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二十二章 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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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長安!
又是七月的光景。
江南煙雨纏綿,絲絲絡絡纏繞在青石板路上。許是天黑的緣由,路上人煙稀少,街巷兩旁盡是打烊的早早上了門板的店鋪,唯有一間掛著旗子的酒家還微微透著星星點點的光亮。
一燈如豆,透開單薄的紙窗。空蕩蕩的大廳裏,隻側身坐著一個墨衣男子在獨自斟酒。額前的發絲垂下,遮住了他左側容顏,隻有那深黝的眸子暴露在空氣中,卻看不出他該是迷茫或是清醒著。
屋內酒香四溢,但落在有心人嗅間,竟滿滿全是苦澀。
‘吱呀——’
門被人從外推開,一把淡青的紙傘先入了眼。女子長裙微揚,落在地麵的是一雙纖細柔白的腳踝,雪白的衣角被雨打濕了一部分,她側頭輕擦著發,露出耳上小巧的珍珠耳墜。
“白姑娘。”
老板娘記著帳,熟撚的喚她,“今日怎來的這麽晚?蕭公子都已喝了幾觥了。”
女子微微抬頭,禮貌的笑,一雙美眸依舊魄人心弦,甚至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而暗淡半分,“方才在路上耽誤了些時辰,讓您費心了。”
將紙傘掛在門後,慢慢向男人的方向走去,直到停駐在那木桌前,她輕輕喚,“主人。”
“你來了?”
男人聽得那聲音才抬起頭,酒杯中的液體搖搖晃晃,透過燭火映著他的麵龐,鬢上黑發中還有幾縷不該屬於他的花白。他依舊英俊,可眉眼中的滄桑卻更甚從前。
他揚唇,對著那女子勾起一記淺笑,“來,陪我喝一杯。”
問柳慢慢坐下,低垂的眉心遮蓋住眼角的酸澀,一夢四年,可固執的停留在過去寧願沉睡不醒的又何止她一人?
隻是
她纖細的指尖攥緊了衣下明黃的布料,卻不知是否該拿出來告知那人。
“怎麽了?”
蕭望半眯著眸,看著對麵似是有些坐立難安的女子,眼角勾起一道淺淺的笑紋,仔細看著,竟已是生出了細細的褶皺,“出了何事?”
“主人,”
問柳深吸了一口氣,緩慢開口,“今日,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嗯。”
蕭望應了一聲,似是毫不關心的態度。是的,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惦念任何事了,哪怕他曾不惜付出一切也為達成的複國大業。那女子走了,也帶走了他全部的喜怒哀樂,甚至他的靈魂。
纖指扣住他手中的酒杯,“別再喝了,你醉了。”她看著他,“已經四年了,主人,還不夠嗎?你欠她的,早已償還夠了。”·
問柳知道,他仍每日每夜沉溺在酒精中,不過為了償還,‘死’對於他來說是最好的解脫,可他卻不允許自己解脫,他選擇痛苦,隻是要償還他曾犯下的一切罪孽。
蕭望不語,隻是推開她的手臂,淡淡的笑,仰頭,又是一杯。
問柳閉了閉眸,眼眶猛然又酸澀的厲害。她想歲月早已磨光了這個男人身上所有的棱角和鋒芒,如今的他,甚至連一個微笑都會讓人覺得無限心酸。
手中的布紙又更握緊了一分,頓了頓,她輕喃著開口,“您可有想過以後的日子?您可有想過,離開江都,回長安去?”
“重回舊地,不過徒增傷悲。”
男人笑笑,長指挑起手中酒壺,慢慢向杯中倒下,他抬頭看她,“若你思念故人,便不必顧及我的感受。”
“不,我柳兒並非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若瑾蘇還活著,您可願回長安找她?”
蕭望執杯的手僵硬了一瞬,隨即,又繼續著方才的動作,他說,“問柳,那日,是我親眼見到她跌落崖下的。”
是啊,萬丈深淵,又有誰逃得過?
何況是剛剛小產後,身體不慎虛弱的她?
是他的錯,是他沒有保護好她們,他丟了她,丟了他們的孩子。而最後剩下的,隻有無窮盡的懺悔,和度日如年的苦楚
“可世事難料不是麽?若有萬一”問柳深吸了一口氣,緊攥著的手指終於鬆開,那張明黃的布紙鋪陳在男人麵前。
“這是何物?”
“新皇登基的布告。”
男人緊抿著下唇,長指在觸及到中間的那一行小字的時候竟是止不住的重重抖顫了起來,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不斷擴大,像是一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理智。
瑾兒
他念這個名字,那個甚至連呼吸都會讓她覺得痛的名字。
——太子妃蕭氏賢良淑德,儀態端莊,故封為蕭皇後,為後宮之首
母儀天下。
可當真是母儀天下?
久久被燭火映照的瞳孔被刺得生疼,他抿了抿唇,隻聽得身側女子慌亂的呢喃,“柳兒,柳兒不想瞞您,可興許,那人,也並非是瑾蘇呢?我,主人回長安,我們回去弄清真相,好不好?”
“真相?”
男人抬頭,已是癡癡笑出了聲,杯中液體搖晃,映著他的側顏,竟有種逼近癲狂的絕望。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還有資格去探究麽?我豈能狠得下心,再次,奪去她的幸福?”
“可她若過得不好呢?誰人不知,楊廣後宮妻妾成群,視女人為玩物,瑾蘇跟了他又豈會有幸福可言?我不知她過得是否安好,抑或那根本就不是她,那甚至隻是朝廷為抓捕你而處心積慮設的一個餌,可縱使希望渺茫,您也不該自斷生機啊!”
問柳握拳,終於重重低吼出這一段話。
她隻是覺得難過,看著曾意氣風發的像是全天下盡在他掌握中的那個人因一個女子將自己折磨得幾近瘋癲,她便難過的不可思議。從知曉他真正身份的那一日起,從這四年陪他度過的每一日每一夜,他們之間,早已不再是主仆二字可述得盡的了,他們是朋友,是知己,甚至親人。
這個男人,他變了太多,他的身上再找不到一絲地獄修羅的影子。他待人和善有禮,再不嗜血成性,他會把自己和子夜當作親人般關心,他已完全變回了瑾蘇心中曾經溫文爾雅的翩翩公子,就在她走後的第四個年頭。
就在,她已許了別人的那個‘以後’。
“主人”
問柳重重閉上了眼,“瑾蘇她,愛的是你啊”
愛麽?
蕭望笑,深邃的眸迸裂著毀天滅地的痛楚。
“我隻知,她有多恨我。”
他隻記得那些夜裏她嘴裏的恨說的有多麽斬釘截鐵,那一日,她站在懸崖邊,發絲散亂,衣衫上滿是血痕,她轉身決絕而落,風沙迷了他的視線,他隻看到她帶著蝕骨的恨意與痛意的雙眼,和衣角翻飛的白布。
那是纏繞他一生的夢魘,痛入白骨,森森見血。
斷情,絕愛,她以死亡斬斷了他們間所有的一切,讓日後的每一日每一夜,他隻能獨自活在自己的煉獄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連日陰雨,天黑的比往日更早。
屋內濕氣甚重,男人久久坐在桌案前,修長的手指細細摩挲著冰涼的墨簫。許是長時間未進食的緣故,薄唇有一絲泛白,將那長簫細細靠近唇邊,卻是再吹不出一字音符。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蕭後
蕭皇後
他當真還有資格,去尋回他的凰鳥麽?
蕭望嘴角微勾,溢滿了苦澀。
四年了,他的頭上滋了白發,眼角也生了紋路,他已不再年輕,失去愛人,他身心蒼老。這樣的他,一個什麽都沒有了的他,可還有機會,再擁有她麽?
燭火微弱,映在單薄的紙窗上,一室清冷。
‘當當當——’
敲門聲驟響。
“進來。”
門被人從外推開,女子走的很急,直到立於桌案旁,才氣喘著聲音開口,“主人。”
“出了何事?”
“夢詩,夢詩她不見了,我和子夜去到她的房間時,隻看到桌上的書信。信上所言,她思念無歡姐姐,便孤身一人回京找尋了。主人,夢詩的眼疾前些日子才剛好,京城又不是什麽太平地界,柳兒著實擔心,不如我們”
“子夜在哪裏?”
問柳話還未完,便被男人打斷。他放下手中玉簫,抬頭看向那似乎很是著急的女子,一雙黑瞳滿是探究的目光。
“他已先去找尋了。”
女子抿了抿唇,道。
“是麽?”蕭望站起了身,低聲笑笑,“我猜,他們是一同上路的吧。”
他閉了閉眸,“問柳,你們不過想以此種理由,讓我回長安,對麽?”
“主人”
“你說得對,我是怕了,我怕事實真相並非我設想,甚至比我心中最壞打算仍要殘忍百倍,所以我寧願,在這裏守著一個沒有屍首的墳,守著一間冰冷的屋子度此殘生。至少如此,我還可以欺騙自己,她,仍是我一人的。”
愛也好,恨也罷,皆由他一人。
“可主人,”問柳仍不死心,“您就不想再見她一麵嗎?若那人當真是她,若她過得好,便不再打擾如此,不是比留下一輩子的遺憾要好?”她頓了頓,看向那眼角眉梢滿是痛苦神色的男人,低喃,“我知道,您隻是怕,您怕再因私欲傷了她是麽?可主人,已經四年了,您已經不再是從前了,柳兒信你,而你,就不能給自己多一分信心嗎?”