自己放下瑾蘇,對嗎?”
    “隻是主人,柳兒很累了。”
    累到沒有恨的力氣,甚至,再沒有愛人的能力。
    “所以,你還是要走?”
    “請主人成全。”
    “好,我不強迫你。”蕭望回過身,“若你要回江南,便帶上夢詩一起吧,她身體不好,長生殿不適合她久住。日後有你照顧,我也能放心。”
    “隻怕夢詩不會肯隨我走的。”問柳看著麵前男子,聲音淡淡的,“即便同我在講話,她仍是半句話都離不開你,她的心思,主人應該比我更清楚。”
    “我會讓她跟你離開,”修長的手指按壓著緊蹙的眉心,男人的聲音很低,“我答應過歡兒,會照顧好她。她應該找一個兩情相悅之人,而並非是我。”
    “兩情相悅之人?”問柳重複著他的話,不知想到了什麽,她的眉間閃過一絲迷茫,而更多的,卻是鈍痛。
    “我一直都覺得,若是你將來娶妻,那個人一定會是無歡姐姐的。”她開口,聲音有一絲沙啞,“她不像我,朝廷於我有滅門之仇,我入長生殿是為了複仇。而她做這一切,目的卻隻有一個你。”
    “無歡姐姐說過,沒有人會比她更在乎你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眸子亮晶晶的,美的讓人不敢直視。那時我便想,你要有多狠心,才舍得辜負她?”
    “其實,若是無歡姐姐還活著,你會選擇她嗎?”
    男人不語,那燭火微弱,問柳就快看不清自己眼中他的影子。她垂著眸,輕輕的笑,“我想你不會的,因為你的心裏從頭至尾都隻有那一個人,愛也好,恨也罷,你心中再沒有位置留給其他人了。”
    她轉過身,一步步向前走,細長的手指停在木門上時,仍是開了口,“主人,已經這麽多年了,您,究竟何時才肯放下?”
    話落,門被重新關上。
    空蕩蕩的房間裏,清冷的可怕。
    瑾蘇睡了很久。
    意識稍稍恢複的時候,身子已不複之前的冰冷。口中一陣苦澀,她抬了抬眸,便見到床畔上坐著的那個白衣女子,她手中端著瓷碗,正在一勺一勺的向她口中送著湯藥。
    “你醒了?”
    問柳看著她,輕聲道,“瑾蘇,你昏睡了三日了。”
    ‘問柳姐姐。’
    瑾蘇開口,想叫她的名字,可剛發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喉間便傳來滾滾脹痛,她甚至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為什麽?’她想知道為何會這樣,若是說那日的暫時失聲是頸部受傷所致,可已經過了那麽多日,自己為何還是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張著嘴,一個字一個字很用力的說,可流淌在空氣中的,卻隻剩下薄薄的氣音。
    纖細的手指緊抓著身前女子的袖口,一雙大眼中滿是茫然失措。
    “大夫說你風寒入體,喉嚨有些感染,多休息幾日,會好的。”問柳放下瓷碗,對著她安撫的笑。
    “瑾蘇,明日一早我便會離開了。”她牽過少女的手,將一塊溫熱的玉器放在她的掌心,“若日後你再見到成都,請幫我將這塊玉佩交還予他,並代我說一句抱歉。”
    這是
    瑾蘇攤開手心,一眼便認出這玉佩便是宇文一族的家傳之物,是宇文成都從小便佩戴著的,她如今要自己歸還的意思,豈非是要與他徹底劃清界限?
    她不解的看向她,‘問柳姐姐。’
    女子隻是笑笑,伸出手,輕觸上她的額頭,探了探溫度,“燒差不多退了,再調養幾天就會好起來的。以後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總是受傷生病,知道嗎?”
    她的眸色那麽暗,即便是笑著,可那笑卻是未及眼底。
    瑾蘇看著她,心中突然湧上細細長長的疼,她閉了閉眼,又重新睜開,向門口處探去。
    “蕭望不在。”
    問柳一眼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歎了口氣,道,“瑾蘇,我隻問你一句,那日含元殿上他中毒的事,可是你所為?”
    可是她所為?
    那杯茶,那摻著致命劇毒的茶是她親手泡的,隻是,她卻也同樣什麽都不知。這些話,她該怎麽向那人解釋?她該如何解釋,他才會信?
    纖細的身子僵硬在那裏,她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隻是閉著眼,淚水卻已大顆大顆的落下。
    “好了,不要哭了。”
    問柳抱住她,柔聲道,“都過去了,我知道你是無心的,以後的日子還長,他會原諒你的。”
    是啊,以後的日子還長,他們,還要慢慢的耗一輩子呢。
    隻是一輩子啊
    那麽長,絕望的,看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